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千业只是一群小工具中的最后胜者。
眼下他神色小心地谈起了生母,梁奇烽还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生他的庶妹是什么模样、名字、婚配、生卒,但工具何曾需要他记住,于是愣是没能回想起来。
“你生母何年薨的?”
梁千业垂下眼,遮蔽了眼中涌动的恨,神色谦卑地鞠躬:“十六年前病逝的。”
“坟在何处?”
“薄棺一口,梁家墓园外的乱岗。”
“那便成全你尽孝的心,将你生母迁入本家的墓园,陪葬之物的规格仪制按照嫡出女的规矩来操办。”梁奇烽大方起来,“灵位也可以供进本家祠,就由你亲自去办吧。”
梁千业撩衣跪下谢恩典。
之后他的动作奇快,短短五天之内便大张旗鼓地操办生母迟到了十六年的丧事,仪制隆重,且有意无意地放话,让外人得知这丧事是梁奇烽金口亲指。
梁家正在易储的风口上,多少权贵官宦家族关注着,这风声传得飞快,梁奇烽本人也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但他也不甚在意,只把这当成梁千业心里的结,给他生母谋恩典,不就是给他自己求体面?
他自然不会想到这是什么危险铺垫。
夜深了,梁奇烽在书房内等了两刻钟,去召梁千业的暗卫中途回来上报,道梁千业不在本家,夜深外出未归。他正皱眉,半炷香后梁千业便匆忙赶来了。
梁奇烽冷着脸喝问:“三郎,夜这么深,明天大典要紧,你这么晚还去哪了?”
梁千业利落地撩衣一跪,神色羞愧不已:“舅父息怒!三郎正是因明天要紧,夜里辗转反侧,一时没忍住心性,出府去、去寻欢了。”
梁奇烽没料到是这个理由,挑了眉问:“去哪寻欢?”
“去了烛梦楼。”梁奇烽耳廓红,脸色白,“那儿保密好些,甥儿看上个小雀,闲暇时便、便去那儿泻火,舅父恕罪!”
梁奇烽的掌控欲远胜常人,并不喜欢梁千业私下隐瞒了什么,当下便拿出在刑部审案的势头审问跪在脚下的外甥。
梁千业脸上慌乱,言语间多有仓促,但腹稿是打过千万遍的预谋,虽然今夜确实出了意外,却仍然足以应付梁奇烽的疑心。
他今夜去同谢红泪告别了。
最后一次相见,不舍地多驻留了一会,多凝视了片刻她的青丝,只是那么一会。
梁奇烽不仅问,还同步差暗卫迅速去比对,半个时辰后暗卫便从烛梦楼那儿窥探到了确切的情报,梁千业口中包养的雀儿不假,一切细节都没纰漏。
梁奇烽在深夜突击完,换做去年一脚得把人踢出去踹吐血,这会心中除了疑心之外更多的却只是不满,没说什么便让梁千业爬起来。
梁千业脊背冒着一层冷汗,神经紧绷地预防他联想到谢红泪的存在。她作为谢青川的义姐,能在梁奇烽眼中降低存在感,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他绝不能在这最后关头,让她有任何暴露的风险。
但他没想到,梁奇烽接下来没有继续疑心,而是数落他的终身大事。
“你也大了,早该到了娶妻纳妾的时候,光狎妓不成家成什么体统?行了,待小沅安定下来,舅父亲自给你操办婚事。嫡妻就在旁支里挑,你要有其他中意的,只要不是和吴家沾亲带故,纳进门也不是大事。”
他太熟悉梁奇烽这个人了。
这些话和语气,俨然是以亲长的身份说的,而不是以梁家的暴君、刽子手身份。
太可笑了。临到最后,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主,竟然萌生了几分对小辈的舐犊之情。
哪怕仅仅只是几分,也极其罕见。
梁千业心中在笑,笑得不能自已。
他抬眼看梁奇烽,心想,三十多年了,你冷血严酷地把无数骨肉至亲利用得生不如死,如今是老了吗,竟然流露出这种关切的慈爱面目。
真是……太可笑了。
“难道你不想成正经家?”梁奇烽皱眉打量他,“三郎,你不会是看舅父庭院无妻妾,耳濡目染也准备胡乱打发一辈子吧?”
