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力所能及的越来越少。
比如现在,身处两个时空的高骊和谢漆同时踏进了这里,他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停留在谢漆那一边。
无法兼顾多个时空——这才是萧然要承认的事实。
周遭忽然起了风,千枯树的鲜红花瓣吹到高骊身上,他不喜欢这些血泪一样的枯花,落到手背上时反手扣住,握紧一用力,千枯花便化成了流沙,血一样滴落。
千枯树下的建武帝萧然皱眉:“闭眼。”
高骊认为他的意思是不喜欢千枯花就闭目不视。
毕竟萧然正拾捡着千枯花,堆在怀里制作出一个人的雏形,花于他而言是重要的原料。
高骊看向他怀里那无头人偶:“又在拿千枯花拼凑你那泽年的样子?”
九次双重日,每次来他都看见萧然在极力堆砌,但每每堆砌到人偶的头部就分崩离析,高骊便始终未能一睹那皇甫泽年的脸。
他难免好奇,到底是哪个倒霉蛋被萧然盯上了,死了不得安宁,名字也被各拆一字,被命名为皇帝的天泽宫和皇后的永年宫。
萧然捧起千枯花,慢慢地拼接在人偶的脖颈上,喃喃道:“该从何处说起好……我不知从何处说起。”
谢漆在萧然的接触里,电光火石地看到了一堆晋国的数百年历史,历史压缩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看清,只知道这无数历史里,都有萧然作为先知观察、干涉而来的痕迹。
他对萧然和皇甫泽年不感兴趣,他在历史的余影里先感到愤怒。
“你既然能干涉晋国,二十多年前,为什么要让幽帝重生回来?为什么放任他对睿王一脉赶尽杀绝?”
谢漆颤着手抓住了萧然的手腕,迫使这只冰冷的鬼手远离自己:“幽帝在位三十年,不说他让晋国生灵涂炭,他的倒行逆施酿出了韩宋云狄门的苦果!你是建武帝,是这龙脉上的先知,你为什么要让幽帝重生?为什么不让睿王继任晋国?”
萧然碧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他固执地用手触碰他的脸,用肌理的接触来与他实现脑海中的对话:【因为睿王登基的晋国,提前被云国灭了】
谢漆冷得颤栗,感到不可置信:“不可能……”
怎么会呢?睿王一派的改制理念哺育到现在,现状证明这条路是对的。
但他在错愕里想起了早上与梅念儿的谈话,她说,改制一脉,操之过急,杀之甚重,或有灭国先兆。
【睿王治下的晋国昙花一现,他继任二十年便死去,是他的儿子替他背负了晋国,可那时他才十岁,根本背负不起】
萧然看着他,指尖的温度愈发冷。
谢漆依然无法相信,怔怔地听着萧然告知的另一个时空的晋国。
世庶之争斗到极端便酿成了乱国之祸,庶族锋芒过早毕露,世家反弹,合力将皇位上的高家人换成了幽帝一脉。
睿王十岁的幼子被充当傀儡在位四年,世家利用他将庶族寒门清剿完,他就被扯下来沦为阶下囚,换成了幽帝登基。
若不是彼时幽帝的第三子高骊极力干涉,那幼子根本活不下来。
谢漆在听到这里时心脏如被攫住,下意识地追问:“那个时空,那个幼子的名字……叫做什么?”
