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惶惶中,地下城大蒜的供货渠道悄然断裂,行走于黑暗中的浆果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开天一斧】
迷藏会议室里正冰火两重天。
在洛痛苦的眼神里,流浪在地下城的迷藏暂时回归人类世界,装载迷藏的车就寄放在神秘的小院里,毕竟里面多了头罴人。
河心的驿站门不许外族通过,乌鸦派迅猛龙跟洛站长和平辩论了一架,好使。
最后,小罴人马克惴惴地用一根诅咒用的违禁品签了名,发誓不会向任何人出卖驿站位置,不会做任何对驿站有害的事,违约暴毙。洛才忍辱负重地担着风险,把河心的驿站门关了三秒。
此时,迷藏驿站长和艾瑞克都不在“家”,会议室里乱七八糟的,摆摊一样。一头堆着他们刚从安全署打劫来的血族天赋物,另一头堆着他们上一次从安全署打劫来的违禁品。
违禁品那边的温度至少比天赋物这边高五度。
李斯特羡慕地抻着脖子,很想去违禁品那头暖和暖和,但是不行,他和茉莉有任务。
两个火种在阴冷刺骨的这一头整理新缴获的血族天赋物,其他孩子加一个迅猛龙,则坐在违禁品堆里,被一堆火种遗留物围着,对着驿站长留的“作业”冥思苦想。
罴人马克也被放进来了,这只小熊跟着他们很久了,除了爱哭掉毛以及吃的多以外,没什么大毛病。他性情温顺单纯,除了笨手笨脚,不会带来别的危险……其实没那么单纯也没事,加百列和一大堆血族天赋物在这,小熊他爸来了也会很温顺的。
极乐一般身形纤细,神经也很纤细,李斯特觉得那些血族天赋物就像某种有害磁场,别说开启,光是围着他摆一圈,他就感觉到皮肤上好像有无数细针扎着,脑子“嗡嗡”的。
其实伟大的船长大人不强人所难,没说这活他必须干,可是小茉莉还在旁边认认真真地记录每件天赋物的能量等级呢。极乐再没用、再不要脸,也是站起来好长一条的成年人,总不能当着个半大姑娘临阵脱逃。
再说他不干,难道让加百列干?
李斯特偷偷瞄了一眼,那位大佬已经完全跑到小孩那桌去了。
他“嘶嘶”了茉莉一下,用眼神示意:大佬心情很好?
茉莉——一个“神圣”,跟挤眉弄眼的“极乐”小哥毫无默契,从桌上摸了一块熊头形的饼干,没心没肺地嚼:“你牙疼啊?”
李斯特:“……”
茉莉腮帮子嚼得鼓鼓的:“多喝点水就好了,以前他在吸血鬼城堡烤的那个才齁,今天这个好多了,我都觉得挺好吃的。”
对,一大早,加百列还烤了小饼干,这会儿李斯特身边是阴森的天赋物,鼻尖萦绕着甜腻的黄油香,他精神恍惚地想:“加百列”和“小熊饼干”,这俩词到底是怎么放一起的?这都不是一个语系的啊!
另一桌,草莓他们有点顾不上吃东西。
乌鸦留的“作业”非常奇妙,既没让他们锻炼,也没让他们背书认字,他留下的是一个“剧情互动游戏”。
两千他们认识的字还不多,乌鸦没写在纸面上,而是在手机里留了几条录音。
加百列正眼巴巴地等着下一段。
这一段剧情里讲了一个小男孩,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叫“炼金术”,可以把一样完全理解的东西抽取出来,随意改造拼接。但“完全理解”的门槛很高,小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智力水平,能理解的东西也很少,被坏人关在一个地方,当工具人用。
录音停在驿站长的第一个问题:“想象你是这个小男孩,你怎么办呢?”
开小差的茉莉叼着熊头插话:“这么强还能被关起来?没用,要是我,我就把铁家伙里的铁都抽出来,黏个两米长的大刀,把他们都砍了。”
李斯特:“……区区一级‘审判’可真是把您耽误了。”
“可是他……我只有五岁,拿不动刀吧?”迅猛龙很可靠,尝试把孩子们带入正常思路,“我觉得应该尝试更轻巧的办法,比如从小飞虫身上抽取一个翅膀装自己身上?”
