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是睿王之子,到他是重生之人。
高骊原本只是猜想,眼下听到证实,谢漆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创巨痛深,听得他心碎。
他死死抱紧谢漆,恨不得将他嵌进骨骼里藏起来,好去躲避人世的诸多折磨和戏弄,人世如果有风刀霜剑,就让他来替他遮挡。
谢漆失控的眼泪渐停,苍白的手攥住了他的左腕,扣紧戴在他手腕上的天命念珠,通红的眼睛看向他,他想问等到这些天命念珠耗尽,他会怎么样。
可话到嘴边,他选择抓住眼下易逝的时间:“继续……高骊。”
“再继续和我做。”
初十之后,到今日二十的十天里,谢漆又去了护国寺南寺三趟。
他一开始对萧然的恐惧消弭,他只把那亡灵当做一个获得情报的箱子,从他那里获知时空缝隙下的过去、现在,和缥缈难定的未来。
萧然观测到的世事有不甚清晰的,谢漆还有霜刃阁密集的情报罗网,和方师父留下的遗言绢布,他昼夜不休地循着蛛丝马迹去追踪,搜查不到太多有关生父的踪迹,但得到了生母的命途记载。
他的生母念奴,乃是从东境贩到长洛的负债孤女,肩上压着几辈子难以还清的家兄重债。同行堕入风尘的姊妹有太多煎熬不住轻生的,她也想过,只是到底心有不甘,还想挣脱出销金窟。
因她容颜与歌喉,她先在西区为妓,往来权贵官宦见得不少,或许年少时曾被几人艳绝过,却也清楚西区不易脱籍,风尘无真心,奢望赎身,那还是无望。
她先在西区挣够了还债的银钱,一步步绸缪着,提前让年岁渐长渐失价的风尘铁律发挥作用,从西区烛梦楼转到东区最末地窑窟。东区管理散乱,她用偷学来的药理服药,让身上显现出得了花柳病的斑纹。
窑窟鸨娘毫不客气地将她扫地出门,任她自生自灭去,她素衣素面踏出窑窟的时候,或许曾设想过离开长洛后,不为世俗、本家束缚的新生活。
然而她赶上了梁家的抓获。
他们把她当做深陷花柳病的妓子,将她抓进了天牢。
她在那天牢里,见到了被囚六年的睿王。
高子歇大抵是她年少时艳绝过的几人之一。
或者唯一。
她是众生蝼蚁中的渺小一蚁,正因渺小,才能在高高在上的世族剿杀中存活下来,她比不幸的同行人多了几分眼界和智慧,刚强与决绝。她或许和谢红泪秉持的心一样,从剿杀中幸存下来了,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未必不能过改头换面的新生活,但是她们都不愿抛却过去。
谢红泪以自身步步为营,念奴以谢漆为棋路,用着有限的所知,养育与灌输他,在他五岁那年,成功把他送进了霜刃阁的采买幼童队伍中。
方师父在绢布上详细地讲述了念奴的半生,霜刃阁在三年前搜查到了,但被杨无帆抹去。
飞雀一年的春猎上,梁奇烽见到了谢漆的脸,从他那张与生父睿王极其相似的脸上察觉到什么,当天就传信进入霜刃阁,喝令杨无帆将谢漆生母的情报调出来交给他过目。
彼时霜刃阁仍和世家藕断丝连,杨无帆篡改了假信报传去,但为了不让谢漆遭受梁家无孔不入的毒手,直截了当地把他带回霜刃阁藏起来,以及尽全力解烟毒。
在获知这些身世和上代悲命时,谢漆有几回险些激发体内藏着的烟毒余毒,生生靠着银针和神医的药,尽力抑制悲喜熬过来。
他在这十天里捋清了诸多乱麻,最重要的一条是,他在思量自己的重生里,很快抓住了高骊仅有的两次怪异。
很快,他从萧然那里获知了高骊手上戴着的天命念珠,一共四十八颗,他维持四年的双重日两世穿梭。
谢漆因烟毒而失去的记忆没有恢复,但他依然靠着脑子想通了一切。
从方师父和萧然的口中,他知道自己是在飞雀四年的七月七重生的。萧然说谢漆前世从没踏入过护国寺,他没办法将天命念珠交给他,只能交给踏进护国寺的高骊,让他实现两世穿越。
