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天泽宫,他扫过一圈御前宫人,清晨走得匆忙,没仔细看清众人的面目,眼下再看,大部分人在眼中都不再是骷髅了。
最离谱但又合理的是踩风,在高骊眼里他仍然是那个骷髅脸,但是……嘴长出来了!
于是踩风跟其他人的画风不一样,别人都还是那一口森森的白骨白牙,就踩风一张嘴红润肥厚,还不住叽里呱啦。
高骊默默地看着,越看越想笑。
等人走了,谢漆给他备药,一边看药一边头也不回地笑问他:“陛下今晚看起来很开心,踩风的嘴怎么着你了?让你一直忍俊不禁地看着。”
高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有些惊讶:“谢漆漆,我都一直板着一张死人脸的,你怎么看出我想笑啊?”
谢漆回头来在他额上轻啄一口,扭头又去忙活了:“不知道,兴许是枕边做出来的灵犀吧,就这么看,一看就看出来了。”
高骊顿时面红耳赤,小心地伸出手去搂住他的腰:“老婆啊……”
谢漆嘶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掰开他的手往后丢:“别闹我,我在熬药,你清晨又弄得我起不来,我腰上还有淤青呢。”
高骊滚烫着脸小声道歉:“对不住,我我我这……”
在他支支吾吾的间隙里,谢漆把药壶摁进炉子,转身抓住他衣领,把人拽下来伸出舌头漫长地亲吻。
一吻似地老。
今夜仍然是喝药和药浴,结束漫长得好似锥心噬骨的发汗,高骊人瘫在床上,魂都差点飘出躯壳去了。
谢漆坐在旁边解开他的发绳,摸着他毛茸茸的卷发问:“今天是不是感觉好了一些?”
高骊竭力抬头把脸庞往他掌心里送,乏力地低应了一声:“是哒,老婆。”
谢漆抚摸他因消瘦而越显硬朗的下颌线:“你之前不说处在什么样的幻觉里,现在可以说了么?”
高骊安静了好一会,沙哑地讷讷开口:“幻觉里是鬼东西,不想说出来脏了老婆的耳朵。”
谢漆也不强求,轻手抚摸他毛茸茸的卷发:“好吧。”
高骊竭力伸出胳膊去箍住他的腰,往前一挪隔着衣物亲他侧腰,咕咕哝哝的:“可是不论我看到怎样莫名其妙的幻觉,在我眼中你还是那个你,天地都颠倒了,你也还是那样清冷美丽……这就叫心有所感,我想我一定特别特别喜爱你,比我从前想象中的还要爱你很多倍。”
谢漆呆了小半晌,指间拨过他手感特别好的蓬松卷毛,绷着声线鼓励他:“还有……还有呢?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自十一月下旬以来,高骊几乎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多是低迷颓然的模样,谢漆都错觉有一年半载没听过他絮絮叨叨地说很多话了。
高骊乏力归乏力,此刻的心境确实与之前不太一样,脑海中不再有那道压迫感过强的鼓声,眼下与谢漆独处,脑子里想的是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梦里是满山遍野盛开的山花。
谢漆把他毛茸茸的大脑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枕着,高骊有些恍惚地抬头,看着他垂眸而来的神色,这样刁钻的角度看上去,他的谢漆漆还是一样挑不出任何死角,哪哪都是美丽流畅的。
“我还想……还想亲亲你的发梢。”高骊痴痴地看着他,“我要边亲边和你说话。”
谢漆神速地把自己的发冠解了,手指粗鲁地捋过自己的长发,幸亏天生头发就是柔顺的,不然照他这么狂捋的劲儿,早就被薅秃头了。
那柔顺的黑长发垂下来,高骊伸出食指卷过一小圈,凑到唇边去摩挲,冰蓝汪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谢漆满含期待地等了好一会都没听见他开口:“嗯?”
