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指尖动了动,看向建造在山腹内的霜刃阁,保持着警戒问起了别的事:“皇女高子稷呢?有没有先东宫残存的一派替她造势?”
“也有,不多,规模不大。”青坤摇摇头,“真可惜,要是个小皇孙,这会怕是满城都在敬屋及乌,毕竟先太子耀眼得像火炬。”
“先太子妃梅念儿呢?”
“民间几乎没有她的风声,代闺台那边还是有不小的波澜的,但只限内部。”青坤轻笑,“要不是我记着先太子妃的亲妹梅之牧这号人物,我也要把梅念儿三个字给忽略了,以为高子稷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生灵物呢。”
青坤仔仔细细地谈起先东宫旧派的局势,吴攸至今还未遵照旨意把高子稷送进宫城,小皇女还养在吴家主家。
当初高子稷的存在被明文旨意捧出来后,民间不少敬仰先太子的遗众涌起过短暂的兴奋,但这种兴奋是与前线大捷、云国投降等大事合并在一起的,和后者比起来,高子稷的存在感显然被冲淡了。
梅念儿不一样,她曾当了长达八年的太子妃,声望曾遍布宫城和长洛,高盛被寄予明君厚望的时候,她也被视为最好的未来国母。高盛的旧部有不少与梅氏姐妹交情匪浅,虽然距离韩宋云狄门之夜过去了三年,但她若现世,未必不能是先东宫一派的首脑。
梅之牧是能凭着喉舌鼓动出鬼宅雪利银事件的人,她的姐姐在操控人心方面只会更盛。
谢漆仔细听着,高骊和唐维那头此前也商议过,小皇女好册封,先太子的遗孀难安置些,但宫城也必有梅念儿的容身之地,不可能让她继续关在吴家的地下密室。
梅念儿除了张忘这个忠心耿耿的影奴,在宫城的根还有多少,谢漆也不确定。天泽宫的御前大宫女小桑就是梅念儿的旧部,小桑之外还有多少梅氏追随者,难以查清。
梅念儿这个人,高骊一派都存着警惕和拉拢的观望,三年吴家密室生活,谁知道她会不会怀抱着皇女和吴攸站在一边呢?
现在看来,即便吴攸藏匿了她这么久,他也在警惕,怕她倒戈而不利。那么,有意无意地促使她的“自然”病逝,避免她引来节外生枝,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了。
谢漆回到霜刃阁的深堂,第一时间提笔写下了致张忘的回复。
十月初四的深夜,焦灼了数日的张忘蹲守在吴家深处的高檐上,她特意躲在最高处的楼顶,漆黑的身影嵌在月轮中也难以被发现,像一块铸在楼顶的避雷石。
她迎着夜风垂眼俯瞰地面的五行八卦布局,瞳仁紧盯着一处,目光好像穿透了地面,直接看到地底关押着的梅念儿。
高子稷的存在昭告天下后,吴攸在吴家内暴怒过相当长的时间,几乎是有史以来持续最久的一次情绪失控。高子稷的性别泄露,让他对吴家的内外防御产生了更严酷的疑心。
张忘不怕他疑心到自己身上,她不怕被杀,她只想在死前看着梅念儿母女走出那不见天日的地下密室。
三年又两个月了,她们母女一直在那地下不见日月。常人不能忍受其中的煎熬,梅念儿心志非常人,高子稷则是因为一出生就在牢笼里,不见天地就当真以为无万物。
吴攸对高子稷充满强加的希望,他想将小女孩养成名正言顺可登基的小皇孙,她第一句学会的话便是喊仲父,而非娘亲。
好在高子稷还小,存在对外宣告后,吴攸就不能再继续闭门。张忘相信只要把高子稷全权交还给梅念儿,小孩及时离开密室进入宫城,养在广阔纷繁的人间,由正常的先生们教导,幼年的扭曲教诲或许能拔除。