萧然穷尽剩下的天子血造了四十九颗天命念珠,有一颗在多年前就丢失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裹住藏匿了,以至于萧然感应不到那颗念珠在何处。
他把剩下的四十八颗一股脑给了高骊,穿越时间越长,挽回必败困局的赢面才能更大。高骊因混血被龙脉认定为不纯净的天子,无法用天命念珠重生,只能用一颗念珠换一天穿越。
谢漆之所以能重生,是因为在未来的飞雀四年七月七,也就是高骊最后一次穿越的那一天,高骊会把最后的天命念珠交给他。
他才能借着天命念珠的能力,被龙脉定位重生到四年前。
眼下是飞雀三年十月二十日,明年的飞雀四年七月七,高骊如果不把念珠交给届时在天牢中的异世谢漆,不促使谢漆的重生,那也许眼下的这个晋国将会因为过去的更改而改变,走向被云国灭国的原本结局。
萧然也不知道明年七月七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新局面。最大的可能是,高骊在明年七月七交出念珠之后,他与暴君的魂魄再也互换不回去。
暴君会留在此世,高骊会困在那个异世晋国,接受举国被云国踏破的死局。
谢漆捋清了他和高骊的重生与双重日,在推算出这个近乎无解的结论时,身上的余毒终于压制不住,来势汹汹地发作了。
今天是高骊带着大军风风光光凯旋的日子,他也想衣冠齐整地站在城门前,做第一个迎接他的人,和他在接风宴上浮一大白。
可他失眠了许多天,余毒发作了两天,实在无力走到举世瞩目之下和高骊并肩,营造那双雄并立的美好童话。
他只能回到这天泽宫,靠良药吊出精神维持无事的表象,坐在爬梯上,等高骊回来。
等他来了,一起相拥,一起醉生忘死,一起厮缠入睡。
此时天还没亮,床幔掩着烫热的气息。谢漆坐在他身上,努力抓着他后背,抓住他蓬软的卷发,不管不顾地卷舌而吻,发了疯一样去承受,竭尽全力容纳,疯狂之中,反而得到更多痛快。比起明年七月七之后的莫测未来,他有些绝望地想,若高骊将来回不来了,那他还不如在此刻咽气于他怀中。
狮子身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比未来的结局好?
高骊尚不能想通重生与穿越的关联,他沉浸在谢漆是睿王之子和重生的震颤里,抱着他从下而上全部撞进去,他本就像饿红眼的狮子,心里说着克制克制,举止发狠只想大口开吃,此刻酣畅得眼里都泛起泪光来。他有些害怕谢漆真被自己做坏了,但他又头皮发麻地沉湎,往坏里做谢漆,当真是酣畅得天灵盖都要飞出去了。
他掌住谢漆,执着到近乎癫狂地盯着他。
忘生忘死。
谢漆极沉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二十二日的清晨,他颓靡地睁着红肿的眼睛动弹,发现自己在高骊的臂弯里。
疯狂发泄过后,身体虽然像被碾成泡沫又重聚一样,酸痛难忍,但压抑的心魂舒展了不少。
谢漆一眨不眨地凝视高骊,看他满头的卷发没有束成发髻,松散地用发绳绑住发梢,蓬松得像一大团云朵糖。
他看他轮廓分明的脸,看他只要不笑就显得凶神恶煞的眉眼、鼻梁、薄唇。
他仰首去轻吻旁人眼中的暴君,眼睛又潮湿起来。
高骊很快被细微的贴贴惊动,转着眼珠子睁开眼,一见谢漆就笑,凶厉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变成了有些憨痴的笨拙。
他低头反客为主,从谢漆眉眼亲到喉结去,野兽一样咬住他喉管又吮又舔,含糊地同他道早。
谢漆忽然想让他咬断自己的脉搏,但他很快转移阵地,凑上来对着朱砂痣那地胡乱亲,捞紧他往怀里摁,恨不得每一寸肌理都能贴贴。
高骊粗野地亲昵着,在躯体相拥中告诉他,昨天谢漆睡了一天,神医来诊治他的身体,对着他们俩又是好一顿数落。
“回长洛后是不是天天睡不好?接下来我每天晚上都来监督你睡觉,怎么样?”