他忍住了扭曲的快意笑,低头道:“三郎都听舅父的。”
梁奇烽唤他前来落座,高沅明日入主东宫的大事让他放下了太多戒心,今夜失眠,他同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义子同坐,不论多少公事,谈起了许多私情往事。
他谈到自己少年时原本与姜家缔有亲事,梁太妃少女时与高家其他皇嗣定过婚约,但他们兄妹都没有得偿所愿。
他谈到幽帝的赏识,高幼岚的蔑视,吴家的高高在上,还谈到了多年前将某个皇嗣的所有势力一网打尽的快意。
梁千业听着他历数七情六欲,心中的笑声长长回荡。
一直回荡到天亮,回荡到踏上易储大典。
高沅一夜未睡,靠在东宫寝宫的门槛上,眼睁睁看着正月十五的破晓浮现于天际。
他再不走也不能了。
周遭的暗卫宫人无声地给予了紧张感,高沅缓慢地站起来,干涩的眼睛望着天际,不知是因一夜未睡,还是因怪异不详的直觉,他感觉到心跳不对。
“孤想先去一趟天泽宫……”
去见谢漆一面。
就一面。
为首的暗卫深吸一口气,冷声拒绝了他:“殿下,还请您先度过今日大典,过了今天,您想做什么,卑职必当全力协助。”
高沅张了张口,一束微弱的晨曦光刺到眼中,他如同傀儡一般被身边的梁家人簇拥着迅速赶回去,那些繁琐的仪制迅疾地一件件往他身上叠加。
他机械地在百十人的手中装扮,从脚底到发顶,都真正成了一樽牵线木偶。
高沅闭上眼睛,想到前世被梁家扶上帝位时也是现在的麻木,他极力给自己打气,今天不同,他应当能在大典上看到谢漆。
只要谢漆还在这世上,那么他不论是当泥塑,还是当木偶都没关系。
怀揣着卑微满足的所想,高沅同手同脚地踏出了宫门,前往前朝大殿,接受今天的加封。
心跳还是不详的飞快,他忍着掉头逃匿的冲动继续向前,今天易储大典的规模和阵仗比除夕夜更隆重,梁家名下的业产从初一开始便广授恩惠,满国都的人都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都在跟着庆贺。人后如何没关系,今天他踏上的这条朝路不能出岔子。
他要走完梁家期盼了不知多少年的路,到九五下接受举世瞩目的加冕。
到了前朝,朝中文武百官几乎都到了,他来得恰逢其时。先太子妃梅念儿一身朝服,抱着乖巧安静的高子稷走到他身后的仪仗,今天他受封新储,高子稷则受封皇女,一前一后,男尊女卑。
高沅心如擂鼓地等待着,各种声音从远处的高台上落下,仿佛等了有一年,高台的钟声方长扬四方。
易储大典正式开始,他僵硬地踏上那朝路,两方的朝臣随着他的前来,一列列弯腰行礼。
高沅试图在这极端肃穆的气氛中寻找熟悉的面孔,一直来到朝路的尽头,他看到为首的各个世家重臣,梁奇烽与吴攸的位置最靠前,再往上便是高骊的帝座。
他意外地在梁奇烽身后看到了梁千业,这位表哥身着刑部虚衔的朝服,按其身份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有梁奇烽周旋,他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
梁千业悄悄地朝他和煦展颜,仿佛比他还要欣喜。
高沅在他的笑颜中稍稍放松,只是抬眼俱不见最想看见的人,掌心还是泛起了湿热。
高台上的新礼部官吏展开圣旨,洪声宣读:“高氏第七十一代皇嗣高沅,上前受封储位……”
高沅喉结滚动着,撩衣欲迈步上前,心跳震动到了最快的频率。
“慢!”