“老婆。”
“在这呢。”
高骊一时没忍住咧开了一个傻笑,突然想起最开始睡到他的时候,谢漆还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称呼,现在怎么叫他,他都怎么应了。
谢漆见他露出久违的憨气十足的熟悉笑容,自己也笑出了梨涡,拇指轻轻刮过他眉眼,低声地笑着训斥他:“说正经的,别撒娇。”
高骊认真地想了想,说起了朝堂连日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说了何家满门下狱后的一些后续,谈及从何家府上搜出的海量财宝,愠怒时冷冷地哼过几声,眉间顿时显出戾气。
谢漆便卷过自己的发梢去挠他眉目,把高骊挠得痒了,扑闪地眨着眼边笑边躲避。
谢漆弯着腰,一手撑在他身外一侧,低头柔和专注地凝视着他,循循善诱:“还有呢?好久没听见小狮子说这么多的话了,声音真好听,我想多听一些。”
高骊望着他,想爬起来把他压到褥子上去,从这床上弄到床底下的地毯。怎耐药浴过后浑身乏力,只好老老实实地顺着他继续讲起了别的,谈到了礼部的韩志禺等人牵头,唐维在深处补充绸缪,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地等明年的春秋科考。
谢漆抿着笑看他:“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几个需要注意的寒门子弟吗?”
“记得记得。”高骊顺畅地调动起自己的脑袋瓜,“武将方面有之前那个和我掰手腕的秦箸,文臣那边可多了,唐维也讲过好几个出挑的,谢红泪那个养弟谢青川,代闺台一堆文人领袖,像许开仁,刘篆啊,都是来年要好好留意的。”
谢漆揉揉垂到他膝盖去的卷毛,认真道:“我的陛下将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军队,晋国内的大好英雄都将投奔到你麾下,成为你忠实的左臂右膀。陛下良善的余晖将不止洒在北境的遗民身上,我等水深火热的万民,都将沐浴在你的朝晖之下。”
高骊听呆了,奋力一转身,把脸朝内靠在了他腰上:“啊呜谢漆漆……你别说得这么夸张,我不良善,我只是一头目不识丁的凶狠大狮子,我只会嗷嗷大叫着去捕猎吃肉。”
谢漆忍住笑意,轻手捏捏他耳廓,又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叙述:“但是今天长洛向北境发钱了,天哪谢漆漆,你没看到那个数额,那数目真的大,简直就像是从天上下钱雨,一窝蜂地下到北境的土地里去……真的太好了,当初我们大家一起到长洛来,本就是来讨钱的,现在真的讨到了,还远远超乎了我们的预料,人生真是奇妙哇。”
谢漆笑着摸摸他,心想何家一连疯狂克扣了北境十来年的军饷和抚恤金,如今当然是要一本带利地拨还去。更何况,与在何家府上搜出来的巨额财宝相比,还给北境的这一张账目,恐怕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高骊的满足纯粹浓烈,嘀嘀咕咕地说着自己总算是可以向长眠地下的许多军民交待了:“谢漆漆,我们挑个合适的时间,你陪我一起到城郊去,看看迁过来的北境人好不好?看到那张账目的时候,我真恨不得立马飞出去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谢漆笑着一口答应:“好,等时间合适了,你去的时候,我定在你左右。”
高骊眷恋地抱着他的腰,嘀嘀咕咕地说了一连串事情后,便把话题绕到了明天他的弱冠生辰去。
唯一的苦恼只有这是个双重日。
高骊抬头来痴痴看他:“之前你说要我给你取一个字的,其实我在不久前就想好了,要不我现在就告诉你好不好?以免明天我被什么事情绊住……”
谢漆捂住他嘴唇,朱砂痣扬着:“不用,明晚再告诉我,我不急。”
他对高骊会给他取什么样的字一直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但今天不是生辰,他不想听。就要明天,就要明晚,最好就在这张床上坦诚相待时,听他亲口在自己耳边告知。
高骊下半张脸被他捂住,便显得那双眼睛蓝得愈发深邃,两人这样痴痴地傻乐着互望了好一会儿,高骊抓下他的手,喉结滚动了好几下,低声地继续聊天:“明天神医是不是还要进宫来,给我看看后续的用药啊?之前他说过了,我们先吃九天的药看看情况,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好了许多啦?”
