话还没吼完,张辽忽然感觉到背上一空——他后背的高骊居然被抢走了。
被抢走也就算了,张辽刚扭头,就看到那骑兵一掌拍在他坐骑上,胯下的马嘶鸣着暴起一跳,口吐白沫地载着他跳过了护城河。
马一落地就气断地跪扑,张辽大叫不好,连忙护住头部就地一串滚,还没滚完就被人拦下了。
他晕头转向地被人扶起来,隐约听见对方的自我称呼是影奴某某。
除了张辽倒大霉,其余人都还算幸运,袁鸿越过河之后就地勒马掉头,迎着光线去看对面是个什么情况。
漆黑的鹰群在上空,顺着一道哨声起落,地面上一群晋兵围剿云军,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配合的,哨声厉长时,鹰群俯冲下去齐齐抓烂人眼,持刀的晋兵也几乎同时抹断了云军的脖子。
待鹰群散向空中,天空云层也散开,不算太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河对岸只剩下穿着普通兵服的晋兵们。
为首吹哨的人勒马掉头,左手抓紧背上的高骊,一扬缰绳,利落地控马飞过了河。
袁鸿本来就有些懵了,待看到那人头盔下的脸更是傻眼了。
“谢……谢漆?”
谢漆看了他一眼,眼神好似看死人,一张漂亮的脸上尽是森森戾气。
袁鸿身上本就有伤,蓦然被这一眼看得好似皮裂肉掉,冷劲从脚底直蹿向天灵盖。
身后的影奴们全都越过河赶了上来,方师父骑马到谢漆身边,双手把玄漆刀呈上。
谢漆把刀取回收回鞘中,摆好背上呼吸虚弱的高骊,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回城。”
第161章
骑兵队回城,城门很快又缓缓关上,唐维飞快地从城楼上下来稳住骚动的军营,再奔到医馆看情况,逃回来的小队只有六个人,已经都被送进屋里救治。医馆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摘了头盔后,那张脸把灰白压抑的环境都衬得明亮了。
唐维没想到来增援的人有他,也庆幸有他,快步到他面前时喉咙发哽地喊了一声谢漆,之后弯腰深深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宛站在谢漆肩上贴着他,也在哆嗦。他看了眼背后的屋门,抱下大宛,按着脉搏走到唐维面前:“唐大人,借一步说话。”
唐维就在隔壁的房间接待他,深吸了几口气,先将前线的情况抽丝剥茧地告知。谢漆问了些话,也把长洛的局势相告,自始至终他都用二指压着脖颈上的脉搏,控制过激的呼吸和心跳。
彼此把情况交之完毕,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会让高沅写信传给梁奇烽,逼迫他带着梁家和吴家联手,尽快把破军炮和军粮运送到前线来。”谢漆先出声,“许开仁在霜刃阁研造了一批新兵器,也一起运过来。”
“好。”
“补给来之前,唐大人,能不能不让陛下再发动夜袭。”
唐维眼圈瞬即通红,忙点了头,抹了把脸起身:“你们远道而来,我这就安排地方给你们落脚,邺王既然体弱,就还是安置在东城那边的后方。城中这会定是人心惶惶,我去安定,你、你可否去照看陛下?他平日里不提你,几次卧床却都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谢漆手里抱着的大宛发出了“咕”的一声,他回神来松开手:“……嗯。”
两人一块出去,唐维消瘦的身影走进雍城街道,谢漆在医馆的台阶上等身后门开,身体仍在静静地颤栗发冷。
脑海里还在回想方才的凶险。
如果晚一步,只是一步……他不敢再想了。
半晌门没都开,倒是方师父带着其他影奴从医馆的屋顶上跳下来:“阁主,检查过一遍了,现在是干净的,城里没有可疑人。我拆分四列小队轮流在皇帝陛下周围守着,有什么补充的你只管吩咐我们。”
谢漆点头,方师父又带着影奴们迅速地消失了。
又过了两刻钟,医馆的门方打开,谢漆迟钝地僵着,倒是怀里的大宛啄了他的胳膊一口,扑棱着先飞进去了。
谢漆慢慢地松开按着脉搏的二指,默了许久,转身走了进去。
神医正在给张辽正骨,晋军这一列小队只回来了六个人,只有高骊昏迷着,所幸捡回了一条命。
谢漆一走进去,除了神医其他人都不自在起来,袁鸿有些发怵,张辽愧于没护好高骊,另外的士兵医师没见过长这副模样的男人,好看得让人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
神医见他来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喏,皇帝陛下在里屋昏睡,断的骨头我已经接好了,没有性命之忧,脱力昏迷过去的,你小子不用担心,快去看看他吧。”
谢漆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同手同脚地走进里屋,来的路上反复想象过许多次再见到他的情形,结果现实是最糟糕的一种。
他的陛下不仅如他噩梦中的那般置身尸山血海,沦为大行杀戮的人形器械,还倒在这里不省人事地昏睡。
