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11月25日

关灯
护眼

杨无帆直接堵住他的话:“你看着办。”
青坤笑起来:“啧,你们这么放心我,万一我办砸了,把师哥给弄丢了……师父,到时别怪我没有先预警哦。”

第82章
服药第八天,正是十二月十一日,高骊在难得安眠的梦中醒来,昨晚梦里没有交织了不知谁人记忆的遍地骷髅,只有漫山遍野的野花,花的尽头是谢漆蹲在花丛里鼓捣着什么,他跑上前去想帮忙干活,谢漆只是十指翻飞地把一个编好的花环戴到他头上去。
眼下梦醒,脑海里的山花却还盛开着,高骊望着还没天亮的昏暗穹顶出神了好一会,都没等到脑海里那催促人杀戮饮血的鼓声。他紧张地吞咽了好几下,转身看向身侧睡得正沉的谢漆,胸腔中有千言万语,但是这几日来沉默寡言习惯了,张嘴都不知道怎么张。
他伸出粗糙的拇指抚摸上谢漆的侧脸,指腹一遍遍揩过他的朱砂痣,摩挲到谢漆在半梦半醒里呼出微哑的热气:“小狮子,不老实。”
高骊心中山花更炽,搂过人贴得更紧,濡湿地轻吻着他,嘴唇是软的,只是蓬炸的卷毛会扎到谢漆的眼角。他这样黏黏糊糊地贴了半晌,谢漆的睡意终究被亲跑了,蹙着高低眉困乎乎地睁开眼睛:“早……”
“早。”高骊眼眶瞬时热起来,亲他的力度大了些,“早!”
谢漆被亲得后仰,眨了好几下眼睛眼神才聚焦,探出脑袋去看外头天色,还是薄弱星光一片,风雪砰砰,地龙声如流水轻荡。
“这会是真的早啊。”谢漆被高骊抱回来塞怀里,咕哝着抬头看他,“好陛下,这么早的时刻,你多睡一会吧,还是说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么?”
“我都好,你困不困?困的话靠着我睡。”高骊忍着心中那份疑似康复的激动,大手捞着谢漆尽可能地要将他拢到怀里来,他脖子上的黑石吊坠硌到了胸膛,他便伸出滚烫的两指捏出吊坠拨到后颈去,务求和谢漆紧贴得不留间隙。
浮光稀薄,手伸出热乎的锦被瞬间,映入他眼底的是熟悉的糙手,手背还裹着纱布,指节明朗。
一瞬间,浮光如炬。
“靠太紧了高骊……”怀中人被他在激动之下按得狠,高骊连忙松开一些,谢漆赶紧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来,脸都让闷红了,散乱的鬓发黏到唇角去,像画笔不小心勾勒出的黛青水雾。
高骊低头就朝那缕水雾欺了上去。
谢漆起初揪着被沿死撑,撑不过猛烈抽打的暴风雨,转而去揪褥子,结果还是没撑太久,只得胡乱咬住自己被掀起来的衣角不出一声,有些迷茫地望着前迁后移的纱帐,看帐上的昏暗慢慢地,一寸寸地染上微光。
天刚亮,谢漆偏过脸靠在枕上,微微抖着蹭掉眼角失控的泪意,嘴里还没松开衣角,人就被抱起来坐直了,正因坐得直,他把衣角咬得更皱,无措地闭上眼睛克制兜不住的泪,关上视觉后被迫感知其他感官带来的感受。
高骊抓着猫崽似的掌着他。
上朝的时刻很快就到了,踩风知道皇帝陛下正在养病当中,以为是身体不适赖床,便先静悄悄地在外间布置好东西,布置完再控制着刚刚好的音量去提醒内间的两位,他知道就算皇帝陛下起不来,他那小恩人也能哄着皇帝起来。
谁知今天反过来了,先出来的是衣冠整齐的皇帝,气场与前几日都不一样,多了餍足的柔和,气色也好了许多,通身气质不再像之前戾气横生。
他是卡着时刻起来的,飞快洗漱和用食过就掐着点赶去上朝,走前无声地朝踩风递了个往内间去的眼神。踩风小心肝一跳,屏退了人轻手轻脚到内间去,看到了小恩人累极地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散乱的柔顺长发有几缕掉出被褥,轻悠地晃荡在纱帐的包裹里,又乖巧又可怜。