【高煦光】
谢漆脑海里忽然涌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不敢再想了。
萧然的右手松开了怀里的无头人偶,人偶散成一滩落花,而他空出的双手捧住了谢漆的脸,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一世,高骊给你取的字就是煦光二字,这不是巧合】
【你就是睿王高子歇的幼子】
【在那一时空,高煦光,也就是你当了四年皇帝,被高骊庇护着活到最后的国破时】
【正因你身上流着高家的血,你才能来到这里见到我】
【正因你曾经是天子,也曾被天命承认,被时势所推举,天命念珠才能为你所用】
【你才得以运用天命念珠重生】
高骊等了半天,萧然说不知从何处说起,之后就真一直沉默,一个劲地拾起落花制造人偶。
之前八次来到这里,每次都是萧然开口,毕竟被困在这龙脉里太多年,难得能和进入这里的外人谈话。
前八次里,萧然同高骊说他与皇甫泽年的往事、说晋国的历史、说上代的权柄争端,也说到了什么人能利用天命念珠重生。
天命念珠是萧然利用龙脉和天子血淬炼而成,唯有继承纯净的高家之血,且曾任天子的人才能驱动它。高骊因是混血,十分不幸地被龙脉认定是“不纯净”的天子,没办法一举重生,变成了一月一次的双重日穿越两个时空。
双重日对他而言虽然没有重生那么炸裂,但也给他带来了一些预知。他得以赶在吴攸之前于宫城开设审刑署,拉拢太学院的正统儒士,以及亲手颁布各项扶持庶族的政令,给自己巩固兵力、笼络文臣。
高骊自忖自己还是占了不少便宜。
比起高瑱和高沅那俩,他占尽了先手。
萧然一直忙着做人偶不说话,高骊就自己说:“喂,篡国的,我这个月根据你上次说的,好好复盘了一阵,你听听然后再做评价。”
他掰起手指头来:“第一,在我这个世界,最早重生而来的是谢漆,对不对?我一直在想他的身份……他既是高家皇室中人,又是当过天子的,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生父是睿王高子歇,在其他时空里,高子歇是皇帝,死后由谢漆登基了。对吗?”
“第二是高沅,我在双水城时听到了高沅说的话,他是紧接着重生回来的。他与谢漆共处的那个晋国在未来被云国灭了。云国灭晋之前,身为暴君的我死了,由高沅做了皇帝,高沅这个傻缺肯定做不了多久,很快被高瑱取代。”
“第三,高瑱可能也是重生回来的,不过我不在意他,反正这厮失道寡助,他和韩家,我和谢漆能慢慢收拾掉。”
“第四,我算了下时间,我不太明白,幽帝那渣滓在位时,睿王一直被关押在天牢里,谢漆是怎么……”
高骊掰着指头问,一抬眼,忽然看到萧然手中的人偶拼出了脸部的轮廓,那似乎是谢漆的脸。
但很快,那人偶又化成了一滩花,萧然似乎是在长久的愣神后醒了过来,抬眼朝他看过来,碧色的眼睛深邃璀璨,让人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英俊的渣滓。
“时间到了。”萧然有些遗憾地抬头看千枯树,“你们如今掌权,不是在着手为睿王一派洗冤么?很快,你们会查得水落石出。”
这幻境的维持时间似乎暂时到头了,一阵大风刮来,十丈千枯树化为飞烟,徒留萧然衣袂乱飞,袖手垂立在一片荒芜中。
高骊被大风刮到异世里去,猛然在护国寺的南寺英祖殿里睁开眼睛,他正跪在满墙的灵位下,面前的香案供奉的不是寻常物品。
是一匣子满满当当的云霄烟。
暴君的身体对烟草上瘾到了疯狂的地步,高骊刚在他的身体里醒来,就被强烈的渴欲侵袭得浑身剧痛。
高骊不由自主地伸出左手,想去拿起匣子里的任意一壶烟,只需要一口,就吸一口,人间便只有极乐的彼岸……
左手在触碰到云霄烟前,被右手强硬地攥回来。
高骊呻吟着弯腰跪在地面,额头贴着冰冷的大地,抖着手掐住了咽喉。
不能吸。即便是在异世也不能吸。
他以前答应过谢漆的。
绝不再碰。
谢漆在现世的南寺中猛然回魂,脚下一趔趄险些平地摔,被一旁的小影奴稳准地扶住。
小影奴顿时担忧起来,轻声问他身体:“阁主,您怎么了?您若是不适,我们还去英祖殿吗?”
