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是不是还试图提醒“少不更事”的驿站长来着?
玛莎盯着乌鸦。
她的胳膊仍然扭曲变形,像一条长在胸口、一条长在后背,露出来的眼睛也仍然像两颗镶在烂肉里的脏玻璃球,但忽然之间,整个山林的雾气翻滚着涌上来,没过那只剩个尾巴尖的马灯、也没过了她的脚,那一瞬间,将她异于常人的面貌渲染出难以描摹的神性。
艾瑞克忽然被自己的“万物卸力”反噬,手上红光把他本人吞了下去,随后一片雾气朝他冲过来,等他好不容易重新攒够力气爬起来的时候,原地已经只剩下他一个。
乌鸦和神秘的看门人都不见了踪影!
而同一时间,迷藏会议室里的孩子们还在围观新鲜出炉的两千,加百列随手捡起那小盒子形的诅咒用具扔给草莓,让她带两天试试。他正要伸手去拿存了录音的手机,忽然脸色一变。
茉莉和李斯特同时跳了起来——天赋物堆里有什么东西动了。
两个对此没什么经验的火种惊疑不定地望去,只见那是一只黑白点的蜘蛛,它活过来一样,飞快地朝加百列的方向爬过去,浓重的黑暗气息贴脸而至,李斯特冷汗忽地冒了出来。
而加百列指间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根蛛丝,已经崩断了。
眼看加百列的动作和表情一起凝固,李斯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自己刚写的天赋物名录:百里蛛,追踪用血族天赋物,可同时产生两根透明蛛丝,缠在目标身上极具隐蔽性,锁定目标后,蜘蛛持有人可感应蛛丝位置,范围约为一百公里。目标脱离追踪范围、或追踪蛛丝损坏,追踪失败,蜘蛛持有人手上相应透明蛛丝显形断裂。
汗流浃背的极乐小哥忽然想歪:蛛丝另一头……缠在哪的?
乌鸦其实感觉自己没动地方,只是周围光影折叠,不知道把艾瑞克折哪去了。诡异的鸟鸣与虫鸣一并消散,他和周遭时空像被什么切割出来,单独放置。
他在绑成一束垂在身后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皱了皱眉。
“不用担心,”玛莎说,“艾瑞克是个好孩子,只是先让他自己待一会儿,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艾瑞克有什么好担心的……”乌鸦叹了口气,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好吧,这也是我的荣幸。”
“我现在相信,山谷里押解候审的那些人有这个下场,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了。”玛莎缓缓地说。
此时黑山谷里,针对匠人协会主要成员的审判已经进入尾声,圣地、方舟和医生协会都同意判处那些败类“反人类罪”,大概过不了多久,黑山谷里就会析出许多匠人方向的火种遗留物。
三方目前还在针对协会留下的财产和烂摊子讨价还价,都想多挖一勺。过程无聊得很,没必要进去列席旁听。
玛莎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对结果有充分预期——万一不满意,他也绝对有本事把让他不满意的人再送进黑山谷。
“年轻人,那么关于我,你还看出了什么呢?比如,我为什么想来见你?”
“您是火种吧,”乌鸦面不改色地说,“残缺路线匠人方向。”
“哦?怎么看出来的?”玛莎打量着他,火种们能感应同源的火种力量和火种遗留物,但对大活人的判断就全凭观察和经验了,刚到人类社会的时候,莱斯利一个经验丰富的二级神圣都没看出茉莉是圣线火种。
而匠人火种的外显特征很少,不像神秘那么挂脸,也不像神圣那么训练有素:“匠人协会没有我的名字吧?”
“没有,”乌鸦说,“但匠人协会的罪名之一,就是偷偷在各处驿站和小镇的匠人造物里留‘后门’,连‘迷藏’的都有,却唯独没有黑山谷这种重地,这不正常。”
他不用去查,迷藏前任主人的记忆都在他脑子里。
“所以我猜,黑山谷的典狱长八成就是匠人协会的人,黑山谷就相当于匠人自己的驿站。”
玛莎:“所以现在,方舟圣地来的那些大人物们,就无知无觉地在匠人协会的地盘上审判匠人协会,而你在单独跟一个协会余孽说话,真糟糕。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乌鸦没回答:“您应该是一位非常高级的二级匠人,毕竟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匠人的所谓‘创新’,都只是将已知能提取的物质和能量重新设计组合,一个匠人一辈子能提取出一件新东西,就足以在匠人协会混个长老了。”
就好比乌鸦当年那个旧世界里研究甲骨文的学者,破解出一个字,够吃一辈子的。
“您居然用某种方法把自己和黑山谷拼接在一起了,怎么做到的?”
