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又按了一会太阳穴,青筋无规律鼓动的青白手背按着墨褐色的书桌站起来,听到薛成玉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并倒了一杯水风风火火地呈过来。
高骊是有些渴了,但他不想喝,脑子的迟钝连累了身体,动作稍微凝滞了一些,眼睛便来不及闭上,看到了水杯当中自己的小小倒影。
一张骷髅脸,眼窝骨里不是空洞的,而是装着两簇阴森森的红焰。
高骊脑海里的鼓声疯狂躁动,他抓起水杯一握,玉瓷一瞬被攥成几块碎片,水和血一起淅淅沥沥地流下去。
然而他还没松开,攥着那碎片猛然扎在按着书桌的左手手背上,不知痛觉地扎了三次,眼里看到的是一只骷髅手骨上迸开三小簇血花。
见血了,鼓声消停了。
高骊这才舒出一口饱含放松和愉悦的喘息,丢了碎片闭上双眼,甩甩两只血淋淋的手揣进袖子里藏好,大踏步准备回天泽宫去。
薛成玉都吓懵了:“陛、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还不记你的册子去?”高骊扭头怒吼,“没长眼的骷髅头!”
他睁着血丝更重的阴鸷冰蓝眼睛走回天泽宫去,微微佝偻着,阴沉沉又惧慌地瞟着一切,看到来往路上的所有人都是穿着各色衣服的骷髅。
男骷髅,女骷髅,老白骨,小白骨。
人间何故不见活人。
他越走越快,很快走到了天泽宫门口,一眼望过去,或高或低或男或女的骷髅当中,站着一个真正的活人。
别人都是惨白的骷髅头,只有他,是眸光盈盈、脸色微红的绝佳美人皮相。
高骊险些脚步一错当场跪下去,脑海中的鼓声像是不能见光的鬼见到了月光一样退散。
他忍着想哭的冲动走上前去,心里念过千万遍期期艾艾的谢漆,两片唇却总是因为在他面前过度紧张和欣喜而分不开,于是便只用一双见惯太多骷髅的眼睛,极度渴望地凝视着他。
他看到谢漆黑嗔嗔的眼睛里浮现了清楚的心疼神色,他揣好手跟着他走进天泽宫,走到深处时看到了一个穿着宦官衣服的白头骷髅,他知道这是乔装打扮进来给他把脉的神医。
他听见谢漆轻缓道:“陛下,袖子里的手轻轻拿出来。”
高骊胳膊一僵,讷讷地照做。
两只沾着些许血迹的白骨手露出来,他听见了神医的吸气声,眼睛则一刻不停地紧跟着谢漆。
看着他衣摆翻飞地搬来了医疗的东西,沾了温水的洁净毛巾带着小心翼翼的力度在他的手上擦拭。
高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低垂的纤长睫毛,一只手给神医诊脉,一只手给谢漆包扎。
神医在一旁问:“手是自己弄伤的对吧?因为什么理由呢?”
高骊不答。
他看着谢漆抬眼来看他,眼眸里有泪光环绕,是越发勾魂摄魄的一双眼睛:“怎么了?”
高骊马上回答:“有点想杀人,不行,先制止住自己。”
神医又问:“你已经连喝了三天的药了,眼前有没有出现什么幻觉?”
高骊紧盯着谢漆,不知不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没有。”
这不算说谎,只要他看着他,眼里的世界就是正常的,是活色生香的。
谢漆冰凉圆润的指尖伸过来擦拭他的眼泪,高骊瞬间压制不住自己的渴望,抬起那只刚包扎完的手握住谢漆的手,不住地在他掌心指间亲吻。
这个他世界里唯一的活人,还是美人,还是爱人。
神医在一旁记录脉象,对高骊痴缠的举止视若无睹,又问他:“有没有觉得头痛欲裂,或者心口绞痛的?”