“要完全理解,那我就不行了,我也不知道小虫子的翅膀是怎么长的呀。”草莓想了想,比划说,“什么都可以抽的话,我可以……我可以抽取‘锁门’这个概念吗?锁上门,外面人就进不来,我可以把我的家变成一个不让人进的地方,躲在里面,等朋友救我。”
加百列本来只盯着手机,此时目光忽然一动,看了草莓一眼,又落在了旁边一件违禁品上——那是个灰扑扑的小盒,因为是诅咒用品,平时一直压箱底,里面的火种遗留物不知是“神圣”哪个方向。
“那我还可以隐身。”五月被草莓打开了思路,“比如把玻璃窗里的‘透明’抽出来,放在我自己身上,我不就变成一个透明的玻璃人了吗,谁也看不见,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几个人发挥想象力,七嘴八舌地头脑风暴起来,加百列收回目光,无聊地低头掰铁片——他正在徒手把铁片弯折成饼干模具,铁片在他手里像块听话的橡皮泥,加百列连草稿都不用打,心里有图纸似的,只是信马由缰地随意捏着。
茉莉隔着长桌:“喂,白毛,你怎么不说话?”
李斯特的椅子腿“嘶拉”一声,人差点滑下去,惊恐地扭头看向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孩姐。
加百列很好脾气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的铁片大致有了麻花辫小孩头的样子,非常传神。
“看心情吧?”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可能还挺想看看他们让我干什么的。”
“然后呢?”
“没意思了再走。”
茉莉追问:“你怎么走?”
加百列又看了她一眼,以眼传情:你都已经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吗?
他严谨地回答:“一般是先迈左脚。”
迅猛龙不知哪来的勇气,虚弱地问:“但是驿站长说,我是被关起来的,周围有很多坏人。”
加百列:“也看心情。”
“啊?”
“看附近有什么东西,比如刚吃完饭的话,可以抽取食物的‘温度’,遇到有礼貌的人,就把冰块的温度安在他血里;没礼貌的就给他开水的温度;或者干脆抽取个什么形状,”加百列一边说,一边把一小块铁片弯折九十度,“像这种,然后碰到谁就把这形状安到谁脊椎上。”
会议室里短暂地鸦雀无声。
加百列很民主地问:“我们可以听下一段了吗?”
迅猛龙立刻就要去按下一段,草莓却叫了停:“两千姐姐还没说呢。”
她一开口,立刻也觉得自己声音突兀,草莓咽了口唾沫:“站长哥说每个人都要参加。”
加百列随和地耸耸肩,好说话地低头继续搞他的手工厨具制作。
两千很不习惯别人注视,尤其还有迅猛龙和李斯特两个成年男性,在秘族的浆果圈里,成年男人都是关在另一个笼子里的种公。
她缩了缩,难捱地沉默了片刻,憋出蚊子似的一声:“不……不知道,什么都不做吧。”
毕竟她曾经就是这么一个被圈在笼子里的生物。
生在笼中的人,是不会想逃走的,逃去哪呢?她哪都不认识,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一片漆黑,当时要是没有牧歌引路,就算把她放出去,她也一步都不敢走的。
“啊……嗯,对,”五月打破尴尬,“出逃还有风险,这里起码有吃有喝,更安全。没有危险的话,其实可以多观察一阵,对吧姐姐?”
两千低着头,没来由的悲意忽然涌上,不知为什么,她最近想起自己在浆果圈里的日子,心里总会这样绞着难受。
五月很会察言观色地按下了下一段录音。
驿站长懒洋洋的嗓音从手机里飘出来:“你什么都没做,有人答对了吗?”