巳时时分,方贝贝按着无声恸哭着要去满地乱爬的高沅,手里捏着神医特意对症调的药丸,唠唠叨叨地劝听不见人话的高沅:“主子诶,你能不能消停一会会?咱乖乖吃个甜滋滋的药丸好不好?这不苦,是像糖果一样能救你命的灵丹,你咬咬牙吞了它就能轻松啦。”
无奈他怎么发扬碎碎念功力,高沅也还是置若罔闻地要去当虫,边无声地哭着边蠕动。
方贝贝没得办法,举起手要往他后颈劈一掌的时候,谢漆来了。
“兄弟,我的亲亲兄弟啊……哎你的腰怎么了?”方贝贝脸上是夸张的小表情,看到谢漆一只手扶着个腰走来,眼里是真诚的大大疑惑。
“闪了,少问,别管我。”谢漆脸不红气不喘,拖着脚还没走到高沅面前,高沅便四肢各自用力地爬了过来,仰着脸朝谢漆呜呜地怪叫着。
谢漆看空气似地看他,朝他伸手指向方贝贝那边:“去,去吃药,别哭了。”
高沅一片混乱的脸上是更混乱的表情,但他听得懂谢漆的话,扭头又带着那组装似的四肢爬了回去。
方贝贝连忙把药塞到高沅嘴里,药猛,他吃下不久便摇晃着脑袋一头栽倒在地上。方贝贝一只手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他拎起来丢到药浴的木桶里去。
谢漆找了位置想坐下,结果坐了比站了还难顶,只好揉着胳膊靠在墙壁看方贝贝忙碌:“贝贝,纸包不住火,梁家忙完何家的事,很快会回头来监督高沅,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方贝贝绑好高沅的手,拍拍手转过身走来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派人试探过了梁家那边对这里的态度,现在仍然是不放在心上的放养,梁三郎倒是派人来问过他怎么病假日久的情况,我用殿下任性不愿上朝的理由搪塞过去了。包括太妃娘娘那一边,我也去试探过了,但娘娘这一阵子来在忙着料理她宫中的其他琐事,都是些不顶用的。我一天是殿下的影奴,就一天看顾他,尽量不让梁家人来打扰他的治疗。你呢?你家那位情况好些了吗?”
谢漆没忍住嘶了轻声,小心揉着自己的后腰:“他情况没高沅严重,今天开始见大好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方贝贝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终于啊!虽说解毒的时间还不过多久,可我真的是觉得度日如年,更不知道在他们这些病人眼中看到的世间又是怎样的荒谬。皇帝陛下能走出来,那真的是好事啊!”
谢漆唇角的朱砂痣扬起来,哪怕是高骊好了之后扬言要把他绑在床头搞得昏天黑地他也不在乎了:“是啊,是好事,只不过……”
他揉着腰的手蓦然一用力,话锋也转了:“一想到烟草还不能在长洛禁止流通,我心里就不踏实。这一回他是能靠自己的毅力走出来,可烟草还在这世上流通一日,我就担心有朝一日,还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烟草送到他眼皮子底下。”
方贝贝听出了一些熟悉的语意:“直说吧谢漆,你想干嘛?”
谢漆刚要开口,嗓子突然发哑,干得咳嗽起来,方贝贝连忙去倒了杯水给他:“好好的你怎么咳嗽了?”
谢漆咕咚咕咚地喝水,没脸解释是在床上被搞的,喝完故作豪气地一挥手,继续和他商量:“指望宰相和梁家人去禁烟,压根就不靠谱。神医之前就带着烟草的种种危害跑去宰相那里说明白,但是宰相并没有打算禁烟的意思,只怕私底下还不知道要用烟草去办什么其他的损招。可是你我也是烟草之害的当事人,都知道烟草这东西不禁不行,如果他们不愿意禁,我们也得在暗地里把他给禁掉了,这理你是明白的吧?”