“其实是我研究怎么掌控黑山谷的时候的实验失误,”玛莎笑了,“一不小心,把自己和那东西拼接在了一起,变成这幅鬼样子,终身不能离开。”
“您手里有黑山谷的详细资料和管理权限,但看来这些都不够,所以您当时研究的是,怎样脱离匠人协会的监控,彻底掌控这里,为什么呢?”乌鸦缓缓地说,“我一直在想,很多匠人造物和医生药品的原料毒性这么大,那些黑匠人和黑医生是怎么弄到的无害原料……还没有造成大范围污染的?玛莎女士,您怎么看?”
第110章 余波(终)
玛莎不见一点不快,露出了一点长者特有的宽容看着乌鸦:“里面匠人协会的审判还没结束,你要先审判我吗,小朋友?暗中支持黑匠人和黑医生,这听起来可不比里面那些人罪名轻啊。”
乌鸦却没有继续用装模作样接这句试探。
“黑山谷是个巨大的净化器,是现存所有匠人造物和药物的来源,不管‘黑的’还是‘白的’,而它运行的代价是消耗您的身体和精神。所有人——外出直接面对血族和秘族的战士也好,在小镇里奴隶一样劳作的人也好……当然也包括我、我的朋友——不管贪生怕死还是野心勃勃的,都在吃您的血肉。如果您有罪,那我们算什么?”
玛莎愣了愣。
却见那一直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眼皮微垂,冷笑道:“再说什么‘罪’不‘罪’的,有法有律才有罪与罚,现在这法律不是玩笑吗?审判只是个党同伐异的工具而已。”
玛莎沉默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起刺眼的火光,好像将马灯里豆大的烛火摄入了其中。
“这样听起来,好像你知道‘不开玩笑’的法律是什么样……我见过了你的母亲,她方才就跟在圣地的霍尼身边,长得真像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人啊——那么你呢,你从哪里来?”
这话问得很怪,就好像人人都是妈生,乌鸦不是一样。
“说来话长,也算是……”乌鸦想了想,“‘亚特兰蒂斯’吧?”
不是“神秘”的基地,是古老传说中,那曾有昌盛的文明、不可思议的科技的地方,是早已淹没在涛声里遗迹。
玛莎果然明白了什么。
她是正统匠人协会出身,能接触到大量秘密文献,掌握黑山谷至少五十年,人类社会里所有的肮脏和隐秘全在她的眼皮底下。
“像天堂一样吧……那里是什么样的?”
“您问这个没有意义。”
“嗯?”
“因为我认为‘天堂’的定义就是‘无人区’,有人的地方不可能是天堂,”乌鸦说,“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对过去荣光的怀念都是白日梦,海市蜃楼追到死也追不到的,除非您这一生就是想做个长跑运动员,否则建议死心。”
玛莎终于有点震惊地看向他:“我的天,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冷酷的年轻人,你一点浪漫的梦想都没有吗?”
“别提了,”乌鸦叹了口气,“我的睡眠烂爆了——您呢,又是从哪来的?”