谢漆沙哑地应承了:“求之不得。”
高骊喉结滚了滚,大手掌到了他的腰,低声给自己定规矩:“那一天一次,最多两,四天给你歇一次。好,非常好,就这么完美地说定了。”
谢漆窝在他怀里,冬季来寒,他始终是热腾腾的,焐得他遍体升温。他希望就这样和他厮磨,希望明年的七月七永远不会到来。
高骊知道他冷,搂进心头摩挲:“昨天我去上朝,昨晚和唐维独坐,说到了……给睿王翻案修史的事。绕过梁家的刑部和大理寺,宫城里的审刑署来彻查。现在梁家忙碌着给高沅操持易储大典,我们的人做足搜查准备,绝对要让梁家崩颓,我要梁奇烽千刀万剐。”
谢漆满脑子“死在他怀里”的阴暗想法打了个结,暂时沉进了角落里封存,神智浮了上来:“梁家……谢青川他们姐弟会亲自动手,你和唐维不用插手太多,让她亲自复仇吧。”
高骊反应过来,被“他们姐弟”这个称呼弄得心头哽,摸着他后脑勺揉:“她也是你亲姐姐,你真的不和她相认吗?”
谢漆摇头:“不了。”
前天晚上谢漆陈述的浓墨往事里自然包含了谢红泪。
她极有可能一生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睿王长女。
谢红泪和唐维不一样,后者一直心心念念为睿王一派正名,在正史上堂堂正正地留下改制先驱的英杰之名,可她不一样。
她在长洛浸润了二十多年,与唐维在北境远离中枢,不知前辈们遭受了什么不一样。
谢红泪查知的越多,越不想翻出睿王的名录,她只想让幽帝一脉死伤殆尽,甚至不在意晋国是否会被云国所灭。
在唐维眼中,师长亲人们都受冤惨死,品性道德高洁无尘,几乎人人是英豪。
可她知道当年幸存下来的人有多少逃亡去了云国。他们被害是真,后续二十年弃晋投云也是真,以李无棠为首的改名换姓的晋旧臣,成了辅佐云国崛起的无名基石,韩宋云狄门之夜,长洛的哭嚎声里有太多他们推动的痕迹。
为睿王一派洗冤,洗到一半发现这些改制先驱们叛国了二十年……那还能洗吗?
谢红泪更不想昭告自己的高钏儿身份。谢漆也一样。
都觉得自己、自己的出身与下九流牵涉过深,不愿昭名,唯恐昭名令高子歇蒙垢。
更何况,若是昭告,他和高骊便有极近的亲属人伦关系……也就是两人都是男人,要是其中一个是女郎,这情爱谈不起来。
谢漆已在此事中做了打算,思量起人伦时自会觉得有割肉之痛,但他总是心硬的,当惯了孤儿,人伦淡薄,惯以抽离避痛彻心扉。
他闭眼伸手去摸高骊的头发,问起其他的事:“陛下,你们准备怎么处置高瑱?”
