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奴持刀重生by今州
今州  发于:2024年1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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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句话,触手可及、天崩地裂的几十年便揭过去了。
“其实眼下,我看着你酷似故人的眼睛与轮廓,我也会叩心自问……”梁太妃抬眼温柔地注视他,“你究竟是人世间真的存在的一条性命,还是我过分牵挂故人而幻想出的替身呢?”
谢漆耳中似听到断山的洪钟,心魂崩震半晌,才回答:“我脸上有一颗痣,太妃娘娘你的故人,难道也有这样一颗痣吗?”
梁太妃眼神稍有波动,看了他左唇外侧那颗徒增绮丽的朱砂痣片刻,有些颓然地摇头:“他脸上无痣。”
“所以,我是真人,不是幻象。”
“那么,你是真人,更无望了。”
谢漆又被猛敲了一记,攥紧了一颗黑棋,颤抖着低声问:“太妃娘娘,你把我看做谁了,请你告诉我,你牵挂着的那个故人叫什么?那人是不是我父亲,请你告诉我。”
梁太妃眼中流露出疑惑:“我既说了无望,你怎么还想知道呢?”
谢漆几乎要控制不住手:“是你先说的,就在刚才,你亲口告诉我的,我遍寻不到生父线索,现在你故弄玄虚地暗示我,然后呢?”
“对不起。”梁太妃忽然痛快地道歉,眸中又迅速地露出哀伤神色,“我没想到你会想搜寻生父的信息,早知如此,我便不说了。”
谢漆脸色青白交加:“……”
“谢漆,不必去查。”梁太妃落了无暇的白棋,浑浊的一滴泪落在了白子上,“你有傲骨,这里最容不得有傲骨的人苟活,若我将那人姓名告知你,你知他临终过往,知二十年不公艰辛,或许你会想触柱而去。所以,别去查,也不必查了。”
谢漆沉默不知何道,梁太妃又说起了她记忆中过去的故人:“你可曾听过大长公主高幼岚的事迹……”
“梁太妃娘娘,我不想听。”谢漆低声打断,“我只想知道你口中那等让人无望的真相,你认识我生父,他究竟是谁?不管他是怎样高贵的或者不堪的存在,我都想知道。”
梁太妃轻轻地落下了几颗白子后,声音飘渺地说:“你父亲当年曾在不经意间对我说,我们这一代世家人的底色,只是如此了——梁家、韩家狂热崇拜权力,何家疯狂崇信钱财之力,宋家念念不忘斗争,高家帝王生活淫。荡堕落,郭家不善独立思考,而世家为首的吴家又习惯性推诿避责……我们是注定给下一代人巨大负债的四凶。”
谢漆瞳孔一缩,想要开口询问,但又怕干扰了她的思路,便等着她平静地继续往下叙述。
“那时我正年少,我对他说不,就算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全然一无是处,但他绝不是。我曾经盲目地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奉为金科玉律,我信奉他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意义深远。”梁太妃毫不间断地下着白棋,直到白棋把棋盘上全部占满,她所说的话也就逐渐到头了。
“可是他后来还是死于世上最卑劣,最下流,最肮脏的罪名,死得不为人知,毫无价值。”
谢漆心跳骤停,巨大的洪钟敲得他头脑空白。
梁太妃把棋盘上的一颗颗黑棋挑拣出来,握在掌心里。
“生真是一件异常苦痛的事啊。我的三十年,你的二十年,都是暗无天日的浑浊,明天永远不会新生,我们等待的明天永远只是日复一日的忍受、煎熬、粉碎。”她那双依旧秾丽的眼睛流露出了不知到底是疯癫还是正常的柔和,“活着就是灾苦,就是形销骨立,人世是无望的,没有任何人可以解救我们,包括我们自己。你看这世家,他们从阳间烂到深渊,无处不在,我们无处可逃的。去了一宋一何,那又如何呢,高家在上,你在高骊之侧,这便注定活着就是无望。”
谢漆沉浸在方才所听到的生父死讯里,沙哑的嗓子还不能说出只言片语,又听到梁太妃的声音:“谢漆,人世无可救药,所以,和我一起走吧。活着的世间没有净土,死亡是解脱的极乐。”
谢漆还没反应过来,梁太妃骤然用尽气力,捏碎了掌心里的所有黑棋,而后将掌心里的粉末倾洒在灯烛里。
那簇火焰一瞬膨胀,将漆黑的粉末燃烧出滚滚浓烟。
烟雾先充斥到梁太妃口鼻,她沙哑地朝谢漆笑。
“生辰吉乐。”
傍晚,刚刚恢复过来的高骊按着额角回天泽宫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想到今天是谢漆的弱冠日,心跳便异常快捷,充满了蓬勃的欣喜。
走进寝宫后他没看到谢漆,扭头便问起踩风谢漆的去处。