她来日必如父母聪慧仁善。无论是作为皇女,还是公主,她都将是最出色的皇室中人。
可张忘望眼欲穿地等待着,等到了高子稷被抱出密室,梅念儿却依旧困在地下。
吴攸想让身体始终不好的她自生自灭,张忘决不允许。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她也要把梅念儿背出地下,就像当年背着她逃离熊熊燃烧的宫城一样。
远处传来熟悉的振翅声,张忘耳朵猛地一竖,抬起手臂屏息,不一会儿,爱鹰跋涉过千里降落回她手臂上。
她从红鹰爪上取下信笺,得到了长洛城外三十里之远的乱葬岗地址,在那不远之外,本部会有影奴接应她。
谢漆答应给予庇护。
张忘吐出一口寒气,记住地址,团起信笺扔进口中吞下,握住腰间佩刀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她势如破竹地杀到了高子稷的所在,荡去血珠的弯刀毫不犹豫地对准小女孩柔软的脖颈,用这主子的血脉做要挟,逼迫吴攸放出梅念儿。
吴攸收到消息后立即赶来,踏过满地伤亡,看到张忘半身血腥地拿呆呆的高子稷做人质时,他先被气笑了。
吴攸冷冷地盯着她:“玄忘,你还记得你真正的主子是太子高盛吗?你手里的刀对着他唯一的血脉,你想做什么?”
张忘侧脸沾着一道狭长的血线,血珠顺着淌到唇角,咽下血腥,面无表情:“卑职确实不记得了。”
吴攸没有料到卖命三年的高盛影奴会突然叛变,只能负手于背掩藏情绪,戴着残玉的左手背泛起青筋。
“我只知梅念儿,不知他人,包括她的女儿。”张忘将刀锋靠近高子稷,“世子,你要高盛的子嗣,我只要梅念儿,趁着我们两败俱伤前,把她放出来,还给我。”
她身上没有杀意,高子稷乖巧地没有哭闹,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望着脸色铁青的吴攸,口齿清晰地喊仲父。
吴攸负手到第五声仲父,攥紧的拳头终究松开,抬手比了个手势。
张忘一动不动地等了两炷香时间,等到了眼睛上蒙着纱布,被带到眼前的梅念儿。
一千多个日夜过去后,她终于回到了广袤的日月下。
日月灿烂,她还不能直视,否则伤及双眼。张忘看着她,也像是看到了直视则刺伤瞳仁的日月。
初五的破晓,谢漆在霜刃阁一夜失眠,天亮时他听到了深堂外传来的通报声。
他放下绢布,揉着后颈走出去,看到了奔逃一夜而来的两个人。
谢漆没想到她们来得这么快,快得几乎让人生疑。他快步走下台阶朝她们而去,忽然看到她们身后走过的地方残存着滴落的血迹。
张忘背着蒙眼的梅念儿朝谢漆低头,一低头便有些站不稳,一旁的影奴伸手搀扶,触碰到她手肘,在那漆黑的夜行衣上沾来了斑驳的血迹。
谢漆看得心惊,放弃了问话:“带她们去药寮。”
张忘惨白着脸,眼神倒是清亮,朝他低声道过谢,转身摇摇晃晃地背着人走了。
等她们走远了,谢漆身边的小影奴朝他小声说话:“阁主,方大人背着许先生回来时,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光景。”
谢漆望着远去的虚影摇头:“不,差得多了。”
和开贝不同。
当真是不幸。
第202章 二更
张忘和梅念儿各自身体不好,在霜刃阁疗伤的四天里,谢漆在深堂里没日没夜地翻看档案,不时召来青坤。
