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它也应该深埋地底,等待后人的挖掘,成为后人整改时代的错本?
许开仁博览众书,也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把答卷交予吴攸或许也没什么用。
吴攸与其他世家掌权人相比,吴家与其他家相较,已然是菩萨一样的世族了。
但许开仁也知道,梁家烟草的危害通过了高骊以帝身中毒、高沅以王身发疯的结果来亲身佐证,以及长洛百位医师手持烟毒脉案治疗烟民——即便如此,梁家沉寂了短时间后又继续恢复了烟路的贸易,在这之中,没有吴家的支持,梁家的烟路产销不可能这样顺利。
世家并不可靠。
即便是立誓拥护高盛遗腹子,发誓完成高盛遗愿的吴攸也不可靠。
第129章
进入飞雀二年后,谢漆的余毒发作延长成了每月一次,而后再怎么用药都不能再延长,似乎是达到了他身体的自愈极限。
谢漆习惯了和烟毒发作共处,疼痛不难应付,反倒是烟瘾发作时比较难忍。
尤其是见高骊,每次见他,完好无损去,忍着烟瘾狼狈地回来。
久而久之,每次去天泽宫他都会在怀里自备几颗酸得掉牙的青果子,以免在高骊面前时突兀地犯瘾,会流露什么丑态。
长洛三月春考的结果在四月出,四月是大学府、礼部、吏部最繁忙的时间,各派都在等着第二年的春考结果。韩家在礼部大权独揽,高瑱坐镇东宫不好亲自参与,今年派出了身边的少师谢如月进了礼部,直接跟在韩志禺身边办事。
四月中旬春考放榜,文举的结果与去年十分接近,出身世族的学子大面积碾压寒门中人,依然只有出类拔萃的寥寥者上榜。
出头的寒门中人很快为吴梁韩三派“瓜分”,使用的方式各不相同,分配的活计一个赛一个繁重,能者多劳,无能者坐享其成。
谢漆看到放榜结果的第二天夜里便去了天泽宫,听听内阁的想法。
是夜他在一旁看高骊和唐维展开卷轴,详细论述在这之后朝堂的官吏变动,去年勉强还能和几大世家周旋,三月春考结果一出,入朝的世族人员又要壮大。
武举有高骊在明面上插手,结果不坏,眼下拥立他的潜在庶族兵力在迅速扩大,只是负责在文臣当中斡旋的唐维压力不小。
唐维在两双关切的眼睛里镇定自若,还开了玩笑:“不过是抛弃袁鸿拥抱公文的夜晚更多了些,你们且放心,我与手下的官吏尚且能应付。”
高骊听了先是无敌同情有老婆在却只能独守空房的袁鸿,但突然想到自己,顿时觉得还是先同情自己为好。
谢漆浑然没意识到他奇奇怪怪的关注点,而是叹息着和唐维抱歉:“今年阁里文章读得最好的几个少年也参与了春考,可惜文试上才学有限,没能帮到唐大人的忙。”
唐维笑着看他的脸:“谢大人不用为此自责的,春考的结果并不算意外。”
高骊问:“那霜刃阁有参加武试的吗?”
“有,都在榜上,收敛了比,排名都在中层。”谢漆掏出了藏在袖里的小名单送给高骊,“庶族的武士都会对陛下俯首称臣,世家的不一定,是以我替他们伪造了世家各偏远旁支的籍贯,到时他们可能会被各世家招揽至麾下,都是为陛下效力的细作。”
高骊眼睛睁大了些,接过那名单展开一看,记住了上面的所有名字,默默地朝谢漆竖起个大拇指。
一双冰蓝眼眸里写着“小大人干得漂亮”。
谢漆默默地别过眼,心里默念着藏在怀里的酸涩青果子。
唐维也在一边舒气:“有霜刃阁帮忙,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更加好做。谢大人,收到北境防线的消息了吗?”