踩风在他眼里还是骷髅脸加一张滑稽的嘴,他分辨不出踩风的神情,只能靠听声辨别他的情绪。
他听到踩风在笑:“谢大人说有惊喜留给陛下,晚膳不必等他。”
高骊害羞地摸摸鼻子,心想老婆生辰,他给老婆惊喜还差不多,怎么还能让老婆忙活呢?自己真是不懂事。
但老婆既然让他等,他就乖乖地等。晚膳之后,踩风端过药来,又说是谢漆手把手教他熬出来的解毒药,是他这九天疗程的最后一碗药,务必要先喝下去,或许喝完这一碗药,便药到病除了。
高骊挑挑眉,还没说什么踩风又笑道:“谢大人希望陛下能在对他说生辰吉乐这句话时,身体完全康复过来了。陛下您也知道,谢大人有时很注重一些小节。”
“不是小节。”高骊接过药碗,抿着点克制不下去的害羞笑意,“他说的都是对的。”
说罢仰头把一整碗药喝尽。
喝完便是熟悉的发汗发热,高骊有些难耐地扯着自己的衣领,想见谢漆的心愈发强烈:“谢漆……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呢?”
一旁踩风语气变得有些低哑和急促:“恩人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见您,奴悄悄带您去找他吧。”
高骊此时脑子再不好使也感觉到了不对:“什么意思?你先令我服药,服药是谁指使你的?”
这时他乱糟糟的脑子想到了一件事情,不是说今天神医会进来给他诊脉吗?难道今天没有来?可是不管如何,谢漆应该在他午会结束的时候,就过去悄悄找他的。偏偏今天于他而言又是个特殊日子,他根本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身上的汗越发越多,他大汗淋漓地抬头看踩风,仿佛眼前出现了什么看不见的神迹一样,他看到那张脸在一点一点的从骷髅脸变为一张正常的人脸。
正因踩风在他眼里恢复了正常的人样,他才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充斥着怎样悲伤惊惧的神情。
“陛下,是神医嘱咐的,说务必要让陛下先服最后一碗药,才能告知您一件事……”
“陛下,谢大人出事了。”
夜色浓郁,高骊踉踉跄跄地快步冲到慈寿宫,迈过宫门的槛,穿过洞开宫门的长廊,跨过了不绝于耳的阵阵哀嚎声,停在了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前。
薛成玉正眼眶通红地守在门口,脸上是还没有干涸的泪痕。
一见到高骊,薛成玉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哭腔浓厚地将下午发生的事告知于他。
他一直在慈寿宫主殿外庭院里的石桌上坐着,并不知道卷帘之内的主殿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那时间过得飞快,还没有一会儿,谢漆便从主殿里奔逃出来。
是七窍流血地奔逃出来。
守在卷帘外的嬷嬷甚至想将他推回去,被他反手扣住推进了主殿,他推完人之后还奋力地将主殿的大门关上,关紧后守在门前,眯着淌血的眼睛朝天空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
大宛迅速飞来,鹰爪沾了他脸上淌出的血又迅速飞走。
事情发生得太快,薛成玉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谢漆拽着那大门不肯松开,逐渐无力地瘫软在地上,一边咳血一边扯下腰上的腰牌丢给他,让他立刻回天泽宫去调踩风和小桑过来,守住整座慈寿宫,不能让任何风声传出去。
谢漆只告诉他一件明确的事,梁太妃**于棋,藏匿于宫,梁家意图对皇族不轨。
而后,谢漆守在那门前,七窍流血地等到了神医急匆匆的入宫。
高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薛成玉转述的一切,踩风也在这时赶到了,神色慌张地把下午做的善后和谢漆的状况转达给他。
每个人都在劝他镇定冷静。
高骊推开薛成玉跟踩风,走到那扇门前,僵硬地抬手敲了敲门:“神医,是我,谢漆是不是在里面?我推门进去看他了。”
“高骊,你可以推开门,但你先不要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就好。”
得到屋里的回复,高骊僵直地推开了那两扇轻飘飘的门。
门内,神医蒙着面纱正在洗手,一个赤露上身的年轻人安静如沉睡地躺在小床上,上身扎满了银针,每一根针的针身都泛着黑色。
神医洗完手便去诊谢漆的脉象,看到高骊到来先是紧张地眯着眼看他面色:“你喝过药来的对吧?眼中的幻觉消失了吗?没有消失的话先不要进来,别被谢漆身上的毒气沾染到。”
“幻觉……还有一些。什么叫做身上的毒气?”