“我是土生土长,没什么来历。”玛莎说,“觉醒火种不久就来这里了,一开始当典狱长,后来变成了黑山谷本身,经历很简单。”
“那么‘黑山谷’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玛莎的目光闪了一下,越过乌鸦,看向无边无际的浓雾。
她找不到话头似的,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幸运的人。”
乌鸦有点意外:“这可是个稀有品种。”
“我出生在一个隶属匠人的外围小镇,父亲为匠人镇长工作,替他打理一些日常琐事,相当于管家吧。母亲算是镇长家族的远亲……”
血缘关系有一点,不至于八竿子打不着;但也只有一点,她家不算权贵,总体属于中上等。
他们干净体面,衣食不愁,不必两眼一抹黑地干活、配种,家里的孩子可以接受教育,未成年时不用被生活所迫出去工作。
玛莎家里人口简单,父母和她这个独生女,后来又多了个姐姐。
她母亲身体不好,只能生一个孩子,糟糕的体质又遗传给了女儿。玛莎小时候像只养不大的小猫,十天有八天在生病。父母为镇长工作,体面归体面,却没那么自由,于是他们收养了“姐姐”,让她照顾玛莎。
反正孤儿满世界都是,从中随便挑一个年龄性别合适、合眼缘的就行。
姐姐比玛莎大四岁,长得非常漂亮,像外面那些血族繁育的,即使不被他家领养,很快也会有别人看上。但她依然很感恩,她陪着玛莎一起睡、背着玛莎到处玩。
玛莎小时候,每次睡醒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姐姐,姐姐的气味就是世界的气味。
匠人的地盘上物资丰富,有大量便宜的人力,只要自己不是那个“人力”,生活就很幸福。
玛莎是幸运的孩子,一出生就衣食无忧,姐姐也是幸运的孩子,在成百上千个孤儿里被一家温和的好人选中,视如己出,竟奢侈得拥有了一个童年。
“玛莎是我的星星,”刚开始学认字的姐姐磕磕绊绊地拼出这么一行字,“我和玛莎永远在一起。”
玛莎十二岁,姐姐刚成年。他们所在的小镇受附近驿站连累暴露,一夜倾覆。
镇长死了,繁荣热闹的小镇像大水漫过的蚂蚁窝,比梦碎得还快。
玛莎的父亲当时和镇长在一起,再也没回来,母亲在逃亡途中被不知哪来的流弹打飞了半个脑袋,血泼了玛莎一身。
整个镇子有几千人,最后只逃出了十几个人,她们姐妹是其中之二,被另一处匠人小镇收容。
“怎么样?”玛莎含笑问乌鸦,“很走运吧?”
乌鸦深以为然:“真的,我闭眼拿盒罐头,准能拿到最难吃的,您有什么秘诀吗?”
“天生的,没办法嘛。”典狱长笑起来,“流落到别处的被收容者,不可能再过以前的好日子了,有劳动力的会变成别镇的平民,像我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半大孩子,甚至沦落成拾荒者。但我们俩运气依然很好,负责收容工作的那位女士以前认识我的父亲,认出了我们,庇护了我们一阵。后来又因为我和姐姐都会读写,她找人帮姐姐进了工厂,做财务统计方面的工作。”
工厂是平民的世界,但是在劳工们面前,能写会算的会计又算极其体面的“大人物”。姐姐的工作很受尊重,收入也能让她俩凑合过活。
可是玛莎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不健全的娇花只能在无菌的人工培育箱里才能活下来,她才十二岁,突逢大变,流离失怙,以往常用的药也吃不起了,于是身体在一夜夜的惊梦里迅速衰弱下去。
“我这样的体质,本来就应该是被大自然淘汰的,正常情况就是会夭折,但是幸运之神再次显灵了。”
这一年,刚好是黑山谷的看门人换岗的年份,玛莎他们所在的小镇被分派了一个看门人名额。
镇长让居民自愿报名,如果被选中,就可以提一个要求,钱也好、庇护家人也好,只要不过分,镇长一般都会答应。
对小镇的平民来说,能做“看门人”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报名处人山人海。最后姐姐脱颖而出——刚成年的漂亮姑娘,聪明懂事还识字,理所当然被选中了。
姐姐为玛莎讨到了一个进入协会学习的机会,转身走到了没有星星的夜色里。
玛莎不可能出去工作,她连日常行走坐卧都吃力,就算是写写算算的差事也不要这种病秧子。她没有活路的,除非能成为火种。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醒火种比别人快,顺顺利利地就进入了匠人协会。”玛莎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才刚来,正好上一任典狱长过世,协会要找一个人继承这个位置,我说我可以,他们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立刻同意了。”
哪个正经火种愿意去黑山谷啊?匠人协会听了她“姐姐在那里”的理由,只觉得这孩子脑子不好使。反正平民出身的匠人也不值钱,她看着病恹恹傻乎乎的,也不像有前途的样子,于是忙不迭地把她送过去了。
就这样,玛莎连个竞争对手也没有,成了新任的典狱长。
乌鸦轻声问:“找到她了吗?”