里屋中侍候的医师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不是天子近侍,谢漆点过头,医师便自行离去,狭小的里屋顿时剩一个站的,一个躺的,加一只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的大宛。
高骊趟过漫长的梦旅,奋力睁开眼时先感受一下通身的健全,虽然身体疼痛难当,但好歹肢体健全。
他试着伸展虎口,双手都是酸胀,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祟,即便手裹在浸满了药汁的绷带里,他也仍觉得难消血腥味。又是一夜疯杀,杀至脱力,不知几死。
高骊上身打着赤膊,他抽出左手看,绷带从肩膀覆盖到手背,整条胳膊都是麻痹的。
他的目光落在青白绷带上的念珠,它长得绕成三股,最开始时所有念珠都是血红的,现在只剩下十四颗尚未褪色,其余的都已变透明。念珠刀枪不入,砍不断摘不下,以前套在手腕上时觉得阴森,现在到了战场,它反倒成了箍在手上的天然护盾,怎么挨砍都不破损。
他随意地拨着念珠环顾一圈周遭,认出是医馆,小窗开着,斜上一角嵌了一块皎洁白月,他望那月光,心里勾勒月神,想够了便咬牙坐起来。
奇了怪了,他这模样定是夜袭归来,身上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按道理来说这会应该有一堆人围着或忧或惧,操心起后续的部署来,可眼下怎的这么冷清?天色看起来也没有多晚,唐维等人肯定还没睡。
衣物整齐叠于一旁,高骊忍着剧痛披上外衣试着下地,深呼吸一口站起来,右腿酸痛得像断过几百遭,麻得他只能往左一倾又坐回床上。
木床发出细微的声响,似是惊动了夜里的魍魉,忽然就有一阵寒风从身后刮来。高骊眉目骤冷,上次刮这种邪风,还是一群突袭的云国死士,这次来的又是哪路邪魔?
高骊来不及回头,右手抽过床头的腰带,运力猛地鞭打过去,啪啦一声寒风停,腰带的另一端没有打在想象中的兵刃上,而是握在一直白得反光的手上。
高骊满脸的戾气还没散,整个人凝固在床畔,冰蓝色的瞳孔颤着,倒映着站在床尾的人。
来的不是邪魔……是他想望过无数遍的皎洁月神。
这定是梦,梦得很真实。
腰带的两端被攥在两人的手上,高骊无端地想着,这个梦真美,若手里不是腰带是红绸,便是两人拜天地。
那该多好。
翌日天刚亮,一群东境本土的将领就小心地来到了医馆的里屋外,欲敲又止。
众人都想看看陛下伤得如何,昨夜闻听陛下醒了就想来,但被军师阻住了,只道天子近侍来增援,陛下见了故人必然想好好叙旧,叫他们莫去打扰。
军师说得委婉,其实这些将领虽没见过天子近侍,但都知道那人是陛下所爱。皇帝与近侍的事,飞雀一年前就在四境八方有所流传,多托以戏曲话本,精彩程度远高其他时兴的故事,便经住了大浪淘沙的淘汰,直到现在仍是受时人喜欢的娱情本。
陛下初带自己的北境军来到东境时,这些本土将兵就不时好奇,看起来肃穆森冷的皇帝,私底下真有个痴恋得死去活来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可能。
尤其是见过他夜袭的煞样,众人愈发觉得他寡七情六欲,是以大业为重、以杀戮为趣的铁血帝将。
昨天他们都在严阵以待,个个带军在东城候着,谁知城门未开时就有队陌生骑兵风也似的在城中扬起尘沙,正警戒着要去拦下,城门恰好一开,倒让那队新兵抢先出去。
昨夜听了军师对城门前战况的一番转述,众人理解了那天子近侍“救夫心切”的心情,但对他们刚来增援就横行无忌的霸道模样有些吃不消。毕竟今后都是要一起为陛下效力的军士,瞅准机会多多熟悉就好了。
眼下众人想见陛下,也想看那传闻中的天子近侍,只是不知该何时觐见为好。
有人等得焦急,不小心轻咳了一声,就听眼前房门发出声响。
众将唬得立正,瞪圆双目往里看,门扉开,门口出现个水月观音似的青年,穿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晋军服,衣领手背皆束得严实,通身就露出一张脸和十根手指。但劲腰长腿站如松,左唇外侧一颗朱砂痣和皮肤白皙俱不显阴柔,只衬得那张脸愈发精致,一身正气又不乏果断狠辣的气场。
天子的人岂能是善茬,怎能不出类拔萃。
众将一时看得怔住,反倒让对方先抱拳行军礼道了声早。
连声音都是好听的,敲金叩玉似的。
“卑职谢漆,见过诸位将军。陛下自醒便静候诸位,卑职不便打扰,请将军进,属下告辞。”
他行过礼踏出房门就走,站如松行如风,走起路来又快又稳,猫一样全没动静。
众将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他远去,他走路忒快,眨眼间就不见了。
众人心情微妙地进了里屋觐见皇帝陛下,陛下的身体又是让青白绷带裹着,但眼神不再是寒星沸灼,而是迷离恍惚的,往常肃穆到阴沉的脸上更是从没见过的痴怔样,两手还抓着盖到腰部的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揪被子。
“陛下,您还好吗?”