两千微微一震。
“……没人的话我会很失望的,大家都不审题吗?‘想象你是这个小男孩’,你一出生就在这个鬼地方,世界上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人是这里的保姆,呃……可以理解成‘嬷嬷’,你不知道外面的太阳会不会晒伤你,也不知道雨水里是不是有毒,你会想出逃吗?加百列不要说话,别人没有得到炽天使的尊名祝福。”
本想开口的加百列像被那声音隔空摸了摸头发,不知为什么,迅猛龙觉得他给周围人带来的压力都轻了一点,仿佛偷偷用了点“魅力”。
录音继续说:“可是你经常遭受虐待,他们都很凶恶,你又孤独又害怕,恐惧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茉莉不插嘴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草莓和五月一时也在犹豫,他俩以前毕竟都是身价极高的“高级血宠”,乖乖的,又不像茉莉那么刺头,除了定期抽血,基本没受过虐待。
迅猛龙作为“警果”,从小没住过单人间,他的“出厂设置”就是忠诚、友善、协作,一时想象不出什么叫“孤独”。
好一会儿,只有两千颤声说:“嬷嬷……那个‘保姆’。”
加百列忽然抬眼看向手机旁边的“窃贼手套”——那个用“残缺路线”火种遗留物制作的违禁品。他远比普通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草莓无知无觉地问:“保姆怎么啦?”
两千不太合群,草莓总是努力地想拉扯上她,好不容易她主动开口,草莓的眼睛“刷”一下闪着光望过去。
“会想跟她一直在一起吧?”两千说,“毕竟……”
“嘶拉”!
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
众人集体扭头看向窃贼手套,只见它一下开裂,布料线头炸开,里面有一团光笔直地飞向了两千——
一朵花从乌鸦领口的扣子长出来,凑到他耳边。
花芯发出嘈杂的声音,会议室里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跟他描述了“两千姐姐变成火种了”。
“窃贼手套”里的火种遗留物果然是残缺路线,来自一颗一级的学徒,匠人方向。
乌鸦不意外——这只是个小实验,验证了他一个猜测。
“停,宝贝儿们,我这有回音,你们一起说我听不清。”他打断这三位嘴替,“两千呢,能不能自己和我说?”
两千非常茫然,因为茉莉和李斯特都告诉她,火种觉醒的时候,整个人会有种重组的感觉,磨砂质地的世界忽然清晰,就像婴儿天生会吮吸,初步的火种能力会自动装在脑子里。
但她什么感觉也没……不,还是有一点的。
她刚要开口,加百列忽然伸手从她面前摘走了那朵“花”。
两千背后陡然蹿起一层凉意,“我”字卡在了喉咙里,她整个僵住了。
其实两千以前不怎么怕加百列,她不像其他人一样了解他的“丰功伟绩”,高级定制那扎眼的颜色也让她不太能把他和记忆里的“种公”联系到一起。
两千是一朵壁花,绕着其他生物长,而加百列,恰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壁花——他以前是“天使”,天使不讲究人情世故,只会冷眼旁观,他不感兴趣也不来找他“祈祷”的生灵,对他来说,就和院子里的青苔一样。
虽然同住小小的迷藏空间里,大家都算邻居,但两朵“壁花”居然一直没什么交集,两千很少感觉到加百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因此也没那么怕他。
可是此时,那刚在她灵魂深处扎根的火种像是点燃了一根新神经,两千好像能隐约感觉到每个人的气场了。茉莉明亮得刺眼,但冰冷,给人感觉像烈日下反光的雪原;李斯特没那么显眼,像张抽象画,光影线条纠结在一起,看久了有点诡异;小罴人马克身上属于秘族的腥味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而这屋子所有人、所有天赋物和违禁品加在一起,也没有加百列的存在感强。
那个人像一个绝望的黑洞,当他逼近的时候,两千有种错觉,好像光也无法逃逸。
但“船长大人”神奇的声音可以。
沟通的匠人造物分明没有影像,两千也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但驿站长就像在会议室里留了只眼睛:“是不是哪个小朋友又把话筒抢走了?加百列?”
两千轻轻打了个寒战,被那声音惊醒了。
自从乌鸦吹着牧歌,一步一步地把她带到地面上,两千就对他的声音格外敏感,她像趋光的小虫,不知所措的时候,会本能跟随这个声音。
身后的“黑洞”忽地消失。
加百列新鲜地眨眨眼:“你叫我什么?”
