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地狱提议?谢漆连忙摇头:“您为什么不想呢?”
“大棋子套着小棋子,可千万别了。”高骊看着他的唇珠,就当是隔空亲了一口。
“高家中人,在所难免的。”谢漆低声,“卑职以为您不在意,或是习以为常了。”
高骊摇摇头,抬手想摸摸他的发顶,谢漆躲猫猫一样躲开了。
高骊被他的动作逗笑了,低沉沉的笑声藏在胸腔里,像是闷雷一样,靠得太近,把谢漆的耳膜震得嗡嗡的,耳根迅速泛红了。
“不一样的,小大人。”高骊怕把他惹急了走人,索性半跪下来,撑着桌案的两手握着谢漆的衣角,以谦卑的姿态仰头看他,“坐在皇位上当皇帝,必须会被职责束缚,那是必然,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但是棋子是棋子,没有选择的余地,放在位置上当皮影戏耍的,我先前一直是,甚至包括在北境的十几年。对此我可在意了,不想再被当猴耍啦。”
谢漆垂首,怔怔地看着他仰起来的英俊面容,看他尊卑颠倒地半跪,听他用低沉的嗓音,撒娇似的语调,说些肃穆质朴的话。
他好像要被那双深邃的冰蓝眼眸摄进一片冰川中。
高骊松开他的衣角,两手拟着兽爪在他跟前一张一合,虽然什么话也没有说,谢漆却莫名理解了。
他低着头愣愣地看他,试着说他想表达的意思:“不当被耍的猴,要当就当大狮子?”
高骊笑了,点点头,半跪着比划手势。
谢漆又看明白了:“不想有继子,谁都不想?”
高骊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继续无声地比划着,谢漆沉浸在他乱七八糟的手语里,无声地明白了他想说的许多意思,也明白了高骊为什么能准确无误地读出他的微表情。
因他中毒的那一个月,他也是这样瞎比划着,流露出一副热切真挚的神情。
谢漆没有在天泽宫过夜,赶在深夜前离开了宫城,回到霜刃阁时天刚亮,方师父在深堂前的空地望天,等方贝贝传信鹰过来报平安。
谢漆上前在深堂的台阶上坐下,揉揉后颈望天呼气:“阁老,有酒吗?”
“空腹饮酒饮茶都是伤身。”方师父笑哈哈地到台阶前和谢漆聊天,“阁主维系着一阁的安危,千万保重身体。”
谢漆右手抓住了左手上的列缺穴,吐息绵长:“我烟瘾犯了,这一回来势汹汹,还是给我点外物为好。”
心志不够坚定时,心魂里的七情六欲到处翻涌肆虐,很容易便勾出了剧烈的烟瘾,谢漆在天泽宫就犯瘾了。
方师父听此仰头吹了一串起伏的哨声,不一会,一只**抓着两个青色的果子飞来,准确地把果子丢到了谢漆头上。
谢漆被砸得脖子一缩,接过暗器一看是果子,哭笑不得拿起来轻嗅,擦干净后便放进嘴里生啃,酸得一张漂亮的脸皱成一团。
“这外物够劲道吧?”方师父哈哈大笑着去倒了杯热水来,谢漆一接过就饮尽,殷红的舌尖都探出来了。
他呛得直咳:“太……够……了……”
缓了半天,日出洒满了深堂的门前,谢漆眉眼被阳光拢进了怀抱,被抱成了金灿灿的。
他垂着睫毛看日出,想到高骊冰蓝蓝的深邃眸子,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么美好的仲春日出,要是往后都能一起看就好了。
忽然空中传来振翅声,方师父活泛了起来,那苍鹰收翅滑翔到了谢漆肩头,送来了方贝贝半路捎来的信。
邺州距离长洛有八百里之远,高沅的队伍一天没走完,晚上在半道的驿站歇脚,方贝贝赶紧送了信来报平安,字里行间充斥着头一遭见偌大天地的兴奋。
谢漆看完递给方师父,继续啃青果子,这回脸上神情没有太多的波动。
方师父看完乐呵了许多,摇头啧啧:“这小子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希望邺州能比长洛清净点吧。”
“虽然有限,许开仁一个人也能掀起风浪,如果他循规蹈矩,邺州这一年肯定比长洛宁静。反之则不然。”谢漆把果子啃得剩下一个核,唇齿被酸麻了,连带吐字有些凝滞,“长洛今年……一切都不好说。”
谢漆拿起第二个青果子,打量了一圈实在不想下口了,拿着先进深堂去当警戒。
方师父跟着进深堂:“许开仁需要忌惮吗?”
