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琪把手里的草帽展开整理好,点点头,不等谢漆再多言,轻声说起了自己的所知:“典客署确实之前就来了一批新的人,我也是直到近来,才取得了那位云国二皇子的推心置腹。我知道了他此前带来的死士,是云国千机楼的副楼主,因为一次任务而死在了外头。这一回来的不一样,是他们云国皇帝特意派出的,千机楼的正楼主。这些人在此前是跟着云国的嫡长子,也就是他们太子办事的,可见那个云国皇帝对晋国的觊觎之深。”
谢漆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想到一来问,就能从高琪这里获知这样重要的情报。
“这些新来的云国死士办事比此前的要稳健的多,至少他们没有再策划着各种各样刺杀晋国高官的下作手段。对了,据我所知,之前皇帝陛下经过了好几十场刺杀,其中都有云国人在当搅屎棍。”高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有幸见过一面那个千机楼的正楼主,那人的气质看起来也和以前的副楼主完全不一样,我想这些人来,或许不是为了来听候云仲的差遣,更有可能是直接奉了云国皇帝的一手命令。”
谢漆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六殿下能看得出,他们云国皇帝的企图吗?”
“必然是算计着要来攻打我们了。”高琪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扁担,“之前云仲想直接从源头作祟,刺杀皇帝,让长洛内乱,再重蹈一次韩宋云狄门的内乱。这一回,我也说不好云国皇帝是改变了念头,还是只是短暂蛰伏起来。只不过,之前有几次听到云仲在谈话间,提到了东境和邺州。邺州有九弟……有邺王,这是众所周知的。”
谢漆指尖不住摩挲。
邺州不是一直有王爷,但却一直有梁家。
带高琪下去之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吴宰相知道六殿下今天说的事情吗?”
“世子知道。”高琪答,“他在看着,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干预。”
谢漆抿了抿唇珠。
看是个无处不在的动作,看着是个不知多久的状态。
易让人心惊胆战。
长洛七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发生,太子良娣顺利生了一个皇孙。
本代的皇室当中,有了一个明面上的新下一代。
外人当中,大抵只有谢如月是真心祈盼着这位小皇孙的平安。
谢如月今年两头忙碌,既进礼部打杂又继续料理东宫,奔忙到两颊瘦削,不过眼神愈发有光。
阿勒巴儿产子此事,他尽其所能安排到最周到,皇孙诞生的那天,高瑱一如往常地处理朝务,并不把那意外的新生儿当回事,候在产房外的是谢如月。
谢如月在焦急里听到了第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一瞬,他腿软得险些栽倒在地面。
他跟着一众秩序井然的宫人,看到了裹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的婴儿,不知震撼从何处来,怔忡的眼泪在婴儿的啼哭里无声淌下。
他迎接了一个新生的,不被祝福的小生命。
那是主子的骨肉,也是他的小主子。
高瑱直到几日后才前去看看那新生儿,谢如月跟在他身旁轻笑说着皇孙的状况。
“小主子刚抱出来时皱巴巴的,嗓门很大,产婆说小主子比别的婴儿重些,想来是骨重,生来就是好体格的。睡了两日,小主子变得十分好看了,又白又肉嘟嘟的,不大哭了,笑的时候嘴里常吐出个泡泡,主子,您见了一定喜欢的。”
高瑱侧首看他:“如月,你很开心?”
谢如月比划着小皇孙的体型,笑容藏也藏不住:“殿下,这是您的第一个子嗣,小主子真的生得很可爱,以后长大了一定能随您的容貌……”
“不要称呼为小主子。”高瑱淡淡地打断他。
谢如月连忙噤声,他知道高瑱不喜阿勒巴儿,怕他厌屋及乌,走到一半还想挽救:“殿下,他真的生得很漂亮……”
高瑱轻笑,声音有些轻浊:“那他也像你一样唇边有痣吗?”