谢漆应了一连串是,低头又在他唇角亲了两口。
高骊脸都涨红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又害羞又炽烈:“我这是不是很厉害啊?”
“美得你。”谢漆捏住他高挺的鼻子。
高骊被捏住也不挣扎,瓮声瓮气地同他说话:“老婆老婆,你不夸夸我。”
谢漆实在是快要憋不住了,低头笑到小虎牙都露出来了,顺着这撒娇的大家伙的语意夸了他好几句,捏捏他的大掌心柔声叮嘱:“不过神医之前也说过,解毒完后还要提防复发,你往后千万不能再碰烟草,再多想都要忍住,千、千、万、万不能再碰到。”
高骊忙不迭地点头向他保证,想了想包住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有节奏地捏捏:“这东西是梁奇烽他们那一家子弄出来的,要不要我后面命令他把这东西禁掉啊?”
谢漆亲昵地用发梢去碰他的侧脸:“梁奇烽老谋深算,唯权利是图,他会听你的吗?”
高骊想了想,不太确定:“那这个要怎么办?吴攸会同意禁吗?”
“就算他肯,他只怕要拖延,不知要拖到什么猴年马月去。要广而天下地禁,恐怕要等上好些时日,至于私底下,梁家最早研制出烟草、并且负责烟草通商的梁千业,就交给我们霜刃阁来处理吧。”谢漆弯腰弯了太久,感觉后腰又酸了,便抽出高骊缠绕在食指的发梢坐直起来,把上午和方贝贝商量好的,后续联手杀梁千业的事告诉了他。
高骊震惊之下,鼓起肌肉窜了起来,两条胳膊撑在谢漆两侧的床头板上,把他圈在怀里灼灼地盯着:“会不会太危险了?不行,这种打打杀杀的太难估量了,要不后面还是我去和唐维商量,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把他逮起来?”
谢漆长发本就披散,被他这么一圈乱到披满了肩头,突然被他这样暴起压着,又感受到了来自清晨的熟悉压迫感:“不会的……只怕你们从明面上去抓他会打草惊蛇,不如霜刃阁私底下解决的快捷。梁奇烽我们或许暂时还动不得,但除掉一个爪牙,还是可以办好的。”
高骊撑了好一会儿,身上力气便又卸下去了,瘫在谢漆肩头压着他:“那你什么时候要和他去动手,一定要提前告诉我,让我有个准备,我们一起筹划好不好?这么危险的事你千万不要瞒着我,当初在典客署那里照顾你,我实在不想再看到那样伤痕累累,好似个破烂小木偶的你了。”
谢漆被他的魁梧体格压得身体往床上滑,没过一会儿便真的被他带着瘫在了褥子上,笑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好……不会瞒着你的。好了,我的陛下,不要再拱了,夜已深了,你不困倦么?快别闹了,躺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入好梦好不好?明天一早见。”
高骊因药浴过后的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劲头能撑到现在已算是比之前进步了,他趴在谢漆身上凝神听了一会儿宫外的打更声,知道现在离子时还有三刻钟,便老实地侧卧到谢漆一边去,亲亲他的朱砂痣:“我前两天晚上做了噩梦,谢漆漆,我知道你有安魂定神的药丸,可不可以给我吃两颗?我想抱着你好好地做一场美梦。”