“哎。”玛莎的声音轻柔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雪,“当然,要不怎么说我是个幸运的人呢?我来的时候,正好是她最后一年轮值。”
前任典狱长刚好死在了这一年,而玛莎刚好比同期的预备火种进度快,赶在典狱长换岗前进入了匠人协会。
这中间哪个环节快一点慢一点,结局都会不一样。
玛莎来到黑山谷,找到了她心灵归处的人,就像回到了故乡。
她们一起在黑山谷里过完了万圣节、人类新年,又像年幼时一样,每天睡在一起、长在一起。姐姐变了样子,原本灿烂的金发大团脱落,但也没关系,玛莎不是用眼睛看她的。
匠人小姐还把那些头发收集起来,编进自己做的各种匠人造物里,至今,黑山谷公告牌上的字迹都是金色的。
然后尾区的旱季过去了。
在大地返潮、新雾且薄时,姐姐睡在了门口的月桂树下。
她死于黑山谷看门人常见的感染。其实玛莎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非常衰弱了,只是为了玛莎,又强打精神与逼仄的人间续了半年约。
这一批看门人的轮值彻底结束,姐姐留下了。
“玛莎是我的星星……”
但黑山谷里浓雾弥漫,瘴气丛生,看不见星星。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姐姐一个人躺在这个充斥着毒物和罪人的山谷里吧,那也太寂寞了。
于是天才的匠人做了那个疯狂的实验,她成了活的黑山谷,而姐姐成了她的一部分。
“……我和玛莎永远在一起。”
笼罩在活人炼狱上空的雾气游动着,像是藏着无数妖异,从典狱长玛莎身上辐射出去,她是这绝望之地最黑暗、最扭曲的核。
乌鸦仰头看了一眼这庞然大物,面不改色,甚至有点羡慕:“您真的很幸运啊,毕竟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得那么浅尝辄止——话说回来,真的没什么转运的秘诀可以教我吗?”
那恐怖的典狱长想了想,居然认真回答了他:“据说对着月桂叶子许愿很灵,我那里有很多风干的,可以送给你一些。作为交换条件,年轻人,你需要回答我,你要转什么运呢?”
“毕竟我以前就是活得很‘浅尝辄止’的人,”乌鸦一摊手,“我真挺需要这个的。”
“如果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从众不好吗?”
“很好,很安全,是明智的选择。”乌鸦捏了捏眉心,“但实在不足以支撑我要做的事,我怕我中途放弃。”
典狱长打量了他一会儿,目光像是从黑山谷深处射来,再开口,她温柔飘渺的声线带上了山谷的回音,骤然阴森了起来。
“那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人送回牌桌。”乌鸦说,“去迎接战争、恐惧。逼迫人们直面信仰和崩塌的信仰,让他们被命运拷打,死,或者幸存下来做人。”
“听听你在说什么,”黑山谷深处传来笑声,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无数死囚的惨叫,“这里有一个比我更‘反人类’的——我还以为你要说,你会把人类带到光明的未来呢,来自亚特兰蒂斯的圣晶。”
乌鸦的身体只是个少年,但过于瘦削,好像是秘族那浆果圈毁了他的底子……也可能因为他的底色就那样。
他脸上没有寻常少年稚嫩的软肉,静默而立时,嶙峋的骨骼会露出严酷的线条。
“带着大家到‘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聚’吗?”他又说了个这世界没人听得懂的地狱笑话,“可别了吧,那才是恐怖故事。”
黑山谷又问:“既然你默认了你的身份,那么我再跟你确认一件事。当年圣地有传言,说亚特兰蒂斯那块‘圣晶’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里面蕴藏着第四条火种路线,这是真的吗?你是什么路线?”
“对您来说,应该是很惊喜的路线,”乌鸦说,“能留下逝者意志,走完未竟之路的路线。”
黑山谷里回荡的笑声戛然而止。
好半晌,典狱长才虚弱地开口:“你又知道了。”
“否则您大可以暗中观察、或者多考验我一阵。”乌鸦叹了口气,“匠人协会的动静这么大,要抓要审的人多了,您有的是机会把我弄来听庭审,实在不用这么着急出来见我……典狱长,您还有多长时间?”