谢漆点了头:“刚收到不久,是捷报。”
高骊派出的北境军中,以秦箸为首的大部队在边防上,首战击退了骚扰的狄族军队,另外一批暗地里的部队耗时四个月,成功掌控了边陲上的第一座外州,从世族手里暴力夺过了外州的控制权。
高骊压根没打算在西北防线上花时间和世族讲道理,推新法和休养生息才是后续要费唾沫星子的精细活。
得令的北境军也贯彻了他的想法,既然北方一线的世族沆瀣一气,那就全部打下来,十三州一座不剩。
谢漆最快收到的消息源于张关河和张征远两个影奴的亲笔信,两人经过了一年的独当一面,看待局势比其他影奴明了。
西北一带比其他地方荒凉,外州万民苦世族久矣。
“第一座城州控制下来,剩下的只会越来越快。”高骊相比他们二人没有流露过多兴奋,他看向谢漆,“一拿下狄族腹地的青琉矿,北境军会想办法把青琉交给霜刃阁,到时还要你阁里的人接应。”
谢漆的眼睛愈发炽亮:“好。”
高骊低声问:“青琉拿到后,破军炮最快什么时候能造出来?能造多少?”
“第一次造,只怕时间不会太快。”谢漆误以为他催促,紧张得舔舔唇珠,“我们尽量。”
“好。”高骊的腿在桌案下轻轻挨了谢漆的膝盖,“那就等青琉拿到再说,谢小大人别紧张。”
唐维在一边若有所思地观察他们,把战线又拉回长洛。
这一回谢漆提前离开了,称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又麻利地跳窗而去。高骊眺望了夜色许久,才低落地掩上了窗。
一回头,他发现唐维还没走:“怎么还不回去?袁鸿怕是在等你。”
唐维笑了笑:“先不理他,臣还有些事想商议。”
高骊整理袖口回到桌案边坐下:“刚才怎么不说?”
“臣想做的事和霜刃阁也有关系,得先和陛下商量好。”唐维直截了当地绷紧了声音,“臣想准备给睿王翻案。”
高骊抬起那双冰湛湛的眼睛:“军师不是一直在准备,觉得现在时机成熟了?”
唐维郑重地点了头。
“我以为会迟一点。”高骊抬手揉揉后颈,烛火在他英俊的脸上留下半边阴影,“你觉得我现在有足够底气和世家叫板了吗?”
“至少气势上是有的。”唐维十指合拢,沉声说着自己的想法,“从陛下当初借梁太妃投毒一事,重启宫城的审刑署开始,我便一直在想这件事。审刑署重启得好,太好了,我不能不想。”
他顿了顿:“为睿王翻案是为一大批人翻,包括着我的父母恩师,或可称之为,为一个草创的旧时代翻案。审刑署没重启之前,一切案件都须得经过大理寺和刑部,但现在不一样了。陛下可知道梁奇烽一直在试图调出自己的人塞进审刑署?尤其是许开仁离去后空出了职缺。他也明白,审刑署的门一日不关,他梁家就不能掐住晋国的律法。”
“知道,我回绝了。当初重启审刑署,我用的是调查梁太妃的理由,他梁家是梁太妃的母族,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所以……他最近势必要推举谢青川进去。”高骊手放在桌案上,食指轻轻敲着厚厚的纸,“你觉得谢青川这人难应付吗?”
唐维皱了皱眉:“他一早就在梁家阵营中,不比许开仁差,不好对付。”
高骊提醒道:“他姐谢红泪在吴攸手下,正在云仲的阵营里打探云国对晋国的举动。谢青川也在这条细作线上,你想翻案,我不反对,但得想好怎么和这人周旋。”
唐维眼皮跳了几下:“明白了。”
“我知道师父和你,还有背后很多寒门前辈,都把洗冤的期待放在我身上了。二十年……这期待太沉也太长了。”高骊轻呼一口气,“都到这一步了,别操之过急。”
唐维点了点头,起身准备告辞前礼貌地问了他的情感问题:“谢漆是否因烟毒的关系,和陛下生分了?”