高骊饥渴地亲着谢漆的手,含混道:“有,现在不会了。”
神医又问了几个关于他身体的问题,问完之后便要叫谢漆出去嘱咐一些注意的点,不让他听的。高骊眼睁睁看着那只被他亲到红通通的手抽离出去,眼里的泪珠更多了。
但谢漆说很快就回来,他就驼着背,佝偻着高大的身板,睁着通红的眼睛掉着眼泪,沙哑地说好。
谢漆和神医移步到外间轻声说话,听神医嘱咐了用药方面的不少要点,而后说起了高骊的心病。
“高沅是走向扭曲的极悲,他更像是走向清醒的悲伤。以前他的脉象沉稳有力,性格大开大合,喜怒形于色,嬉笑怒骂都明朗,这几天下来你不会因为灯下黑而感觉不到吧?过去直率、生机勃勃的皇帝陛下,正在迅速被动扭转心性,滑向和他从前相反的敏感萎靡。”
谢漆十指抠住衣摆,哑声问:“我该做些什么?”
“你一直陪着他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神医顿了顿,微阖眼遮掩了眼中的泪意,“若我师妹没有一尸两命,我师弟不至于那么快放弃生志;若我师弟没有彻底遗忘我这个师哥,他或许还能感受到几分对这世间的眷恋。一个人在这世上,如果爱的都死了,都忘了,觉得自己真的是这精彩人间的一粒微尘,很快他就只想去尘归尘。活着不需要意义,死才是需要的,空就是最重要的死亡动机。”
神医又说到了别的:“其实你一个人承担了高家两个人的依赖。”
“我分身乏术。”
“我不是在强求你救两个人,是想让你知道,你很重要。谢漆,他们都在不自觉地追逐你。”神医拍拍他肩膀,“你小子现在一个人牵着两条命,你也要多多顾着自己,心里不要太沉重窒息,平常心对待他,你越如常,他们越容易跟着你回归日常,不要绷太紧。”
谢漆点过头,送走神医后快步回去,高骊默默无声地驼着背掉眼泪,看到他时颓废的气质才略微变成精神一振。
谢漆慌忙上前去,高骊坐在椅子上,一伸手就抱住了他的腰,下颌骨靠在他胸膛上,眼巴巴地抬头来望着他。
“老婆……”
谢漆一下午着实是被高沅吓得不行,现在看到高骊如此,虽然没有被吓到,却也止不住心酸。
“不要伤害自己。”谢漆忍着眼泪捏捏他的脸,“把你所想的都告诉我可以吗?”
高骊遍布血丝的泪眼专注又迷糊地看了他半晌,才通红着耳朵嘀咕:“只想和老婆睡觉。老婆已经、已经三天不和我睡了。”
第80章
这天晚上,高骊喝过苦得惊人的药后还需药浴,神医觉得可以开始第一次药浴,搭配汤药可以事半功倍,只是药浴比喝药后劲大。
高骊提不出意见,神医要怎么治他就怎么服从,他只是满怀期待地看着谢漆,纱布裹得严实的两手眷恋地攥着他五指。原想借着他的怜惜之情贪点好,谁知还没动手,身体忽然发起低热来,只是光坐着就汗流浃背,一刻钟的功夫便湿透了衣服。
谢漆一见他不对便让其他御前人退下,接手去看顾他。
外人不在高骊更加不掩盖本性,晕乎乎也要去抱人,黏糊得谢漆走不动道:“陛下,你发汗了,不是发另外的,我们先去浴身好不好?”
高骊因低烧而不住喘,紧紧缠着谢漆不住求抱:“谢漆漆,我……我没力气。”
他越热,便显得谢漆的手越冷,冰凉的手捧到他脸上来,就像冰泉来捂化岩浆,舒适得高骊不住往他掌心里拱。
“是解毒药在起作用,别怕。”谢漆停下动作先安抚他,“除了无力,身体有没有哪里疼?”