谢漆不疑有他,掀开锦被披头散发地下床去,到他那一身缝了许多里层内衬的神奇衣裳去,摸索了一会儿,就找出了装有安魂药的小瓶子。
他倒出一颗小小的安魂药丸给他:“前两天怎么不跟我细说呢?此药一次不吃太多,它便不伤身的,含一颗入口,今晚便能睡得香沉。”
高骊就着他的手,叼过那小药丸吞进腹中,蹭蹭他虎口轻笑:“这不前两天脑子还不太清醒吗?以后我又睡不着,我一定和你细说。”
他有心想再服一剂软骨散,但思来想去,明天也没有什么需要大动干戈的地方,又喝过了两次解毒的药,再喝就窜药了。于是只好作罢,抱着谢漆埋进被窝里,搂紧了他的腰,指尖勾着他的长发,又抵着他的腰窝,深深长长地吻了一个晚安吻。
“谢漆漆……明天一早见。”
“嗯……明早就见了,我的小狮子,快睡吧。”
“生辰快乐。”
“说提早啦。”
“岁岁平安,年年相欢。”
“好……快睡,别撒娇了。”
他在谢漆的笑声里,就此做起了他解毒以来甜美的第二个好梦。
十二月十二日,谢漆比高骊早醒,睁开眼便觉天地焕然一新,周遭毫无窒闷的凝滞感。
他揉揉眼看看高骊沉睡的英俊脸庞,他今天睡得比以往要沉。谢漆舍不得吵醒人,便附在他耳畔轻道了一声早,随即自己先下去整理衣着,待会高骊就得去上朝了。
满头青丝披散着,他也不必执梳对镜,取过发绳用手捋着束起来,绑好一束高马尾时,隐约感觉背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侧身一望,以为是高骊醒来,却见他还和先前一样呼吸均匀地沉睡着。
谢漆轻笑了笑,一丝不苟地继续收拾自己的衣着,本想趁着上朝前揪揪高骊,外间已经传来报时声音。
声音一传入,高骊便眯着眼,神情恍惚地爬起来了。
谢漆走去把他的衣服递上,顺手摸了两把他那蓬松的炸卷毛,轻快地笑道:“早,小狮子,眼睛还睁不开,这么困么?”
“嗯……早。”
高骊耷拉着眼皮,动作稍显僵硬地背过身去穿衣,谢漆没走,在他身后左右晃荡:“除了道早,还有别的呢?”
谢漆歪着脑袋讨生辰吉乐,高骊顶着卷毛转过身来,大手先盖住了他的双眼,灼热的吐息轻轻喷洒在他耳边:“晚上回来和你说。”
谢漆在他滚烫的掌心下笑起了:“好吧……离晚上还有好长时间。”
高骊无声地疑惑着,审视着这个面目不是骷髅的美人,看他鼻梁下的嘴唇,觉得除了多一颗朱砂痣,这人的唇笑起来的轮廓和谢红泪很相像。
他扯开僵硬的嗓音,低哑地竭力柔声:“很快的,乖。”
手掌下的人捉下他的手,低头在他掌心里轻啄一口。
高骊转头去束发,被吻过的掌心忽而发烫,忽而冰冷。
踩点起身导致皇帝急匆匆地出了天泽宫,他踏出热烘烘的天子寝宫,满目冰冷地扫过被雪覆盖成银装素裹的宫城。
一切都是一样的,又不一样。
高骊面无表情地重复自己日复一日的行止,上朝,午会,这一回听到的内容他听不太懂。下午坐在御书房里,熟悉的众臣在堂下争吵不休地议政,他不动声色地摸索书桌的暗格,没找到藏烟的匣子,反而找出了放在里面的一封奏折,他取出来打开一看,折子上是狗爬式的字,是一封给他的信。