谢漆发抖的手按住了小影奴的肩膀,嘶哑问道:“我问你们,我方才失去了多久意识?”
拱卫他的小影奴们齐齐懵了一下,轻声答他没有任何异样,只有刚刚的小趔趄。
谢漆艰涩地抬眼看向周遭,他们还在路上,方才进入幻境,他以为时间流动了至少两刻钟,但回到现世,现实的时间流动可能只是一眨眼间。
“阁主?”
“……我没事。”谢漆有些惶然地揉了把后颈,指尖把颈骨摁出刺痛,他抬头望一眼昏暗的月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去英祖殿了。”谢漆哑声,“行程改变,护送我去西区的烛梦楼。”
他要去见谢红泪。
毫不知情的睿王幼子,去见忍辱含垢的睿王长女。
长洛的西区相比于东区是寂静的,但再寂静的夜,都有喧闹的宣泄口。
烛梦楼是最大的一个“口”。
幽帝在位时好猎女色,不仅在民间大行采女入宫,一度导致民间嫁娶登对的比例陷入崩溃,还喜好网罗异族女色进长洛,烛梦楼便是最大的美色云集中转站。
到了现在,它仍是西区的达官贵人钟情的风月宝地。
入夜了,它像西区的一支莹莹微烛,妖娆,绮丽,像一只舞动的软袖,一缕烟杆中吐出的雾气。
谢漆来到烛梦楼的东墙外,靠着墙垂立,有些失态地掩着眼。
他是睿王的儿子?怎么可能。
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又这么荒诞的默剧吧?
可若是真的……他要如何自处,怎么自洽。
身手最好的两个影奴潜进烛梦楼,替他去寻找谢红泪的所在。三年前,韩宋云狄门未发生前,她是烛梦楼最闻名的花魁,花牌一挂,楼中进账黄金不计数,“黄金娼妓”这个外号跟随了她至少三年。
韩宋云狄门之变后,烛梦楼内被一阵清肃,清除了不少云国细作、狄族探子,谢红泪顶替了头上的鸨娘,暗地里成了整座烛梦楼的话事人,往来穿梭各势力。这三年来她已不再挂牌了,至多低调地接待一些熟客,明面上多参慈善事,常与谢青川去周济东区的贫窟。
小影奴们探得飞快,闪回来向他汇报,谢红泪今晚不在楼里,从楼里其他人的对话中探得,她在烛梦楼外不远的一座小院歇息。
谢漆垂下手,拖着步伐去那座小院。
夜深,谢红泪坐在做工质朴的檀木桌前,点着一壶名为迷津的冷木香,沉静地提笔勾动手中的账本。
这是梁千业对梁家账本的复拓,仅仅只是长洛西区的梁商范围,他还复拓了东境梁氏此前和云国私通烟商的账目,伙同其他世族贩卖男女的黑色交易线捋得一清二楚,梁家在其他地方强圈耕田改植烟草的账目地图也都有。
梁千业把能搜集到的梁家黑账全复拓下了,交由她过目,再转入谢青川的手,来日便是送给梁奇烽的“礼物”。
谢青川前两天刚传了飞鸽回来,啰嗦的思念家书之外,言简意赅地告知了最新的动向。
晋军将于十二日启程回都,而梁家内部,计划将明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定为高沅的易储大典。
届时整个长洛见证火树银花,也见证什么叫烈火烹油。
谢红泪勾过手中的簪花笔,无声轻笑着摇头,耳珰微晃,那垂下的明珠在摇曳里反射了烛火的微光。
这一点微光扑闪到铺了毯的地面,被一只沾满尘土的皂靴踩灭了。
谢红泪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书房中的异样,她抬眼看向书房的门扉处,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漆黑影子。
“阁下找我?”她不动声色地搁笔,盖上账本,冰冷的细长手指伸向桌下的报时铃,小院里有不分昼夜守护的暗卫,她不知暗卫如何,但总得先试试。
“是,我找小姐。”
她听到一个窒闷的沙哑声音,底色是好听的,只是哑得似吞过针。
指尖在快要碰到报时铃时,那人又开口。
“我来自霜刃阁,不害小姐,只是来向您解惑,不必惊动院里的人手。”
谢红泪耳珰轻晃,指尖还是垂在铃铛前:“听闻你们阁主尚在前线,陪伴皇帝陛下左右,是陛下,还是你们阁主指令你来的?”