高骊心里顿时冒出了一只流泪的猫猫头,但脸上仍是四平八稳的冷峻。
“没事,是有一点小问题,等他完全康复再说,我也不操之过急。”
唐维:“……”
那是谁在私底下望成个望妻石的?
谢漆离开天泽宫后趁着夜色去找青坤,来时事先交代过了。
青坤在自己的偏室里静等,真见到谢漆来时眼睛透亮,师哥师哥地叫个不停。
谢漆面具都没揭下,到了之后应了两声,直截了当地问东宫是否有异动。
青坤先说起狄族圣女:“那良娣现在进东宫的偏殿住着了,狄族人就是离谱,师哥你能想象吗?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照旧每天在身上养蛇,那蛇嘶嘶地盘在她手腕和脖颈上……”
谢漆听了好一会他吊儿郎当的汇报,问:“谢如月什么情形?”
青坤脸上立马摆出夸张做作的伤心:“师哥,你怎么失忆了都还关心他胜过我,那不过是以前在你手下办事的下属,我可是你同门师弟。”
谢漆确实挂念着十六个最初的小影奴,记忆不在,感情却留了下来,心底对他们充满莫名的愧疚,由不得他忽视。
青坤开玩笑地胡搅蛮缠,谢漆抬手揉着后颈解释:“今年高瑱派他去了礼部,我心里总直觉怪异,似乎感觉那高瑱是个嗜权的人,如非退到悬崖不会轻易分权给庶族的人。”
“少师可不是一般人。”青坤笑了又笑,“他可是太子的枕边人,一年多了,情分非同寻常。”
谢漆揉后颈的手僵了僵,面具下的脸皱成了花猫脸:“啊?”
青坤笑得轻咳:“你失忆前知道这个消息时也很凌乱。但没办法,这就是他的选择。你在韩宋云狄门之后离开了太子,也低估了太子暗地里对你的偏执,他在那个节点回到太子身边,很快得到了谢如月这个赐名。师哥,谢是跟你姓的,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我就不多说了。”
干呕的不适感迅速涌到了喉咙,谢漆抬起苍白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颈,极白的手背上是清晰可见的骨节和鸡皮疙瘩。
不知怎的他想到之前高骊说过的一晃而过的话,狄族圣女耍了负了公主高白月。
高瑱和谢如月,阿勒巴儿和高白月。
而此刻阿勒巴儿怀着高瑱的子嗣。
“少师对此倒是全心全意地接受了,说到底他是太子的影奴,就像绛贝大人对邺王一样死心塌地地忠诚吧。”青坤边说边试着触碰谢漆的手背,“太子在这一年半里对他还行,情分看起来不浅,圣女今年正式封为良娣后,少师受了打击似地精神不济,太子对他心存愧疚,今年一开始就在有意分权于他,以权代宠嘛。”
谢漆深吸一口气,没忍住解开面具胡乱抹了一把脸,白手捂住下半张脸,眉毛皱得能打结。
青坤碰了一把,见他露脸,心情变得十分愉快:“师哥,你也不用这么担忧,至少在我看来,谢如月进礼部这事不算奇怪,他要是女子,我估摸着也早封成良娣了。若是你还是挂念,那不如我想办法把他骗出来,你再亲自训训你的小影奴?”
谢漆抬手制止,下半张脸居然被自己刚才捂出了个微红的手印,可见力道不小:“东宫你继续盯紧,有什么异样传消息传给我。”
青坤摸着下巴欣赏他的脸:“师哥反应怎么这么大?”
