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开仁一一听着,最后摆好晚饭,把他的专属碗筷摆上,只过问他的伤势,不多问别的。就连方贝贝新的一年要跑去哪里,他也不问,或许是他猜到了,又或许是他给予了对方足够的尊重,对方不说便不冒犯询问。
方贝贝舀了一勺蛋羹,香得呲溜呲溜:“先生,你本家的鸡好会下!”
许开仁默默地把蛋羹往笨蛋面前推:“那你多吃,以后我不会再与本家来往了,这是最后一次的绝交蛋。”
方贝贝连这鬼话都信了:“先生样样精通,为什么本家要和你绝交?”
许开仁看了他一眼,垂眼继续正经吃饭。
“本家要牵线令我成亲,我婉拒了。”
“说媒吗?说个不喜欢的确实膈应。但要是这样就和你绝交,那也太草率了吧!”
“说媒只是引子。”
“那就还有引火线喽?很严重吗?”
“不严重。”
许开仁平静地说了真话:“只是与本家坦白,我喜欢男子,不好女子,是以断交。”
方贝贝的勺子一抖,把一碗蛋羹戳成了两瓣。
“方大人,怎么了?”
方贝贝回过神来,蛋羹都顾不上了,摸着下巴端详许开仁:“不会吧先生!先生你浓眉大眼的,而且不是推崇那儒道正统什么的吗?你们儒家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你难道真的打算不娶亲不留后啊?”
“方大人引的典不全。”许开仁温和地任由他打量,“‘无后为大’后面还有一句‘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以我个人浅见,‘无后’在此指责的是君子不告知父母而成家的事,至于其他卫道士释义的无后即无子嗣,我并不认同。道在我心,我心即正统。”
“哦哦受教了……”方贝贝点点头,又惊醒,“不是啊我不是向先生请教学问!我是想问,先生真的不娶亲啊?没有子嗣也没关系吗?”
许开仁瞳仁里倒映着烛光里的人影:“遇到中意的也能成亲,北境军的袁唐两位大人便已结亲了数年。偏史有记,塞上百年征战,征丁万无百归,女郎之数众,遂有女子相聚成婚之广例;民间有传,幽帝在位三十年,收天下皎女入长洛,进宫闺,远地百州儿郎无妻娶,遂有男子相誓结亲之百态。”
方贝贝头次听,听懵了,想了想反驳道:“可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是,天之不测成不得已,但也有人之祸福成不迁就。正如陛下,既见谢大人,有心匪石不可转,便无法再迁就和万花成蝶,反之如远史所记的建武帝,弃无名之侣,遂有憾终生之痛。既见契合者,此后不能委曲求全,那是常理。”
方贝贝一愣一愣,抓住了重点:“那先生是有喜欢的人了?”
“我又不是草木,虚度光阴二十多春秋,有心猿意马,也是常理。”
方贝贝不往深处追问,或者说他压根没有任何旖旎的意识,他孜孜不倦于困境:“可要是无妻无子,老无所依怎么办?”
“晋国贫民男子,寿均不过五十,我五十时尚能自理,若是不能,从前人死我埋,此后我死人埋,比之我误他人,他人缚我,更生而少忧,死而无悔。”
方贝贝去年在他这住过一个多月,彼时身上有伤,全身上下剩一张嘴嘚啵,白纸似的和他掰扯过许多,也学会了就话论话的诡辩:“那那,晋国要是人人都像先生不留后嗣,岂不是假有一日亡国灭种?”
许开仁笑了:“没有人人像我。正如方大人你,此时也不像我。如我之者,终是寥寥。”
方贝贝身体往前倾,圆滚明亮的眼睛滚烫地看着他:“那先生走的寥寥路,不孤单,不害怕吗?”
“你想走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的大路,是随心,还是随众?”许开仁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搭在他肩上,随着语速缓缓下移,手停在了他砰砰乱跳的心口,“你跟随邺王,依靠百年巍峨世家,走的是稳妥大道,你便没有孤单,没有害怕了么?”
方贝贝眼睛乱眨了一通,稀里糊涂地顺着他的意思琢磨放空。
许开仁看着他,轻轻捏了他一把,赶在他回神前收手回来,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吃饭。
方贝贝还在浑然不觉地发呆。
“蛋羹要凉了。”
“哦哦哦!先生,我还想说这个……”
一顿久别重逢的晚饭,在方贝贝的毫无见外里,热火朝天地唠嗑出了过年节的氛围。
似乎没有分开近年的时间,照面碰上了,就是直接续上了前缘。
于是许开仁也就没有提及近年里被不告而别后的辗转反侧。
是夜吃完饭,方贝贝手快收拾完桌椅,风驰电掣地用轻功把柴全劈了,码在柴房的墙边,垒得整整齐齐,堆得足有齐胸高。
许开仁看仓鼠似的:“方大人……这是要把一年的份包揽下来?”