“你暂且再等一会,稳住心志,千万不要崩溃,不然这九天以来的解毒就功亏一篑了。”神医诊完谢漆的脉象,对着门外的高骊解释,“梁太妃下午召谢漆来,说是要贺他弱冠,骗他去下棋聊天,谁知她手里那副黑棋全是由原烟打造的,硬生生地捏碎后点燃,涌出了浓烈的毒烟。好在谢漆及时闭气,也关上了主殿的两扇门,才没让里面的毒烟卷出来太多,但毒烟渗入肌理,他还是被沾染到了。”
高骊静静地站在门口。
神医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是连在一起,他的脑子就是反应不过来。
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做毒入肌理。
更不明白眼前看到的。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幻象,那个长着和谢漆同一张脸的年轻人躺在那里,死气沉沉,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那是他的谢漆吗。
“高骊,你要做好准备。”
神医一边说,一边擦完手拔掉了谢漆身上那些泛黑的银针。摊开新的一卷针,他用五十根新银针扎在了谢漆上半身各处的穴位上,不一会儿有二十七根银针的尾端全部浮现了黑色。
谢漆苍白的,伤疤遍布的上身出现了三块青斑,分别在左腰,胸膛,侧颈上。
唇角、耳朵、眼角不时有微黑的血珠流淌下来。
“你和高沅所中的烟毒和他不一样,高沅是因为量的积攒,你是因云霄烟的毒性,但是谢漆是更为猛烈原始的原烟。我也没有想到世上竟然还有原烟那种东西流通,我以为云霄烟就是毒性最大的烟草了。梁太妃和她的贴身宫人已经暴毙在主殿中,后续事情要如何查是你们的事,我现在只管怎么医治他。”
“但是你要做好准备,原烟的毒太猛烈了,之前谢漆就跟我说过,他在西北那条线路上护送北境人到国都来时,看见过一个少女就是因为原烟而死的。我已经尽我所能将他的经脉跟穴位全部封住了,毒素不会再扩散,但是造成的伤害基本是不可逆的。我说的基本,奇迹不常见。祈祷奇迹吧。”
“等他醒来,他的身体将面临两个最大可能的问题,二中有一……除非有奇迹。”
“第一,武功半废。”
“第二,余寿折半。”
“此外,有一个后遗症是绝对存在的。”
“那就是他恐怕疯了。”
“或者说,已经疯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尽力了。”
高骊安静地听着神医说的每一句话,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唇瓣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仿佛在一天之中,命运将他所有的生命和光亮全部抽走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前天晚上,还有昨天晚上做过的和谢漆有关的美梦,梦里谢漆给他带花环,梦里谢漆带他爬树去摘果子。
昨夜入睡前谢漆还在与他笑着说情话,还在等他今天给他一个生辰的礼物。
他还没有跟他说他想好的给他取的字。
他在心里默默地,迟到地对谢漆絮絮叨叨地说话。
“从你告诉我,让我给你取字开始,我就又激动又慌张。”
“我读过的书不多,我怕我取的不好,我翻了不少的书,请教了不少人,想来想去最后觉得,就拿我心里的感觉来取就好了。”
“七月七那天晚上,我从青龙门进长洛城时,我在马上遥遥看见你,不远处都是战火和嚎叫,天地都是慌乱的,我也是。可你不一样,你孤身一人经过厮杀,唇角都是血渍,一身黑衣不知道藏了多少伤,眼神却还是坚定不移。”
“七月七,乞巧七夕节,你像是一轮掉落地面的月亮,我想过给你的字取望舒,后来觉得根本不够。”
“你在我眼里心中都是闪闪的。”
“煦光。”