杨无帆在任时,趁着当年韩宋云狄门的契机,和护国寺一起合力分了吴家给的万亩良田。彼时吴攸想令寺中的老国师在天命仪式上钦定高骊,为了师出有名,扶持独立于其他世家的工具皇帝。
万亩田,杨无帆收了一半,划地在举行春猎的白涌山背面,那里虽然不够富饶,但足够隐蔽,谢漆当初正是在春猎上被杨无帆带走,藏于那里避开高骊的搜查。
那片山地被杨无帆开拓成了霜刃阁的私产,直到现在,依然为霜刃阁的周转提供了需用。
谢漆刚接手霜刃阁时,只觉这项私产是能解燃眉之急的好事,至于霜刃阁和护国寺私下有什么关系并未深想。
现在再行挖掘,一者是谢漆为了以备不测,想在那白涌山背面设下一个仅次于本部的第二据点。
这事他在去年就有着手,当时因许开仁的到来,吴家暗卫也探到了本部位置,张忘更是亲口警戒过他,道吴攸已知霜刃阁所在。
那时还是战时,晋国军备跟不上,霜刃阁能分担枢机院的破军炮研制压力,但现在战事结束了。能研制破军炮的第二基地霜刃阁,若是不并入国户掌管,就成了近乎危险的朝外势力。
阁里最重要的记录档案、器械图纸,已经复拓出备份送进了第二据点。
谢漆私心对这古老的霜刃阁又爱又怕,他舍不得这延续了数百年的山腹机关城,却也厌恶经由它流出的汩汩血河、湮没的白骨断刀。它是众影奴的血泪地,也是唯一的家乡。
如果时间够充裕的话,也许他能穷尽一生改变它。
但他不确定它还有没有足够的命数。
现在再深究霜刃阁和护国寺,还源于谢漆在绢布上破译出的第九句内容,方师父声称霜刃阁与护国寺犹如一镜两面,影奴的存在初衷不在拱卫世家,而在守卫南寺。
谢漆破译的更多,探究的更深,就越感觉到护国寺非去不可。
这一次回来,他还戴回了封存在深堂的生母遗物,将那特殊的黑石吊坠戴回了脖颈上。先前戴着它并无什么感觉,但经过摘下后的数月解放,现在重新戴上它,黑石坠在锁骨上的重量和触感有了更深重的冷意。
戴着它,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
李无棠手中出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吊坠,谢漆戴着它,也算是在时刻的窒息里提醒自己,调查睿王一派的过去,也是在彻查自己的身世。
他翻看着青坤搜查出的谢红泪姐弟档案,谢青川亦是娼妓所出,幼年时被年长他七岁的谢红泪收养,不管怎么对照,他都不太可能是高沅之前在月湾城所说的睿王之子。
众多疑点和谜团都汇聚在了睿王这个人物身上,谢漆想找出有关这个悲情惨死的先驱者记录,可惜当年焚书杀人,留下的寥寥无几。
睿王与梁奇烽、梁太妃的梁氏有关联;与二十几年不回长洛的大长公主高幼岚可能有嫌隙;谢红泪可能是他的孤女高钏儿;他是李无棠追随的改制派首脑、是玄坤的主子,他甚至还承载了云皇的执念。
活像是一个死了犹生的漩涡。
谢漆还认真思考过,依照方师父说的第三句话,幽帝高子固是重生之人,假如存在另一个并行的晋国,在那里很可能是睿王登基——改制先驱掌权下的晋国,也许会是一个比现在强大数倍的晋国吧?
谢漆估量着身体和现况,打算初九夜易容回长洛城,进一趟护国寺。
初九这天早晨,梅念儿在医师们的小心治疗下,摘下了掩住眼睛的纱布。
医师们私下来向谢漆汇报她们的身体状况,张忘武人出身,虽然历经多番重伤,但还不算太糟糕。
但梅念儿寿数不多了。
即便用尽灵药、尽力精养,她的寿命最多也只剩下两年。
谢漆听到这时,先是问:“有告知张忘吗?”