“昂!”方贝贝十分有活力,摸惯了刀剑暗器的手沿着许开仁的农屋摸了一圈,摸情人一般,摸到窗台,几乎是本能地抓住窗栏,单臂使力荡出窗户跳上了屋顶。
许开仁快步到庭院里抬头,上弦月下,屋顶上窸窸窣窣。
方贝贝蹲着沿行到处拍拍,检查安全隐患:“先生,屋顶下雨漏不漏水?”
许开仁瞳仁镀了一圈月华:“修缮过,不漏了。”
月华转悠完跳下来,有些遗憾地仰头看他:“救命大恩,我还能帮先生什么呢?”
许开仁静默了半晌,屈指敲了敲方贝贝垂在胸膛前的面具:“我视去年际会为因缘,不是恩,是与方大人有缘,你不必加以偿还之心换以两清。若不嫌弃,望与大人今后称名道姓,私交如友。”
“我怎么敢嫌弃!”方贝贝大惊失色,“那先生叫我绛贝就好了。”
许开仁从善如流:“贝贝。”
方贝贝少年时就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但凡少个叠字呢?这名字太损威严,少时谢漆就喜欢长长短短地喊着他的名字逗弄他,每每把他惹得跳脚。
初进宫城认主时,高沅也不喜欢他这个名字,嫌弃太俗气,喊他都是绛贝。
绛贝是腰间长刀的刀铭,好听,充满冷冰冰的金属质感。
“贝贝。”
又被叫了一声,方贝贝莫名觉得后脖子滚烫,抬手就把面具推上了,空出一双惊疑不定的圆眼睛。
许开仁适可而止,包容他的诸多神经质小动作,指指屋子里:“今夜可留宿?去年偏室不变。我有公务代批,你可取架上书卷闲读,一盏灯借两人四目,烛芯烧得恰如其分。”
方贝贝对书卷充满朴素的崇敬,忙点头应了好:“那我看几本先生的策论,看不懂摸摸字眼也是沾到了大智慧。留宿就怕是不能了,等先生困了要熄灯睡觉我再走。”
许开仁应了好,回屋点灯磨笔,方贝贝在他的书架前左看右看挑书。两人围着一张小书桌坐对面,灯照两头,四睫低垂,静谧安适,都不觉唐突。
方贝贝看着策论看得入了迷。他对武功招式见之难忘,但对书卷着实不行,百读千读不过脑,他看许开仁的策论也常这样记不住,然而看的时候全然不觉枯燥,从头再看也还是觉得欣然自得。
就好像许开仁这个人,看不太懂完全没关系,他知道他是好人,是谦谦君子,对文人的崇敬与对恩人的感激让他很乐意一直看下去。
待得夜深,沉迷的方贝贝后知后觉时间的流逝。
“时辰不早了!先生,你怎么还不去睡?”
“公文不少。贝贝看累的话,我目送你回去。”
“先生……要不你喊我小方?”
“好的贝贝。”
“咿……”
许开仁把一沓平时一炷香就看完的文书延长成三刻钟时间,烛火摇曳后半夜,方贝贝到底还是在偏室留宿了。
入睡前他平躺着,双手交叉腹部上,目光望着天花板,心里碎碎念。
许先生说明早做好吃的农家早点。
我想尝尝。
许先生说话还是那么好听。
我想听听。
他在这世上仅对几个人没有戒心,到了梦里还在念念叨叨的许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且是后来者居上。
以至于许开仁深夜悄然行至,倚在门边久久望着他时,他沉浸式地睡着,不曾感知到盯视而惊醒。
许开仁凝视了许久那熟睡的笨蛋,夜将到尽头时才悄然回屋,不眠思量了一宿,斟酌出了决定,提笔即落,落则无悔。
翌日正月十三,许开仁的亲笔书信送到了吴攸的案头。
吴攸回家时已是傍晚,原准备进地下暗室见故人,看完书信后眉间浮现了愠色和不解,直接吩咐琴决去把许开仁“请”到吴家来。
许开仁到他的书房时行旧礼,称旧称:“世子。”
吴攸扬起他送来的书信冷声:“开仁,你说你要前往邺州?你想好了吗?”