谢漆啪的一下扣回面具。
他只是突兀地联想到了自己和高骊的关系。如果还像失忆前那样发展,中途他或许就像现在的谢如月。
想想便一身寒颤。
此时天泽宫的高骊打了个喷嚏,狐疑地刮了刮鼻子。
啊,是老婆在想他吧。
四月到五月下旬之间,北境军在北方一线上成功控制了十三座外州。
西北于世族而言苦寒利薄,那些被指派到北线的世家旁支被视为“流放”,长洛的世家本家大多不把北线放在眼里,目前还能封锁住北线翻天覆地的消息。
直到七月,北境军耗费了不少人力才从狄族腹地挖出了一点点的青琉矿,全部小心地护送着交到了霜刃阁的影奴手里。
青琉输载到霜刃阁里时,阁里的匠师立即昼夜不息地忙活,十二口铸剑炉全开,研究怎样调配青琉造破军炮。
谢漆也放下其他投身其中,屏息敛气地等着第一炉破军炮问世。
中途出了一点小问题,十二剑炉中的一个炸开,幸好谢漆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一察觉到不对就扛起匠师逃出现场,才只受了点轻伤,而不至于损失一个重要的匠师。
不过轰炸时谢漆离得太近,他护住了匠师,自己则因耳朵比别人灵敏,在巨大的轰炸声里被震得短期的失聪。
听力还没完全恢复时,霜刃阁的第一炉破军炮就成功造出了。
谢漆在深堂里激动地转悠了半天,入夜时改了行程,吩咐身边的阁老顶替一天功夫,随即匆匆换了没有药味的衣裳,裹好两枚破军炮便兴冲冲地赶去了天泽宫。
彼时高骊正在远程处理西北防线的各事项,表情凝重得杀气腾腾。
掌控了西北十三州的北境军传密报来,发现西北的世家在多年里一直悄悄干着卖塞上女郎的勾当。
因西北与狄族近,人多混血,女人有不少高挑白皙、眼大鼻挺,体质也比中原腹地的娇小女子强健,是其他地区尤其东面男人最爱的“货物”。
世族下的官方多以遇狼遇熊等等禽兽的借口伪造失踪,用北境的人命换不劳而获的盆满钵满,北境的母亲们、妻子们、女儿姊妹们则在悄无声息中被套上麻袋卖走。
无怪乎北境常年贫寒瘠苦。
高骊密报还没看完便难以遏制愤怒,大晚上喝了两坛酒压下了火气。
谢漆的到来就像是春雨,立竿见影地堵住了他的火气。
“陛下,第一批破军炮出来了。”
谢漆把出炉不久的成果呈在他桌上,克制着激动讲解使用的技巧,因着赶得太急,唇齿间压抑着颤栗和喘息。霜刃阁距离长洛七十里的路途,每次而来不是踏月就是奔月的狂奔。
高骊看着摆放在桌上的成果,楞了有好一会才箭步到谢漆面前抱住他,太过激动甚至把谢漆提溜起来晃了好几下。
谢漆被扑得踉跄几步,脚还离地了一会,喘息着嗅到了酒气,赶紧抬手轻拍了高骊脊背两下,顺大猫一样拉开了他。
他刮刮鼻子,看着高骊垂下的潮潮蓝眼睛:“陛下身上好大的酒气。”
高骊立即和做错事似的低头嗅嗅衣领,沾酒的缘故也没瞒着:“我今夜得到消息,北境的外州贩卖女郎,忍不住气成了河豚,这才喝了点酒压压火气。”
谢漆看着他的唇语,看出意思后唇边笑意凝固:“北境世族卖州下人口?”
高骊点头,把初步统计出的数字说与他听,随即看到谢漆白皙的脸青白交加,牙齿磨出森森响。
高骊立即抬手摸摸他发顶:“虽然领教过世家行事的作呕,却没想到他们比我们想的还要禽兽,谢小大人别气,已经铲除掉一批了。”
谢漆怒火止不住地往天灵盖涌,瞪着他唇形,缓了半晌才平复:“西北十三州易主,消息终究会被长洛的世族根系得知,到时陛下怎么办?”