“明白得透透的,这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间,真他娘的是阴到家了。”方贝贝呸呸两口,“我一看殿下那样跟个野兽似的在地板上乱爬,心里就不好受。你说这梁三郎是在哪块缺德地方找到灵感才把这东西搞出来的?荼毒到现在简直是为祸苍生。我就不信他在研制这一种折寿东西时,没预料过它以后泛滥的后果,私底下还搞药人,真他娘的……”
方贝贝噼里啪啦的一阵骂,谢漆刚想顺着他的话继续讲,结果一旁泡在木桶里药浴的高沅似乎是被药性刺激到了,醒过来后仰天一顿鬼哭狼嚎的大叫。好在方贝贝提前把他的手给绑着固定在木桶边,才没让他挣脱出来。
方贝贝悲愤交加:“你看看你看看,殿下又他娘的天狗狂吠了!”
谢漆被他一连串的口头俗语整得哭笑不得。
“这阵子,我看着他这样子不是没想过禁烟的事。”方贝贝动作有些粗鲁地搓了搓脸,“这世上有一个受罪的高沅就够了,我实在是不想再听到有第二桩这样倒霉的事情。梁尚书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要让他松口这块给他带来暴利的肥肉,他怎么肯呢?梁三郎那人……从前我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但现在……越查探越不对,简直就是……就是,总之不是个东西!”
谢漆就在这时开了口:“所以,还是把他杀了比较妥当。”
方贝贝两手把自己的脸摁出了一个小包:“啊……?”
谢漆黑沉的眼眸看过去:“绛贝大人,你觉得呢?”

方贝贝揉揉自己的脸,不管谢漆有无玩笑成分,反正他眼下是当真了。
“让我先想想。梁尚书直到现在都不娶妻,膝下几个光明正大的私生子平平无奇,分散在政部各处打下手,不足为虑,梁三郎如今是梁家的第二把手,虽然没进朝堂,可他手眼不比尚书差,走南串北的大东家,手底下的守卫多如牛毛,真要暗杀得费大劲的,杀完还须得造出个不被怀疑的情状……”
谢漆听他头疼地嘀咕着,并不着急插话,一时之间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虽说当初他们这批影奴出师来效忠各皇子,但往深处其实也是效忠于皇子背后的母族,似罗海便也效忠宋家,张忘效忠太子外家梅氏,谢漆早年也是被韩家的上代家主拉拢,只是韩宋云狄门之后韩志禺继任,对他多有芥蒂疏远,他才逐渐不与韩家绑定。
他们为世家办事,世家也交予庇护和依托。
然而方贝贝是众皇子影奴当中最与世家远离的,只因梁家最瞧不起霜刃阁,他在高沅这里便只是个打骂撒气的仆役,在梁家那儿便是有事随意差遣无事一边凉快的小丑角。
假如现在是方贝贝建议谢漆去杀韩家家主,他大约会斟酌一下,到底前四年还是有过薄恩与深缘,但在方贝贝这,梁家于他除了排外和蔑视,全无半点好记忆。
他与梁家的联系,只有一个不成体统的疯癫高沅。
谢漆希望方贝贝先斩断和梁家本就不亲厚的依附,来日寻得适机再与高沅一刀两断,带着他手下的小影奴们海阔天空,想去哪儿潇洒就只管去。
只不知他除了霜刃阁和宫城,剩下的牵挂还能有什么地方。
若真能剔骨剪筋地切断小前半生的无形桎梏……切断后到底还是大伤元气,自出生便沉在泥河下游的浮萍,上哪再去找人世间最后的依托呢。
方贝贝还在认真地琢磨着:“我现在皮肉还没长回来,伤没半好只会拖后腿,再给我小本月时间,赶在新岁前,瞅准梁三郎在外洽谈走动的时机,真要下手也不是不行。只是后续,要把他的死推到哪一方去好呢?”