“昨天正在商议这事。”高骊卖乖地把大脑袋拱到他手上,“高瑱多是被提议流放,韩志禺则是必得死上一死的。对于高瑱,我想着他一直自恃世家出生,眼高于顶地视庶族于无物,六月谋反时虽然给一堆世族大官捅刀子,但屠杀的全是寒门官吏。他既然怎么瞧不起庶人,我偏要让他余生只能当庶人,体验被压榨到骨头渣都化成齑粉的滋味。”
他的声音随着谢漆抚摸卷发的力度,轻重不一地黏糊:“还有那云谋不是被我们抓来了嘛,我想把高瑱跟他关在一起,来个以毒攻毒。两个败者都曾是储君,高瑱谋反时想着掌权后直接向云国投降,他既然这么想臣服云国人,我便成全他这认爹的心,剔除他的皇室祖籍,贬为庶奴罚去伺候那云谋。”
“我要让他当一个求死不能的庶人,做一个他曾经最看不起的贱奴。”高骊说着带了些狠戾,“我要让他看着韩家被诛九族,体会什么叫世无半亲,他最好日日夜夜沉浸在悔恨里,长活至少二十年,我不准他自戕。”
高骊常怒,恨意不常外露,咬牙切齿地憎恶完收回了獠牙,埋头亲谢漆锁骨:“这么处置你说好不好?”
“好。”谢漆亲他发顶,两人好似互相舔毛的大小野兽。
让人一死了之太轻快,若把高瑱交给霜刃阁处置,谢漆也要让他生不如死地长活。
两人狠到同一处去了。
至于高沅和梁奇烽……有的是深渊等着。
翌日二十三,高骊还处理了另一件重大的事情,他施压令吴攸将高盛的遗腹女高子稷送进了宫城。
高子稷暂时住进宫中的皇子卫所,皇女的尊位将与高沅同日册封,高骊大肆宣扬先东宫高盛的仁德,要给高子稷最好的宫城资源,让她接受与皇子别无二致的待遇。
自出生之起就没有离开过吴家的高子稷终于在这天的黄昏,由吴攸亲自抱着,交到了宫城的皇子卫所。
高子稷太小,宫城中只认得吴攸一个,咿咿呀呀地喊着仲父,她不怎么哭,只是睁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人。
吴攸凝望了她许久,直到天黑,宫门将闭,他才不得已转身离去。
高子稷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夜色彻底漆黑下来,她忍不住恐惧将大哭时,皇子卫所里走出两个女郎,她的瞳孔里瞬间倒映了熟悉的两个娘亲。
脸上还带着未愈合伤疤的张忘风一样掠去,不顾有伤在身不能动用轻功的医嘱,一把将高子稷从宫人的手里抱起来。
张忘将小女孩举高,仔细看她的脖颈,松了口气。
高子稷认得她,隐约也记得她在二十天前拿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印象,可她还是受生母影响喜欢她,抻直小胳膊想去抱她。
张忘握惯刀杀惯人的手不会抱幼童,她直接将高子稷架到了自己的肩上,让她骑大马。
梅念儿轻咳着缓步而来,抬头看开心地抓住张忘脑袋的女儿,高子稷口齿不清地叫阿娘,嘿呦着抓住张忘的发髻扯扯拍拍。
“我不会抱她。”张忘攥着小家伙的两条小腿看梅念儿,有些局促。
梅念儿温声:“这样就好。”
“主子,你抱。”
张忘想让她抱高子稷,但她展臂轻轻抱住了张忘,高子稷的小腿软绵绵地踩了下梅念儿的发顶,啊呀叫着努力把小脚丫往上缩。
张忘杵在原地成了一根僵硬的圆柱,一动不敢动地看梅念儿的青丝。
梅念儿身体虚弱,手软到可能抱不起小孩,但勉强能抱得动张忘。
张忘会给她靠着。
是夜高骊和谢漆来皇子卫所看望未来的希望,高子稷不怕生,对着高骊的蓝眼睛、谢漆的脸倍感兴趣,反倒是两个大男人对着小孩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局促。
谢漆看着梅念儿和张忘,莫名想到了此时远在狄族的阿勒巴儿和高白月,她们在北狄的场景或许跟此时的梅张高有些相似,当然,只是场景相似。