医师们摇头:“属下没有向玄忘明说,只道太子妃在好转。”
谢漆点头。
他踩着晨阳的影,独自去见梅念儿。
到药寮时,谢漆看到梅念儿素面淡衣,从容地坐在院落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她沐浴着初冬的日光,许是因为在关在地下太久,皮肤呈现一种看起来就命不久矣的透白。
谢漆缓步上前去,在药寮门口出声,恭恭敬敬地行礼:“卑职谢漆,见过太子妃。”
梅念儿睁开眼睛,细弱的手撑着扶手缓站起,谢漆来到她三尺半前垂立,她才堪堪站稳,笑道:“谢大人不必多礼,你是我和小忘的救命恩人,该是我向你行礼才对。”
谢漆垂眼看地面,竖着耳朵,只觉她的声线谈不上天籁,但声调咬字、节奏韵律都自然得恰到好处,好似在听浅唱低吟的安魂诀。
“您言重了。”谢漆顿了顿,“是我们无能,才未能尽早将您和皇女救出樊笼。”
“何故引咎,霜刃阁在世家中夹缝求生,本是自顾不暇。”梅念儿笑叹,“不能全己,何周他人?”
谢漆不由自主地掀起眼皮,想看一眼说出这话的人的神情。
梅念儿正撑着藤椅的扶手站着,眼睛望着庭院里的野草,温和得看不出任何作伪的迹象。
“您担心小皇女么?”谢漆直截了当地轻声切入,“她在吴家手中,而我们对吴家仍难以下手。”
扳倒世家之事,梁氏内外皆忧,劣迹众多,不愁无从下手。但吴家却不同,论迹追踪,霜刃阁至今很难找到足以令吴家崩塌的罪行,而吴攸本人的弱点又太少。
如何在将来削灭吴家,一直是困扰北境一派的难题。
不灭吴又是不可能的,若是不灭,世族就只是完成了内部的权柄重组而已,世权依然凌驾中央。
谢漆想向梅念儿请教来日怎么灭吴,也是想请她作为先东宫旧部的首脑,与他们同心戮力。
“自是担心的。”梅念儿笑笑,“但是,想要拔除世家,吴攸仍然得靠后于梁家。谢大人,不知你们准备何时册立小九为储呢?”
谢漆预估最快是来年的正月。今年剩下的两个冬月,梁家需得从东境的变乱中抽出正影,削除一切不利的痕迹,用光正的表象粉墨登场。而且以梁奇烽的作为,高沅的易储大典当隆重得传扬晋国四方,大典筹备同样需要不短的时间。
谢漆又注意到她指称的特殊:“您说拔除世家,后说梁家,前面却只道吴攸,在您看来,吴家除了吴攸,其他的都不算在世族当中吗?”
梅念儿深色的瞳孔朝他转过来,温声反问起了其他的事:“我听闻,陛下将云国的前太子作为俘虏,不日将一起带回长洛?”
谢漆顿了顿:“是。”
“改制一脉,操之过急,杀之甚重,或有灭国先兆。”梅念儿把推翻世族和打败云国联系在了一处,“共存迫其降,远比锐杀好。说到依法论刑,谢大人,关于吴攸,我正有想问的,不知你们搜集到了任何能定吴攸重罪的线索了吗?”