谢如月懵住,身体在向前走,魂魄仿佛在脚后跟拖着。
到了偏殿,宫人还如先前有序,寝殿中塞满了冷冰冰的金属人,只有摇篮里的小婴儿咿咿呀呀是活物。
谢如月魂魄归位,小心翼翼地看高瑱的反应,看着他走到那摇篮前停顿,背影有些许僵硬。
他亦步亦趋跟到了摇篮外,看着躺在里头吮着自己指头的婴儿,忍住微笑觑高瑱。
高瑱伸手进襁褓,修长的食指轻轻拨出婴儿塞在嘴里的指头,婴儿因这动作惊醒,睁开眼睛懵懵地环顾庞大的世界,看到床前有两个庞然大物,本能地便大哭起来。
高瑱看到了婴儿的眼睛,一身气息骤变。
寝殿的宫人没有一人上前。金刚一般站立,垂目如慈眉菩萨,却都似冷铁。
谢如月见婴儿啼哭心揪,伸手想抱又怕碰坏了娇弱的小生命,焦急地叫了两声乳母,身边的高瑱却抓住了他无措的手,拽着他转身大步离去。
谢如月这才感觉到高瑱身上的低压,惶惑地低唤殿下,不得回应。
他脚下生风,逐渐远离身后金碧辉煌中的孤苦无依。
回到书房,高瑱松开狠抓着他的手掼上大门,待书房只剩两人,他把书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坏了。
谢如月惶惶地捡着地上的无辜器物,像是想拾掇那位小主子一塌糊涂的人生:“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可他也不明白高瑱为何雷霆大怒,他以为初为人父是喜悦的,世上有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那不震撼吗?
他是个局外人,是个影奴,听到小皇孙的啼哭时还是为那份新生落了泪,他不明白高瑱为何生气。
高瑱把物什砸完了才冷静下来,拉起跪在地上捡东西的谢如月坐在椅子上,抱着他低声解释暴怒的所在:“如月,他长了一双蓝眼睛,孤不喜欢。”
谢如月被迫坐在他腿上,还是不明白:“殿下,良娣是狄族人,小殿下生而混血,眼睛便是那样的颜色,皇帝陛下也是那样的眼睛……”
高瑱忽然掐住他的脸,拇指按紧了他唇边的朱砂痣,一双桃花眼里是失控的怨恨与哀伤。
谢如月这才明白了,噤声贴紧高瑱。
混血的小皇孙长了与皇帝相似的冰蓝眼,这便是不招生父喜爱的原罪。
那双继承了高瑱一半血脉的蓝眼睛似乎把他刺激得不轻,这夜谢如月久违地在床笫之间感到濒临死亡的窒息,但发泄过后,高瑱又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谢如月被他像个小孩似地抱在怀中摩挲,高瑱温热的手从他肩头轻拍到尾椎,再一寸寸抚回来,他感觉到了他的依恋。
“如月,那杂种出生,你这么比谁都高兴?”
谢如月依偎在他怀中摇头,请求他别那样称呼自己的骨肉:“因着您初为人父高兴,您是我主子,那便是我小主子。”
高瑱笑他傻瓜,声线温润地谈起不曾谈过的许多事:“为人父有什么好高兴的,我父皇对着少时的我,也不曾像你那样欣喜。是你有疾还是我父皇有疾?”
“那便是……便是如月有病。”
他不说幽帝坏话,那是高瑱的生父,在这事实上,他可以罔顾是非。
高瑱低笑:“不,是父皇有病,他当初一点也不在意我。”
谢如月感觉到了他的低落气息,偎着他安慰道:“先帝定是因为政务繁忙,才少了些对殿下的关心,但是后来不一样,您想,先帝若不疼您,怎会在后来想立您为太子?”