话音刚落,他眼前提灯的身影消散在了浓雾里,那灯诡异地悬在了半空,原地只剩下个巴掌长的丑布娃娃。
“我的身体已经崩溃了。”布娃娃喉咙里发出带着金属弹响的声音,“或者说,我已经‘死’了,只是寄存在黑山谷里的一点意识。我不能让匠人协会派新的典狱长来,只能先用伪装撑着,可那毕竟是黑山谷,不是一个人的意识能抗衡的,我很快就会被它完全同化吞噬……你赶得刚好,果然,我一生都很幸运。”
“我需要知道您的死亡地点。”
“……月桂树下。”
“真特别。”乌鸦嘀咕了一声,“我还从来没跟‘甲方’面对面聊过——带我过去吧,给我几支月桂花,这单我接了。”
黑山谷作为一个匠人造物,空间折叠功能极其强大,乌鸦话音刚落,周遭浓雾散去,他已经到了黑山谷里。山谷里回荡着嘶哑的哭喊与惨叫,血腥气扑鼻,而他眼前,有一棵成了精似的巨型月桂。
左眼瞳孔变形再复原,漆黑契约缠绕再消散只有不到半分钟。
就算对于乌鸦来说,这也是一次足够奇异的经历。
玛莎典狱长是他两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位“活死人”,而这居然意味着,他不需要用近乎“附身”的方式,以“经历死亡”来读取信息。
玛莎女士亲自站在他面前,把事情说明白了。
感天动地,这是多少活着的甲方都办不到的事!
乌鸦抵达典狱长的葬身之地后,“契约书”就已经自动生成了。
典狱长的遗愿是:把“黑山谷”托付给合适的人。
而这也在她决定将乌鸦带到月桂树下那一刻实现了。
因为典狱长的遗愿达成,契约书生成后又消散,乌鸦得到了她的馈赠——黑山谷本身。又因为黑山谷成功托付给了乌鸦,典狱长遗愿达成。
这事一时间说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总之,在死亡的见证下,这形成了个神奇的闭环。
“黑匠人和黑医生有自己的组织基地,”典狱长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这些都是亡命徒,不会待在固定位置,跟你把‘迷藏’安在车上的思路很像,他们的坐标也是不断移动的。他们通过狡猾的流浪商贩卖东西,黑匠人造物和黑医药一直在市面上流通——霍尼那把业火枪,就是以前黑匠人用一件血族那边的违禁品改造的。”
“他们的生活物资和制物原材料都会经过我,黑山谷北部仓库的隐藏空间有暗门,就是供他们出入的……噗,两大协会对他们恨之入骨,做梦都想把这些黑匠和黑医关进黑山谷,怎么不算他们梦想成真呢?”
“我和这些阴沟里的家伙是共生关系,不会互相背叛。但就跟这山谷里的看门人一样,那边也没人见过我。以前,我都是利用山谷本身直接和他们沟通,所以你也不必露面,他们不会知道黑山谷换了主人……这些也是你的人了。”
“那个傀儡娃还可以用,你如果不想暴露自己,就继续让它变成我的样子吧,黑山谷知道怎么安排她。”
“最后,可以请你保留这棵月桂树吗?它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姐姐做看门人的头一年时候种的。不……不用特意照顾,黑山谷自己会养好它。”
“感觉挺新鲜,我真像传说里那些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啊。”这是典狱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操纵的丑娃娃落了地,不再出声,玛莎支撑到这里的意识永远消散了。
整个黑山谷的信息涌进了乌鸦的脑子——里面关了多少人、都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每个看门人的信息、净化的物料数量、去向……以及山谷里各处正在发生什么。
他甚至能听见庭审现场,之前大出风头的达米安诺斯长老正来回踱步,大声主张应该把匠人协会里的火焰晶放进神秘主导的新基地里监管,“是我的人揪出了这些蛀虫”云云。
乌鸦心说:哇哦,真的假的,这么膨胀?