“是阁主。霜刃阁在前线截获到了一些私密的晋云信笺,往来通讯的是小姐您的,”沙哑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您的弟弟谢青川,和云国的宰相李无棠。不知小姐得到消息与否,军师唐维唐大人,乃是二十四年前的唐实秋之子,唐大人认出李无棠,乃是昔年跟随睿王的寒门文官汤执棣。”
“小姐,你们谢氏姐弟与已故二十四年的睿王似乎……非同寻常,敢问,”沙哑声音又滞住,似是咽了一截哭腔,“敢问您与睿王是什么关系?”
谢红泪唇角挽起一个温柔到近似面具的轻笑,她温声地摇头回答:“没有关系。”
那漆黑影子似乎凝滞住,后退靠上了门扉,沉默了一会再喑哑地继续说话:“小姐,睿王一脉的记录虽被抹灭甚多,但还有从当年剿杀中逃出生天的故人,比如戴长坤、唐维、李无棠。从唐大人口中,霜刃阁得知睿王与王妃育有一女,小名钏儿,睿王受屠戮时,她才六岁。算算时间,小姐,您与她年龄吻合。”
谢漆反手抓着门扉,支撑站好:“您……是高钏儿吗?”
他在阴影中视物,看着谢红泪脸上无懈可击地流露出微妙的惊讶,抬起左手掩唇轻笑:“小公子真会说笑。我只是一个风尘女子,虽说拜见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略略知道些皇家秘辛,但你要说我与皇亲国戚有血缘牵绊,那可真是折煞我了。”
谢漆有些恍惚,他知道突如其来的问询难以得到真切的解答,他只在纸面上了解过她,更拿不出证据证明她是睿王长女,空有萧然那个鬼魂说的几句话做依据。而她呢,她甚至不知道有个弟弟。
纵然两人的身份都证实了,谢漆不敢相认,或许她也不愿承认自己是皇室血脉。
很快,他听到谢红泪轻描淡写地否定诅咒自己:“恕我直言,高钏儿理应殁了,”
谢漆的心肺疼得厉害,他忍着眼眶的湿热,轻声问其他:“小姐,敢问谢青川是你义弟,还是你亲弟呢?”
谢红泪道:“义弟。”
谢漆问:“霜刃阁搜查到一桩匪夷所思的旧案,线索指向谢青川乃是睿王的遗腹子……小姐,敢问,您对这是否有头绪?”
谢红泪流露出惊讶的长笑:“小公子,你说的可当真么?这……若是真的我倒是欣喜,但我当年收养青川时寻问得仔细,他可是从最低等的窑子妓女腹中生出来的。你说,一个亲王的遗腹子,会从窑妓的腹中出来吗?”
谢漆后背撞上了门扉,发出了仓皇的骨肉撞响。
舌尖尝到了血腥味,他血淋淋地问:“如果是真的呢?”
“若青川是真的皇室中人,我自然喜不自胜。只不过若是真的,这皇室未免也太**,太不堪了些。”谢红泪还是在笑,“小公子,你们没查到青川的生母是如何殁的吧?我来告诉你,他生母是得了花柳病而病逝的,那可怜的女人得病途中有子,拖了治病的日子把他生下了。”
谢红泪掩唇在笑,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现在你来问我的义弟是不是睿王遗腹子,我倒想问问霜刃阁,若这是真的,小公子,你说睿王怎么会和染上花柳病的妓子共处呢?”