高骊低喘着去咬谢漆的手,齿间咬不出什么力度,咬不住舌尖便舔舐着痴缠,饶是如此仍留不住这只有血有肉的手,谢漆的手指一离开他的唇,他便急得想哭。眼泪还没滚落,谢漆便低头覆过来,深重漫长的一吻解了他短暂的惶然无助。
冰凉的手指贴上了脖颈,手势是环着逡巡,高骊的感官都在无限放大,感觉到谢漆在抚摸他脖子上的无形项圈,不安的心跳慢下来,被四两拨千斤地抚摸到安定。
高骊呼出湿热的喘息,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漆,这才回答起他的问话来:“脑袋有点疼。”
谢漆的吻落在他太阳穴,高骊微颤,喘息轻缓下来,竭力朝他笑,可怜巴巴的好似落水犬。
谢漆忍住酸涩剥去他衣物,搀起他去药浴,高骊步伐踉跄,滚烫的汗珠淌进眼里看不清周遭,与世间的联系就只剩下搀扶着他的一具身躯。
待进了浴桶,谢漆把神医研制出的药丸放进水中,热水没一会就变成淡淡的青色,高骊两手带伤只能搭在浴桶边,不敢看水面倒映出自己的骷髅头,便仰着脖颈汗涔涔地看着谢漆,声线低沉,语气撒娇:“老婆,我在出汗,老婆,我没力气,我要掉进水里去啦。”
谢漆一只手托着他的下颌,另一手轻捧他的脸,弯腰沿着他额心一直亲到嘴唇:“不会的,我托着你呢,小狮子。”
高骊刚想朝他笑,就猛然感觉到浑身像被千百根针扎了一样,疼得一哆嗦。谢漆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两手,以免带伤的手掉进药水里被浸染,药水毕竟是带点毒性的。
高骊反手攥住他两手,紧紧闭上眼睛靠在浴桶边,边忍边低喘,一身热汗滚滚,忍不住煎熬时,便开口叫着谢漆的名字。泛青色的药水似乎正在缓缓地推进他肌理中,等他热汗冒完,药水由青变为最初的清澈。
一场药浴下来,本来就没精打采的高骊更蔫巴了,爬出来后他直接倒在谢漆身上,瘫软成这样了,还贼心不改地嘀嘀咕咕:“老婆,我还要跟你睡觉的,我们一起去睡觉吧……”
谢漆本来酸胀不已的心被他惹得哭笑不得,把他送到床上按好,自己和衣钻到被窝里去抱住他:“睡吧,我的倒霉小狮子。”
高骊咕咕哝哝:“不是这个睡。”
“等我生辰那天吧。”谢漆一遍遍摩挲他后腰的刺青,亲昵地亲亲他鼻梁,“你现在压不了我,小狮子没力气了。”
高骊哼哼唧唧:“那我要亲嘴。”
谢漆被逗到了:“都这样了还撒娇……”
“就撒。”高骊累得眼皮沉重,耷拉着微阖眼睛,“老婆等我,等我好了,我要睡你三天三夜……”
谢漆抱着他轻抚,等他呼吸均匀了,抿着唇在夜色里泪水汹涌。
神医认真地一连进了宫城五天,第五天傍晚刚悄悄地在掩护下出了宫门,徒步走出半里地才叫了辆小马车,准备回东区去。谁知他刚上了马车,破帘子一掀,被里头坐着的贵人吓得差一点摔下马车。
马夫推着他的后背把他塞进去,神医只好收拾好心情进去坐下,恭恭敬敬地行礼:“世子大人。”
吴攸的脸在昏暗的光影里:“坐,你近日辛苦了。”
神医坐在他对面,反而镇定了些:“世子才辛苦,日理万机,如您不弃,老朽为您把一下平安脉吧。”
“高骊和高沅哪个比较平安?”