“世家会忌惮,我们不需要,寒门是我们的敌之敌,勉强算是殊途同归,隔门之友吧。”谢漆咳了咳,进了深堂就去拿手炉,拢在掌心里暖手,“我有种感觉,今年下来,北境的防线将经由陛下的军队推新法,而东境有许开仁,或许也会有好的变故。”
方师父耸耸肩,说起了别的事:“阁主,现在阁里能用的小青年小少年不多了,还有一批萝卜头等着长大,是不是该找一些新的小孩进来预备养着了?”
谢漆正色:“买卖是犯律法的。”
方师父:“……”
方师父:“那什么,你也是这么进的阁里哦,剩下的人也是你师父之前挑挑拣拣选出来的哦。”
“我知道,您也是,我师父也是,所有影奴踏进来时就都是孤儿。”谢漆从桌案的暗格机关里扣出一枚千枯花形状的火红令牌,这是他继任之后第二次取出来,第一次是杨无帆当着众阁老的面传给他。
关于霜刃阁买弃童挑选进来培养的旧则,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断绝掉,一个武学佳地,要想延续下去有的是其他办法,他厌恶封闭式洗脑的训导样式。
那根本不是在养人,是在养狗,养忠心耿耿的狗。
方师父见到令牌,身体下意识便想跪,那是根植的服从,谢漆单手扶起了。
“以后都不准践行这个传统。”
谢漆举起那枚令牌,即便眼下失忆,只要谈起幼童被卖被挑进霜刃阁的事情,胸膛中仍然有一股不住冲撞的邪火,像是魂魄在提醒他最初被生母弃掉时的痛彻心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向高骊提议时的卑劣,他仿佛就是在提议高骊去“买”一个孩子。
真好,幸好高骊拒绝了。
“从我本代开始!”
西北防线和东境邺州,无独有偶地都开始了为期一年的试推新法。
西北多悍匪,北境军提刀说话,东境多宗族,许开仁提笔说话。
邺州距离长洛有八百里之远,虽然远,但邺州是东州之上最繁华的大都城,虽然比不得长洛钟灵毓秀,但也是相当富庶的外州了,足以辐射周边百里之内的小城大村。
因高沅身弱肉贵,队伍慢悠悠地走了近五天才到达目的地,有些漫长的旅途把众人的期待拉得更加高,吊足了胃口。
方贝贝关注的是天大地大,山绵水长,到了邺州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虽然脸上装作很深沉可靠,其实内心就和咋咋呼呼的小孩一样。
许开仁一路上都在关注沿路风土人情,还没抵达邺州时便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些东州的少年人相貌多俊挺,不少小孩都能看出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的好底子,有些混血似的风情。
到了邺州时,进了城门后他发现邺州的布局是仿长洛而建,也是富庶在西区,平民在东区。
而邺州的东区,最繁华显眼的是颇成体质的花柳业。
东境一带如今主要以梁氏中人把控,由官吏到民商,地位较高者大多姓梁,就算有的人实际是外姓也常融入改为梁,比如入赘的上门女婿都改姓为梁。
除了梁氏为大,也还有另外的七大世家的旁支氏族,包括在长洛已经被灭满门的宋、何两姓,到了这山高皇帝远的外州,照样拥着祖辈攒下的巨额财富与稳固地位。
邺州的各大命脉也是由梁家旁支的梁氏中人把持,听闻高沅到来,早早准备下了豪宅美童,知道高沅体弱,出类拔萃的医师和上好的昂贵药材都准备得十分富余。
高沅初到第一天,对梁氏上供的宝地和宝物持以嗤之以鼻,对邺州城仿照长洛的布局更是损之又损。但再挑剔,也必须在邺州城住下一年。
高沅解了烟毒后的性情时好时坏,转变最彻底的一点就是决心戒烟到底。而邺州也经营着烟草的贸易,高沅踏进给他准备的王府时吩咐了一条要求,烟草不得靠近他方圆半里,要是有人不长眼睛拿烟草在他面前出现,便让身边人杀了拖走。
说到身边人时他抬手就指了方贝贝,结果当天晚上梁氏为了拉拢他,就往他的房间里塞了几个美婢。
方贝贝忙活一白天,晚上刚走进去想摸摸墙壁砖瓦,就被屋里摆弄风骚的几个美婢吓得扭头跳上房梁,上报高沅之后才被嗤笑着撤走。
后来他私下里和许开仁往来说到这事,被戏说:“贝贝不是一直想娶妻纳妾子孙满堂吗?现在美人送到了跟前,怎么临阵脱逃了?”