“天使哥哥,帮帮忙。”肮脏成年人的下限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没底,“别吓唬她了,新生‘匠人’很脆弱的。”
毕竟这是一颗在“阴影”的反噬里死去的火种。
加百列一顿,好像第一次吃到“冬阴功冰激凌”之类不知用哪撮脑细胞想出来的奇妙搭配,一时说不出好还是不好,怪,但想再尝一口试试。
“嗯?你再说一遍。”
乌鸦:“……”
“加、百、列、哥、哥,把匠人造物还给两千。”
大致了解了匠人火种的情况,乌鸦又嘱咐了两千几句,教她恐慌时怎么把注意力拉回自己五官上,这才切断通话。
黑晶资源早枯竭了,就算还有,乌鸦也怀疑它还能不能激发五百年前那样的火种。
当他站在历史长河之外,以局外人的视角审视过去时,感觉“黑晶”和“黑晶残渣”——也就是所谓“生命石”——恰如人与血、秘两族,像是这个世界的一体两面,此消彼长。
五百年前战争尾声的时候,黑晶还在,但人类的新火种越来越少,等级也越来越低,很可能和黑暗生物人口扩张有关。
当年千姿百态的人类火种已经灭绝,只剩下如今所谓的“三条路线”,来自三个特级火种死后留下的“白晶”碎片……它们现在叫“火焰晶”了。
白晶就如恒星,无法被人造人技术再利用,也不会轻易随时间消弭。
早在乌鸦那个年代,就有专家提出过猜测,认为“白晶”可能有一定活性,可以吸收环境中的能量,转化成特定的辐射,也许能和黑晶一样,在周围人身上激发出火种。
不过这在当时只限于猜测,围绕白晶展开的研究很谨慎,毕竟稀有,而且“特级”们生前都是不可控的超级危险品,谁也不知道他们死后留下的东西会不会像黑晶残渣一样,造成环境污染。
官方组织过几场实验,但规模都不大。可能是被试数量太少,可能是接触时间不够,也可能是当年的白晶都是完整的,释放的辐射和现在这些碎片有区别——总之,直到乌鸦离开那个世界,如何利用白晶也只留存在理论层面上。
而在几百年后,这里的人们认为“火焰晶”会选择特定的人。
“神圣”坚信火种选中的都是忠于自家誓言的,“神秘”坚信火种选中的都是天生的强者。
这就扯淡了。
毕竟乌鸦知道,“神圣”路线是那位邪教头头留下的,“神秘”路线的祖宗是那收割人命如瘟疫的恐怖分子,至于“残缺”——难怪这条路线最高只能到二级。
当年四号本人的大脑受过不可逆转的伤害,那颗火种白晶确实是“残缺”的。匠人和医生永远也无法变成随心所欲的“炼金术”,他们和万物的链接变得非常模糊,只能通过复杂的仪式、微弱的共鸣提取一些——这玩意全靠一代一代人慢慢摸索总结,匠人协会相关典籍有上万本,走这条路的,得上一辈子高三。
这事说来几乎有点喜剧效果,英雄和战士们俱往矣,当年罪大恶极的罪犯反而成了人类的希望。
脱胎于邪教的“神圣线”以自我燃烧和自我牺牲为己任,前仆后继地出门送人头,以至于市面上流行的违禁品八成都是神圣火种做的。“疯狂”的精髓本来是操纵,一切有基本神经结构的生物都能成为她的提线木偶,结果现如今“神秘路线”一个个都关上门自己当“木偶”。
乌鸦不知道那两位前辈泉下有知,会是什么反应。
而白晶碎片——火焰晶,和当年的黑晶到底是不同的。
黑晶会激发出每个人特有的火种能力,而白晶则更像一种传承。
乌鸦猜测,可能是某时某刻,一些人和白晶产生了“共鸣”,以此为链接,让五百年前鬼神之力顺着漫长的时间漏下来一点。
但“共鸣”不太好界定,那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比如偏执——偏执于创世和偏执于献身都是偏执;比如某一个被某种狂喜狂怒吞噬理智的刹那;甚至喜欢什么颜色、爱吃甜口还是咸口、奉行哪种哲学主义……都可能成为“共鸣点”。当年的“一号”和“二号”两位大佬阅历太丰富,人格太复杂,“共鸣点”多得有点没准,这也让“神圣”和“神秘”两条线兼容并包,里面什么脾气的人都有。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两条路线的火焰晶来自凌驾于世界之上的特级火种,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绝不可能是外族的宠物和奴隶。
难怪艾瑞克说新火种不需要考察。不是说得到火种传承的就都是好人,而是新火种继承者不可能是“火奸”。
如果乌鸦猜测正确,寻找“共鸣点”最快的方式,就是将人代入白晶主人生前的经历里。
刚好,那三位的档案乌鸦都看过,因此他用这里面经历最简单的“四号”做了个实验,果然成功。现在“迷藏”驿站里,有一位自己的匠人了。
乌鸦在领口花托上轻轻掐了一下,让那通讯喇叭花缩回扣子,一回头,就看见艾瑞克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了,亲爱的大副?”