是这次夜袭伤到了脑子,还是因为见了那人而失态了?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陛下两手一起捏住被沿,冰蓝色的眼眸里泛起求证的急切,“你们刚才是不是看到有个小青年从我屋里出去了?他脸上有颗朱砂痣,人漂亮得像是月光织出来的。”
众人满头问号,还纳闷他突变的自称:“您昨晚不是醒来就见到那位谢侍卫了吗?他没跟您说么,这次后方增援,您的谢侍卫带着一队霜刃阁精兵来了,昨天您负伤归来,还是他背着陛下踏进这医馆的。”
里屋内沉默了一会,刚还犹在梦中的皇帝陛下精神抖擞,眼神清明,被子也不揪了,一派重获新生的支棱样。
众人大受震撼,敢情陛下把人看了半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看来话本戏曲里唱的不假,那句传唱甚广的词不算胡编乱造……
“天子有一人,与之江山重。”
第162章
谢漆离开医馆去了影奴们住的驿站,唐维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整座驿站都给他们当据地。
谢漆到时,大堂里正在吃早饭,影奴们的默契是从童年时就养出来的,连和他道早都是齐声。
谢漆回了声早,走到了方师父的桌前坐下,眨眼间面前就有小影奴送来的早饭,生怕他再晚一点就会饿死似的。
整个大堂的影奴们都不自觉地用轻功行动,咻咻只闻风声,忽然有一道更凌厉的风声传来,消失了一天的老鹰收翅蹿到了谢漆肩上,雄踞着俯瞰桌上的人类食物。
“这老小子,吓人一跳。”方师父拿着半个馒头往老鹰面前一晃,“羽毛还滴着水呢,八成是钻进河里浸过。”
杨无帆和谢漆这对师徒养的鹰都爱干净,大宛还会主动往花丛里钻沾一身香。方师父每次看这老鹰都会想起杨无帆,总会对着它多话,老鹰则回以高冷的无视。
谢漆安静地吃包子,方师父讨了会鹰的无趣便同他讲起话来:“阁主,皇帝陛下还好吧?”
谢漆睫毛动了动,想起昨晚大半夜高骊的痴怔反应,一句尚可噎了半天都吐露不出来。
昨晚高骊见了他就一直疑心在做梦,闹了一些傻兮兮的笑话。
他嘀咕了半天眼前出幻影,等到天将亮了,眼见谢漆还在,紧张得直颤抖,还抓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腹肌上,眼睛泛着潮气喘息着告诉他:
“我浑身发冷,身体一直颤,腹肌也在抖……我是不是还在做梦?你看,我这儿真的在抖,这么刺激的感官,不是梦,不是对吧?”