“那是他彼时爱我母妃。”高瑱没有了笑意,突如其来的泪珠滴在了谢如月的脸上,“其实母妃也不完全爱我,我是什么呢?我是助她靠近风印的一根凤羽,自小围在书城里的木偶,我是木头做的世家皇室,高高在上地唱群戏。”
谢如月被脸上的泪珠呆住了。
高瑱的喃喃自述还在继续:“其实生在帝王世家,已然是旁人八百世求不来的福分了,我一落地就瓜分一成天下,不必矫情地寻求常人的情愫,多庸俗与低贱啊。我本来不在意的……如月,我真的不在意的。”
他低头去亲吻谢如月的脸,与情人私语一般温柔:“可是你的玄漆大人带着你们来了。”
谢如月不敢出声,唯恐惊扰到他的半缕思绪。
他意识到高瑱眼下所说的一切的分量,那是与这两年来的皮肉之欢不一样的绝对靠近,高瑱把心魂袒露出来给他看了。
“他跟我的时候十六岁,比我高一个头。我幼时曾于黑夜中遭人暗杀,遭了些皮肉之苦,此后畏惧黑暗,初听他单名漆,先觉得不喜。后来托韩家查知他出身贱中之贱,娼妓之子,愈发不喜。他不是不知道。你也知道,文清宫的前两年,他只在我宫顶上的瓦片守夜。”
“那年中秋我到西区时,夜里遭了暗算,我在马车上觉颠簸,抬头看见车顶被一利箭半穿透,箭头有血珠滴在我脸上,片刻后那利箭就被拔去了。马车外风声和金戈声萧萧,半晌车窗外有敲击声,他隔窗笑着跟我说,‘殿下,可以开窗赏花灯了’。”
“隔年我随父皇出城春猎,皇子们多懒惰,让身边人猎了装模作样带回去便足够了。我少时重文治轻武功,也那样吩咐他,他先听话,再带我拉弓,哄我多练武,来年可以长高超过他。我说何苦我来长高,他把个头缩回去不就好了?他还是带我拉弦如满月,说‘卑职缩不回去,可以先憋住不长,等殿下身长如玉来超过’。”
“再一年,他似乎真的憋住了骨长,我长到了与他齐平。这一年他伴着我长大,自我身侧磨墨,暗地里带我练武,夜神一样守着我长大。那年冬天我得了极重的天花,你也有印象是不是?夜里总是他独守,不论何时我睁眼,总能见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御医说我幼时羸弱,少时练武筋骨才强健了不少,否则熬不过那年冬天。那年除夕,我在他提来的花灯里唤他谢漆哥哥,他在新岁的钟声里同我说,‘小瑱,新岁吉乐’。”
“世上没人那样珍重地唤我。”高瑱把谢如月抱得更紧了些,下颌贴着他的脸轻喃,“我有尊贵的父皇和四个皇兄,却在一个影奴身上领悟人之父兄的滋味,只有他一心一意地守着我的年少,唯恐我伤及一寸肌理。他为我挡过很多风霜,我心里爱着他,似进护国寺的香客爱神祇,我眼里也爱他,似饕餮爱美食一样爱他皮囊,爱他黑漆漆的名字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直到韩宋云狄门之夜,他不保护我了,我落下了重伤,不久,他还舍下我了。我还是很爱他,只是多了双倍的恨。”高瑱抚摸他的朱砂痣,“还多了你。如月,如月,他伴了我四年,你能伴我到几何?”