阿勒巴儿对自己的子嗣够狠。六月,狄族借高瑱谋反之事,在谢如月为首的影奴庇护下,全体迅速撤出长洛回故乡。阿勒巴儿作为狄族人的首领,把能带走的族人全带上,还半掳半哄地带走了不少晋国的能人,以及最重要的高白月。
但她故意不带走和高瑱的混血儿子高子澜。
若她不带走,高子澜受高瑱影响,或许会沦落到跟高琪接近的罪人之后下场。
谢如月对小混血有恻隐之心想捎上他,被阿勒巴儿严令禁止,谁知她拗不过高白月,小混血高子澜最终让高白月带上了队伍。
现在想起来,对照两族两方的“一家三口”,莫名充满了命运的怪诞和戏谑,世俗的超脱与悲哀。
一桌人尴尬地杵了好一会,梅念儿轻笑着支使张忘带高子稷出去走走,留下来与他们两人谈话。
她郑重合手向他们感谢解救之恩,高骊行礼回之:“我不敢受谢。容我尊称您一声长嫂,说实话,我们将您和小皇女护进宫城,到底是怕吴家借助你们,再继续一手遮天。”
梅念儿颔首笑:“我明白,但还是得谢陛下和谢阁主。”
谢漆也不受谢,合手行礼轻声:“太子妃娘娘,我们有事想询问您的意见,如果陛下来日想令皇女入主东宫,立成皇太女……您觉得如何?”
高骊和谢漆都以为梅念儿会对这未曾有过的先例提出质疑,至少会大吃一惊,谁知梅念儿像是一早预料到了,点点头轻笑,毫不避讳地举亲:“我觉得不错。”
这下吃惊的反倒成了高骊和谢漆,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梅念儿温声:“先辈也好,高盛也好,推行的改制法论中都有允准女学入仕的条例,皇室若是直接带头,自上而下,那是好事。”
她还想继续说,但闷声咳了一阵,脸色苍白如雪:“拥护高盛的将与臣大部分都为吴攸收拢,陛下要立子稷,待我死后,吴攸下台,才算是好时机。”
梅念儿从袖中取出一封名单交给高骊,边咳边断断续续地说先东宫一派的势力分布,什么人能用,用在什么领域,言简意赅,条理清晰。
高骊仔细听着,末了,他看向了谢漆:“我还有一事想请教长嫂,这事对我非常重要……”
梅念儿有些疲倦了,便轻笑着直接道破:“我明白,陛下想让谢阁主做皇后……君后吧?需得改个称呼。”
谢漆思量着别的事,猝不及防被点到,人凝固了。
高骊耳朵红了红,轻拉住他的手,朝梅念儿点头:“是,我想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块,长嫂觉得,此事这可行吗?”
梅念儿掩口咳了一阵,眉眼笑起来,不知是在世俗之外想到了什么,笑意盈盈:“我的看法与看子稷一样,都是好事。”
她微微沙哑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和时机,好似一个年轻的母神,宽慰不安颤栗的新人。
“陛下,阁主,我祝你们,阴翳尽散,圆满无缺。”
第207章
入夜,谢漆始终心不在焉,被角不咬了,趴在枕上,颈间垂下的黑石吊坠被他含进唇齿间,呆呆地贴着褥子闷闷地忍。
高骊哪里不知道他在楞什么神,只觉他这样鹌鹑似地躲起来有些好笑,覆到他后背去拨开披散的长直发,一把从后将他捞进怀里贴住,大鱼大肉地开着荤,又小情蜜意地谈心。
“这么害怕走出阴影,走到人前来吗?”他用握冰融冰的力道抓谢漆,贴在他耳廓厮磨。
谢漆被低音炮震得骨头酥软,想掰开游走在痒痒肉区域的大手,那不安分的指骨却顺着道道旧疤,把他当琴弦似地撩拨,迫使这弦被奏出靡靡之音。
谢漆眼前蒙上了一层雾,扭脸去看身后尽干混账事的家伙,又被他堵住了唇舌,在撞击中窒息地贴着褥子前后挪动,一激烈枕絮扫到了地上去。
高骊用手托起谢漆下巴,拇指摩挲他的痣,又爱又怜地揉这张不足他手大的精致脸庞:“说说看,做君后这事让你很害怕吗?”