谢漆开始接话:“一个是姜家,一个是吴家。”
方贝贝每次紧张便会去捏耳朵,眼下两手一起捏着来看他:“怎么说?”
谢漆呵气搓搓手:“梁奇烽力主斩何家满门,姜云渐力求保何卓安但保不下来,何卓安若死,姜云渐本就有可能去咬梁家报复,把梁千业的性命丢给姜家,梁奇烽会深信不疑,你操作起来难度不会太大,但要抓紧时间,拖太久我只怕姜云渐也快要被韩家拖下来倒塌了。”
“韩家怎么也在这里面浑水摸鱼……”
“韩家以后会收拾的,现在先谈禁烟的。”谢漆又飞快喝了一口水润润嗓,身上一阵阵发冷,“但如果你有余力,我建议把梁千业推到吴家身上去更好,现在何家这条板上钉钉的鱼让吴梁短暂地联手共剥鳞,可一旦砧板上只剩鱼骨,两个胃口都胀大的食客就要进阶到互撕对方的膏腴上去了。梁奇烽因大长公主的原因一直都对吴家抱以敌意,吴攸那头正好有神医进谏过禁烟的前情,他手下又有一支够强的影卫,不愁梁奇烽不信梁千业的死是他所为。”
“推给宰相比推给姜家,能有什么利处?”
谢漆看向在浴桶中嚎叫的高沅:“吴梁相杀,你主子才能隐身,不然,你主子要在何家倒下之后,被拎出来当傀儡和东宫一党对峙。不止梁奇烽要拎他,吴攸也需要他,你要知道他当年从宠冠六宫的梁贵妃腹中降生出来,当傀儡就是他一生既定的宿命。”
不然前世也不会有三年后废高瑱立高沅的局面。
方贝贝怔怔。
“等你觉得时机成熟了,我跟你一起去把人解决了。”
方贝贝猛的回神来,看到谢漆黑亮的眸子和伸出来的一只手:“绛贝大人,你要救你的主子了却职责,我要护我的主子断绝危险,到时候,我们一起联个手怎么样?”
他还有些没能回过神,便看到前面的那只手轻轻摆了摆,突然令他想起少年时在山中练武完,两人互拍手背以示成功的手势。
方贝贝伸出手去与他手背一击。
“好……等我伤好,就这么说定了。”
“行,等你伤好。”
梁奇烽下午去了一趟慈寿宫,盖因梁太妃频频用梁家人传召他,他再三推阻,日子都是算好的,算到她近日正是性情转变的时刻,这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来慈寿宫,看一看世上唯二与他同根同枝的亲妹。
走进慈寿宫时,梁太妃故意打开众太妃宫门,梁奇烽带着乔装成宫人的多个影卫,这才顺顺利利地穿过了堪称难熬的短短一段路。
他虽人到中年,却不落下晨练,一生最大的嗜好本就是施刑于人,硬是为着能赤手空拳折磨人而横练了一身好体格,从欲念蓬勃却独守空闺的一众年轻太妃中间走出来时,即便有影卫护卫开路,衣摆也沾染了混乱的脂粉气。
每次进慈寿宫,梁太妃都会如此放开一路,不让人拦,大放寡妃,为了让他亲眼看看浸染了烟草之后的年轻女人会是什么可怜丑态。
韩宋云狄门之后,梁奇烽带着影卫第一次走进慈寿宫时,根本预料不到太妃们会是如此的疯癫饥渴,失手下他甚至几拳打废了一个异族后妃。等到提着滴血的拳站在正殿门口的庭院下时,梁太妃倚在门扉处看着他,眼神分明漠然,笑意却分外狂热。
“哥,你看到她们发情的模样了么?你看仔细了,那些年里,你就是如此把我喂出来,让我用那样的姿态去面对高子固。”
“哥,你看仔细了吗?你觉得她们这副情状如何?好玩么?不堪么?”
“哥,你觉得我又如何?”