谢如月不知何时泪眼不止,一句“到此身尽时”磕绊不成句。
高瑱沉浸在自己的世间里,没听清他的回复,抑或是听了也不甚在意:“我做过一些梦。梦里谢漆不一样,他还如四年前一样守着我,除了多一身疤什么都没变。可是,真奇怪,我对着这样的谢漆爱归爱,放下时也瞬即就放下了,我看着他跪在我脚边恳求让我接他回来,而我又喂了他一盏酒,把他扔回去了。”
“如月,我终究是生在帝王家的贵胄,常人的情愫于我而言或许并不重要。我父皇如是,我如是。”
“我的儿子亦当如是。”
“所以你……为此高兴是蠢笨的。”
谢如月从未有如此刻魂销目断,紧紧抱住他摇头:“不会的,我知道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您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填塞稻草的假人,我虽不能取代玄漆大人在您心中的分量……可我……我……”
高瑱以亲吻止住他的话,温柔地抚摸着谢如月的后颈,桃花眼里映着人,可他看的不是人,是超乎人身的世间潜行法则。
他和摩肩擦踵的人们走在活路上,是没空在意擦肩而过时的行人面目的。
长洛九月秋考,十月再放榜,秋榜上的文试结果还是与之前一样。
然而这一次出了问题。
有代闺台的士子敲登闻鼓泣血鸣冤,声称听到了有世族不学无术的人在楚馆间对着相好的歌姬吹嘘,声称他的榜上之名是买来的,家中花费万两,买了一个榜上五十名进退的名次。
士子只把矛头指向礼部不公,痛斥把持礼部的韩家暗地中卖官鬻爵,请求皇帝与内阁再次批卷,或者将目前名在榜上的所有人的考卷公之于众,让天下人品鉴上榜人的真实才学。
登闻鼓只敲到百声,隆隆鼓声被闻讯而来的官府军队制止,士子当场撞鼓之骨,登闻鼓不倒,士子血溅倒毙。
紧随其后的七天,官军围守染血的登闻鼓,其他的寒门士子不能敲鼓,身着布衣在外围嘶世家不公,官军以事无定论士子诬告庙堂为由,抓获十二人回官衙看守,当夜十二人破指血书狱壁,留血书、长鸣夜、尽自尽。
舆情本自酝酿,此番轰然炸开,民间庶族群起激愤,秋考的武举中人为万民出头,赤膊怒眦官衙前,要礼部还以公道。
事态逐渐发展成长洛东区动乱,数百年来安分守己的平民经怒火的煽动、异国不怀好意的添火,几欲聚武力冲西区。
秋考舞弊不公的事很快变成了皇帝、宰相、内阁对礼部的施压,大学府被有意地撇之一旁,帝相将所有压力扣在了礼部上,确切说是摁在韩家上。
母族出于韩家,素来有仁德之名的太子在几夜之间声名狼藉,万人唾骂。
高骊和唐维在事态严重开始前,先把母妃是姜家人的公主高白月召进天泽宫作势密谈了许久,之后再三召姜云渐进天泽宫,瓦解礼部韩家和吏部姜家的结盟。
姜云渐昔日对何卓安的何家千万般扶持庇护,这一回轮到韩家,谈妥了利益要害,很快就和韩家撇清了关系。
利来而聚,利散而弃,世家的常态。
如姜云渐此前对何卓安那样的情衷才是异态。
折下姜家这一翼之后,各方冷眼看韩家收拾这烂摊子。
结果梁奇烽为首的刑部彻查了礼部一轮,揪出了涉嫌科考舞弊的罪魁祸首。
却是太子少师谢如月。
就像以前何卓安能在明面上,把何家侵吞晋国的十年亏空账目抹平一样,大理寺掘地三尺地彻查,也仅仅只能查出今年九月秋考的纰漏。
去年的,及今年春考的放榜结果已经搜不出任何作假的证据链,礼部早已把以往的考卷与答卷全部焚毁。
科考是所有世家的获利,那些卷子必须“焚毁”。