高骊眉眼生动地朝他示意桌上的破军炮,弯腰让谢漆看清楚自己:“小大人祭出最好的武器了,我们会用好它的。”
谢漆点点头:“那……您需要更多的破军炮军备,不知北境军能否多采集一些青琉?现在阁里摸索出法子了,军备越多,陛下铲除世家时越顺利。”
高骊伸手,以手背轻蹭过谢漆手背:“这第一波青琉是与赤狄私下谈的交易,后面还有两轮,再往后的开采就不简单了。谢小大人,你们看着办,我们的后背就交给你了。”
谢漆猛地点过头,点得太用力,竟然一瞬头晕目眩,站不稳地摇晃起来。
高骊瞬间一手搀过谢漆,一手捧起了他的脸,指尖直抖:“烟毒……犯了?”
谢漆在他掌心里眯着眼摇头,面颊蹭到他虎口的粗粝,片刻就红了半边脸。
他费劲地想掰开高骊的手,肚子忽然发出轻微的三声咕,人顿时僵住了,蚊蝇似地咳咳:“您先松开,卑职只是饿了。”
高骊松了口气,松了手却低头贴着他额角轻蹭:“小大人几天没吃饭了是不是?轻得像风筝了,一阁之主也会忘记照顾自己吗?”
谢漆侧耳也还是听不到,嗯两声偏过脸,泥鳅似地远离他,然而高骊对他的反应极其敏锐,不过片刻即察觉,大手攥过他手腕,掩口看着他试探道:“老婆,我做过一些噩梦,梦中你我身份倒置,你为君我为将,我在床上使劲欺凌你,后来你、你死了。我曾吓得魂飞魄散,你想想办法,怎么把魂魄召回来?”
高骊嗓音哑得不像话,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漆在这番话前的反应,很快在他强作镇定的茫然眼神里看出答案。
于是这场到来的春雨变成了冬雪,北境之怒与眼前之悲交织在一起,高骊眼里肉眼可见地涌起了一层泪珠,但又憋住了不掉下来,于是当真如他此前所说的,气成了只河豚。
谢漆:“……”
两人干瞪了好一会,谢漆终究是先破功,不时看他两眼,不住地笑起来。
高骊被他笑得眼泪簌簌:“你还笑?你听不见了你还笑!”
谢漆看清了他重复的唇形,原地比划着憋笑:“陛下是九尺的河豚,刚用酒腌过的河豚。”
高骊憋着眼泪隔空给了他两个屈指的敲栗子:“谢小大人,我看你是饿到冒烟了!在这别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谢漆一闪拦到了他面前,手指着自己耳朵,解释了短暂失聪的缘由,神情不自知地像哄大猫一样柔和:“陛下,卑职耳朵没事,小内伤不足挂齿,医师亲口道不出一月就能恢复过来,您别和被偷了五百万两一样如丧考妣。”
高骊还是像河豚:“你受伤比被偷了五百万两还严重!还小伤,带伤就别乱跑!”
谢漆诚恳道:“拿到第一手的破军炮时十分开心,原打算让其他人把喜讯和成品带来,可思来想去忍不住兴奋,还是迫不及待地来和陛下分享喜悦了。”
“……迫不及待到忘记吃饭了?”