方贝贝听了,把一张略方的脸拉得跟个驴似的,比划着控诉道:“我是想三书六聘八抬大轿正儿八经地成家,不是这种拉了几个庸脂俗粉就钻进被窝的!”
许开仁笑着说他是叶公好龙,而且还是守贞儿郎。
许开仁的住处离方贝贝不远,大抵也是高沅想让影奴们监视他的动向。
他的屋里虽然没有被邺州城主塞人,但他自己带了一些,除了两个是自愿随他而来的寒门同窗,另外的都是吴家所派,其中就有伪装成婢女的吴家影卫。
方贝贝现在也知道阵营归属不同,他和许开仁的关系最好维持在私底下的悄悄私交,明面上大家各为其主,不好显露亲近之意。
时间过了月余后,方贝贝逐渐适应了邺州的生活,当值的时间比之在宫城缩短了不少,很像一份清闲的养老活计。
高沅人生当中第一次出长洛,对邺州还抱有些许探寻的热情,在梁家旁支的簇拥下成天游山玩水,一个月下来已经颇有混吃等死的纨绔样了。
随行而来的官吏无论文武,都得遵循上行下效,既然邺王本人准备把这一年下放当做醉生梦混过去,干实事的便是异类。
旁支的梁氏又极会投其所好,擅以糖衣炮弹收买人心,富贵温柔乡营造得像世外桃源般清新脱俗,久而久之更把随行来的官吏收买得彻底。就连不喜花红柳绿的方贝贝都被妥善“照顾”,获得随时进出邺州兵器武库的权力,东境最好的武器武人都任由他“把玩”。
方贝贝被泡在阿谀奉承里一个月,就实在吃不消了,梁氏子弟热衷逛花柳区,被带到琉璃灯照下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如提线木偶般僵硬,习惯了一直以来的暗处守护,着实被这眼前的花花世界晃到眩晕。
好在他还有个许先生。
许先生于他而言就是不会变的清流。
许开仁在下放的队伍当中独树一帜,酒宴花会他来者不拒,邺州法典公文照看,都城村沟俗务照样考察,他甚至还要了一块地种着,一个人能切换出好几种状态,与他不同阵营的官吏与之相处也觉得如沐春风。
便是被梁奇烽再三叮嘱要对其警惕的高沅,即便一开始就对许开仁有不小的敌意,但接触几回下来,对许开仁的印象也谈不上多差。
这位晋国宰相跟前的红人跑来这里干什么,久而久之众人都不在意。
就算他许开仁想在这邺州掀起风浪,那又如何呢?
东境延绵二十六州,邺州是梁家人的大本营,其余的都城中也都有世族的人,许开仁干出了再惊天动地的事,梁家都有信心让他站着进来,结局死无毫发地蒸发。
许开仁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楚,办事分寸拿捏得恰如其当,存在感维持在没人拿他当威胁、又没人忘记他的程度。
方贝贝对此是意识不太到的。
许开仁在他面前只有一种贯彻始终的模式,便是“许先生”。
方贝贝需要定期向高沅汇报许开仁的行踪,但也做不到天天监视,第一次得空亲自摩拳擦掌地去盯梢他,他就光明正大地和许开仁种地。
回来后上报:“主子,属下今天盯着那许开仁,他半天种地半天看书,属下为防他在地里动手脚,亲自下场在那地里种了一圈,青菜都很健康,许开仁确实是个种地佬!”
高沅听汇报时正在嘎嘣嘎嘣吃糖果,听到最后脸都黑了:“绛贝你脑子裂开了吗?盯就盯,还下去种地?以后少干蠢事!对于许开仁,你在不远不近处盯梢着就够了,他要去官衙鼓捣什么政绩也随他去,只有一条,少和他本人接触,听清没有!”
方贝贝连忙应是,高沅还耳提面命地严厉命令了他好几次。
他觉得不妙,做小伏低地狗腿子式问:“主子很讨厌那种地佬?”
高沅含着糖果,腮帮子鼓起一小块,用一种有些陌生的眼神注视他,神情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深沉:“少问有的没的,你只要记住,你是本王的影奴,我让你做什么你再做,我让你杜绝什么你就贯彻到底,不许和许开仁本人接触,记住了没有?”