确切的说,是“自己”给自己的一封信。
高骊在众臣们喧闹的议政声里慢慢地把每一个字都看完了。
信件上告知的内容隐匿在暗语里,是当年在北境带军时他们自创的密语,他看完最大的感想就是,字好丑。
至于信上的内容,他解读完之后并不相信。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人值得信任,包括他自己。
高骊抬眼来,看向御书房里的众人,扫过每一张脸庞,看着那些并不齐全的骷髅脸,内心涌起了一个别样的想法:
【这些恐怕都是我的幻觉】
但是,还能看到故人是一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高骊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跟着唐维,不过分胶着,模样甚至比平日显得更沉稳,无人起疑惑。
唐维午会与其他人掰扯完千头万绪,累得嗓子要冒烟,等其他人都走了,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一份用蔷薇花红封纸裹住的东西塞给高骊:“咳咳,陛下,这是给谢漆的生辰礼,你可不能私下拆开,回去后私底下无人处再送给他。”
高骊接过那物件,无一处明白,但无一字发问,维持着如常的神情垂眸看着手里的东西,镇定地点头:“好。”
“他会喜欢的。”唐维掩袖遮住了神情,语焉不详地假咳了片刻,才爽朗地笑起来,“陛下,祝你们苦尽甘来,百年好合。”
高骊眼中浮现更浓厚的怪异:“……好。”
内心深处的那个别样想法愈发强烈。
【这一定是我想象出的新幻觉】
【而且是无理无据的混乱幻像】
一上午,谢漆去了一趟方贝贝那儿,帮着忙短暂地令高沅乖乖用药后回来,在侧卫室里收到了小影奴们送来的各处消息。有来自青坤的上报,他已易容进了大理寺,开始盯梅之牧的生死。青坤送来的信笺里还夹着一封贺生辰的信,字迹是阔别许久的苍括笔法,不知是不是怕他忘了笔迹看不出来,落款还盖了小半个霜刃阁的私印。
是他师父杨无帆。
谢如月也送信笺来了,也是祝贺他生辰吉乐。谢如月原想悄悄过来送他一份生辰礼,偏近来东宫忙之又忙,他不想假于人手,便想趁着晚膳时分溜出来找他。
谢漆啼笑皆非,回信让他不用把这当回事,一笺的祝贺他就满足了,不必耽误正事过来。而且今晚晚膳时分,他会和高骊一起,没时间去见他。
回完信,十五个张姓的小影奴聚齐在侧卫室里,挨个都来祝贺他弱冠,平日里都是谢漆伸手摸他们脑袋,今天小影奴们个个壮了胆,纷纷伸手反摸他发顶,见谢漆心情轻快地纵容着,越发嘻嘻哈哈地搓他脑壳,摸到后面把谢漆头发拨乱了。
屋顶上的大宛领着十五只鹰小弟小妹聚着,毛茸茸的脑袋挨着,颇通人性地轮流探头,去看屋里欢笑的人们。
群鹰探头探脑了一会儿,窗里支出一个大碗,被一股劲力打旋着抛到了窗台上。
于是群鹰叽叽咕咕地挪过去啄零食。
午膳后,慈寿宫那边的嬷嬷过来邀请谢漆前去。谢漆原本打算把小桑也叫上,但小桑手头有其他的琐事,他转头看见无所事事的薛成玉,想了想便邀请他一起出行。
薛成玉一整个受宠若惊的动作:“谢大人喊下官一起去?为何?”