而这场被寒门撞得血液横流的秋考结果,韩家一早就准备好了,推出一个妄图揽权、聚财,贪得无厌、恃宠横行,且同样出身于底层极庶之族的谢如月就足矣。
高骊得知这个结果时出神了许久。
在外人眼中,谢如月一个四等影奴,相比其他影奴,比之谢漆、方贝贝等人实在是存在感稀薄,虽然一直领着太子少师的腰牌,却始终难以引人注意。
他此刻想起这么个人,第一印象也先是他与谢漆的关系,他以前是谢漆手下的十六个小影奴之一,如果当真出来背这巨大黑锅,谢漆定然会伤心。
高骊这头在想办法怎么挽救那个可能被推上刑场的影奴,结果刑部那头十分迅速地呈上了结果。
谢如月对秋考的黑幕与舞弊等重罪供认不讳。
自愿一人认韩家罪。
也即世家罪。
第131章
十月初,霜刃阁刚好把北境暗地里运送来的青琉全部炼成了破军炮,前脚刚交到了袁鸿和张辽的私兵手里,还没来得及振奋,后脚就收到了同是影奴的谢如月入狱的消息。
谢漆立即收拢在东宫的人手,然而为首的青坤忽然联系不上,鹰也消失无影,其他的影奴不够接近中枢,只能在外围打探。
短短三天后,谢如月认罪的消息传遍了长洛,他从属于霜刃阁的影奴身份被大肆传播,万民被怒火拱出热血,怒气逐渐被带偏,从礼部韩家和东宫转移到了此前一直神隐的霜刃阁。
谢如月这个名字,一时之间被外人当做霜刃阁的普适形貌。
十三日,谢漆从提前发作的烟毒中醒来,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信笺,边喝边看,边侧耳听下属们汇报谢如月的始末。
屋漏偏逢连夜雨,远在邺州的方贝贝也主动送来了消息。
方贝贝在信中的措辞小心翼翼,谈及许开仁不经意间得罪了邺州的地头蛇们,他不忍许开仁命丧他乡,询问谢漆他要怎么做,才能保姓许的一命。
药喝完信也看完,谢漆按着颈上乱跳的脉搏吩咐下去,拨出三队精锐,一队赶去邺州,一队待命救论罪当斩的谢如月。
第三队以备不测。
不久方师父飞快地进来,刚想出口的话在看见谢漆脸上出现的烟毒青纹时止住,扭头先质问阁里的医师:“阁主身体怎么还不见好?”
谢漆先前的失聪只好了一半,如今还有一只耳朵像罩着金钟罩一样,迟不见好。
方师父焦急带气,医师被一阵喝问得冒出冷汗,无助地把目光投向谢漆,却见清瘦苍白的阁主正按着自己的朱砂痣走神。
谢漆失神了片刻才抬起聚回光的异瞳,解了无辜受气的医师的围。
人刚走,方师父风一样捞了把椅子坐在谢漆近处,往常笑嘻嘻的脸上此刻乌云密布,几番欲言又止,略微稀疏的眉毛拧成了滑稽的锅勺状。
“谢如月认罪,不止是认了一己之罪,还变相地把我们霜刃阁作为世家走狗的过往之罪昭告了天下。”方师父斟酌了半晌才把话说出来,“阁主,一个普通的四等影奴,本来惹不出这么大的风波,这么重的影响力的。”
谢漆侧着脑袋:“科场舞弊一事酝酿了许久,最后推出来的罪魁祸首都会被万民憎恨,韩家狠,吴家毒,一旦谢如月带着这个罪名上刑场,霜刃阁就多了至深的污点。”
世家之中,吴家最难渗透,从前的张忘跟随着梅念儿倒戈,更是个暗地里的棘手刺,谢漆不由得怀疑吴攸对霜刃阁的动作洞若观火。
他抹了把脸,呼出长长的一口冷气:“原先我以为吴家造势科考案是要瞄准韩家,现在看民间的讨伐,或许吴攸一开始就预备抹黑霜刃阁。”
方师父老了,直到老了以后才看清了许多事,萌生了两个愿望,一是希望徒弟平安,二是希望霜刃阁健康。这个滋养生命又罪孽深重的影奴阁像是他的师与徒的集合体,他刚看到祂有一点向阳的趋势,就发现大巴掌就又把祂拍得四脚朝天了。
老人家愁得要把椅子腿掰断了:“现在连青坤都不知何踪,谢如月这事还能回转吗?”