吴攸轻描淡写地问。
神医眼皮不住跳,沉默了好一会,吴攸伸出左手去拨车窗的帘,眼睛看着沉下来的夜色,西区的不少高院豪宅已经点起了华灯,照透了本来寒凉的冬夜。
那些微光照在他手腕上的残玉,闪烁出冷然的杀意。
神医鬓边的白发被冷风拂过,用苍颓的声线回答:“高沅比较严重,保守估计至少得治疗半年以上,高骊心志和身体强得多,坚持一个月祛毒,只要不再沾染到毒物,基本就不会再复发了。”
吴攸放下帘子,平静的目光落在神医的抬头纹上:“你要知道,我现在不杀你,仅仅只是因为还有病人需要你。”
神医心中一抖,刚才生怕被手起刀落宰了,现在听了这话才悄悄松了口气,都说医者不自医,自医其病还好,就怕糊里糊涂卷进什么纷争,身体康健地被卷进乱葬岗。他还不想死,师弟师妹折损了三条宝贵性命才研制出解烟毒的法子,他还没把这医术传远播深,还没完成至亲者的遗志,还不能灰溜溜地走进坟冢。
吴攸说完这话,他原本还以为是说长洛有不少其他病人在等着医治,但马车一颠,神医骤然想起了吴家府上曾经还有两位棘手的病患,因着有一个月不曾传唤他去,他便以为病人的病顺其自然地好了。
眼下能让吴攸亲自来……怕是情况又危了。
神医抬手擦了把汗,既担心起手底下的一堆病患,又庆幸得亏自己医术过人,专治疑难杂症,不然这脑袋一早就搬家了。
“说说宫里那几位的情况吧。”回吴家的路还有点距离,吴攸倚着车窗,微抬着下巴俯视神医。
神医不敢搪塞,但会说一些真实的废话,挑着两个高家人的中毒程度和心理素质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调动一切语言竭尽可能地把焦点钉在两个病患身上,不透露半分另外的存在。
然而即便他怎么努力地想要让吴攸把注意力放在皇帝和九王身上,吴攸还是开口时便一击毙命地问起了别人:“谢漆在其中是什么角色?”
马车内光线昏暗,神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作出最镇定自然的表现:“他就是一个御前近侍,到底是个武夫,除了插手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其他的只会干着急。”
“是吗。”吴攸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高骊既在发病中心志悬于一线,谢漆没能帮他拉住这一线?”
神医暗掐大腿,平和着声音回答:“要想康复,更多的还是依靠病患自己的意志,皇帝骨子里是个铁人,靠自己能痊愈的。但是九王只怕不太行,他的状况不太妙,心志脆弱也就罢了,周遭缺乏亲属,老朽听过九王在昏迷中呼喊世子你的名字,若世子有闲暇时刻,有恻隐之心,不如抽个时间悄悄去看一看那孩子。”
他怕吴攸动手除掉谢漆,眼下那两位的情况在节骨眼,谢漆要是这个时候没了,只怕他们会彻底疯下去。
好在吴攸的关注点转移了:“高沅还叫过谁的名字?”
神医回答:“那小孩总叫哥哥,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兄长,也许仍是叫世子。”
“不是我。”吴攸的语气里出现了微妙的波动,“是他大哥。”
神医不敢噤声,料想他关注点不再就足够了。
等到了吴家的后门,神医下了马车走进去,吴攸在前方快步走,衣袂翻飞着穿过眼花缭乱的障眼建筑,神医的眼睛被人蒙上,带进了几乎与世隔绝的一处密室。
待结束了一波劳心劳力的救治,神医还没喘口气,密室外的吴攸又给了他另一个任务:“制一份假死的闭息药给我。”
神医心头突突:“世子,此药有毒性,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乱吃,体弱之人吃了会伤身体的根本的。”
吴攸没有多余解释,也没有重复第二遍,神医还没擦掉满头的冷汗,眼睛就又被蒙上送出来了。
若说今日此行到此结束也就罢了,神医没想到离开吴家后还有多余的刺激等着。他心里七上八下地被吴家的人接送回到东区的小木屋,进了屋后微抖着手点了灯,还没坐下喝一口水,就看到烛火一晃,一个黑衣人风一样飞到了面前。
神医吓得差点嗷出声,那人就扑通跪在了眼前,干脆利落地磕头:“夜深惊扰,望神医恕罪。”
神医把叫喊吞进咽喉里,问起那人身份,只见黑衣人拉下面纱片刻,露出一张让神医印象深刻的脸来:“是你……”
黑衣人跪着没起来:“神医,我主子如何了?”