谢漆不答,只竭力想藏起来,双臂交叉挡在眼睛前,高骊便只能看到不停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在撞击中掉进披散的长发。
他像只想藏起柔软肚皮的猫崽,遇上了野蛮的大猫,除了被不停透到底哆哆嗦嗦地摇头告饶,并无他法。
“停、停,我说……”谢漆实在撑不住高骊的野蛮“拷问”,断断续续地说着贯穿他前半生的矛盾,他在阴影中度过了二十三年,眼下高骊要他无遮无拦地走到太阳底下去,他难免受惯性所迫,陷入惶惶不安,觉得别扭的古怪。
高骊的汗珠滴在他锁骨上,压进去,沉声:“有什么古怪的,晋国本来就有你一半,你原本也信高。”
谢漆头顶向床头撞去,断线风筝似地呜咽:“不要这么说。”
“你就说答不答应?”
“不……”
“不答应?真不答应?”
高骊掰开他挡着眼睛的双臂,俯下去往断气里吻,弄得他晕过去。他粗糙的指腹轻抹他眼角,团进怀里裹紧了,听他累到睡过去的均匀呼吸,轻笑一声:“傻老婆……有什么不敢的,做了再说。”
谢漆翌日晃悠悠地醒来,一身骨头拆了重装似的,高骊已去上朝,他慢吞吞地起来,低头看了眼胸膛腰身的印子,陷入一时的震撼。发完呆,开启新的一天。
下午天泽宫来了不算陌生的故人,曾经的起居郎薛成玉背着小书袋跑回了天泽宫,说是被高骊召了回来。他还和从前一样,身上带着股文人的犟憨直气,依然有点不通人情的呆,但他来见谢漆时倒是有几分人情,小心问起他自春猎一别,如今可好。
谢漆坦然告诉他自己因烟毒侵害之故失忆了,薛成玉又是难过又是庆幸,说起了困住自己近三年的心病。
“当年深冬,正是谢大人你的生辰,下官还得了你亲手相赠的两颗生辰糖。”他说起那日景象,记忆仍历历在目,“当日应梁太妃召去,下官与你一同前往慈寿宫,我虽是初次觐见太妃,却总觉得太妃有异样,但不敢说。结果太妃令你进内殿,不一会儿竟就投毒了……这么久以来,下官偶尔午夜梦回,常在梦中后悔,若是当日有察觉到不对,拽住你不进内殿,也许你今天……至少康健一些。”
谢漆听得认真,沉默片刻轻笑:“与己无关的罪责何必揽到自己身上去,薛大人,多谢你挂念,不过不必。”
他拱手说起别的事,之前青坤谈到民间多有替霜刃阁、替谢漆造有利舆情的话本戏书,很多是太学院的文人所为,话本写得最好传扬得最广的就是出自薛成玉之手。
薛成玉出于太学,站的就是晋国儒生的舆情大指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谢漆都感谢他这三年里坚持不懈地为霜刃阁造势,洗刷他们从前固有的世家奴形象。
薛成玉谈到当初前往慈寿宫时与谢漆在路上的对话,称谢漆当初所说的改变了他的许多隘观,他在学着用好耳目,观心观世。自飞雀一年来,他也密切关注着霜刃阁的动向,去年刑场,今年参军,他见得多,愿意动用手中的笔,替谢漆挣生前身后名。
生前身后名。
谢漆指尖抖了抖,难以直视这五个简单字眼,下意识感到敬畏。
“谢大人,您不用怕。”
高骊召他来,便是想借着起居郎的口告诉他这一句话。
前朝如火如荼地料理着战后的政务,云狄之外,内部最大的棘手祸患赶在十一月初一做了第一步处置,满朝一致表决了对韩家诛灭、高瑱贬庶的处决。
前朝是怎样的轩然大波,民间又是何种沸扬反应,谢漆知道了大概,听过,耳边也就像吹过一阵风。
高瑱谋反后就被圈禁在宫城中,判决落定尘埃,他也就被转移到牢狱中去,废太子,废皇室,废出身,迎接一望无际的庶奴余生。
谢漆十六岁时进文清宫跟随他,身后还有十六个小影奴,这十六人除了谢如月沿用高瑱取的名,其他十五人经由失忆前的谢漆请旨赐名,全姓张,十五人中有九个全部去往了北境,剩下六个留守宫中任要职。
高瑱被押出来前往牢狱时,剩下的六个影奴悄悄去见他最后一面,为曾经的文清宫三年情分做最后的默默告别。
六个人晚上回来后向谢漆上报,谢漆的视线从手中的公文离开,抬眼问:“当年在文清宫时,你们对他的印象很好?”