“是的。喜悦与成果送到了,您别半夜忙活了,卑职回去了,等耳朵听清了再来向您汇报诸事进程。”
谢漆说罢抱拳一敬扭头就要闪走,谁知高骊身法也快得很,一转身薅住了谢漆……的衣角。
谢漆比他更快,袖间小刀飞转着往后一划,准确无误地隔断了被拽住的衣角,风一般翻身飞出窗去了。
徒留高骊猝不及防地捏着片漆黑的断袖衣角怀疑人生,好气又好笑。
现在的老婆就跟个送子观音似的。
不对,是送断袖观音。
谢漆离了天泽宫后没有立即返回霜刃阁,而是到长洛城的东区去,与扎根在东区的阁中影奴联手,清洗了一阵周边。
天亮时他易好容,换过布衣伪装成微微驼背的清瘦中年人,捋着一把略微花白的假胡子到东区的小摊前吃早点,吃到一半等到了一个背着柴的少年经过,便吸溜完剩下的面条,溜溜哒哒地跟上。
他出来一天,还打算接触那位取得了云仲信任的先六皇子高琪。
此前霜刃阁借着睿王遗体之事把云国的死士撅了七八成,据罗师父传回来的盯梢汇报,云国又给云仲输送了新的死士,这一回来的死士比先前那一批难对付数倍,可见云国图谋者不小,像是要砸下血本了。
谢漆不远不近地跟着高琪,看着这位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宋家后人,在东区的街道上迈着与菜农无异的稳健步伐行走,他在路过的小摊前买下个最便宜的包子揣在怀中,寒酸又自在地走去关顾便宜的茶馆。
谢漆也跟着进了茶馆,捧着热茶痨病状地在高琪隔桌坐下,边喝茶边看台上说书人的唇语,余光里能看清高琪的一举一动。
高琪也与他一样易过容,不至于改头换面,只是要遮掩左脸的罪字刺青,伪装作寻常少年人。
此时他坐在这里,身上再看不出半点出身豪族、贵为皇子的影子。他掏出怀里热着的包子满足地咬着,不时探头看看放在了茶馆门口的柴,双手皮肤像冬来皲裂过度,春来翻皮快速的树皮,布满了不少浅白旧疤。
乍然一眼过去,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贫户砍柴郎。
谢漆对高琪这个名字的感觉不好不坏,情理上知道他曾躺在宋家作威作福的“功劳簿”上,宋家祸国祸都的罪匀出一勺浇在他头上,也够他被淋进地府上三层。
高琪的影奴是绛级的罗海,要看影奴秉性可看其师,谢漆自继任霜刃阁以来,阁老之中最安分的就是罗师父,是沉默木讷到令人疑心是不是脑子缺根弦的程度。
此前也听方贝贝讲过几句同代影奴,玄级的张忘刀法轻盈,人却是有些笨重的一根筋,罗海则是人如重刀,不仅脑子笨重,为人还拙。
谢漆一边想着一边眼观六路,与周遭市井融为了一体,台上说书人在讲些市井逸事,拼桌喝茶的三个贫穷书生在附和。
这本是茶馆常事,只是说书人讲完了市井怪谈,歇息片刻后便说起了过往野史,说了短短几段远史的舞弊要案,几段精炼言语把一出荡气回肠的悲剧给讲完了,惹来台下强烈的反应。
好底色的故事寥寥几句便能扎进听众的心窝,因是不见天日的悲剧,台下有人痛斥,连说书人都被挨骂了,也有人希望说书人用口舌改变那讲过的悲剧末梢,改成出喜剧。
听众大清早地来茶馆捧场,不过是想在一日之计的开头听几出时事和欢喜话。
谢漆发现拼桌的三个书生便是在这看官中“拱火”的,一言出周遭附和热闹,台上说书人的反应也有趣,神情丰富地作凄怆状:“不可改,继往开来前后路,嗐!不可说也,还是说下段话本为妙。”
故事是掀过去了,拱起的情绪却遗留了下来。
谢漆环顾一圈,明白了这是在为何事造势,现在是七月,距离秋考不远了。