一道凄厉的声音骤然打破了高台上的洪声,高沅耳膜几欲迸裂,茫然地抬眼,看到方才朝他和煦一笑的梁千业冲出来跪在高台下,俯首朝皇帝嘶哑地长啸:“草民梁千业有罪上报陛下!邺王高沅,并非高家皇室之嗣!”
高沅确信自己的心脏要跳出来了,周遭的一切扭曲雾化,声音似从深海中传来。
那么闷,那么惊涛骇浪。
梁千业厉声上报梁家的数条大罪,通敌、卖国、贩人、种毒,一柄又一柄利刀直刺梁奇烽的心脏,剐得最狠、最毒、最恨的是假刀。
“我父梁奇烽有恶癖。”他明亮得骇人的双眼看向陷入空茫的梁奇烽,出生在梁家的二十五年煎熬在此刻发泄得淋漓尽致,“梁奇烽有窥亲妹之恶癖,有乱伦之脏毒,草民梁千业,便是他强迫亲生庶妹诞下的孽种!”
“邺王高沅更非高家皇室之嗣!既非皇室,岂可立储!”
“他是梁奇烽迫其亲妹,苟且乱伦所生的残缺之子!”
“手足近亲乱伦所生之人,极易患天生恶疾,他是个天阉!”
第211章
正月十五的辰时,兵祸由前朝蔓延到长洛西区的梁家本家,朝上朝下陷入了一片轰然大乱,北境一派和梁家的私军撕开了血战。
不久前,在梁家的运作之下,邺王高沅的美誉以长洛为中心向外辐射。
与高骊相比,他的前线战功少了血腥,与高瑱相比,他的奉晋功绩多了百丈。
去年十月班师回朝时,在高骊的混血霸道长相衬托下,他与高骊不同的秾丽忧郁面容俘获了更多中原人的心。
然而那些千里战绩、千日盛名、千万瞩目……有关高沅二字的一切美妙意象,通通在今晨短短的一刻钟之内毁于一旦。
邺王高沅乃梁家家主与亲妹苟合所生。
邺王高沅因近亲乱伦所生而天残不举。
两条惊骇的消息从圣洁、隆重的易储大典上飞传下来,把沉浸在祥和喜庆中的晋人劈了个惊世大懵。
苍鹰飞过满城惊雷落到了刚刚回城的谢漆肩上,安置霜刃阁和重建信息网耗去了他半个月的精力,现下他有些疲倦地靠在马车内壁,屈指解下鹰爪上的信报。
无数人以为今天是高沅和梁家的飞升之日,但他一早知道,今天是梁家陷入百代污名的开始。
他不会阻止,也不必助力。
他的亲姐谢红泪自会快意恩仇。
信报上详细地描述了易储大典上的变故,告知了掀起狂澜的梁千业的结局。
【梁千业呈陛下罪,服原烟自戕于高台下,七窍血不尽,双眼不瞑目,死前犹告之梁奇烽舅甥,梁太妃燃原烟而死乃他报复所至,长笑直至气绝】
【高沅呕血】
【梁奇烽溃之】
谢漆看着这死法久久不能回神。
梁千业是恨毒梁奇烽,但恨之前还有一味致命的惧,若是没有外力,他最多就是熬到梁奇烽退位,接任梁家后重复梁氏固有的疯癫。
可他遇上了那个名为谢红泪的外力。
梁家三郎本是一对双生子,兄在外奔波卖命,弟在内极尽纨绔,出生起便是梁奇烽控制的一双傀儡,梁千业记事无父,幼年失母,成年失弟,奔命无路……人心幽微,谢漆光是回想梁千业在纸面上的一生轨迹,都能大致设想出,谢红泪是怎样一步步侵蚀进他的神智。
也许耗费五年,十年,她终是做到了将其利用殆尽。
梁氏大厦轰塌,梁太妃、高沅,及梁千业自己,都是为了达成那一句【梁奇烽溃之】的目的。
眼下,易储大典的前朝大殿刚结束了严酷的镇压,梁氏一派的幸存官吏尽数收押,只有谢青川因提前秘密倒戈没有入狱,带头为唐维等人领路,前往梁府抄家。
影奴秘密盯梢下的谢红泪,于昨夜不眠不休地弹奏了一整夜的箜篌。今晨破晓,她便悄然换了红装,前往了距离梁府最近的高楼,一早做好了俯瞰梁府破灭的准备。
大仇得报是什么感觉呢?