方贝贝听了这话心里叫苦不迭,原本还想着能和许开仁多多在阳光地下种地挖菜,这下好了,明面上是不可能了。
于是方贝贝就改成了悄悄去见他,大多都是在晚上,他发挥武功高强的优势绕过各盯梢钻进许开仁屋里,每次会面都像做贼似的。
当然也像在大家长重压下的和大朋友约会。
当然——他是察觉不到的。
因是晚上会面,许开仁自己动手悄悄把屋里的窗户给改造了,他在窗户上添加了一个小机关。
方贝贝每次去只要动手抠抠机关,若是许开仁提前支开了吴家的影卫,他就能跟夜猫子一样直接跳进去,看到许开仁点着一盏灯在桌前等他。
若是屋子里有人,那就不能破窗而入,方贝贝就得悻悻地摸着鼻子回自己的窝。
这样也有个好处,方贝贝去找他聊天不用提前告知,哪天得空就心血来潮地跑去叨扰人。他们这样私底下密切来往,除了方贝贝自己的小影奴们知道,外人都还以为他们并无交集。
最开始方贝贝就趴在桌案对面问他了:“先生,你在长洛当宰相跟前的红人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调到这里来啊?邺州可是梁家的地盘,你到这里全无用武之地啊。是不是真像其他人说的,你临时的调配是被内阁强制的?”
许开仁听到这话时,眼睛从邺州府衙借来的造册上移开,专注地投在他脸上:“不是,是我自愿来的。”
方贝贝更不解了:“为啥啊?”
“你猜?”
“这,先生是厉害人,我哪里猜得出来。”
许开仁笑了笑:“你就当我是为了来施展抱负。”
方贝贝不太相信:“邺州都成了梁家的盘中餐了,先生要实现抱负的话应该留在长洛才对,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许开仁闻言坐直了些,思量片刻后认真问道:“贝贝知道长洛在试推新法吗?”
“一点点。”方贝贝对他私底下的称呼已经麻木了,就当是先生在指点学生就是了,“我所知的真不多,也不太懂,在老家……不瞒先生了,就是当初回霜刃阁养伤的时候,听过一些教书的文人讲过,听得最清楚的就是陛下解除兵者贱籍的事。”
许开仁点点头,不问霜刃阁,只是脸上流露出了莫大的欣慰:“贝贝有所了解,非常好啊。”
方贝贝:“……”
总感觉被当做什么大傻瓜似的。
许开仁把新法拆分成几大板块同他讲明白,旁征引博了一堆例子,又拉古今做比对异同,十分耐心地同他解释。
方贝贝听了大半夜,在霜刃阁里听得云里雾里的,眼下终于在许开仁耐心数倍的嘴巴里听明白了皮毛,顿时不蔫巴地趴着了,坐直起来肃然问道:“先生,这样的新法真的能推行成功?现在长洛还有五大世家在上,我记得去年有段时间陛下出宫老是遇刺,其实就和推新法有关不是吗?”
许开仁没有妄加评断,只是笑:“推了再说,失败再论。”
三十年前的睿王一派是如此,近十年的先太子高盛是如此,现在来了高骊,也当如此。
方贝贝对他的崇敬更胜了,小声问:“先生的意思是,你到邺州来,是想试着在这里推新法?”
许开仁就跟着他小声,凑近了说机密似的:“我只是来实地考察,推行新法之事意义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真正执行的还得是陛下或宰相开口,我只是一个来看看的小人物。”
方贝贝被他的气声带得耳根痒痒,揉揉耳垂投以崇敬的眼神:“先生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你要是小人物,那我就真的是蝼蚁了。”
许开仁顺势伸手摸摸他发顶:“贝贝武功高强,长着游侠志士的骨,断不可能是蝼蚁。”
方贝贝莫名被夸,耳根烫了一圈,摆着手问许开仁的收获:“那先生到邺州这些时日,觉得它怎么样?也能像长洛那样推行新法吗?”
“它是一座根深叶茂的都城。”许开仁平静地回答,手还盖在他脑壳上,“不止邺州,东境的不少都城都是如此。”
方贝贝问他一些具体的看法,许开仁便回答一些他听得懂的商贸,比如梁氏覆盖了东境商路的烟草之贸。
“烟草。”方贝贝皱了眉,一提到这个他就想起高沅、谢漆烟毒烟瘾发作的骇人模样,“先生,你觉得烟草再过多久能禁掉?”