“亲爱的大副”脸色扭曲了一下,好像一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腮帮子。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多管闲事……”中年人带了点犹豫,“你知道,我们经常出任务,都希望自己好运,在圣地里有各种各样的命运学说……”
“每个人有自己注定的命运,无论怎么走,都会循环到一个终点,是吧?”
就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就像人、以及重复着人路的血秘两族。
乌鸦听了个音就知道他要发什么言,拍了拍艾瑞克的肩膀:“你想告诉我,他是从最黑暗的地方来的,最后会把所有靠近他的人引到黑暗里去,对吧?”
艾瑞克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像挑拨离间一样:“啊……嗯,其实也不一定,只是有这个说法……”
“我知道。”乌鸦冲他一笑。
加百列过去熟悉的只有恐惧、虚假和背叛,他固然会进入新环境,接触新东西。但再像神魔,他也始终是个人,时间长了,人会在新鲜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熟悉的东西,也许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别人注意不到的,就会在他心里扭曲成背叛的种子,激发他过去一生经历过的愤怒。
然后聪明人如艾瑞克,会早早察觉到某种预兆,反击或是逃走,补全加百列剧本的最后一页,让假想成真。
“我知道的。”乌鸦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和艾瑞克说什么,转过身,朝着一下轻一下重的脚步声传来方向望去。
来的是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头上包着土黄色的面纱。
这人虽然能走路,但身体骨架已经严重变形,四肢硬是长出了“里出外进”的效果,仿佛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抽冷子一眼能吓人一跳。
乌鸦也确实一愣。
“是迷藏来的两位‘神秘’先生吗?圣地、方舟与医生协会的人都到了,”来人一张嘴,发出的却是很轻柔的女声,她先对艾瑞克点点头,“霍尼长老在里面等您。”
然后又转向乌鸦,打量了他片刻:“您就是迷藏的驿站长吧,比我想象得年轻得多,希望我的样子没吓到您——我是‘黑山谷’的看门人玛莎。”
乌鸦第一次听到“黑山谷”这个词,是在洛的驿站里,当时还是队长的霍尼宣判,将谋害前任驿站长的一干人都打入“黑山谷”,当时乌鸦以为是个苦力监狱之类的地方,直到得到迷藏前任主人的“知识”,他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保守了。
只有乘坐特殊的匠人造物交通工具才能抵达黑山谷外围,这里是原始森林深处,不见天日。无边无际的密林中回荡着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如传说中的山鬼夜啼。此时天色已晚,林间蒸腾起一层雾,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路边草丛里偶尔传来窸窣声,又不知道是什么蛇蚁毒虫。
无人引路的陌生人走在其中,很快就会被这林子吞噬。
和所有驿站小镇一样,黑山谷也是基于匠人造物而建的。但这里的匠人造物不是为了安全舒适,它有两个主要作用:一是保证关进来的人永远也逃不出去,二是提纯有害材料。
黑山谷像一个胃,不断消化着人和各种物料。
犯罪的火种一旦被关在这里,他的火种力量就会变成黑山谷的一部分,火种越强,黑山谷也就越强。不管是三级还是四级,自己永远很难战胜自己——而火种囚犯一旦进入黑山谷,很快会被特殊方式处死,回收火种遗留物。
普通犯人则日复一日地在这里干苦力。
匠人造物需要用到大量血族和秘族身体原材料,那些东西对于人来说往往有毒,封闭的黑山谷就是沉淀毒素的地方。
正规的匠人造物禁用人体材料做“中和剂”,因此造出的东西或多或少对人有伤害,何况是黑山谷这样的庞然大物。很少有囚犯能活过两年,他们的精神和身体很快会被异化。
而这里不光只有犯人,还有管理犯人的“看门人”。
黑山谷的看门人日复一日地在有毒的环境里陪着发疯的绝望囚犯,就算有医生协会提供药物和工具保护,也还是会受影响。
“看门人”像服兵役一样,由各地、各方势力分摊强制性名额。
乌鸦回过神来:“不,女士,您身上挂满了勋章——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会惊动您亲自出面。”
玛莎手里拎着个晃晃悠悠的马灯,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一边笑道:“您是‘极乐’方向吗,漂亮的小先生?”