谢漆合上了信笺,靠在车窗边向外眺望。
烛梦楼窈窕阴森的倩影越来越近,他看着它,就像看亲姐、生母。
此时西区因梁氏而陷入混乱,和梁家脱不了关系的世族混乱不堪,有的门户大敞面临搜查,更多的门户紧闭,繁华尽成惊悸的死寂。
谢漆的马车停在了烛梦楼外的偏僻处,手下的影奴潜进楼,趁着主事的谢红泪不在,欲将潜藏在烛梦楼三年的梅之牧带出来。
在等待的时间里,谢漆视线模糊地失神着,并指按着脉搏,克制着激烈的情绪起伏,和令人颤栗的猜想。
梁千业于高台钟鼓下自罪梁家十条灭族大罪,这些他都提前预料到了,只是自污身世、泼污梁氏兄妹是谢漆没能预测到的。
他不确定这狠毒的报复是梁千业自己想的,还是谢红泪借他的命去报复的。
兄妹乱伦……
当真是不详。
前朝大殿,梁千业血溅高台下,原本祥和的大殿演变成一片暴起的镇压,张忘在一片乱象之中,火速把梅念儿母女护送出来。
张忘怀里抱着高子稷,背上背着梅念儿,她本就体弱,早上能抱着女儿走出那么漫长的一条路已是良药吊着的结果,现下她已虚弱苍白,伏在张忘背上仍是剧咳不已。
张忘的心随着她的闷咳声揪成一团,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要把她送到御医馆,但不知为何,梅念儿边咳边在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主子!你可还好?”
“我没事。”梅念儿伏在她耳边不住地笑,“小忘,我想明白了一些秘闻,我可以制定结局了……”
张忘不清楚她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如此欣喜。
怀中的高子稷被前朝飞溅的血和倒下的死人惊吓到了,抓着张忘的手臂吧嗒掉眼泪,除了被动乱吓到之外,还因委屈:“娘亲,仲父,仲父……”
她被吴攸亲手教养过不短的时日,是吴攸教会她开口和写下第一个字,她没有生父的概念,只有仲父。自进了皇子卫所,她便有许久不曾见过吴攸,今晨在大殿上见到高台下的吴攸,她差一点就在梅念儿的怀中哭喊仲父。
梅念儿断续的气息喷洒在张忘侧脸,气若游丝地伸手抚摸高子稷的脑袋,咳嗽里含着笑和怜:“子稷,娘亲教过你的,你不能再叫他仲父了,若是见到,人前也只能叫叔叔。”
高子稷呜咽起来,孩童的习惯哪里能轻易扭转呢?