许开仁作揖:“臣的所想都写在纸上,世子若不得空一阅,那臣再口述一遍。”
他在信上一连列举了十条请愿调配的理由,从政到商尽数涵盖,离去之后他空出的职缺也一一推举了信赖的继任人,确保交接不出纰漏。
条理很清楚,但吴攸一口否决:“一个邺州,一王一梁都不值得你在这时候离开中枢。”
吴攸冷了声线不想跟他商量。去年长洛的两场季考被礼部动过手脚,以至筛出的可用寒门中人少之又少,今年他不打算再放任中流。
许开仁从高盛还在时就是吴家最好用的心腹,新法、枢机、筹算处处精通,又是代闺台文人之首,在寒门士子当中有不小的声望,如今在他手下身居几处职低权大的要职,又同时挂名在高骊所开的审刑署中任职,是个人都知道他假以时日前途无量。
许开仁却在这时送了一封调往邺州的书信,用脚趾头想出来的?
“值得的。”许开仁不卑不亢地以理说服,“世子,开仁对这一年多的中枢述职颇有领悟,先太子的新法之精要,或许在外州推行更事半功倍,您在庙堂高处坐镇,也是时候下派耳目到中央之下的枝干地方了。邺王外派仅是一年,一年不长,足以开仁带回一卷完善地方新法的答卷。”
“这等小事不需要你亲自下放,调配其他的寒门刀笔吏随行就够用了。”吴攸揉了揉眉心,“你要知道,你若是前去邺州,你接下来一年所做出的政绩全都隶属高沅,对你自己的前程全然没有好处!”
吴攸花费了两刻钟时间试图打消许开仁的念头,然而无论是哪条理由,许开仁总有更冠冕堂皇的义理反驳。自古文人多外柔内刚,一张口是能言善辩,一闭嘴是软硬不吃,骨头硬得全无攻克之地。
争执到最后,吴攸倦了,直接差人把他捆起来关进客房,让他再好好冷静一番,实在不行,就关到高沅的队伍离去为止。
然而他低估了许开仁的果决,那封请求调配的书信放到他眼前的同时,也有一封折子掠过他送到了御书房。
高骊与唐维一行人乐于见梁失其储,吴失其将,痛痛快快地把章给盖了。
梁奇烽一派不敢置信,尚且以为是高骊从中斡旋制衡两大世家,没人猜想是大好前途的宰相心腹自行请愿。
正月十七时,刚加封号不久的邺王颓着一张秾丽的脸跨上了离开国都的骏马,方贝贝领了侍卫首领一职护卫在左翼,面甲焊紧,只流露一双炯炯有神,颇有威严的眼睛。
高沅此行离国都,随行带的官吏士兵不少,方贝贝威严赫赫地一一扫视过,最后才瞅瞅跟在不远后方的清俊文官,收住差点破功的小眼神。
他有百般纳闷,又有千样开心。
——不管怎么说,能和许先生种一年地了!
第126章
高沅离开长洛城的前一天,托了方贝贝的信鹰送一封亲笔信进霜刃阁,信收到了谢漆手中。
信上表述的内容有些混乱,究其大意就一句话,高沅想见见他。
谢漆一目几行看完,随手丢进了储物的杂盒里,依然不当回事,只是这一次感觉到些许异样。
他查过了自己以往和高沅的联系,少之又少,不清楚高沅这狗皮膏药似的韧劲是缘何。
这股韧性或许可以加以利用,但他直觉实在不想和这位略有疯癫的邺王扯上关系,便把来信置之不理,选了高沅一行人离开长洛的夜里,带着人和鹰熟门熟路地去宫城。
这回提前打了招呼,高骊一入夜守在了天泽宫里,召了唐维两口子和张辽在天泽宫等待。
谢漆穿着一身黑衣如约而至,为了新一年霜刃阁如何配合北境一派部署而来。
一个月前的年末,大批庶族士兵投身北境军奔赴北境,以高骊的旧部亲信、新兵心腹为将,送走西境军重新执掌北境,也接过了隶属边陲震慑狄族的吴家破军炮。
派去的士兵里,还有一批将由北境边陲向内推进十三州,一点点蚕食控制西北线路上的世族。其中的世族最初是掌兵部的宋家,韩宋云狄门之后被其他世家的旁支暂为接管,随之何家又源头崩溃,里头多有浑水污泥,有拿下的时机。