神医不敢乱说:“这、这,你怎么不去问世子呢?”
“没用,我问了没用。”黑衣人哑着声,“我见不到人。”
神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见黑衣人还笔挺跪着,只好硬着头皮说些基本情况,那黑衣人听罢才松口气,站起来便要离开。
神医叫住人:“你当初伤势没好全,小心身体!”
“谢谢您。”
黑衣人道过谢,伤痕累累的身躯毫不停顿地往外走,继续执行今晚的新任务。
第81章
高骊服药后的第六天,神医因为其他病患的事没空再进宫来,谢漆确认完神医的安全放心了些,高骊解毒中略有不适,但还能控制得住,高沅是逐渐癫狂到令人悚然。
眼下白天高骊不在,谢漆思来想去,揪了踩风和小桑私底下议事,把高骊中毒的事告知。
踩风听了之后,拧着的眉头反而松开:“恩人,你肯说就好,连日来你和陛下的异样我们不是没察觉到,只你不说,奴不敢问。而且陛下在奴眼里和往常差别不大,看不出您口中的严重情况。”
小桑则紧皱眉头,深思了一会反问:“大人之前嘱咐我等警惕烟草,莫非陛下的情况是与这有关?”
谢漆应过声,问她另外的事:“之前你去查慈寿宫,太妃宫中可曾流通烟草?”
小桑摇了头:“梁太妃坐镇其中,便是有梁家人在其中做铜墙铁壁,奴婢调出过内务署往里头的进贡,宫中无甚,梁家外家送入的名单上不见烟草,多是些药物和玩物。”
说着她便把袖中誊写出的梁家送物名单交给谢漆,惹得踩风侧目,谢漆接过展开,一行行扫视下来,字里行间找不到一丝烟草的痕迹,反倒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比如梁家一共送进两副珍贵棋盘,其中一副就是谢漆和梁太妃对弈过数次的醉金棋。
看不到烟草通行,也有可能是慈寿宫抹账,但还不至于抹掉过于大比的账目。谢漆收好还回去,嘱咐小桑道:“十二日那天我将去一趟慈寿宫,届时你和我走一趟。”
小桑点头应过好,一旁的踩风急起来:“恩人,那奴需做些什么?”
谢漆把神医交给他的解烟药方转交给踩风:“陛下不喜女郎接近,汤药不便让小桑来送,来日若我因其他事不在,你便照着这药方替陛下熬制,注意好方子上的每一处要点,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出不得。”
踩风当即对天起誓来,郑重得让谢漆想笑。
谢漆原想自己来盯高骊的药,只是很快年关将至,还有不少阴私事需要去拨动,光靠他一人确实是分身乏术。
神医让他保重自己,不能出事,不然牵连到两个病患的命难辞其咎。谢漆虽觉得神医说得夸张,却也不能不警惕。
随后他悄然离开天泽宫,上了屋顶先悄行去文清宫一趟,有事要拜托青坤帮忙。
自何家案出,东宫便忙得挪不开脚,青坤之前再被高瑱放在边缘,眼下也不得不被派去干各种杂活,除了东宫之外,狄族圣女阿勒巴儿住着的文清宫也全由他盯着。此刻东宫人多眼杂不适合碰面,两人便约在了还算清净的文清宫。
谢漆借着大宛联系了他的鹰,两人在文清宫屋顶会面,甫一见面青坤还打趣他:“师哥,这可是你躺过四年的屋顶,故地重游,怀念吗?”