“况且……”梅念儿怜惜地轻抚她的脸颊,“你很快就见不到他了。不必害怕,子稷以后会有两位君父,还有小忘干娘在,莫怕这漫漫路途,会有很多人为你保驾护航。”
张忘莫名听得心慌,别过脸去看梅念儿的神情。
她眼中涌动着炽烈的光,像是找到了最隐秘的绝佳狩猎死角。即便她病弱如此,她仍是猎人。
下午,宫城的剧变仍未停歇,年纪轻轻就因何卓安而白了青丝的梅之牧阔别数年,重进宫城,在谢漆的护送下悄然送进了皇子卫所。
梅之牧在当年的鬼宅案中犯煽动、祸乱民心等罪,自首进天牢,本该和何卓安同日上刑场,但吴攸为了保存先东宫一派,派出张忘劫狱,伪造梅之牧病死牢狱中的假象。
但当年的谢漆派出青坤前去截胡,趁乱将她从张忘手中截获出来送进了烛梦楼,搅浑一团浊水。
如今先东宫一派重出深海,偏生梅念儿剩下的寿数短暂,皇女高子稷需要有为的、绝对的拥护者。
谢漆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当面了解这位昔日声名远扬的寒门首领之一,梅之牧比之亲姐梅念儿,少了几分捉摸不透的城府,多了几分赤诚的理想主义。
端看她那因情所困的白头,谢漆也能显著地感觉出她和其姐的不同。
把人送进皇子卫所后,谢漆掉头前往御书房,去年高骊出征前授予他的参政特权一直都在。
高骊此时在内阁坐镇,吴攸去往刑部,用吴家的强横势力镇压梁家一族的庞大;唐维则在审刑署避开吴梁之间的倾覆,彻查梁千业遗留下来的梁家账目,唐维还想趁此机会将睿王一脉的冤屈铺设出来,将梁奇烽二十几年前对睿王的迫害拟成罪状。
即便对梁氏的倾覆早有准备,真到了清算的这一天,北境一派还是手忙脚乱。
短短半天,刑部天牢因梁氏党派的入驻而人满为患。
长洛之外,梁氏世族盘踞的东境也需收网,有许开仁和张辽带军在邺州,东境假以时日,迟早也将为恶的世族清肃。
高骊忙疯了。
谢漆持令踏进御书房的内阁时,远远就听见高骊暴躁凶戾的声音,震得御书房的梁柱嗡嗡。
谢漆脚步微顿,虽然高骊的暴躁情有可原,但他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反差。
除夕之后他便留在白涌山的第二据地安置霜刃阁,高骊在这半个月内天天传信笺来,不少信笺上沾了泪痕。
谢漆顶着压迫感走进内阁,前一秒内阁如冰天雪地,下一秒内阁里的无形坚冰就消融了。
高骊怔怔地看着他,眼眶不争气地泛红,内阁中如履薄冰数日的臣僚全松了一大口气,个个感觉到呼吸畅快了不少。
谢漆微微拖着左腿上前行礼:“微臣有梁氏卷宗欲呈陛下。”
卷宗是霜刃阁整理的,他亲自来呈上,主要还是因为想尽快见他一眼。
高骊浑身的暴戾一瞬消失,大步到谢漆面前扶起他,人前克制住了一切冲动,只是紧握了片刻他的手,接过卷宗哑声道:“辛苦谢卿了。”
“臣惶恐。”
谢漆借着他高大身形的笼罩,抬眼朝高骊安抚地一笑,见他的气压好了许多,拱手便要退下回天泽宫。
但转身时,身后高骊下意识拉住他衣角,身前则有匆匆赶来报讯的宫人阻住了他的路。
宫人扑通一声跪在谢漆和高骊面前,宫城无后妃,导致宫里有什么大事还得高骊亲自接手。眼下宫里的大事都围绕着一个梁字,高沅在清晨的易储大典上呕血晕阙,梁家党派除了他全部押进了天牢,只有高沅,因身份特殊被送回宫中救治。
一旦苏醒,他将由审刑署接管,审问与梁家数罪的关系,以及彻查他是否存疑的皇室血统。
梁千业临死前厉声的天阉,已经在上午得到了宫中御医的确诊,内阁已然知晓。
至于这天阉是不是因为近亲苟且而导致的残缺,没有明确实情的人出来解释,谁知道呢?
唯一板上钉钉的,便是这位美姿容、性古怪的年轻殿下——确为天阉。
“启禀陛下,邺王已醒!”宫人甚至不知道还该不该称呼他为邺王,上报中充满了慌张局促,“但、但他似乎已疯了,是否还将其移交审刑署?”
谢漆浓密的睫毛一抖。
高沅,你终于疯到底了吗?