更深夜漏,丑时来临,乍然来访的霜刃阁影奴走了。谢红泪敲响了报时铃,将布防在小院里的暗卫召进来,暗卫无一个少,竟没有一个发现来了不速之客。
谢红泪挥散了人,坐卧进藤椅,不知出神了多久,只知待回过魂来时,初冬的寒不知不觉侵袭进了屋里,她感到了冷,应该去点火生炉。可她不想靠近火。
六岁那年的一个寻常好天气,朗朗艳阳下,白云见证睿王府的灭门之灾。霜刃阁的人持刀在府中屠杀,幽帝的御林军在府外围剿放火,大火烧了四天,曾经雅致如桃花源的睿王府付之一炬。
府上近两百人口的焦骨被反复仔细清点,她能被护着活下来,便是有另一个六岁的女孩替她被烧焦了。
她从火中逃生,没有被火焰燎到身体的任何一寸肌理。可直到如今,她时常觉得大火的浓烟仍在周遭弥漫,迷了眼睛,呛了口鼻,辛辣了肺腑,烤干了血液。
烈火中的置身感令她一日不能忘灭门之仇,二十三年风尘烛,谢红泪迎风执炬朝着复仇而去,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用了不晚的双倍,于二十年之后等来了韩宋云狄门之夜。
幽帝拥着韩贵妃在比翼楼上万箭穿心,他丢在宫城中的子女也陷进了一场流尽血泪的大火,幽帝理应比睿王死得更痛苦,幽帝的子女们也须得比高钏儿更绝望。
可相比于睿王,幽帝还是死得太轻松了。睿王困于牢狱六年,幽帝和梁奇烽却躺在晋国的膏腴上安享了二十年。
谢红泪从藤椅上起来,拖着寒颤的身体走到蒙尘的箜篌面前,揭开琴布拨起弦,听失控的琴音凄厉地划破耳膜。
霜刃阁搜查到什么程度她不在意了,终归故人旧逝已过去二十几年,仅有的人证物证非死及灭,上哪里去找证据。就算有幸运的万一,找出证据了,确定皇室血脉了,他们敢昭告?
当年睿王妃产女,睿王就被诬陷投入大牢,妻女被充当人质用以威胁他就范,梁家囚了他整整六年。六年里各种刑罚屈辱无一不受尽,脏水如洪流,手段下作到常人不能想。
他们在囚他的第六年里将寒门势力清算完毕,准备让他以最不堪的模样去死。
找出一批染上花柳病的窑妓,一个接一个地推进睿王的牢房,用威胁,用逼迫,用药,用香……
还有更丧尽天良的时候,便是他们毫无顾忌地,将彼时掌兵权的长公主高幼岚也陷害进去。
谢红泪拨弦的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流下了血。
她将手指含进口中,品尝那辛辣,她想,真的有遗腹子吗?她不确定,若真的有,即便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来。
若真的有……人生比烂泥还烂,能活成什么模样呢?
太烂的话,有什么必要活下来吗?
时间过得飞快,十月二十,远在邺州的晋军大军经过八天的行程,赶在十月二十这天的晌午,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长洛。
高骊先去了长洛的城郊,那里住着三年前从北境迁来的士兵遗亲,三年前还是大批的孤儿寡母、老弱病残,如今三年过去,城郊在北境遗民的料理中生机盎然,田地不空,巷道无坑,日子过得太平安稳,节节有余。
先探望完北境遗民,大军才进长洛,夹道相迎的百姓等了许久,有和归乡的家人团聚的,也有接过牺牲士兵的遗物骨灰的。
大军的接风洗尘宴从晌午持续到晚上入夜,东区热闹得比任何一个佳节大典还隆重,高骊应酬了整个下午,入夜回宫城,一进宫又被齐刷刷的宫人跪了满眼,走到哪都听得满耳朵的歌功颂德,仿佛他是圣人下凡,战神在世。
赞誉声冲天动地的,任何人都会迷失在鲜花中,高骊也不免被举世捧得萌生几分自矜,只是心里最大的牵挂还没见到,再多的兴奋都是悬浮着的,根本落不到实处。
谢漆没有出现在洗尘宴上,他只在天泽宫等着。
高骊的心便一直悬着,宴上滴酒不沾,冲天谄媚抵挡不住刻骨的思念。
高骊快步穿过宫道,最后直接飞奔起来,猛兽般冲向天泽宫,御前的踩风、小桑等熟面孔一早候着了,见他回来,个个神采飞扬地行礼:“恭迎皇帝陛下凯旋!”