一想到这里,谢漆手心发热,又记起了绷带之间的硬鼓腹肌的触感。
方师父又谈起别的:“我昨晚听了一圈雍城的议论,算是明白了堂堂皇帝为什么要亲自去夜袭,为了拖延战事也是真拼了,城里有一些人若有若无地散发皇帝不好的话,你看我们要不要留个心眼,趁早清除一些不利皇帝的言论?这种时刻,散谣于皇帝本人,本身就是动摇晋军军心。我都怀疑是细作在搅混水。”
谢漆咬包子的力度大了点:“有余力的话就盯着,要能抓出细作,格杀勿论,但小心中圈**巧成拙。”
方师父笑:“好。”
谢漆问起方师父是否去见过罗师父,老头子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见过了,是受了不小的伤。那些云国死士带着小型的破军炮,本着一击毙命来刺杀的,老罗和其他人用身做盾护住了陛下,还好身上穿了最好的护甲,不然……”
谢漆听着方师父描述的凶险情况,不知怎的竟觉得这场景听起来很是熟悉,好像他自己也曾用身体挡住云国人的刺杀,拼死保护过某人。
他剔除掉那点不适,问起第一批潜入云国的影奴情况,方师父已经从罗师父那里拿到了名单,小心掏出来递给了他。
谢漆展开看,最初潜进去的影奴有一百五十人,七个月的战事下来,如今还能与他们联系上的有站稳脚跟的三十六人,其余的生死未卜。
早饭在谈话中结束,谢漆摸摸肩上休憩的老鹰:“云国人把手伸得太长了,他们的千机楼死士三番四次来刺杀我们的皇帝,我们霜刃阁呢?不捅他们的皇帝几刀,这口恶气怎么咽得下?”
声音在大堂里轻缓地回荡,大堂里的影奴们全安静下来,随着几声令下,善轻功的跳上了房梁,善易容的围在内圈,善重工的在外圈,数百人围成一团,屏声敛气地听着指令。
唐维一大早没去见高骊,想约上谢漆一起去见高沅。
他没想到高沅会到前线来,昨晚半宿没睡,扎扎实实算了一堆需要的物资,恨不得梁奇烽第二天就令梁家把东西运载过来。
他骑着马到影奴们专住的驿站门口停下,大门紧闭,门口只有一个高挑的少女把守,见他们来便抱拳:“阁主在议事,劳烦大人暂等片刻。”
唐维应了好下马,倒是他身后的卫兵皱了皱眉:“怎么派丫头片子在这打发人……”
距离不短,卫兵嘀咕得轻声,但那少女还是听到了,朝他一笑:“原来大人喜欢和男子共事,失敬了。”
她侧过身转过脸,似乎抬手往脸上抹了什么,几瞬后转回来时,脖子上顶着的便是一张有淡青胡茬的男人脸,易的是和卫兵相似的脸,开口也是一把近似的男声:“大人见谅。”
卫兵倒吸口大气,乍然看见别人大变自己,吓得脸色发白,磕磕巴巴地喊军师大人。
唐维轻咳着安慰那卫兵,解释霜刃阁的人都是暗卫,身份特殊,本领也特殊。
他们等了近两刻钟,那卫兵再不敢多话,直到驿站的门打开,里头走出五个人,为首的还低着头和旁边的人低语。
唐维和卫兵轻声:“为首的是霜刃阁的阁主,也是昔日的陛下近侍,他姓谢,以后你们见他喊谢大人即可。”
卫兵应是,忍不住小声问:“这位谢大人也是易容的?”
唐维忍俊不禁:“他现在没易容,模样是天生的。”
卫兵大受震撼。
正说着,谢漆快步过来:“唐大人?我以为你此刻会去医馆。”
唐维说了来意,谢漆轻笑:“我正巧要去见他,那一起走吧。”
两人一起上马往高沅的住处去,天色早,街道上萧条得很,多少人还在梦乡,为免快马喧嚣,他们便缓行。
路上不谈公事,唐维问他高骊醒来见他是否惊喜,谢漆笑了两声:“震惊居多吧。”
陛下惊到虚实不分,然后虚头巴脑地捉着他的手贴颤抖的腹肌。
不知道他现在醒神过来没有,是否后知后觉地汗颜。
“那你呢?”