梁奇烽听完那一番话久违地感觉到了心脏的跳动,淡薄的内疚和痛苦散发出一时片刻,很快让他压制住,压到谁也找不到的深处去。
他觉得自己是一生下来就没有良心的天生恶种,后天养出的唯一一点心肝投放在了小妹身上,就那么一点,他把少年时的小妹养护得很好。给她各种自由的假象,结交知友的自由,恋慕所爱的自由,天地之大的自由。
再然后,他看到了当初如日中天的储君看向小妹的炽热眼神,他在夜深人静处自己把心肝乱嚼了,天亮时把小妹拱手送给了储君。所有自由通通收回。
他想尽办法让小妹在宫城里固宠,吸着她的骨血壮大整个梁家。
又想尽办法让她不准死,让她破破烂烂地活到今日。
现在她疯了,不,她疯很久了。
梁奇烽感到一种隐秘的满足。只因梁家的天生恶种,终于不止他自己一个。他一寸寸地把曾经捧护出的唯一光亮碾在漆黑的泥土里,从此手足相残相依,夜路行踏到底,后半生漆黑到底。
他们是伟大的高贵的世家,是万民众生只敢仰望不敢直视的云端人上人们,是光鲜亮丽倾国倾城的世家贵胄们,众生管中窥豹,不见他们锦绣里的全面,不知他们靡丽下的腐烂。
上次踏进慈寿宫,是得知高沅被她弄残的事,梁奇烽等高沅被梁家的医师救回来,才姗姗来迟,配合着穿过众年轻太妃的丑态,他走到面无表情的小妹面前,伸手说:“给小沅喝的也给哥一杯,只要你高兴。”
她坐在玉阶上抬头看来:“你觉得我高兴……?”
梁奇烽比谁都知道怎么把她往更疼、更疯的炉子里摁,于是蹲下来朝她笑:“你不是很喜欢听小沅在地上乱爬的哭声吗?你喜欢,哥知道你喜欢的。”
然后他看到梁太妃眼里蔓延的海潮:“梁奇烽……你不是想让高沅来日称帝么?”
“是啊,小沅如果能称帝,咱们梁家就位列顶峰了。”
“皇帝需开枝散叶,一个天阉做不到。”
“咱们梁家不是还有子弟吗?哥看三郎很好,到时让他替小沅代劳就可以了,保证未来下一代的储君仍然是我们梁家的血脉。”
“……”
而后他把失心疯的梁太妃抱起来送进主殿的门里,自己站在门外绝不踏进入半步,看着多年前身前身后甜腻腻地叫唤着兄长的人变成口口声声称名道姓的辱骂,在物是人非的三十年里感到一种极致的快乐。
今天他照旧是经过了一群疯癫太妃的包围才走到主殿的阶下,看到梁太妃照旧坐在玉阶上倚靠着门扉,手里把玩着一支空了的雕花烟杆。
梁奇烽一下子想到高沅十三岁时,坐在本家的花阶上吸食烟草的模样。他那秾丽肖母的眉眼拢在一片烟雾里,散发着稚气的沉醉,特别像十五岁的梁小姐抱着一捧花踏月而来的快活模样。
梁奇烽想到这笑起来:“妹妹,你今天气色不错。”
梁太妃裹在一片银灰狐裘里,天寒地冻,眼角的细纹仿佛是狐妖化人后未能祛除干净的妖纹:“哥,进屋坐吗?”
听到这一声阔别已久的称呼,梁奇烽安静了好一会,而后摇头:“妹妹,我想除了死的赠礼,你不会邀请我。慈寿宫的主殿,我永远不会踏进去。”
梁太妃拿着雕花烟杆站起来,走下台阶走向他,梁奇烽见她走近一步便后退一步,快要退出庭院时身后出现了乔装打扮成宫人的各个影卫。
梁太妃只能停下步伐,死气沉沉地看着远隔的血亲。
梁奇烽面色和蔼地看着她:“今天想和哥叙什么旧?就在这里说。”
“我只是想……”梁太妃轻喘着,不觉把手里的烟杆折断了,“想杀你。”
“哥不能答应你,咱们家正是最好的崛起时分,哥要是在这节骨眼走了,你这么多年的苦就白吃了是不是?”