谢漆合手行礼:“有愧太子妃所期,我等尚且没能搜集到。”
“这样啊……无事,我和他也算多年同党了,十年论事,从不见吴攸手上沾明血。同为万人之上,他与梁奇烽掌刑狱而藐视法刑不同,要给他定罪,本来就不是易事。”
梅念儿笑了笑,而后指了指自己。
“但请谢大人与陛下宽心,我命数将尽前,会为你们扫路。”
第203章
谢漆从药寮离开时已是巳时,阳光此时才算暖和。方才与梅念儿共话的一个半时辰里,无论阳光怎么晒到她身上,她的面容始终是白如金纸。
想来对于自己的命数,即便医师不告知,她本人是熟知的。
谢漆缓慢地走在山路中,回想梅念儿说的话,不知该怎么形容心中感想,但觉触动异常。
梅念儿虽然在密室中被关了三年,但大抵是这三年里吴攸遇事不明则询她的意见,外界的变化她仍有认知。谢漆问杀伐,她问改制安良,两人多有异议但谈兴不减。
她对吴家的看法与谢漆的很不一样,在谢漆看来,镇南王和大长公主也是支撑吴家世族横行的靠山,但梅念儿却认为那对夫妇代表的始终是皇权高家。
谢漆有很多话想向她问询,但她身体确实不佳,很快就疲倦了。
本是风华正茂的年岁,三年付诸黑暗,随之而来只剩下等待,等那死期一日**近。
谢漆下意识去揉着后颈,望一眼草色苍苍的山路,这世上的人太复杂,人心也太浩瀚了。
晌午时,在长洛打探护国寺的影奴将讯息传回来,按照吩咐,一队影奴先行埋伏进护国寺里,为谢漆今晚的前去探路。
入夜,谢漆准备完毕同青坤嘱咐些事,在夜色降临中前往长洛。
马车穿过半年不见的长洛,谢漆透过窗隙望东区,人虽比临走时少,却依然是繁华喧哗,没有宵禁,不远处的戏舞声浮浮沉沉地传荡,伴随喝彩和鼓掌声,只稍竖起耳朵一听就能联想出场景。
皇帝出征的这一年里,长洛在内阁治下,仍是八方四邦瞩目的晋国都。
护国寺坐落在西南边,谢漆由东区进入西区时,因两区管理不同,只能下车换步行。踏入西区的地界,身后东区烈火鲜花的生活气瞬间消失,仿佛西区自带了数层看不见的结界,阻隔了声色,留下了等级。
护国寺在西区的南界,面朝百姓开放的北寺还有些入夜的人烟,南寺则是一片寂静,钟声都没有。
谢漆由影奴带着跳上檐顶,有先前潜入的影奴做接应,绕过巡视的军队不算难事。
难的是谢漆控制不住骤然加快的心跳,越靠近安置列代高家灵位的英祖殿,心脏在胸腔里大闹天宫一样,跳得他心悸。
四周夜色昏暗,唯有各殿的珠烛在夜里幽幽闪烁,好似几盏不为人知的鬼眼。
谢漆搜索着脑海里的已知减少对未知的恐惧,刚把心跳压慢,脚下迈过一片平平无奇的青地,却忽然像跨进了一片沼泽,身魂仿佛都在往下陷。
他浑身都僵住了,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脑中回荡着在绢布上的话。
【你师曾说,少时随幽帝踏入南寺,行至祖殿,骤然如入梦乡,周遭世间剧变,见一人在千枯树下,碧眼深目】
眼下大抵就是方师父所说的,杨无帆也经历过的入境见游魂。
饶是谢漆再有准备也吓得不轻,攥着衣角在黑暗中抖抖,屏息听异响,但异响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再听下去能把自己的耳膜震得稀碎。
谢漆暗骂自己,壮足胆子慢慢睁开眼睛,在看清眼前时,人便石化了。
他当真入了幻境一样的所在,天边挂着与现世不同的弯钩月,一颗星也无,虽是残月,月华却铺满了大地,四野清晰可见,月亮明媚得好似佳人笑。
月下有壮丽的大树,树下有如绢布上所说的碧眼深目人,开国君主魂。
那人在红色落花里静静望着谢漆,不知为何,谢漆觉得他无比熟悉。
建武帝萧然朝他伸手:“过来。”
谢漆不受控制地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此时初九夜尽,十月初十来临,高骊在异世的弯钩月下睁开眼睛,他定定望了那残月半晌,一支棱起身来盘膝坐好,抬眼看向了眼前大树下的碧眼人。