谢漆语焉不详地应了两句。
他看到高骊的时候人也僵硬了,所有的反应总结了就是一句话,以不变应万变。
高骊吭吭哧哧动来动去,他紧张到好似个面无表情的人偶。
唐维笑了笑:“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亲自到前线来,更没想到……”
谢漆知道他在说高沅。
此刻邺州还有一个高沅的替身坐镇,梁家营造着他还在封地的假象,但很快高沅亲自参军、心系家国、与帝同心、誓死不降的消息将传遍晋国,美名伴危境,来日战胜,他高沅的威望将空前。
梁奇烽要想让梁家越过吴家当豪族之首,要想扶高沅立储近九五,必须和他们同心戮力。
眼下高沅被安置在雍城西面的一处乡绅豪宅里,由两个影奴看护着。谢漆去之前用鹰知会了一声,进宅子时和唐维解释些许,继续仍以黑布覆眼,还没走到高沅住的屋子,大老远就听到了一串慌急的铃铛声。
是戴在高沅手上的那铃铛手环。
进去之后,他照常不怎么出声,在一边听唐维和高沅说话。
唐维讲话向来滴水不漏,来之前他琢磨了许多,想尽量周全地劝动高沅说服梁家。他以为高沅会出现在这是被抓了来,担忧他不配合,岂料这位过去跋扈无道的邺王转性了一样,反对少,同意多。
就是一双通红的眼睛灼灼盯着谢漆,几乎要黏死在他身上似的。
唐维感觉微妙,强作镇定地把需要支援的东西全部讲完,高沅没问多少废话,只是对谢漆开口:“想要我命令梁家可以,你每天都得来看我。”
谢漆蒙着黑布也知道是在对他说:“三天看你一次。”
高沅眼圈更红了:“不行……至少也要两天一次。”
谢漆:“五天。”
高沅:“不行!”
“七天。”
“最、最初的三天一次!”
“七,再讨价还价十天一次。”谢漆比了七的手势,缓缓道,“你亲自写信给你舅父,我在这里听,不然把你押回邺州。”
高沅眼里蓄了泪,喊了纸笔,立即有影奴在桌上铺开信纸。
唐维震惊地看着他忍泪过去提笔,一字一字地边念边写,顺从得无可指摘。
高沅写到一半掉了眼泪,哽咽地继续念写。
谢漆忽然唤他:“高沅。”
他猛地一抖:“在,我在。”
“除了唐大人所提的补给,我还有一样东西要拜托你。”
高沅抬起袖子猛擦脸:“你说!只要梁家有,我定让他们送来。”
“我想要梁千业过去研制出来的原烟。”谢漆指自己,“就是当初毒死你娘,又差点毒死我的原烟。”
一个时辰后,谢漆和唐维一块从宅子里出来,谢漆刚摘下遮眼的黑布,就看到一旁满脸不解的唐维。
唐维也不遮掩,轻咳两声问他:“邺王怎么对你言听计从的?”
谢漆望了眼明亮的太阳:“他疯了而已,不用深究他的逻辑。”
“这……”
谢漆不想多说高沅,抱拳和唐维暂别,用轻功跃到了近处的屋顶,正好可以从西城赶回东城,从高空熟悉这座雍城。
这东境的阳光比长洛温暖,昨天日斜西山时,满城是暖融的淡金色,不像长洛总是残阳如血。
谢漆俯身跃过一座座高屋,顺便在路上找影奴,大家已经划分好负责的领域,方便监视起全城的动向。天空中的鹰时显时隐,弧线自由。
谢漆巡查过一遍,慢慢地向东城的医馆赶去,想着此时医馆的将领商议完事情没有,高骊有没有躺回去补觉,毕竟他昨夜叽叽咕咕、动来动去地不睡觉。
越靠近东边的城门,街道上巡行的士兵便越多,谢漆试着让动作大些,结果还是没被士兵发现。他叹了两声,距离医馆越来越近,手心便越发热起来。
越过一座屋顶时,他习惯性地瞟一眼地面,忽然看到一个高大身影隐在对面的檐下,他看到他的瞬间,他也若有所感地抬头,那双眼睛冰蓝得像装着冰川一样。
谢漆跳到对面的屋顶上时猛地停住,喉结动了几遭,膝盖一转回过身,扒拉到了屋顶的边沿,小心翼翼地看向屋顶下。
刚才还在檐下的高骊走下了台阶,正站在街道上抬头,一眨不眨地望着。
两个人隔着清晨微风,静静对望。
高骊的唇形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谢漆眯着眼睛看清了他默念出的内容。
“老、婆。”
满世道的好赖人,谢漆几乎都能与之坐谈,人话鬼话斟酌,没有能不能,只有肯不肯。
但现在他看着高骊,还是口干舌燥的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高骊在檐下痴痴看了他半晌,还是他先在阳光下伸手轻笑,谢漆忙跳下屋顶去到他面前,不自然地揉后颈,略显磕巴地唤了一声陛下。
他听到头顶传来轻柔的沙哑声音:“身上烟毒还难不难受?大老远跑来这里,身体吃得消吗?”
谢漆低头看到他无风微动的衣角,察觉到他只是站在这里,伤腿都剧痛得下意识打颤。这般难受,却在反问他身体好不还。
他眼睛像被橘子汁泼了,酸得慌。
他低声应都好。
高骊的呼吸有些急促:“那、那记忆可都恢复了?”