最初梁家在西北线路上的咸州灭了十几个制原烟的小山村,那一片地带也是唐维想要控制的地段,归拢了,才有余地掘地三尺,搜集定罪梁家屠村的证据。
北境军此去分出明暗两批,暗队里又有明暗,唐维的夫婿袁鸿祖上一窝土匪,到他这一代才刚洗手上岸,如今为了顺应时势,袁鸿的“娘家人”需要适时重操旧业,做张虚张声势的皮。
霜刃阁则是毋庸置疑的影。
除了控制地方上的势力,还有现如今让云晋狄都互相威慑的破军炮。
霜刃阁的匠师拆解出了破军炮的复杂取材和刁钻到危险的工艺,工艺再难也能复制,问题出在取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谢漆把带来的晋国山川图纸铺展在桌案上:“阁中的匠师解释破军炮的最多用料是青琉矿,在晋国,青琉只是贵胄之家用以作画的颜料,矿藏稀缺且昂贵。吴家去年能短时间内造出大量破军炮,与他们历代控制晋国多处扼喉矿脉不无关系。陛下,霜刃阁或许可以实现破军炮的工艺,但是首先必须要有青琉,而且是大量青琉。”
高骊铺开另一张狄族地图,接吻似的接上了谢漆的地图。
他的指尖从晋国地图上的标识挪移到了北境之外,停在狄族深处的腹地:“狄族的圣女曾经言之凿凿,声称狄族内有和破军炮气味一样的土矿,也许我们可以赌一把。两年之内,北境军的镇守不会起风波,在此期间私下能谈判交易最好,不能便只能明面攻入狄族腹地,挖掘青琉矿,填补晋国兵器的不足。”
他们俩指着地图低头认真地商议,一旁的北境三人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先放在了他们身上。
去年春猎刚结束的那段时间,高骊因为谢漆消失发的疯他们有目共睹,现在看着高骊在谢漆面前这么沉着冷静的模样,大家都有点不适应。
至于谢漆,他们三人不是没见过他痴痴呆呆地任着高骊抱坐在篝火丛中的模样,也见过他没有中毒前的状态,但现在眼前的谢漆气质不太一样,看人的目光多了锐利的朝气,也多了圆滑的坦荡。
总而言之,一对夫夫都给人陌生之感。
更让他们不解的是这两人分别了一年,好不容易再聚了,却横亘着无形的鸿沟,如今相处不像爱侣,更像同僚。
一对夫夫都透露着奇怪。
唐维轻咳两声,道出了近期以来心头浮现的疑惑:“陛下似乎很着急培植势力和扩充军备。”
“先下手为强。”高骊轻抖左腕袖子里的血红念珠,“坐以待毙,晋国迟早被鲸吞。”
他面无表情时人便显得足够冷峻,说话的嗓音一压低,时常给人一种在隐忍发怒的冰冷错觉,冻得人瘆得慌。
谢漆就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些:“属下不知外患如何,但是内忧只怕比各位大人想的严重,陛下有心主动部署是好事。”
唐维也感觉到了庙堂上的暗流汹涌,随着乱而无章的登基初年过去,飞雀一年开始各大世族又逐渐划分好了阵营,到现在的二年,便是各阵营互相侵吞扩容本家的阶段了。
北境一派是彻头彻尾的新派,明面上新得几乎毫无根基,好在高骊往九五之上一站就是人形虎符,钱权再丰厚的世家家主也怕不讲道理的乱拳。
唐维清算着手上的赌注,军队统归高骊所培植,他自己手上有尚未能完全动用的上代寒门领袖,如今多了霜刃阁入局,诸事明暗相依,有如唇齿。
唇齿相依,同寒同暖。
只不过……
谢漆察觉唐维投过来的眼神,主动询问:“唐大人有什么想和卑职说的?”
唐维先笑着寒暄,打量着他的美丽异瞳:“谢大人如今身体可还安好?”
谢漆没打算将失忆的事告知除了高骊以外的人:“多谢大人关心,毒未除尽,每月发作一次,眼下并无大碍。”
唐维欣赏着他那张脸:“谢大人以前的霜刃阁都是以世家爪牙自处,现在全阁与世家背道而驰,来日若暴露,会不会遭世家反噬?”