“或许要很久。”许开仁顺了顺他的后脑勺,“它已经形成了颇具规模的产销脉络,其中收割到的利益是难以估算的。”
“可它让人中毒,如疯如魔,伤人根本。”方贝贝难得地炸毛,“梁太妃娘娘,皇帝陛下,谢漆,我的主子,他们都深受其害。这样有毒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能大行其道,就因为卖它能得到很多钱就不顾它的害处?”
“是。”
许开仁答得太斩钉截铁和迅速了,以至于方贝贝呆了一下:“啊?”
“我说是。”许开仁趁他呆,干燥的指腹抚过他滚烫的耳垂,“卖它,能得到很多、非常多、特别多的钱。所以就算它会夺人性命,世家也还会继续售卖。这就是世家,也即是眼前的国家。”
方贝贝打了个哆嗦,手背莫名起了鸡皮疙瘩:“那、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们就得容忍这种东西一直流通下去?”
“傻瓜。”许开仁轻声,“待到世家垮塌之日,不就是禁烟之日?”
世家垮塌之日——方贝贝想都不敢想。
宋家被灭是因为和狄族勾结、弑君谋求篡位,何家被斩除了明面上的鬼宅悬尸案和何卓安贪腐天下的私账,还因为是吴梁两家想要吞并了何家,归根到底,是世家内部的洗牌游戏。
洗到最后,庄家是世家,赢家也还是世家。
“如果世家……真有全部垮塌的时候,那晋国还剩下什么?”
“不是新生,就是灭亡。”
许开仁摸摸他的发顶如是说。
许开仁开春到邺州后,每天白天做的事很多,每天入睡保持在三个时辰以下。
他先是亲身参与了邺州三月春考的举行,拟题他接触不到,批卷他更不可能插手,他参与这项新法的过程只是简单的监考。
他自己也是去年从春考中脱颖而出的学子,原本以为去年长洛春考的榜上有九成世家子弟已经够歪曲了,没想到在邺州这里的春考,放榜结果只有一个寒门。
这唯一的独苗苗寒门青年长着一副好面相,放榜之日就被邺州的一座梁氏豪宅请进了门楣,他到底是靠着真才实学考出来,还是通过某位千金的裙带关系上榜,尚且不得而知。
后来许开仁试着与这位独苗苗接触,来往十来次后,意识到对方是有些才学,但裙带也是真的。
青年还话里话外地隐晦问他,可是在长洛遇见了什么女贵人,当然男贵人更可。毕竟男贵人直截了当地手握权力,暗箱操作更方便。
许开仁听到这话时垂下眼眸看杯中酒,想说的话有很多。
他自幼耕读,若不是记忆力、天赋性、领悟力都实在胜于同龄人,若不是家中不是饥寒交迫、眼界闭塞之家,若不是寒窗苦读近二十载,若不是长洛有代闺台、先太子高盛又重视代闺台……
去年长洛春考连同周边的外州,考生近万人,上榜的皆是和他有些相像的寒门出挑之辈,他们那些人——他许开仁今时今刻能坐在这里,不是靠一张脸和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才学。
代闺台出来的寒门文人,苦读的目的,入仕的目标,也不是为了享尽荣华富贵,不是为了融进世家大族当衣食无忧的半贵胄半走狗。
长洛的寒门中人,上至皇帝的亲信唐维,下至对外宣称已死的梅之牧,中间如他许开仁这样的文人,没有一个不是做着理想梦,梦着新法实现,晋国破贵贱的那一天。
他们在长洛的荆棘丛里火中取栗,邺州的寒门举子却和他说,君之面容清俊,必顺贵人之心,既顺贵人喜好,来路光明灿烂。
许开仁最后默不吭声,只是微笑着饮尽杯中酒,此后除了偶遇,必远离那做了乘龙快婿的寒门青年。
春季翻过去后,昼长夜短的夏季到来,许开仁白天两袖空空地离开邺州到外面的村落小镇闲逛,身边带着吴攸派来保护他伪装成婢女的影卫,无所事事地逛了半个月后,跟着他的梁家人逐渐松懈,当做是他外出穷游。
许开仁天亮出城,日落回来,也确实就是在闲逛,纯粹以眼睛观察东境之上具有代表性的风土人情。
邺州的宗族气息比之长洛浓厚许多,州外的村落更甚,许开仁最初穿着常服想进一个小村闲逛,结果被村口的农户拦着,嚷嚷外地陌生人不能踏进一步。