高骊对这厮可太熟悉了。
建武帝萧然朝他伸手:“过来。”
“凭什么我过去?谁没长个脚丫子了?”高骊淡定自若地环手,“又见面了,你这个混账玩意。”
高骊自去年出征,第一次在战场上和另一个自己互换夜袭杀人后,异世的这个自己就会在双重日里跑来护国寺。
他姑且把另一个自己称为暴君。
大抵是因为在战场上杀敌的经历才过于真实,这个暴君逐渐反应过来,每月的双重日异样、护国寺南寺的幻境都不是因为吸多了烟草产生的幻觉,在那些双重日里,他是真的穿越到另一个晋国的自己身上了。
出征之前,高骊没少想办法让这暴君相信穿越的真实,为此他在双重日里干涉那个晋国的动向,悲哀的是他干涉时已晚了。
高骊在飞雀一年前就尽力摸清了异世的状况,异世晋国在韩宋云狄门之夜里损失惨重,最要命的是没有破军炮,晋国吞下了韩宋云狄门的耻辱,相继向狄族、云国臣服,满足了云狄的各种耻辱条约。
而晋国内部,吴攸为首的高盛旧部虽然也极力想推行改制,解放晋国的人力,但没有唐维,空有许开仁也独木难支,进展缓慢。世家寸步不让,寒门庶族又被用又被弃,整个晋国在国耻和内耗的阴影下死气沉沉。
国既衰败,国民也就不能独善。
在那个晋国里,暴君登基前,唐维、袁鸿、张辽、大批的北境军旧部都死去了。
登基后不久,暴君在利用下相继大行杀戮,玉龙台杀狄族人、血洗何家满门、屠杀慈寿宫一众太妃等等……杀完后又染上了烟瘾。
一整个声名狼藉,无药可救,无人可用的孤寡暴君。
高骊在暴君身上努力干涉过,然而不管怎么干涉,暴君都觉得是吸食烟草导致的发疯。
比起看着“自己”的沦丧堕落,更让高骊绝望的是看着异世的谢漆一点点走向渊沼。
异世的谢漆前三年还在东宫为高瑱办事,那里没有谢如月,他谢漆就是高瑱的太子少师。
高骊在飞雀一年的春节那天,在朝宴上远远看到了高瑱身后低头的玄漆。
他在韩宋云狄门之夜为护高瑱,伤得很重。
而现世里的飞雀一年,谢漆身中烟毒,趴在天泽宫里的爬梯上睡觉。
不久前,高骊发现在今年飞雀三年的秋季,高瑱和韩家被梁家从东宫的位置上薅了下来,改立了高沅入主东宫。
太子少师的位置没变,玄漆只是从高瑱的影子,变成了高沅的影子。
欲改时政,世家早已架空了龙椅上的傀儡,欲救谢漆,反而在仅有的几次干涉下适得其反。
他再怎么努力干涉都是徒劳。
暴君杀人发疯当傀儡,玄漆被利用殆尽做弃奴。
每一个双重日都是一次泥足深陷的噩梦。
第204章
千枯树记载于古书中,十丈银树,花如浓血,花开即落瞬绽瞬枯,因实在罕见,只留存于故纸堆,现世早已绝迹。
谢漆看着那满天飘落的千枯花,莫名像是被一幅泼墨画蛊惑,楞呆呆地走到了那千枯树下。
碧色眼睛的建武帝萧然专注地望着他,他穿着一身朱雀乌衣,怀里抱着什么红灿灿的东西。
谢漆走到近处,才发现他怀里的竟是个人体的轮廓,应是徒手用千枯花堆砌出的人偶,已经制作出了躯干和四肢。现下仔细看,就像一个无头花妖。
碧色的眼,猩红的花,乌衣朱雀,涌动的强烈色彩混合成打翻的粘稠颜料。
谢漆微抖着手掩口,忍住目眩和作呕感。
萧然伸左手来,似想搀扶他,谢漆惊恐又坚决地挥手打开,幅度不甚大的动作竟然带起了一阵长风。
纷扬的千枯花飘飞得更加疯狂,无数朵血一样的花在谢漆眼里盛开又枯败,本该是一瞬间刮起的邪风,却在他眼中凝固成永远。
这幻境里的深重悲怆毫无征兆地笼罩心魂,谢漆如坠寒冰之渊,心中被万丈求死之念占据。
“闭眼。”
低沉的悦耳声线响荡在耳边,谢漆仓皇地闭上眼睛,猛然感受到脸上的一片湿泞,俱是无知无觉间流下的泪痕。
那只冰冷的手还是搀扶住了谢漆,带着他来到树下席地而坐,继而又轻拭了他淌到下颌的泪珠。
谢漆睁开眼时,就看到萧然唇齿间含着沾过他眼泪的指尖。
他细密地颤抖着,虚哑地问:“你是厉鬼还是妖怪?”