“这里在韩宋云狄门之夜被烧毁过不少地方,翻修后不再是我的故地了。”谢漆轻抚过宫顶的新瓦,转眼便拜托他帮忙:“你能不能找借口暂时从东宫告假,帮我去盯大理寺的梅之牧?何卓安恐在年前问斩,梅之牧在上邢台前很可能在牢里诈死被人劫走,劫她的人不好对付,你的轻功比我好,或许可以胜过劫囚的人。”
“师哥,不愧是你,短短几句话就抛给了我不少未知的难题。”青坤摸着下巴歪头打量他,“梅之牧什么身份和事情,劫囚的又是什么来头,劫完了人往哪安置,是要放生还是要大卸八块丢进乱葬岗?”
“如果你和劫囚者对上刀,你应该就能感受到对方是什么身份。”谢漆不便多说,对青坤,或者说对霜刃阁总部那边的盘算还抱有芥蒂,“如果你成功劫到人,请你把人送去烛梦楼,最好亲手送到花魁娘子谢红泪手里。”
谢红泪用那一幅画和一盒祛疤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张忘的未死,谢漆不知道她居心如何,肯定的是她并非全心效忠吴攸,那就干脆把梅之牧送到她那里去,这浑水大家一起来搅,他倒要看看谢红泪怎么应对。
青坤嘶气:“好哇,师哥,你和这谢红泪难道还有交情?”
谢漆不和他贫嘴,肃然沉声:“我还是有些不能信你,青坤,阁老们和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一概不知,劫梅之牧一事也确实是强人所难,正因难,你若真能成,我姑且相信你是真正站在我这一边,那么等你回来,我会将其中种种都告诉你,你称我一声师哥,我也叫你一声师弟,自此知无不言。”
青坤楞了好一会,下巴也不摸了,搓搓手掩盖紧张,认真地点了头:“好,那师哥等我,我也等师哥。”
谢漆抱拳谢过,扭头就离开了文清宫,悄行去了方贝贝那儿,短暂地看几眼处在癫狂当中,再哭就要瞎了双眼的高沅。
高沅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要没昏睡就竭尽所能地在地上扭曲阴暗地蠕动爬行,那非人姿态谁见谁怕。
方贝贝光是让他喝药就心力交瘁,每天唯一的放松时刻就是谢漆跑来支援。高沅扭曲的双腕只有在抓着谢漆小臂时是正常的,泪流不止的双眼也只有在谢漆伸手捂住时才短暂地停息。
高沅在彻底的黑暗里只听得到这清冷克制的低声:“别哭了,小疯子。”
这天是十二月九日,青坤一收到谢漆的求助,很快找到理由去找谢如月告假:“少师大人,对不住,我受伤了,想告假两天。”
东宫全体幕僚跟着高瑱和韩志禺已经奔波了一个月,被何姜两家的事吸完了精力,谢如月也是,高瑱有多少夜不眠他就有多少夜不休。高瑱确实倚重他,从前谢漆在,他都不曾主动让谢漆参政,现在却几乎是手把手地教谢如月接触,这样一来,有些比较琐碎细小的政务高瑱来不及料理,谢如月便用太子少师的印章代替他盖章生效。
谢如月此时正管着偌大的东宫内外政务,听到青坤要告假有些着急,因他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去看东宫以外的情况,青坤一直在帮他盯梢文清宫和其他动向,便着急地问:“青坤大人哪里受伤了?”
青坤捋起袖子给他展示手臂上四处獠牙印子:“在文清宫查探时不慎惊动了圣女养的一堆宠蛇,被其中有毒的咬了,现下内力被封一半,我得回去找帮手看看怎么解毒。”
谢如月睁大眼睛:“圣女在宫里养蛇?!”
“昂。”青坤放下袖子,“异族人,诡异事多。怪我太悠哉,风雪声一大就听不清蛇的爬行声,一不小心就着调了。看来以后还是离那些异族人远一点好。”
“等今年忙完来年就去禁止他们养蛇,太危险了,那青坤大人你去休养吧,两天够吗?会不会不够时间调理身体?”谢如月一边找文书盖章,把青坤手上负责的区域划分给其他韩家的影卫,一边飞快地问他话,“宫里御医医术高超,您准备找哪位御医啊?”