“不管如何都先试试,我明夜带人潜进天牢,争取尽快见到他本人。”谢漆十指合拢低头,嗓音有些哑,“万一呢?前人说触底反弹,万一……”
谢漆弯下腰,额间抵在交叠的拇指上,脑子一团浆糊。
事亲尽孝,事友尽义,他想尽力,尽管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方师父发愁得快把后脑勺挠成旱地,谢如月这一遭主动认罪迫使他们无从救起,论理谢漆从前与他关系匪浅,世上还能劝动他的只怕也只剩谢漆,但眼下霜刃阁与北境一派的合作紧锣密鼓,他更怕谢漆出事。
“我身体没问题。”谢漆感觉到了他的顾虑,抬起头时重归平静,“烟毒只发作一天,明夜无碍。我从前是玄级,以后也是,您不用担心。”
方师父问:“那阁主有把这个行动告知给陛下吗?”
谢漆抬手按住了后颈,沉默片刻:“明晚我见完谢如月后,再上报吧。”
提前上报肯定会被那大狮子叫停,他不想再耽搁了。
方师父数落着不妥,谢漆抬眼把方贝贝在邺州遇到的麻烦事转告给了他,顿时转移了老人家的注意力:“姓许的关他什么事?!再老实待三个月就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干嘛在这节骨眼蹚浑水?”
谢漆轻笑了笑,用外事把方师父赶了出去,倒回病榻上争分夺秒地休息。
失忆后他想不起有关谢如月的记忆,只有感觉,如今到了梦里也想不起来,只有无意识的喃喃梦呓。
“糊涂啊……傻小孩。”
翌日夜里,谢漆果真带了一队精锐赶进夜色,方师父暂且接管了阁里的事务,外事忙内心虑,团团转了一整夜,直到天边鱼肚白,手里的事务没能忙完,外出的谢漆也没能回来。
方师父顿觉不妙,再顾不上许多,分派出人手尽力去打探天牢的消息,同时把事情传递给天泽宫。
然而天牢一切如常,像密不透风的无孔高墙,没有半点消息。谢如月还照旧关押在最深处的牢房,警备没有丝毫变动,似乎没有发生任何潜入的惊动,世家全部按部就班,稳当地筹备将谢如月押上刑场。
谢漆一行人仿佛凭空消失了。
第132章
十四日天亮,谢漆从大觉里醒来,烟毒发作的时限一过重新觉得身轻脉舒,整饬好佩上玄漆刀便风一样出了深堂。
今夜要闯天牢,他最在意的是依旧找不到青坤的踪迹,谢如月一出事便联系不上他,这让他分外警惕。
谢漆知道自己失忆前曾经让青坤去天牢守株待兔,从张忘手里劫出梅之牧带到谢红泪那里,能从玄级的张忘手里抢出人来,可知青坤的武功不弱,在轻功上和谢漆全盛时相差不大。
如果青坤没有蹊跷失踪,至少能从他那里获些讯息,潜入天牢也能有他协助。
这个便宜师弟被怎么了,此刻在哪里呢?
谢漆边想边先去剑炉,北境的青琉矿运送了三批后再补不上,能炼制的全造成了破军炮,几乎都交到唐维手里,剩下一些边角料,剑炉的匠师们还在节俭地研究怎么化废为宝。
刚到剑炉,匠师们齐齐行礼,为首的倍为关切地问他:“阁主身体可好?阁老昨夜来告知了您今晚欲去天牢的事,命令我们多为您准备暗器。”
“我没事,你们不用担心。”谢漆笑了笑,他就是来充备暗器的。
此前在炸毁的剑炉中被谢漆救下的匠师上前来,呈上了一个朴实的小木匣,里头装着一颗黑润的椭圆石。
谢漆看到那黑石时楞了楞,抬手摸索出藏在衣领下的黑石吊坠:“怎么和我戴的一样?”
匠师觑了他一眼,克己地低下头:“上次阁主救下我,自己却晕阙过去,我带您回深堂时意外看到您的颈链,记住了形状,私下便想为阁主造一枚以假乱真的暗器。”
谢漆拿出木匣中的黑石摩挲了一圈:“匠师好眼力,确实以假乱真了,这暗器怎么用?”