翌日他便换了邺州小吏的官服,进村倒是能进了,当地男村民看他的视线仍然十分警惕,像是宗族的土地被外姓人踩到就脏了似的。
只有天真烂漫的小孩们偶尔会举着花花草草跑过他身边,尤其是小女孩,时常会放慢脚步,眨着浅色瞳孔的漂亮眼睛滴溜溜地看他。不少小孩的长相十分精致,大眼挺鼻,与当地男村民的小眼榻鼻对比,好似两个族群。
许开仁逛到第十三个小山村时,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节,那天他踩着夹道开满小花的山路爬到山顶,眺望着生机勃勃的夏景,心里想着可惜身边没有站着个呱呱的笨蛋,静谧的小山对面传来了凄厉的尖叫。
距离不短,许开仁看不太清,便让身边的影卫看了转述。
影卫看了一会,不带感情地描述:“一个女人在路上跑,男人们在身后追。”
没过多久,许开仁便听不到声音。
影卫转述:“他们把女人扛回去了。”
许开仁的指尖一动,吩咐影卫悄悄去查。
不难查,也不难猜。
当夜他就得知了结果。
许开仁在实地巡访了一个多月后,在孟夏时定期进邺州府衙的档案署,翻阅一些记录在册的实录。
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行踪引人注目,闲逛的巡访走走停停,整理和归纳花费了一个季节,到了金秋时节,初步列出了一份长余万字的地方答卷,对新法是否能在地方推行做出了判断。
那就是在现行的晋国之治下,邺州,或者说是整片东境上至少七成的城州不可能推行新法,那部从睿王高子歇开启、先太子高盛完善、现今高骊执行实操的新法,在这里不能推行。
许开仁在策论中仅以邺州为中心,兼周边的五州,总计六州二十年来的人口造册数据做例子,因造册来源于各州府衙的实录,几乎可以排除人口之数连续造假二十年的可能性。
许开仁耗费了极大的耐心和定力,把这六州二十年里的税务所得、制法变化,也即是二十年内官衙的所得钱财和制度异同,细致又漫长的比对之后,许开仁确定六州在这二十年里的制度没有递变,税务所得逐年稳步上升。
与之相应的是六州的人口造册,大体稳定的二十年内,人口出现了陡峭的上升。
尤其是都城之外散落的村庄,即便它们偏远、封闭、较为落后,长时间维持着自给自足、少与外村通婚的生活,人口之数也是逐年锐増。
造册中新生子的数目与年俱增,许开仁仔细比对了造册中在案的女郎数目,再怎么嵌套也说不通,除非这六州之内,年岁在十三到四十之间的女郎们一年都至少生产三个新生子。
这当然是扯淡。
解释这等结果有两种可能,一是二十年里有许许多多的外州人自然涌进这六州,创造了逐年锐増的新生子。还有一种,便是造册里没有记录详实的那些隐形人们,很大可能是“购”来的无户无名之人。
其中自然以女郎为主。
仅专注于二十年的造册,许开仁仔细推算了数遍,假如这六州确切有买卖女郎的勾当,推算得到均值,每年购入的数额是接近千人,还得剔除各种因意外而死的逝者。
这是二十年,往前再做功夫,拉至四十年、六十年;这是六州,往外再扩大成十六州、二十六州,也许能通过海量的琐碎造册档案推算出更大的买卖数额。
这是东境,倘若再放眼另外的三境、七方、六大世家,也许仅仅是从纸上,还能得到更多冷冰冰的买入、卖出、新生、死亡。
许开仁情绪一直保持得很稳定,写下万字的邺州汇报时,一笔一画皆没有出错,那些喷涌而出的情绪,是直到答卷写完了,夜深人静独坐许久,山村中模糊不清的面孔发出的尖叫声一遍遍回响,逐渐一层层地压在他脑海与心魂。
假如这是犯晋国律法,六州皆犯,万民皆犯,举国皆犯……时代之犯。
那么当初晋国律法中的金科玉律拓印下来的时候,意义何在?
是建武帝那个时代比之今日更好吗?
还是前人的时代并不比今时好,只是他们期望后世后人的时代能多靠近一点律法中的正道?
骄奢淫逸了三十年的幽帝已死,现在是并非世族出生的高骊在位,这封万字策论递交上去能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