青坤挥挥没有被咬的那只手:“不必动用宫中人手,我回一趟霜刃阁。”
青坤心中冷笑,宫里御医都是些什么脓包,又都是哪些世家的人手,他怎么可能在宫里看病。
他早发现狄族圣女养蛇,按下不表到现在,纯粹是他觉得可以当理由利用,现在刚好,便拿狄族蛇来做个幌子。至于说回霜刃阁,一举两得的事,这样他按照谢漆的吩咐去办事,也没人会怀疑到他头上去。
“你……能回霜刃阁?”谢如月手上的动作全部停下,惊愕地看着他,“霜刃阁不是有规矩,全体影奴出师后不可回山?纵使回山,山门不开,怎么回?”
青坤挑眉,似笑非笑:“我师阁主,我是例外。”
谢如月咬牙,脱口而出:“玄漆大人也是阁主弟子,你能回他为什么不能回?”
青坤摇头笑:“我不是阁主,少师大人替师兄鸣不平的话,可以飞鹰传信去质问。”
谢如月回神来,脸色煞白地起身向青坤行礼:“甲一不敢对阁主有何异议,一时失言,请青坤大人恕罪。”
青坤散漫地笑着,行了个更大的礼:“少师大人言重,言重,那事假既已告知,我先退下了。”
说罢也懒得再看谢如月什么反应,他一顿轻功就飞了出来。每个霜刃阁影奴对阁老们的恐惧都是深刻骨髓的,但他现在不怕。
因为霜刃阁那群退休的老头子现在不管打打杀杀,也不管鼓捣新苗子,他们现在正在忙着研究怎么种田。
是的,种田。
韩宋云狄门之后,吴攸决意要捧毫无根基的三皇子高骊当皇帝,先是直接拉拢护国寺造势,要借着那天命仪式,让一波脑袋瓦亮瓦亮的国师和尚们指认高骊才是真天子。当时国师给出的条件是,把长洛城外白涌山的万亩闲置田送给护国寺,吴家财大气粗,一手盖章就送地了。
只是吴攸大概不知道,杨无帆和护国寺私底下做好了交易,万亩田,一半归霜刃阁。
现在阁老们都放下了兵器,满手泥地琢磨着怎么致富,早日解开外头的桎梏。
于是乎,老少影奴都忙得飞起。
卖命的卖命,挣命的挣命。
青坤说是回霜刃阁,实则先去了城外的白涌山,大老远看到三个易容成老农的阁老,没忍住哈哈大笑。
方贝贝的师父最为老不尊与跳脱,听青坤谑笑就抠起一块泥巴用化骨掌振出去,几十块小泥点准确地击中了青坤全身,没一点不中。
阁主杨无帆无语凝噎地踹了那阁老一脚,随即脚下一掠,眨眼间就无影掠过了几十丈来到青坤面前:“宫里如何?”
青坤狼狈地抠着脸上的泥点,开口先说:“师父,师哥生辰要到了,还是弱冠日。”
“我知道。”杨无帆低头脱下脏污的手套。
“知道怎么没个表示。”青坤一撩衣坐在一棵果树下的木凳,擦着脖子上的泥点先从谢漆说起,“师哥倒霉人总遇倒霉事,太子私底下对他还是虎视眈眈的,九王那边也不对味,两边人看着都恨不得拆下他几根骨头去暖被窝,皇帝那边吧,皇帝本人怎么折腾他先不说,但除了皇帝完全相信他,另外的都是人精,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咬他两口血肉。”
青坤抠完泥巴就去弹指甲缝,详细地讲起了三件最棘手的大案:“师父,最近有不少事件很新,新到霜刃阁没记载清楚,我弄不懂。总有直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在宫城的人手不够使,你们几个老头鞭长莫及,我担心我应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