谢漆轻笑:“是以万望陛下和各位大人的新法能成功,至于阁里和世家的牵连,现在还能维持安全,以后会有对策的。”
唐维还在看着他,一旁袁鸿在桌底下拉他衣角,唐维仍然看得起劲。
待商议结束后他们夫夫离宫回家,袁鸿困着他,掰着他的手指玩:“当家的,今晚看别人看到痴了。”
“赏美是人之天性。”唐维吐出喘息,脚踝还在颤栗的余韵里,“不觉得那谢漆,看起来比以前年轻吗?轻快了很多的模样。”
袁鸿没去注意那些,今晚光是商议内容就让他头大如斗,明天天亮他有的忙活。
唐维还在想着一年不见后谢漆的变化,他身上的气质让他想起一个久远的模糊影子。
还没能抓出轮廓,脚踝就被袁鸿拉开了。
思绪遂被身上的蛮牛土匪干没了。
夜议在亥时前结束,天泽宫很快剩下高骊和谢漆两人。
谢漆缓缓地卷起桌案上的地图,回想着今晚商定过后霜刃阁的变动,地图还没卷完,高骊伸手覆盖了他的手背,灼热的体温烫得他醒过神来。
“陛下?”
“手热一点了。”高骊垂眸贴着他的手,眼角眉梢流露出了谈正事时没有的温柔和忧虑,“谢小大人上次来,小手冻得跟冰块一样。”
入春天气回暖,加之上次神医给的药方确有奇效,谢漆也觉得比之去年少受罪。就是……他有一点点受不住高骊的黏糊糊称呼,很想让他别在他的诸多事情上都加个“小”的前提。
“……属下的手不小。”
高骊认真地张开自己的手和他比对:“你看,小小的手。”
谢漆低头一看,顿时哑然。
他心想,你这么高的个头,谁和你比都会显小。
他摇摇头把地图卷起收回袖中,这是霜刃阁自己历经多年绘制出的山川脉络,比世家的绘制得更详细,也更机密。
“这就要走了?”
谢漆觉得要是应个是,高骊可能下一秒能在他面前表演个一秒落泪。
他踟蹰了一瞬,而后指着狄族的地图和他闲聊:“时间尚早。陛下,这图是北境军所绘的吗?”
“我画的。”
谢漆眉头跳了跳,高骊知道他好奇,便主动凑近了轻声:“我小时候当过狄族俘虏,不止一次,后腰上还有烙下的为奴印,不过后来被恩师用好看的刺青覆盖过去了。几次逃回边陲上的中原,记忆不错,对狄族的地盘有个轮廓。后来行军十几年,轮廓里的细节便慢慢填充了。”
谢漆的脑海让这三言两语勾勒出了许多宏大悲壮的场面,刚心生崇敬与畏惧,抬眼对上高骊亮晶晶的冰蓝眸子,被他大猫似的神情震回现实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想要被他摸摸头。
谢漆忽然涌起些联想,正儿八经地怀疑起失忆前的自己,是不是对这只大猫洗脑了。
才导致高骊在他面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求摸摸”的委屈神情。
谢漆避开他眼巴巴的注视,揉揉后颈说别的:“卑职继任霜刃阁的时间不够长,只能选出阁中一百影奴赴西北,若我身康,倒是想跳出长洛,见见西北的边陲。”
高骊默了片刻,大手隔空抚过他五指:“你的身体,是因我之故,对不起。”
谢漆一听苗头不对立即打断:“和陛下没有任何关系。”
高骊看了他一眼,眉目裹着难过,低声道:“我就是知道。”
谢漆立马转移话题,假装收拾桌案上的纸笔:“北境军这一去,袁张两位将军都没有前去,部署十三州这样复杂的政变,陛下放心交给其他人吗?”
高骊见他收桌案,自己也来收:“袁鸿和张辽不能走,走了其他朝臣势必生疑。到了北境,能接应的都会有接应,用人不疑,我有信心。”
谢漆想到奔赴北境的影奴名单里还有他原本的小影奴,当初代号甲二和乙一的两个小影奴,一个赐名是张征远,一个是张关河,两人自请去的边陲,性质就和许开仁自请下放邺州一样。
高骊见他动作凝滞些许,抬眼看他神色,像有读心术似的问道:“谢小大人是在挂念去北境的征远和关河?”
谢漆手一抖,看高骊的眼神充满了惊吓:“陛下是卑职肚子里的蛔虫吗?”