“不为何。”谢漆心情好,随手送了他两颗生辰的糖,“若说真的有理由,那就是想和薛大人凑个近乎,希望薛大人往后莫要在史册里把陛下描绘得过于狰狞。”
薛成玉接过了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据理力争的理直气壮:“在下都是据实所述的,不会胡乱渲染。”
谢漆笑道:“那薛大人眼睛擦亮,下笔小心了。保存真相本是一项极其艰巨庞大的工程,需要似薛大人这样的人才肃穆地记录、修正、证伪、守护,才有可能成功保留真相。只靠我们这等无知的庸众口口相传,哪怕亲历者再多也无济于事,庸众不善言辞,说不明白,亲身经历的真相也会慢慢被污染、被篡改,最后留下来的只剩谣言与谬误,那想想真是害怕。”
薛成玉脸上现出茫然。
谢漆只是想到前世他记录高骊一夜血洗慈寿宫的事,记录得太妙笔生花,活灵活现到像民间话本。
他淡了笑意:“不好意思,今日话多,薛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慈寿宫不在大人下笔职责范围内,是谢漆唐突了,还是我自己去为好。”
他也不是有意激将法,但薛成玉就如上了钩:“不,谢大人说的是,在下有幸能同谢大人面见凤颜,岂有不去之理,还请务必带上下官。”
谢漆应好,前往慈寿宫时脚步一顿,折回去把备给高骊的解烟药丸带在身上,以备梁太妃不测。
他总觉得太妃应该需要。
在和薛成玉前往慈寿宫的路上,薛成玉拿着自己的小册子,呆直地问到了其他的事:“谢大人,陛下既已登基,为何不将自己的生母立为太后呢?”
谢漆脚下险些打跌:“什……么?”
薛成玉见他表情古怪,有些无措地红了耳朵:“哦,下官是听说过陛下生母乃是异族出身,只是再卑微的出身也是帝王之慈母,封为太后是合法合情理的,再者就算陛下不封生母,也阻不了天下的悠悠之口啊。”
谢漆一时失笑:“诚然……陛下不立太后是有生母身份的缘故,但最大的缘由不在这。”
薛成玉又被钓上了:“那是什么缘由?”
谢漆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帝位都不是陛下想做就做,想退能退的,何况立太后。包括来日陛下立任何的后妃,比起本人意愿,更大的推力是朝堂之下、凌驾之上的重臣。换言之,是重臣们决定,不是陛下决定。”
薛成玉噤声半晌,又呆直地说:“可是谢大人你和陛下,分明是无重臣阻碍的。”
谢漆也沉默片刻,笑答:“我只是一介侍卫,既不是女子之身,也不是贵胄之裔,无名无分无定时,倚仗陛下悬于一线的宠信而已,我又威胁不到他们,他们又何必费心来管我,眼下还是安定的。”
薛成玉边走边沉思,本自文人,何苦涉政,听说的越多,头脑越混乱而已。
不多时到了目的地,两人一起进慈寿宫拜见梁太妃,依旧是长廊的长门紧关,梁太妃和嬷嬷在院中。
梁太妃披着一身斗篷,在放一只飞不高的纸鸢。
谢漆和薛成玉一起上前行礼,梁太妃便剪断了纸鸢的线,回头来朝他们微笑:“谢侍卫,你来了。”
“卑职来得不巧,耽误娘娘放纸鸢了。”
“怎会,不耽误,来得正好。”梁太妃笑了,“你身边这位是谁?”
薛成玉连忙上前报上姓名官职,引来了梁太妃含笑的讶异:“你是起居郎?起居郎啊……本宫有将近三十年不曾听说过这个官职了,从前高子固荒淫无道,又不容于人,起居郎早在他登基前两年就被残杀或是裁撤掉了。”
薛成玉本就紧绷的脊背愈发僵硬了,高子固?那可是先帝幽帝的名讳!