高骊低低地应了,吩咐一声赏,平复着高蹿的心跳掠过众人,重手重脚地迈进了天泽宫。
或许是心有灵犀,一踏进去,他下意识地就抬眼看向那架爬梯。
爬梯上也确实正坐着一人。
谢漆穿着样式简单的墨蓝常服,与他之前穿惯了的夜行衣相比,眼下他散漫,松弛,从容得像一只待在窝里舔舐爪子的猫,看见主子回来了,见怪不怪地瞥一眼来,喵两声回来了便继续舔毛。
高骊浮躁的心被那股从容安抚,他轻手轻脚地朝爬梯而去,身后的宫门被有眼力见的踩风指挥着关上,寝宫里不留一个宫人,偌大的空间全部留给他们。
谢漆坐在爬梯上一动不动,掩盖了一身萧索低落,身上透露着故作无事的冷静,眼睛随着高骊的走近而眨动几下,问话也家常平和:“陛下终于回来了,晌午和晚上都吃什么呢?”
高骊走到爬梯前,谢漆坐在最高的一节夹板,他便上前屈膝,膝盖抵在他旁边,一伸手就把他抱进了怀里报菜名。
他报了一连串好吃的菜色,大野兽一样往谢漆耳边蹭:“半个月没能见到你,身体怎么样,腿可还好?”
“好,能走能跑。”谢漆凝神去看他的脸,“陛下脸上的伤疤也变淡了。唐维呢,他脸上的疤有没有淡化些许?”
“有。”高骊向前欺,以跪姿抱紧了谢漆,按捺着今日的班师兴奋,仔细絮叨地同他说起返都的行程和今天宴会的繁华喧闹。
谢漆听着,轻轻浅浅地抚摸他的脊背,不时顺着他的话头问两句。
高骊轻揉着他,稍微分开端详他的脸,屈指捏他的脸颊,逗小孩一样拿下巴蹭他那处朱砂痣,黏糊得不亦乐乎:“怎么了?小煦光忧心忡忡的,长洛发生了什么令你苦恼的事?是什么样的棘手麻烦,有没有我能帮到你的?”
半个月不见,他还是感觉得到谢漆的异样。
“是有一些烦心事……也有想让陛下帮我的,但陛下今晚刚回来,确定要在这个时候被困扰吗?先做些别的把。”谢漆被黏得闷笑,低头轻撞他高挺的鼻梁,“陛下今天喝酒了么?”
“没有喝,人人朝我敬酒,但我都以身体不佳拒绝了,今天滴酒不沾。”
谢漆抱住他的腰,埋在他的肩上问:“怎么不喝呢?班师回朝,帝王盛事,当浮一大白的。”
“因为想到今晚一定会见谢漆漆,我才不喝,酒兴一上头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高骊皱皱鼻子贴他,笨拙地逗他,“我一见你就开心,想把你往被窝里柺,做些更开心的混账事。我以前曾在酒意上头里压你,那回你哭得特别凶,我后来想想很是愧疚。我的小煦光叫我一箍就单薄得像张纸,我身板又高又厚,蛮力也大,把你做坏了就完蛋了。”
他就是逗逗谢漆,却没想到他轻笑:“坏了也没关系。”
高骊懵了懵,看到谢漆往他颈间蹭:“陛下,我回长洛的这些天里得知了很多事,脑子要炸了一样,失眠时总想着等你回来,带我做点不用动脑子的事。做吗,做坏也没关系,真坏了也好,你可以往坏里做。”
高骊懵了一会:“……”
高骊反应过来:“!”