只有“极乐”嘴才这么甜。
“不是,我姑且算‘恐惧’吧,”乌鸦平静地回答,“典狱长。”
艾瑞克一脚踩了颗石子,惊愕地抬起头。
背对他们的玛莎倏地停下脚步。
黑山谷是个监狱。
看门人被各种欲望推来,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脱离原本的小镇,有人想为儿女换一个靠近火种的前程,有人需要一剂救命的药……轮值三年,带着巨大的身心创伤走,像一批批的燃烧殆尽的柴。
也有无处可去、在此养老的。他们可能是出身不好,就算离开黑山谷,也只是某位小镇主人的奴隶,当守门人,起码在地狱里算“上等人”。
可是谁也没见过神秘的典狱长。
黑山谷的看门人有自己的规矩,平时自动运转,典狱长很少出现。偶尔有新命令,会贴在告示牌上,就在山谷律牌旁边。违规或是抗命的后果都写得条分缕析——通常很公正,惩罚也都不算严厉。
唯有一点可怕,就是黑山谷里没有“侥幸”。
这里的违规者一定会被抓,骗得过良心也骗不过山谷里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被抓后惩罚必会落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逃不过去。
因此民间一直有鬼故事似的传言,说黑山谷根本没有所谓典狱长,“典狱长”就是活过来的山谷本身。
艾瑞克惊疑不定地看着老看门人佝偻的背影,又看向乌鸦:你认真的?
玛莎也微微偏过头,手中马灯穿透她脸上薄纱,影影绰绰地勾勒出模糊的五官:“‘典狱长’……是在叫我吗?”
乌鸦微微一躬身:“黑山谷的典狱长女士,幸会。”
周遭一片寂静,空旷的原始森林鬼蜮似的挤压着渺小的凡人,突然之间,万籁俱寂,像有一只庞然大物苏醒,一万只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艾瑞克瞬间汗毛倒竖,手上“万物卸力”的绯色光晕亮起,却比玛莎手里的马灯还微弱。
直到玛莎笑了一下,温声问:“为什么这么说呢,小先生?我只是个又老又丑的看门人啊,不瞒你说,连我都没见过典狱长呢。”
她在黑山谷里半个世纪,恪守清规,每天做着最不起眼的工作,连最资深的守门人都以为她只是个命格外长的老家伙。
真的只是因为好奇跟人换了个班,就在十步之内被叫破了身份吗?“神秘”进化出第五个方向,能读心了?
还是说这个狡猾的年轻人只是诈一下试试?
“一照面就不对劲吧,您的神态太从容了。常年守在黑山谷,我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滋味。但如果我是这里的看门人,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来透口气,哪怕只是在山谷外围,我也会多赖一会儿吧……最起码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您走出来的样子太‘寻常’了,就跟出门倒垃圾一样。”乌鸦叹了口气,“还有,这片树林很大,水汽又这么重,附近刚下过雨,到处是泥浆,我下车后因为有些好奇到处乱走了一段路,连艾瑞克裤腿上都溅了泥,就算看门人能循声找过来,身上也不应该这么干净。您身上连潮气都没有,很可能是您能通过某种方法,感应到我们的位置,直接闪现在我们面前,我想普通看门人没这个权限吧,否则看门人不得经常叛逃?以及——”
乌鸦指了指她手上的灯:“女士,在黑山谷这个险恶的环境里,您出来找人,不觉得灯里的蜡烛太短了吗?”
当然,这都不是决定性证据。
乌鸦微微一歪头,让一撮掉下来的卷发挡住了他小半张脸,遮挡住变形的左眼瞳孔。
黑山谷里亡灵太多了,死气已经浓重到能让“盗墓贼”的眼睛直接看见的程度,那沉沉的死气脐带一样连在玛莎女士身上,仿佛她是这山谷的一部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黑山谷的典狱长不是人”的传言也不算离谱,典狱长确实已经快和黑山谷融为一体了。
艾瑞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