“那倒不是,你刚中毒的那个月总不出声,我看你看久了,看脸看得出你大致在想什么……”高骊的笑意顿了顿,“像小大人此刻,眼神就好像在说‘休提过去,我不想认’。”
谢漆不觉喉结一动,顿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是在裸奔。
“倒也不是裸奔,只是少部分时候能读出来。”高骊越解释抹得越黑,装模作样地咳了几下,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征远和关河来自请去北境时,就像小大人刚才说的一样,想跳出长洛,想目睹边陲的壮丽。不止他们两个,其他十三人的抱负也是一样的,想见天地之大,想赴国之艰难,想有用武之地。”
谢漆眉目舒展,之前通过信件知道了他们的决定,却在霜刃阁里没能及时见他们最后一面,心里总有些忐忑。
现在放心了不少。
“他们年纪轻轻,都是以前跟你学的。”高骊低头收着桌案,低音炮十分撩人,“谢小大人,你从前与现在,还有将来,都是很厉害的人。我喜欢这样那样的小大人,不论何时都喜欢,你别怪我藏不住喜欢,它们太多了,不知不觉就会满出来。”
谢漆耳根子倏忽一烫,心弦一鸣。
他想他失忆前一定,招架不住这样的大猫。
第127章 一更
谢漆的目光停留在高骊高挺的鼻梁上,在他抬眼时移过目光看向了不远处那架爬梯。
他忽然发现天泽宫这样看起来太空旷了,似乎没有人气一样。
他喃喃道:“陛下,您不觉得,天泽宫很空荡吗?”
高骊答道:“我不孤独,心里是满的,就算站在旷野上也不觉得孤单。”
谢漆相信他确实能从自己的细微表情里读出各种意味了。得花多少时间精力,才能把另一个人读成白纸,他算不清。
“陛下后宫空虚,长此以往,恐怕会遭非议。”
高骊眯了眯眼睛,还没吭声,谢漆便感觉到一股低气压笼罩了周遭。
“谢小大人,你不会想劝我弄些摆设的,对吗?”高骊原本就站在他旁边,手臂一伸,两手抓在桌案边沿便把谢漆圈在了怀里的阴影,他躬着背低头让两人的视线齐平,粗热的气息险些灼得谢漆扭头跳窗。
距离有点近。
高骊不退地虎视眈眈。
谢漆镇定地抿抿唇:“您先别动气,卑职是就事论事。陛下,东宫再过五个多月就将多一个婴儿,太子为父,而您还是孤寡,迟早会被非议的。”
高骊灼灼地看着他因说话微动的唇珠,忍耐着把视线移到他的朱砂痣上,心猿意马,心不在焉:“啊,那可怎么办,小大人帮我生一个,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谢漆懵了片刻。
高骊回过神来,诚恳地道歉,距离还是没有拉开,眼神还是饥饿到冒光。
他真不是故意逗弄谢漆,纯粹是素得久了,满打满算这分别的一年,眼前人这才见他
第2回 。
分开前的那段日子,他哪天睡醒不是在谢漆的颈子上,都是睡前饱餐几顿,睡醒赶着时间再快餐一顿,每天都是吃得饱饱的。
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一口气饿了一年。
血气方刚的大好年纪,真的当了一年和尚。
不见着时还好,心里塞满了惦念不易滋生食欲,现在见着了,便更想念以前天天有肉吃的时刻了。
谢漆从前到现在都过分低估自己,以为恪守君臣之分便能不逾越,想得十分理想。
事实是他能清心寡欲,高骊只能靠忍。
谢漆懵了一会便回过神来,试图推开眼前人,但身体的本能经验提醒他最好不动如山。
他的脊背绷得像块搓衣板,语气严肃到上翘:“那么陛下喜欢小孩吗?”
高骊楞了一下,看出了他的意思,偏要问一句:“小大人真要为我生一个?”
说完假装说错,又低眉顺眼地道歉。
谢漆有话难言,思及之前在烟毒发作里骤然想起的一个多月记忆,知道那时的自己有一阵子让高骊干得满床逃,真要能生,这会岂不是能小儿满百日了。
记不起情感基础,只记起纵狂云雨,对此刻的谢漆来说就像看空中楼阁,十分别扭的悬浮。
他拎得很清很硬:“卑职的意思是,陛下假以时日或可择同宗之内的子嗣收为继子,充为继承人。”
“哦……唐维去年也说过。”高骊摁回心里乱窜的火,垂着睫毛缱绻地注视他,不想别的了,想柔柔和和地亲上一通,“谢小大人,你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可我不想这么干。你这么提议,总不能是让我来日把高瑱和阿勒巴儿的孩子收了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