第212章
谢漆对高沅的下场不感兴趣。若是高沅不生在梁家,他或许会忍着脏恶亲手推他进渊沼,但他既在梁家,谢漆便只需要冷眼。
只是他刚回天泽宫,就看到了守在宫门口的方贝贝。自回长洛他一直紧跟着梁家的进度,此刻神情恍惚,袖口上有些暗红的血渍,一见到谢漆便失魂落魄地上前来。
谢漆把他拽进天泽宫里屏退其他人,视线落到他的袖口上:“沾了谁的血?”
“九殿下的……”方贝贝微抖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角,神情恍惚到把对众人的称呼回到了当初做影奴时,“玄漆,许先生不在,我不知道找谁说好,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我……”
谢漆按着他的肩膀坐下,听方贝贝结结巴巴的描述,他身上萦绕着驱之不散的惶恐的情绪。
他曾经当了高沅四年的影奴,清楚高沅的状态,三年前他尽心照看过戒烟瘾版的高沅,那时的情况已足够糟了,可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惶恐。
谢漆静静听着他惶然的语气。
“我、我直觉他这回是真的回不来了。”方贝贝惶惶地用手比划着一个坠水的动作,“乱伦什么的,谢漆,你知道的,他的天阉不是这个缘由,这种事情有关皇家颜面,你们到时一定会予以澄清的对吧?”
在他看来,虽然梁家无底线的宠溺让高沅的性情走向扭曲乖戾,但梁家给予的权力,包括那点稀有但浓烈的血脉亲情也是支撑高沅的支柱。
长洛七大世家出身的天之骄子们,无一不为自己的血统矜傲,不止高瑱,高沅同样。
梁千业这一出的杀伤力太悚然了。
谢漆原本冷眼听着,此刻却顺着方贝贝的话想到了别的,眉头忽然深锁。
杀人易,诛心难,这些倚仗出身,一入世就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确实易杀不易折。
何卓安、姜云渐、韩志禺、高瑱、高沅……吴攸呢?
方贝贝都备受震骇然无措,师父死了,爱人不在身边,内心对旧主的守望惯性愈发顽固地浮出水面,折磨得他眼神迷茫。
影奴绵延的后遗症。
谢漆摸他的发顶,想了想吩咐了一些任务交给他,不至于让方贝贝陷入混沌。
“高沅一早和你无关了,怜悯他,你便脱衣看看自己身上的疤。梁家之罪罄竹难书,你要是放不下,待唐维空闲下来大可去问他对高沅的处置。心里要是难过,写信一股脑告知许开仁。”
方贝贝应下来了,抬起滚圆的眼睛看他,凄切未泯,饱含信任与羡慕:“谢漆,你真冷静,真好。”
谢漆笑了笑,没说什么,打发他去执行任务了。
他不冷静的时候只是没让他们看见。
他一个人去爬梯上坐下,垂着手召了踩风来询问这半个月的情况。
“大年初一那天,陛下怎么样?”
“陛下那日有些反常,找不到恩人你还发了脾气。”踩风说着哆嗦了下,“陛下白天看着很生气,到了夜里却很难过,似是一夜未睡,翌日眼睛熬得通红……恩人,你眼睛怎么也红了?”