于是他念头一动,审判厅地面立刻变形,手舞足蹈的达米安诺斯长老一脚踩空,跟唾沫星子一起飞出去给霍尼奶奶拜了个年。
更奇异的是,黑山谷并没有重新变回“死物”。
这件尖端匠人造物和玛莎本人融合的瞬间,似乎就隐约触碰到了当年四号“炼金术”的境界。玛莎走了,她遗留的灵性还在。
其实血族和秘族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匠人造物”。当年四号拒绝死亡,以身为祭,创造了“阴影”,炮制出残渣和尸体里出生的血族与秘族,在黑暗里繁衍不息。
数百年后,四号的继承人也是以身为祭,在前人基础上改造了“黑山谷”这件匠人造物,赋予了它生命和灵性。黑山谷吞噬血族秘族残肢上的“毒性”,刚好像就是剥离“阴影”的过程。
契约达成的瞬间,乌鸦甚至能从周遭一草一木里感觉到它的心情。
在尾区的人类社会,“黑山谷”就是恐怖的象征、炼狱的代名词,可是现在这个庞然大物在乌鸦的感觉里就像条小狗,尾巴尖还会发抖的那种,一边害羞,一边意意思思地想凑近。
先是几颗小石子无风自动朝他脚下滚去,山谷里凭空起风,“呼”一下,把浓烈的月桂花香和潮湿的雾一起扑在了乌鸦脸上。大概是见他不反感,整个山谷都雀跃起来,山脚崖边的树木乱颤,公告牌上金线跃动,山谷深处簌簌地抖动起来。
谷中正在做苦力的罪人们茫然抬头,巡逻的开门人面面相觑,审判厅里叽叽呱呱的神圣、神秘和医生同时住嘴,敏感的医生代表第一个抬头:“地震了?”
“嘘——”黑山谷最高处的月桂树下,乌鸦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边,“低调一点。”
一切瞬间平息,正要跑去报信的看门人抬起的脚还没落下,整个黑山谷就风停云滞、一片死寂,连正常的鸟鸣虫鸣都听不到了!
“好啦,没有骂你。”乌鸦抬手拍了拍月桂树,“正常点就行,给我挑几支开得最好的花。”
月桂树立刻扭动起来,一会儿垂下这一边,一会儿垂下另一边,像个不安的选择恐惧症,唯恐上供的东西让主人不满意。
乌鸦一边挑挑拣拣,一边重新打开领口通讯用的匠人造物。
花芯还没完全张开,加百列的声音已经传出来了:“你在哪?”
乌鸦顿了顿,发出好像无知无觉的疑惑声音:“黑山谷啊,走之前不是告诉你了,是不是没认真听讲?”
另一边的加百列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这破地方,风真大。”
乌鸦嘀咕一声,委屈但懂事的黑山谷立刻围着他掀起一阵鬼哭狼嚎的旋风,卷走了他自己扯断的发绳。
“呸,”乌鸦吐出糊进嘴里的头发,“对了,这里有好东西,快去给我找个花瓶……都行,相信你的审美……你喜欢花多的还是叶子多的……”
在李斯特惊恐的注视下,加百列把通讯花收回了掌心,从沸腾的业火变成了三十六度的血肉之躯。
他俩面前是一头雾水的洛——洛刚从附近的小镇里义务看诊回来。
年轻的驿站长以前憎恨父亲为他挑选的“医生”路线,从来不肯多花心思,连像样的低级药物都做不出几样,现在只好用力补课,抓住一切机会磨炼火种。
洛的行程分明没通知过任何人,加百列却仿佛有什么预知能力似的,精准地逮住了他。
“找我有事?”没有“魅力”作祟,清醒的火种很警惕,特别是加百列身上有很不妙的气息。
加百列想了想:“请问这驿站哪里有花瓶?”
得到“佐伊以前好像有,我一会儿找找给你送过去”的答案,加百列礼貌地跟他点头致意,回去了。途中,大天使还顺手拦住了老伊森被风卷走的帽子,没等老头追过来,就扣到了他爱犬的头上:“不客气。”
老伊森和狗:“……”
翻滚的情绪平静了,加百列能感觉到,就像他就着“魅力”的尸体吃完小蛋糕。但他心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排空”,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退潮渐渐显露出来。
“他没有发现发绳上的蜘蛛丝吗?”这个念头气泡似的浮起来,又“啪”一下碎在海平面。
不,真的一无所知,就不会有这次通话。
乌鸦其实更擅长自娱自乐,如非必要,没有那么大分享欲。
那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呢?
他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说“我知道,但不喜欢,这次算了,下次不要再放”。
加百列脚步忽然停下,跟屁虫似的李斯特立刻跟着急刹。
加百列:“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李斯特心说:大佬,您一言不发地揣起个血族天赋物就走,我还以为这是要胁迫洛医生,逼着他给开通去黑山谷的路……不从就一榔头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