说书人说起了另外的逸事,这回讲起的是东宫。谈到两年前狄族作为战败族进长洛的情形,座中都还历历在目,而那位狄族圣女便是其中最显眼的“战利品”,原本是打算充入皇帝后宫,但陛下不愿,今年初圣女进了东宫成太子良娣,刚产下了一位混血皇孙。
谢漆知道此事,问过青坤东宫局势,回答无甚改变,狄族圣女依然不得宠,摆件似地让冷落在东宫的一隅,那不知是否投对胎的小皇孙也没得到高瑱的多少关注,甚至隐隐引起了高瑱的反感。
至于他关心的太子少师谢如月,据青坤观察,反而更得高瑱的亲近和宠信。
外人不知道高瑱在想什么。
说书人又讲完了一场,谢漆余光里瞟见高琪吃完了包子,认认真真地数出了铜板摆放在茶桌上,很快就要收拾着走人。
谢漆跟着出去,隐没在远处的小巷中目送高琪背着柴进典客署,约莫三刻钟后,眯着眼看到他拄着陈旧扁担出来。
高琪带着顶草帽,七月天热,此时天已大亮,他擦着脸上热汗活动着肩颈,晃悠悠地朝着谢漆所处的小巷走来。
深巷阴凉,是回护国寺的捷径,就是因是长巷,不经时就会踩中各种小宠物的排泄物,来一遭真正的踩狗屎运。
高琪看起来是不太在意的粗糙模样,进了小巷中便摘下草帽扇风,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中途,忽然被一个潜伏已久的黑影逮住,架住他两肋带着跳上了巷子上空,而后直接扔到了瓦房的屋顶。
高琪乍然被带着从地而飞,心跳虽然惊得飞快,却没有显露出本能的慌乱,左手扁担右手草帽还拿得稳稳的。
倒是绑了他上屋顶的谢漆感到惊奇:“被带飞竟不尖叫?”
似乎在他的直觉里,这位先六皇子高琪内里是个遇到指甲盖大的事,就会哭个不停的怂哭包。
现在高琪沉稳老实得与谢漆直觉中的影像截然相反。
“敢问壮士有什么事?”高琪吞咽了一口唾沫,“我就是一个挑柴的穷汉。”
“曾经坐拥宋家全部资产的六殿下,现在却自称穷汉,看来世事无常,也不过如此了。”谢漆蹲坐在粗糙的老旧屋顶上,轻笑着捏正高琪的脸,好把他的口型看得更清楚,“六殿下不用看观察周围,这一片的云国死士被清空不久,此刻没有云国人盯着你,也没有吴家的影卫,你只需和我说说话。”
高琪眼神变了变:“你是谁?”
谢漆张口就来:“罗海的师父,一位霜刃阁的阁老放不下他那弥足深陷的徒弟,这才派我来的。”
高琪脸上果然出现了动摇,如今世上剩下的,牵动他一切挂念的只有罗海了。
他脸上浮现了抓住稻草般的急切:“我听说……霜刃阁不会管已出师的弟子,除非那弟子是下一代的继任者,你真的是那阁里的人派出来的?”
谢漆看着他的口型,张口就把霜刃阁的解释以及罗海的过去相关大段大段地讲述出来。人一旦被拿捏住一身的七寸要害之处,脑子便不免生锈卡住。
高琪没过多久便把手里的草帽捏扁形,扁担也差一点就被捏成两段。
“我们知道罗海还有六殿下你如今在执行的是什么样的任务,照这条路下去,你们所走的路至少有九成是一条死路。”谢漆这会说的是实话,“阁老一直心系着罗海,始终没有放弃把你们捞出淤泥。此前云国的死士身手不如阁老他们,可是最近云国似乎换了一批新的影中人,十分难以对付。阁老再难以从暗中保护你们,焦急不已才忍不住跳出来,特令我到这里,斗胆向六殿下问一些典客署中的情况。”
高琪沉默半晌笑笑:“我以后如何无所谓了。只是罗海他,他到底和我不一样。他不是一出生就烙印了原罪的人,如今却被迫跟我一起在脸上烫了刺青,是我对不住他。若是你们阁中能让他以后平安无虞,让我以命换命我也愿意。”
“不用这样血腥。”谢漆抬手揉揉后颈,“也不必悲望,如今霜刃阁,倒是与从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