谢漆指尖蜷缩,盯着他那微颤的衣角转移了话题:“我扶陛下进屋,莫要久站,您有伤。”
高骊眼里闪过黯然,但也抬起酸痛的胳膊,轻轻搭在谢漆肩头,小声地哼哼唧唧。
谢漆走一步就担忧得询问一遍:“是不是很疼?”
高骊慢慢贴近他,委屈地应了一连串的嗯。
可把人心疼坏了。
谢漆搀扶着他小心上台阶,见门关着蹙了蹙眉:“这是哪里?”
高骊俯在他耳边答:“起初是客栈,老板拆了招牌捐给我们这些穷鬼,当军务处哒。”
谢漆耳朵因他的气息动了动,还是有些僵硬地不敢抬头看他。
明明他昏睡时,谢漆已经把他看了个透,还解开他的发冠静静地摸了好一会卷毛。
现在高骊醒了也回神了,无所适从的反倒是谢漆。
他抿了抿唇,垂着眼抬手:“那我开门,送陛下进去休息。”
门一推开,门内的大厅里支棱起数个好奇的脑袋,不仅今早去觐见高骊的那群将领都在,连负伤的张辽和袁鸿也齐全。
谢漆镇定地扫了一眼大厅,还真是个客栈改建的,中央是四张吃饭的方桌拼成个更大的方桌,地图羊皮卷文书信报全铺满了。左边也是四桌拼一,堆着打仗的沙盘,右边格局亦如是,只是桌上堆着的是果腹用的干粮水囊。
身形壮硕的将领们或坐或站,因着他们的体型,大厅再宽敞也透露着一股拥挤感。
说得再难听点,是寒碜和滑稽。
谢漆搀扶好高骊,用挑剔的眼光扫遍了这客栈……军务处的内部,一晃看出了至少九处安全上的漏洞,待在这里面讲军务,他假想自己是云国死士,一下子能想出好几种让在场全军覆没的阴毒法子。
一众将领张着嘴巴表情凝固,张辽先吭哧着吱声:“陛下,谢大人,诶,你们……”
谢漆客气:“卑职拜见各位将军,方才途径此地,陛下负伤在外站立不适,敢问有何处能容陛下休息?”
话里隐有问责意思,蝻風睹珈大厅里的将领们却浑然不觉。大抵是高骊之前示于人前的模样总是太凶悍,旁人真把他当铁人了。
他越想便越心疼。
“有有有。”将领们此起彼伏地应,指了指西南角的一个厢房,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那房间是陛下专属的。”
谢漆道了谢,扶着高骊挪动着过去,将领们像看什么稀罕事地看着他们,谢漆也不在意,专心致志地做高骊的小拄拐。
刚把高骊带进那厢房里,大厅里就响起了窃窃低语。
“我是不是眼睛歪了看错了!陛下好一个小……大鸟依人。”
“笑死我了大鸟哈哈!陛下今天早上就美得飘飘然,吃饭啃筷子丢包子,那会你没看见?那位谢侍卫一来,陛下就傻不拉几了。”
“谢侍卫长得也忒好了……张哥,你知道他家里还有姊妹吗?”
谢漆左耳的听力虽然还没能完全恢复,但耳力听这些私语还是绰绰有余,直接反手关上门了。
厢房内光线昏暗,空间不大,进门三步就是床榻,两边都是高脚三层柜,左柜顶上放水壶,右柜放了一小炉子熏香,透着左食右衣的日常气息,这里应该是从前客栈老板特地隔出来的小窝。
地方太小,谢漆刚把高骊放在床畔,就贴到墙壁边站着,垂眼看他那两条长腿,假装镇定地乱聊:“他们说这是您的专属,陛下以前,常在这里休息吗?这里太窄了,与天泽宫一比显得窒闷,会不会、会不会难以习惯?”
他说到一半就忍不住抬手按后颈,内心很想给自己一个耳瓜子,心道我这是在瞎聊什么?
“环境怎样都好,不习惯和地方没什么关系。”高骊闷闷地笑着,两只大手搭在膝上,绷带缠到了手背,空剩十根手指比划,“以前你在我枕边,我只习惯那种滋味,后来你被带去霜刃阁,我就不习惯了,现在也一样。”
谢漆按着后颈的手垂下来,都贴着墙壁了,还想再退避一点:“陛下,对不起,卑职没有想起那些和您的过往,我仍是您的下属和影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