萧然顿了顿,琉璃一样的碧绿眼珠看向他,慢慢垂下指尖,拢紧了怀里的无头人偶,沉默半晌,也只有一句:“该从何处说起好……我不知从何处说起。”
他又伸出左手向谢漆而去,谢漆惊恐得向后靠,脊背贴紧了千枯树的树干,无处可避地僵硬着,被萧然那只冰冷的手贴上了左脸。
寒冰彻骨的感觉一寸寸渗透进相贴的肌理,古老晋国的记忆飓风一般涌入谢漆的脑海,萧然直接让千年场景重现,向他展开一幅压缩的悲哀图卷。
高骊眼下是第九次在这地方醒来了,暴君大抵是为了限制他的行动,特意选了双重日跑来闭关,这地方满足了禁锢他身魂的诉求。
连续九次接触,加之以前猜测和搜查,高骊对建武帝萧然逐渐熟悉,也在两人陆陆续续的对话中逐渐明白了时空的乱流原因。
说来说去,在于萧然积孽。
千年前尚是神人不分的洪荒岁月,那时的历朝历代,一国之祚倚立在龙脉之上,尽人事听天命,龙脉即是天命所在。人间天子埋骨淌血于龙脉,又得以循环往复地滋补龙脉,使其不至枯竭。
萧然曾是前朝臣,杀尽前朝皇室方得以窃晋,但他登基前征伐过甚,污浊了龙脉断了国祚,遂穷尽天下术士寻得新龙脉,才有了开国迁都。改萧为高,泯史封土,都为平杀孽戾气,清其龙脉。
萧然若是就此兢兢业业地建国立业,将基业按部就班地延续下去,尽人事则得天命,或许晋国能够百年不大乱,更绝对不会有时空的失控。
偏偏他要江山,又还要执念,执意要复活当初窃国时害死的挚爱之人皇甫泽年,强行令天下术士帮他改命。后来又不顾术士反对,在新龙脉上建护国寺,将龙脉钉死在这一角,利用这举国的国祚实现了一己私欲。
他利用龙脉干扰了原本互不干涉的平行时空,灵魂穿梭到其他异世,赶在皇甫泽年死去前改变一切,想在异世心满意足地度过一生。
然而恶果紧随其后,篡改异世的结果是龙脉的枯竭,晋国陷入战乱和灭绝中,萧然只能用自己的天子血充盈龙脉,又付出了魂魄,成了龙脉的镇守者,也成了独立于所有时空的受刑者。
代价是魂魄与龙脉混为一体,他成了龙脉上的不死魂,龙脉不绝,晋国不灭,他无轮回。
到此时症结只能算是他自作自受,他陷进这不生不灭的龙脉幻境后,需要做的是观望此后的晋国,老老实实当个开国亡灵。
偏偏他的执念仍然顽固。
他不愿意只在龙脉里做亡灵,还想继续掌控晋国,干涉人世。
他利用龙脉淬炼每代晋国皇帝的天子血,用天子血和龙脉之力炼制成天命念珠,成为跳转各个时空的工具。他迫令每个时空的晋国、每代高家皇子参与护国寺的授予天命的仪式,用自己所获的信息差指定谁人是下一代天子,维持晋国的不灭统治。
为了让指定的皇子能顺利为帝,他特地建造出了霜刃阁,每代霜刃阁的阁主身上都流着高家血,绝大部分是皇室中被放逐的私生子。
但随着时间流逝,连霜刃阁都被世家腐蚀异化,仅凭他这个亡灵,已经无法维持庞大的晋国棋局,当世微不足道的棋子们错综复杂地争斗着,倾轧出了输赢参半的人世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