“外层我用脂石裹住了,内里是调配过的至浓青琉。”匠师向他说明了暗器的使用,“阁主,这是一枚伪装过的新型破军炮,您外出任务时若遇上棘手的敌袭,用内力震裂黑石外围抛出去,即可突出重围。”
谢漆眉尾一扬,谢过他们,妥善收了黑石,后头便和脖子上的吊坠掉换。
白日准备好诸事,入夜谢漆告别方师父,带上了一队缃级的新生代小影奴出山,老鹰在肩上耸立,压低了脑袋炯炯地盯视长夜。
谢漆和老鹰一起盯着长夜,右耳听不见,左耳听到的风声就显得更加清晰,连带着思考都剑走偏锋起来。
一者,如果谢如月无法被劝醒,他得想个别的法子来挽回来日霜刃阁的声誉。
二者,如果青坤是因为想向霜刃阁传递谢如月的消息,而暴露了与他的同门关系才被抓获控制,那么眼下的谢如月就像是一个等他上钩的饵。
想杀他的人不少,恩师杨无帆告诉过他,当初会执意带他回霜刃阁,有一个原因便是梁家家主梁奇烽想杀他。
谢漆继任后尽力封锁了阁里换代的消息,梁家不知道他继任,否则不会继续遵循旧约向霜刃阁输送钱财,韩家势力才在慢慢崛起,若非青坤出事,韩家绝不可能知道他在统领,至于边缘些的姜郭两家更不必说。
只有吴攸明确知道他在执掌霜刃阁,去年就断了对霜刃阁的资助。
那么,倘若谢如月是饵,钓者只可能是吴家。
思绪在长风里逐渐清晰,谢漆找到了脉络——
韩宋云狄门之夜祸乱,吴攸拥护的先太子高盛死之,其妻梅念儿却活着,甚至孕育有遗腹子。
当其时,幽帝之下的九位皇子只剩三、五、六、九四位,吴攸知道高盛还有血脉在人间,势必盘算着来日拥立那位遗腹子践祚。
四位皇子中只有高骊无根基,先扶持他登帝压制梁韩,来日高盛遗腹子长成,吴攸便能拽下高骊代以旧主之子。
这计划十分可行,高骊和北境一派除非撞上大运,不然正面与暗地交锋都敌不过绵延数代的吴家。
高骊从登基开始就是推出来受气的。
直到杨无帆死,谢漆带领霜刃阁全力拥护他。
吴攸此前都没有将霜刃阁换代的情报告知其余的世家,恐怕同时是借着霜刃阁和高骊联手削弱梁韩势力。
后来,吴攸恐怕得知了霜刃阁也能造出破军炮,其威胁程度当即不可与往日比拟。
这场科考舞弊的造势,吴家从一开始对准的靶子就不止是韩家,还有霜刃阁。
青坤的失踪便也有了逻辑,怕是玄级的张忘奉吴家的命令,提前除了他。
吴攸是世家中最会玩制衡的家主。
所以他是宰相。
谢漆在长风里试着将自己代入吴攸的视角。
【我要继承高盛的遗志,是以我需要许开仁、梅之牧等寒门士人首领,削世家,改晋制】
【我要拥立他的遗腹子,高骊便不能在在位期间壮大势力,收获人心,以免来日不好对峙】
【但我眼下只想削弱高骊臂膀,一削霜刃阁,二削北境军,还不能到和他兵戎相见的地步】
【是以——即便我设下饵将霜刃阁的首领抓获,杀他也不能经我吴家的手】
【我欲抹黑霜刃阁,借韩家推谢如月;我欲杀霜刃阁阁主,也当借旁人之手。若谢漆能死于这个旁人之手最好,来日事迹败露,高骊的怒火会扑在这个旁人身上,灭其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