谢漆怔了怔,摇头:“无事,你接着说。”
踩风仔细汇报了高骊这半个月,提到高骊初二那天去了一趟护国寺。
谢漆眼睛便眯了眯。
踩风紧接着提起高沅,他管控着宫里的大半内务,通晓宫里的风吹草动:“恩人,这邺王的疯症经了十个以上的御医确诊,眼下暂时来看必是仍圈禁在宫中的,既在宫中,其内务便在奴的管辖下。”
踩风话未尽,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谢漆,摆明了只要谢漆一声令下,他便能遵照他的心意定高沅生死。
谢漆看着他那眼神,忽觉周遭的空气似乎扭曲了一下。
万人仰颈,奉刀自请,生杀予夺的特权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谢漆低声:“盯着他,不用做什么。”
他警惕着这把无形的刀。
是夜,高骊总算结束了一整个白天的兵荒马乱,勉强处理完前朝的乱事,揣着一颗疲倦又亢奋的心速回天泽宫,一回来就睁着饿狼似的眼神环顾,一眼看到坐在爬梯上最高处的谢漆,拔腿便过去逮人。
谢漆正垂眼看公文,一连失眠了半月,感官略有迟钝,听到高骊的动静便放下手中物,还没来得及唤人,高骊便排山倒海地跨上来,一条腿跪在夹板上,俯下来一把压住了他。
高骊沙哑地喊:“谢漆漆。”
“在。”
高骊顿觉四肢百骸都被一股热流润过了,大手扣着他后脑勺紧抱着,严严实实地揉了半晌。
谢漆只觉被一座小山压住了,本能地先抬起手抱住高骊,放空一切,摩挲他硬邦邦的腰背,猫一样轻蹭他侧脸和颈间。
两人都处在身心俱疲的极限,但因见了对方,心魂又极度亢奋起来。
紧贴着说不到半晌话,谢漆便觉得被半压得窒闷,推推高骊胸膛,示意下了爬梯再细说,高骊却直接箍着他的腰送上宽大的夹板,大手微微哆嗦着攥住了他的腰。
谢漆嘶了一声,方才的波澜不惊被攥碎了:“在这?”
高骊耳廓红着,动作却强硬得不容置疑:“嗯!”
“……”
好吧。好一阵分开了,此刻重逢,玩得花点也合情合理。
谢漆这么纵容地想着,被压在最高的夹板上吃了一次,爬梯甚高,他以前也常仗着轻功爬上爬下,这还是头一次萌生恐高的感觉。
高骊中途扯坏了谢漆的发簪,粗粝的手指拨过散下来的长发,那青丝太顺滑,很快从他指间泄下来,绸缎一样垂落在夹板边缘,发梢垂在空中荡。
谢漆指尖发抖地以为弄过这一次就好了,谁知高骊沉迷他又惊又紧的模样,又把他抱进了爬梯最高处的小窝。小窝容纳不得两人胡搞,高骊便把谢漆放在小窝里,自己跪在小窝外摆弄,顾不上晚膳,先光顾着吃他了。
谢漆万万没想到还能这样,小窝里光线昏昏,被顶撞得感觉自己也要昏过去了。
高骊胡作非为了大半时辰,谢漆被从小窝里捞出来时,发梢都仍在余韵里微颤。
他有气无力地抖着腿去拣散在夹板上的衣裳,呻吟着轻骂他:“高骊,饿死鬼都没你这样的……”
高骊亦沉浸在颤栗中,握过谢漆的手放在自己滚动的喉结上,没头没脑地在一片狼藉里揉他:“我此刻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谢漆摸摸他的喉结,慢吞吞地喘息着:“陛下活过来,我却险些被弄死。”
死字让高骊悲压过欢,他蔫吧着冷静了下来,把谢漆裹好,抱起下爬梯去,总算平复了蓬勃的欲。
“你回来了,天泽宫才变满了,你不在,我的心也跟着漏风,每天都能在耳边听到风声。”高骊赤膊抱着谢漆去妆台前,把他放在椅子上,跪地抱住了谢漆的腰,脑袋埋在他胸膛前。
一个绝对臣服的跪姿。
若不是刚才被干得够呛……谢漆当真是要以为他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乖夫婿。
高骊侧耳贴着他的心跳:“老婆,你在白涌山的一切可还顺利?还需要不定时回去料理吗?”
谢漆摸摸他鬓角散出的一缕卷发:“不需要。陛下,你起来。”
“不。”高骊躬起肌肉线条蓬勃的脊背,“每天有许多人在我面前弯腰屈膝,我烦。”
谢漆莫名想笑,他低头把下巴磕在高骊的脑袋上,垂眼将高骊整个脊背一览无余,看着他线条蓬勃的腰背上充斥旧伤疤和新抓痕,看着这个后腰上纹着苍鹰羽翼的九五之尊跪在自己脚下,颠倒尊卑地自适其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