漫长半夜,子时已过。高骊叼住谢漆的后颈,克制着激动,一下下收着力气弄着。做了好一会没听到犬齿下的谢猫猫有声音,他伸手托起他下颌,果然摸到他又在咬被角,被角都咬坏了。
高骊熟练地捏捏他两腮,听到他含糊地轻唔着放弃了被角,高骊顺势把他下颌扳过来,一面深深浅浅地做着,一面重重地覆吻,睁着冰蓝眼珠子盯紧他,把这亲吻就紧闭双眼的可怜鬼霸占得上下里外不留隙。
谢漆浓密的柔顺长发垂落在破被角上,青丝如绸,随着高骊越来越重的动作不规律地抖动。高骊越撞越狠,抓住他瘫在身体两侧的泛红手臂,青筋熨着青筋,灼温焐热冷身,高骊松开掠夺式的吻,要听谢漆百转千回的喘。
谢漆叫他轻点慢点,但没叫他停下出去,眼泪扑簌簌地掉,浓密睫毛润得越发漆黑。身体是疆土,告饶换来难以言喻的开疆拓土,他只得逃命似地挣扎。高骊对他的挣扎早有预感,单臂死死卡住他的腰往上一捞,不容他逃跑地霸占住。血管像是被打进了蒸腾的云霄烟,高骊犯瘾,一路痒进骨头缝里,他死死箍住谢漆,认定他就是云霄烟的解药。
谢漆带着些本能的害怕在高骊的蛮力下挣扎,又含着些受虐的另类发泄心情,把自己送进高骊的“魔爪”。唯有到这事上才能忘记除了本能以外的世事,虽然被磋磨得神志不清,却也沉湎这仅剩本能的原始快事。
此时没有红尘,没有身份,没有宿命,只有高骊,就只有高骊。
高骊施加的武力征服远胜谢漆感知的一切,他跟不上高骊的节奏,在充满蛮劲的开拓里升温,起伏剧烈,被掐被摁。高骊体格大他一圈,倾泻灌入的灼温铺天盖地一样渗进了他骨髓里,钻进丹田和灵台。
谢漆在被鲸吞一样的亲吻里试着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高骊深邃明亮的异族眸子,那异常浓烈的占有欲炽烈,使这双冰蓝眼睛浮出一层饥饿且癫狂的猩红,谢漆畏惧地闭上眼,又坦然地任由他占。
两次的强度和长度没让谢漆晕过去,但也差不多了,再来一次必得昏迷。他失神地看高骊体贴地擦拭和换被褥,待被高骊捞起来抱住,以为他要来第三轮便闭眼,但高骊精神奕奕地托住他后只是摸摸,低沉的轻笑声在他耳边振:“好了,你说有困扰的事,是什么?”
谢漆迟缓地睁眼,沙哑地问:“真的不继续做吗?”
高骊登时耳朵通红,嘀嘀咕咕:“再做我就是竭泽而渔,那怎么行啊……我才不是那种不知节制的色鬼,咳,我的意思是,我要谢漆漆好好的,才不会把你做坏。所以你在长洛搜查到了什么?真不怕身体坏,心里呢?憋闷久了心也会故障的。”
谢漆不言语,他便抱着谢漆轻拍着哄,垂眼看到他半身的指印,方才做得醉生忘死,着实畅快淋漓到头皮发麻。但现在他后悔自己的欲壑劣根,心想谢漆是遭到了多大的打击,才会主动邀请他做,枕头都叫泪水湿透了,全程没喊一个停字。
耐心安抚了许久,谢漆忽然低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哭得比被他狠做还要凄楚上许多。
高骊手足无措地抚着他被长发覆盖的脊背,手抖不已,结结巴巴地反复喊他的名字,问究竟怎么了。
胸膛上传来嘶哑的哭腔,高骊听到他桩桩件件地说出那些诡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