“书上说煦是暖,是升起的太阳,不知道你对于其他人而言是怎么样的存在,我只知道你在我生命里是这两字,暖融融的,很耀眼夺目的光。”
“漆太黑了,我希望你今后的生命是耀眼的,温暖的光。你自己就是光了,我希望你身边有其他人做你的光。”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把草稿说出来。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眼前陡然陷入了一片漆黑,漆黑后又恢复光亮,谢漆就在那张床上,毫无生气地沉睡。
他突然意识到。
他的光灭了。
烟草在摧毁谢漆身体的那一瞬间,也击垮了他的心智,激发出了他心底最恐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一身上下没有死穴,却不知道截然相反。
一个恐怖的念头占据他的脑海。
【我真的重生了吗?】
【我是不是还在那死牢里,这一切是不是我在临死前的走马灯,是不是因为我对命运的痛苦和不甘,让我在死前发挥想象力创造出了这样一个世界?】
【啊……是的,是这样的】
【世上哪里有起死回生、穿梭时空那样的事情呢?】
【当初在护国寺陡然进入的幻境,那个说自己是国师的碧眼青年,难怪这个事情始终说不通、想不明白,因为那是我的妄想吧……是我编造眼前这世间时,设想的漏洞吧。】
【我为自己编造了一个临死前的走马灯美梦,我眼前所度过的漫长时间,原来是我回光返照的死前一念。】
【这人间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我的幻想。】
【真正的我,还在天牢里。】
【真正的我的十六个小下属已经都死了。所以我在这死前一念里幻想他们现在全部都还好好的。】
【真正的我一身残缺,伤得太重,金石丹服用太多,韩宋云狄门之夜后,医师私底下告诉我,我剩下七年不到的寿命。所以我在这里幻想出一个对我尤其关心的神医,幻想他告诉我,只要我好好调养身体,能够长命百岁。】
【真正的我在高瑱身边,在高沅身边,身体和灵魂一起崩坏。所以我在这里幻想,我从重生起就远离了他们,开启我的新生。】
【真正的我在生命当中的最后一年被烟草的烟雾环绕,我恐惧着它点燃的那一刹那,又万分欣喜地接受它给予我的麻痹。所以我在这里幻想着,又想禁烟,又在这里欲罢不能地、假装无可奈何地拥抱了烟。】
【真正的我,我从来……从来没有主动遇见过高骊。】
【真正的我,只在他登基那一天,跪在万人之中遥遥看见他冰蓝色的眼睛。觉得好看,觉得可怜。】
【所以我在自己编织的幻境里,构思了一个与他从头到尾的,完整的,闭环的,情爱话本。】
【现在我明白了,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无能为力的我,死前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应有尽有的人间。】
【这人间是我的一念。】
【这人间是假的。】
【假的。】

第85章 飞雀
隆冬,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灰袍的少年人徒步走进东南二街,快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了一家寻常茶坊,冻皲裂的手数出七枚铜板,买了一碗热茶和一个茶位,和其他茶客合坐一张桌听两刻钟的茶舍说书。
继说了一个月的何梅二女野话后,近十天来东区全在拐弯抹角地论说世家中的大族梁家。
一个是因先前在东区沸沸扬扬的梅之牧在大理寺牢狱中受刑过度暴毙,大理寺卷宗泄露外扬,写着梅之牧临死前正是被梁氏酷吏动用私刑。
另一个是宫中那位梁氏太妃,韩宋云狄门之夜“硕果仅存”的世家太妃也暴毙了。
十一天前的十二月十二夜,皇城夜敲五声洪钟,御前一队黑衣侍卫连夜出宫召长洛满城的医师进宫,缘由是梁氏太妃染毒日久致失心疯,**宫中戕害皇帝,波及其子九王,宫中御医解毒无能。