小影奴们点了头。
“他还认得你们?”
“认得。”为首的小影奴轻声,“他还记得我们每个人的代号,不在宫城的另外十人,他也一一问了生死与安好。虽然身披镣铐,他仍是俊秀含笑的斯文模样,好像还跟在文清宫里一样。但,过去是过去,人心善变,世事难料,我们都明白,到底是不一样了。”
小影奴们默契地一致瞒下高瑱最后想见谢漆的话。现在过尽千帆的阁主,和当年青稚的玄漆大人,也不一样了。
他与陛下生死与共过,互许终生了。
无德旧主不该再行叨扰。
同一时间,高骊身在天牢里,隔着栅栏和镣铐,憎恶地俯视着天牢里的高瑱。
谢漆对过去乃至前世的记忆不甚清晰,有些是真的忘记了,有些是即便记起来也一辈子不说的,高骊不问,不代表他能无视。
过了今夜,翌日韩家将被全部押上刑场,今晚是高瑱保留皇室与世族出身骄傲的倒计时,人在面临信仰剔骨消失前,总是会变得格外歇斯底里。
小影奴们口中俊秀斯文的旧主,在高骊出现时彻底变了形貌,因为知道高骊的软肋,便将毕生的污言秽语朝他泼去,恨不得激怒高骊于今夜结束前赐死自己,以避免明日被贬为庶奴的结局。
他说前世玄漆在韩宋云狄门之夜是怎样断骨伤残的,怎样拖着身体去给十六个小下属立墓的,怎样在东宫兢兢业业三年的,后来又是怎样崩溃地从高沅那里逃出来跪在他脚下哀求的。
高骊负手在背,沉默得像一樽高大的塑像。
不知多久,高瑱嘶吼得嗓子都哑了,高骊沉默到他无可说,才转身离开天牢。
高瑱抓着镣铐撞天牢:“高骊!你既然知道我怎样折磨过他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高骊充耳不闻地走出天牢,冷静地在求赐死的巨大回声中,吩咐今后盯紧高瑱的狱卒:“废了他的嗓子,不许他余生能发出一声。把他的手筋脚筋挑断,今后每隔半年就再挑一次,朕要他的手脚不能再写出一个完整的字。”
狱卒沉声应是。
高骊负手在背,指缝间滴滴答答淌着指甲用力嵌进掌心的血:“朕要他活着,至少再活三十年,听清楚没有?”
狱卒冷静地在“杀了我”的回荡中合手:“臣领旨。”
第208章
时间过得飞快,长洛在紧张的运转中踏入十二月,冬雪从小雪落成大雪,又在十二日这天落成大雪。
这是高骊的双重日,他大抵也不乐意异世的自己在现世为非作歹,双重日前总会给自己灌一碗卸力昏迷的汤药,并强行用内力在经脉中逆行,把自己折腾出昏沉的高烧,十二日这天直接昏昏沉沉地趴在天泽宫告病休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