他紧张地往旁边瞟一下,见谢漆低头行礼,规规矩矩的淡定。
梁太妃谈兴甚浓,一边卷着手中的纸鸢缠绳一边笑:“小薛大人能在这一代做个起居郎,倒是个不错的去处,若在上一代,此刻只怕身首异处,在乱葬岗中横看满天飞雪了。”
薛成玉懵懵的,不知道如何应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觐见太妃,随知刚见就听到这么大不敬的。
梁太妃卷完绳子先叫谢漆起来:“谢侍卫,今日是你弱冠的生辰,不必再如此拘泥多礼,只当本宫是家常的长辈赐福你弱冠便好了,快起来吧。”
薛成玉这才惊异地转头看谢漆。
没等谢漆站好,梁太妃笑着上前去扶起他的小臂:“因谢侍卫生辰,更因本宫一见谢侍卫便如故,莫要拘泥了,大好日子,来陪本宫下两盘棋,我们老少叙叙话。至于起居郎薛小大人,不妨在这庭院中欣赏一下雪景,本宫先与谢侍卫说完话,再接待你不迟。”
薛成玉只怕真被接待,连忙挥手说留在庭院最好。
梁太妃抬头看灰白的苍穹,笑意寥落:“谢侍卫,进主殿坐吧,本宫与你叙这天高海阔,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谢漆隐约感到梁太妃语气里与往日的不同,抬眼看到主殿里的空荡,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危机,便毕恭毕敬地随她进入主殿。在主位落座后,桌上是一副新的棋盘,不是之前那副华丽镶金的醉金棋牌,而是一副不知材质是什么木材的质朴棋子。
主殿的大门虽然没有关,但离庭院也有好一段距离,梁太妃的贴身嬷嬷就站在门外卷帘,以避免风雪侵入主殿。
珠帘一放下,主殿内的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梁太妃点过了桌上的一盏精致花灯,素手从棋篓里拿出一枚白棋,率先落在那张棋盘上。
“谢侍卫,上次见面本宫与你说了不少何家的故人往事,这一回,要从哪儿讲起好呢?”
“娘娘但凭心意。说什么,卑职便听什么。”
谢漆从棋篓里拿出黑子紧跟着落在棋盘上,棋子的表面稍微有点粗糙,不像之前的玉石那样温润冰凉。
材质好像不太好。
“故人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为好……”梁太妃下了几颗白棋,歉意地朝谢漆笑笑,“不如从梁家说起吧。谢侍卫,你对梁家或有了解,大抵知道梁氏一族,祖上便是掌刑法之吏。”
“知道。”谢漆同她下棋,“年少时习字读书,见过记载,听过教诲。”
梁太妃笑着点点头:“祖上掌的是刑律,是律法,不知岁月几经变迁,言传到后来,梁家不再出公私分明的律臣,而盛出酷吏。你也曾在世家中游走,听过不少我兄长的酷烈行径吧?或许还亲眼见过。不似我,我对他的暴行,一直只有耳闻,有些还是他恬不知耻地亲口告知……可我到底不曾亲眼见过兄长掌中滴血的模样,倒是年幼晓事时,对我父亲靴尖的血渍记忆深刻。”
谢漆听她静静地说:“我母亲,还有数位庶小娘,都是在我生父的靴下碾去性命的。我兄长少年时除了脸是好的,华衣之下不见好皮,生父暴虐时并不管子女弱幼与否,他数次也想磋磨我,但我兄长代我承受了。我也是在他紧扣的掌心里,透过他鲜红模糊的指缝,看到母亲在生父靴下破碎的脸庞。很多年幼的记忆我根本记不住的……直到我吸食了烟草,尘封的记忆相挨苏醒,断断续续许多年,柳絮般一道又一道,飞天又坠地。”
谢漆直到此时才猝然抬眼直视她:“太妃娘娘……”
梁太妃伸手打断他将开口的话:“烟草大规模流通,是在六年内,这是你所能查到的,只是,你大约不知道,它在泛滥前演变了几十年,或许我是第一个受试验的人。”
谢漆忽觉周遭冰寒刺骨。
“起初,那是一种媚草,后来,他们发现那药草致小产,研制几年后压低了毒性,再喂食,又发现药草致人入幻。”
谢漆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束袖下青筋浮现。
“入幻后,世间极其美好。”梁太妃神情祥和地下棋,“所爱在这指尖,触手可及。”
谢漆没继续落子,她就自己下了三步,再徐徐叙述:“出了幻象,才觉天崩地裂。一口入幻尝甘,一手放下见长夜,镜中镜外,谁才是镜中花逐渐变得不重要了,我奢望存活在哪一面,才变成了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