之后便是长达九日的皇帝罢朝,消息一道接一道传出宫门,挤出西区世家的封锁,插翅飞到东区迅速远播。
十三日,宫城闲置近百年的审刑署被砸开积灰的宫门再度启用,太妃投毒之事绕过梁家执掌的刑部,由中毒的皇帝与御前直接查探。审刑署之门刚开,西区休养了五个月的两千北境军迅速启身,一半围梁氏本家,一半守皇城宫门,摆明对梁氏一族的警惕和守卫宫城的混血君王。
十四日,梁氏太妃暴毙消息传出,梁府私兵先与北境军冲突,反击失败被斩百众。兵部介入,助北境军。
十五日,宫城内务署与慈寿宫押出六十余人入审刑署,出身俱梁族,罪名各有不同,有窃卖御品,有暗地纵淫,还有杀人藏尸,按罪行论处皆死罪。禁卫军介入,与宫门外北境军动干戈。
十七日,一道似真似假的消息传出,梁氏太妃所染之毒乃梁家所售烟草,东区购烟者稀少,只沸谈,西区获烟者众,皆异动。消息传得飞快,几日内传到长洛之外的五十余州,即便烟草是毒是悦乐物尚无定性,售烟之路已开始堵滞。
二十一日,梁尚书请罪上折,推责梁氏太妃,自请降罪九桩。宰相与内阁明面介入。
翌日,冬末下了最大的一场雪,雪下到最盛时,称病九天不上朝的皇帝睁着熬红的眼短暂恢复了常态,再开朝会。
围堵梁府的北境军撤退,宫门照旧。
来到今日,距离新岁只剩下七天,东区的茶舍戏台座无虚席地连开了两个多月,说书人啧舌说到哑声仍说不尽,野话本子售卖得赶不上写印,数万看官明里见的是对梁氏一族的声讨,实则听的是对那位极昏聩极荒淫的先帝的痛骂。
没有先帝几十年对梁氏的倚重,怎会有酷吏当道的刑风。
没有先帝三十年的挥霍无道和倒行逆施,怎会有韩宋云狄门之夜的惨祸。
灰袍少年认真老实地听了两刻钟精彩纷呈的说书,到点续了十四枚铜板延时,边听说书边竖起耳朵听茶舍里众庸众的议论看法。
七嘴八舌里有九成半是拐弯抹角、毫无营养的对先帝和权贵的粗俗谩骂,剩下指甲盖大的议论声是对被投毒的新君的同情。
“那‘织女’可真倒霉,明明织出了老大的‘云彩’,结果跑来‘鹊桥’讨不到好,按头吃‘牛草’,现在喝‘砒霜’,‘九重天’真不是人能待的!”
“就是,这二十年来谁听过‘织女’这号神仙啊,好事通通轮不上,流放着吃糠咽菜,现在揪回‘天庭’说要当神上神,结果啥好都还没捞到,命就要丢了。”
少年听清了近旁这两句,边喝茶边服底层的口才,一套一套的,就算现在梁家负责抓议政言谈的酷吏坐在旁边,估计也听不出来他们在说什么。
新君是七月七来,就被隐为织女,云彩是军功,鹊桥是国都,牛草是登基,九重天与天庭都是宫城,议论得浅白又隐晦。少年若不是混迹东区三个月了,现在也不能听懂。
灰袍少年听到了时间,身上铜板不够了,便喝完最后一口冷茶离开茶舍,照常去挑柴卖柴。
不同的是他卖的主顾是住在东区典客署的云国人。
他借着烛梦楼暗地里的牵线和隐匿,卖了两个月的柴后搭上了云国二皇子云仲。
云仲第一次见他时手里正摸着云国特质的袖珍破军炮,和善地同他笑谈:“六皇子,你想与我做交易,做什么?我不过是扣押在贵宝地的异国质子。”
他折腰砰砰磕头,口齿清晰地将排练了百日的长篇大论讲出来,每一处节奏和火候都把握得刚刚好,云仲只在中途打断过他四次,每次他都圆上了。
假如这场初见会面里,云仲没有打断他超过五次,他就是成功了。直到现在,这场戏他都成功地演进去了。
灰袍少年也即昔日宋贵妃所出的六皇子、今日的左脸刺罪宋家罪裔高琪,正背着柴脚步沉稳地走进典客署的后门,去过柴房,绕过曲廊,到了往常会面的厢房。
今天烛梦楼的花魁也在。
“小琪来了?天寒地冻,快些入座暖手。”云仲见他挥手示意,笑道:“我与红泪等你一刻钟了。”
冻得唇色微白的高琪歉意地朝他们作揖,边落座边烤手:“对不起,来时被几段说书绊住脚,迟来了。”
一旁的谢红泪贴心地递过两盒药瓶,一盒治皲裂,一盒用以易容遮左脸的罪字刺青:“不迟,方才妾与二公子恰好也在议论此事。”
“是么?”高琪感激地收好药瓶,抬眼看向云仲,恭敬地笑问:“不知道云兄议论到哪里了?”