“那以后你会让我杀吗?”
“不会,哥想活到无疾而终的垂垂老矣。”梁奇烽摇头,“不过妹妹,等到那个时候,哥可以让你打几顿,哥怎么敲断那位的骨头,手法哥教你,你可以现学现用来敲哥。”
梁太妃攥着断成两截的烟杆,用那稍显锋利的横截面划在掌心上,划出滚滚滴落的血珠,依然划不出神智,在狂怒中颤抖着把烟杆丢了过去。
梁奇烽一伸手就抓住了丢过来的烟杆,摇头道:“打不过就丢东西,还像个小孩一样。”
还没把烟杆上沾着的血擦干净,宫人们便上去把发疯发病的梁太妃压制住了。
“给她两壶烟,她吸一吸就好了。”梁奇烽挥手让人送烟给她,喊起一直照料梁太妃的贴身嬷嬷,那嬷嬷刚走到三步开外便被他一脚踢飞出去,“狗奴才,叫你看顾娘娘,你怎么看的?”
那嬷嬷不顾疼痛便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罪,袖里藏了一把短短的匕首,原想趁着近身便殊死一搏,怎奈这位梁尚书一直以来就戒备成谜,根本不容她们主仆近身。
“我妹妹近来都见过什么外人?”
嬷嬷跪着答:“除了内务署往来的梁家人,只有御前近侍来过。”
梁奇烽没放在心上,手指着慈寿宫的回廊:“不准她踏出去一步,听清楚没有?让我知道她踏出半步,我就将你的腿剁下来,剥了你家人的皮裹住你的骨头。”
那嬷嬷浑身克制不住惊恐地战栗,连忙磕头称是。
“既然妹妹今天情况不好,哥下次再来看你。”梁奇烽把断掉的烟杆收进怀里,看了一会在地上挣扎的梁太妃才作罢,语气柔和道:“年关将至,等新岁到了,哥来陪你看烟花。”
说罢,他负手转身离去,那些影卫瞬间起身上前围拢,护卫着他走出慈寿宫。
嬷嬷等人彻底走远了才连爬带跑地扑过去,搀扶起沾到血与雪的梁太妃:“娘娘,娘娘……”
梁太妃掌心血珠未止,眼里泪珠也未停,神智狂乱着,抱起泥里的云霄烟醉生梦死地吸食了一壶。
嬷嬷连忙用裙摆藏住剩余的一壶云霄烟,可梁太妃就如嗅到酥肉的饿兽,不顾阻拦扑过去抓出第二壶,一口气全部吸食殆尽。
雪越下越大,嬷嬷抱着醉醺醺般的梁太妃,欲哭无泪地搀着她一步步挪回寝殿。
梁太妃抱着一个空了的云霄烟壶,神智逐渐魂归,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谣,叫过数声年少时仰慕的心上人,低念过数声“小沅”,最后只剩哽咽的无数声“谢漆”。
这天高骊上早朝时看堂上的其他人,满目还是骷髅,但把目光放到远后方,发现一些没干过亏心事的小官吏不再是骷髅,在他眼里已恢复成了人样。
这种感觉太稀奇了,他垂眼看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察看,有几个瞬间手一半是血肉一半白骨,再看脑海便要混沌了。
下午在御书房,内阁之中的人已先恢复出了人样,高骊看着唐维那张脸,看了老半天,看得唐维一脸疑惑地小声问何事。
高骊连忙故作严肃地抬手表示无事,扭头去看两个争执得不可开交的骷髅头,梁骷髅和吴骷髅在争辩何日定何卓安斩首,梁骷髅要早,吴骷髅要年后,高骊眼珠左转右转,他只要求对何卓安公开绳之以法,不准让她在牢狱里因为某某意外而私底下死翘翘。梁吴提议的斩首时间前后不过间隔半个月,他和北境众遗民都等得起。
两个世家的家主在内阁里对喷得难舍难分时,唐维悄悄把一封账目递给他看,高骊接过一扫,只见是对北境全体的大额补偿账目,最下方赫然先盖着吴攸的宰相公印,内阁的印刚盖,现在只差他盖上皇帝的纹章。
高骊一个穷鬼,看着那账目的补偿金数量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傻傻得揉了好几遍眼,才确定自己没多看出一个万字来。
穷得鸟不拉屎的鬼故地能有钱援助了?这简直是他这么多天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
高骊连忙去拿纹章给盖上去,一个激动戳的力度大了些,把书桌带出了老大一声响,引得其他人侧目。
“你们继续吵你们的。”高骊连忙绷回一张严肃的脸挥挥手,抬头时忽然看见吴攸的脸出现了不一样的情况,之前在他眼里这人的脸就是一个完全的骷髅头,结果现在他竟然看到吴攸的左半边脸是有血有肉的正常脸,右半边还是个骷髅。
……更吓人了!
吴攸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看自己的眼光中包含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恐和嫌弃,本来心情就不是很好,于是皱着眉直接发问:“陛下何故用此怪异眼神看微臣?臣的脸有何问题吗?”
高骊猝不及防,没及时把视线移到别的地方去,看到了他那一半血肉一半骷髅的嘴巴拉巴拉地可劲张,一阵恶寒没忍住,扭头去干呕空气了。
内阁陷入了一阵奇妙的安静:“……”
梁奇烽呵呵冷笑:“那必然是宰相过分丑陋,污到了陛下的圣眼!”
吴攸脸色铁青,不敢相信地直视高骊,结果高骊连看他一眼都不能看,一瞟就皱紧眉扭头去捂住嘴干呕,干呕也就算了,他甚至还捂着嘴一边道歉,一边挥手让吴攸扭过脸去:“对不住,宰相你先别看着朕这里,有什么事可以背着身说!”
把吴攸惹得险些没倒仰。
午会结束后,唐维照例是最后一个走,大约是因为北境的事情让他的情绪昂扬了不少,走之前不再拘于礼数,上前来与高骊攀谈,高骊对此也开心,走之前又嘱咐了他:“明天是十二,我要是有什么不对劲,你只管无视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明天又是每月的双重日了。
唐维笑问:“莫不是什么重大日子,才能令你心神不宁?”
高骊搓搓手腕,没忍住笑了笑:“明天我老婆弱冠了。”
唐维差一点绷不住失声大笑,一手捂着嘴一手做半个揖礼:“恭喜恭喜!恭喜你心上人正式长大成人了!你若不说我当真要忘了他岁数比你小,平日里见他稳重沉默,总觉得他才是那个年长的,你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明日我来,我私底下给他备一份生辰礼!”
高骊搔搔鬓角,唔唔地道了谢。
待唐维走了,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个下午就在半好半坏的奇妙幻觉里度过,没有之前那样沉重窒息了。
不一会儿,薛成玉照旧来有事没事地记录他的言行,高骊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呆笨顽固的起居郎在自己眼里的模样也变了,脑袋上有头发了,眉骨也有眉毛了,除此之外还是个骷髅脸,因为有了几撮毛发,看起来十分的滑稽可笑,不那么瘆得慌了。
薛成玉看高骊摸着下巴,探究地严肃打量自己,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陛下看小臣做甚呢?”
“原来你那两撮眉毛……”高骊看了半天得出一个滑稽的结论,“浓厚不一样啊,回家后自己修一修吧,不然看着好像大小眼,不一定丑,但一定怪。”
薛成玉无语了好一会,木着个脸把这话给记进了小本本。
高骊试着调整好自己的心志,把险怪诡谲当做滑稽逗笑的皮影戏,来往路上看经过的宫人们,赫然发现之前眼中看到的一整排骷髅都出现了一些五官的小轮廓,只是不少都是缺鼻子少眼的,伤眼得很。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