云仲轻笑着令谢红泪继续。
谢红泪轻挽红袖,钗环不晃地倾壶分茶,声如夜莺:“正说到皇城开审刑署,皇帝中毒和梁氏如何善了先不提,只是这次先斩后奏地重开审刑署,或许是皇权要收些世家的刑案权,百年了,这倒是稀奇事。”
不等云仲和高琪接话,她轻柔地继续说:“我与皇帝陛下接触日久,陛下一介武夫,专于儿女情长,对收权一窍不通,这分权之事必然是宰相和吴家在背后推动。陛下和北境军不过是台面上的幌子,梁家会服软,到底是惧于这次兵部的威慑。当初是吴家快刀斩宋家,不然,本该属于宋家和六皇子的兵部也不会落入他吴家之手。”
谢红泪和颜悦色地把幕后全部推到吴家身上去,即使这次风波也让吴家乱得够呛。
她一边烹茶一边笑着再次建议云仲:“二公子,我们若要让长洛倾覆,让晋国内乱,杀了宰相吴攸就够了。”
高琪每次听到谢红泪这么建议时总是会心跳加速,觉得她诱敌诱得太肆无忌惮了,那可是他们顶头上司,真要被云国人杀了,那他们一直以来的心血也完了。
尤其是谢红泪每次建议刺杀吴攸的时候,那神情让高琪分辨不出到底有没有演戏的痕迹。
好在云仲还是照常地端起茶杯,笑叹着摇摇头,神情遗憾不已:“不是不想杀,当真是杀不了。你们晋国的霜刃阁代代出武学奇才,那吴攸身边有极其棘手的影奴,我云国千机楼比不上霜刃阁,养出来的死士不是你们影奴的对手。”
高琪心跳放缓,就见云仲转眸看向他:“可惜小琪你手下的绛海被废了,不然或可派他前去刺杀宰相。”
高琪流畅地露出少年人的痛惜和悲愤:“云兄莫再提我的伤心事了,罗海苦练十七年的武艺被废是我心中极恨之事,我来日必要那高堂上的勋贵血溅七尺,来偿还罗海流过的血。”
“是我口误,又激发你的杀意了。”云仲笑着拍拍他的灰袖,又转头去和谢红泪说话,“眼下是吴家和东宫韩家牵制摄政吧?短短数月之间,晋国七大世家去了宋、何、梁,吴家吃得下么?”
谢红泪笑答:“不管吞不吞得下,只要结果是晋国内斗耗损国力就够了。二公子莫要忘了,宫城中还有狄族人,他们也心心念念蚕食晋国,等到晋国再内斗到你死我活时,我等再发动一次云狄门,势必让那高家血脉断绝殆尽。”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沉,但她说完看了一下高琪,俏皮地笑着补充:“当然了,不包括六皇子。”
高琪心想我谢谢你。
她这表情演得实在太炉火纯青了。
“再发动一次云狄门不是不可能。”云仲拇指揩过腰上佩戴的袖珍破军炮,眼神深邃了些,“只是,明面上高骊和北境军仍在这长洛,暗地里霜刃阁藏于无形,这二者至少得去其一,才不会重蹈七月七的覆辙。”
他最忌惮的不是吴家,晋国世家一丘之貉不足为惧,最初最提防的是成立了几百年还不倒的霜刃阁,七月七之后又多了一个高骊。
或者说不仅是忌惮,云仲每次想到如今的晋国皇帝是这样一个混血来当,便觉得如坐针毡。
那高骊无论是慧是愚,是贤是暴,只要他坐在那位子上就足以令云皇辗转难眠。他身上的异族血统对于晋国人而言或许是诟病之处,但对于云皇而言,晋国皇帝一半的狄族血统很有可能意味着促进晋狄和平相交,那是最差的局面。
晋国最好是由一个敌视狄族的中原人当皇帝,更好的是皇帝是上代幽帝那样的败类,只有那样,他泱泱云国才能有更多的把握吞并古老的晋国。
“皇帝陛下与北境军还会维持着如今互为矛盾的局面,除非到后面让北境军参与世家兵部的纷争才能消耗掉,但二公子放心,霜刃阁在没落了。”谢红泪垂眸看杯中花茶,“这次梁太妃惹出来的毒祸不仅伤到陛下,还折戟了陛下身边的玄级影奴。九王身后的绛贝也元气大伤,本代霜刃阁走出来的一等影奴,寥寥无几了。”
云仲眉目松泛了些:“是那个当初在玉龙台摘下狄族降书的武士,也是那个打开青龙门的影奴,对么?”
他看向高琪,高琪肃然点头:“是他。”
云仲一口气喝下杯中残茶,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惋惜:“那真是太好了。”
此时的宫城内,熬红了眼的不止一个皇帝,几乎所有朝臣全都满眼血丝,更别提因背后各自原因逼得方寸大乱的重臣。不过即便如此,众人眼中苍颓归苍颓,神情依旧绷成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稳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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