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正常,这鬼世界烂成这样,愤怒当然不会打一处来,所以干什么急着分黑白定调子呢?”他对茉莉说,“好像如果有什么生物十恶不赦就好了,所有坏事都是因为那玩意儿,解决了就世界和平一了百了——你在偷懒哦,火种阁下。”
茉莉隐约被他说中了什么,肝火更旺盛了,指着迅猛龙说:“你不偷懒,你还找事!等他去报信把你抓走、等他偷袭你我可不管,到时候看你还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屁话!”
一阵腥风刮来,乌鸦像闻花香似的深吸一口,满不在乎地笑了:“报信自便嘛,都乱成什么样了,谁有功夫听他的来抓‘猫狗’。至于偷袭……”
他朝瘫坐在后备箱的迅猛龙摊开手:“不用那么麻烦啦,我随便一打就死了。”
金毛的警果一鼻子都是灰,表情更茫然了。
高科技的金属门被惊慌的鼠头人自己打开了,里面那些偷工减料的栅栏和木门可以用冷兵器解决。
茉莉一马当先,泻火似的一通砸,拎着斧子第一个跑进浆果圈。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需要面对一些很残酷的东西。
可能比她小时候遭受的所有体罚与训导加在一起都残酷,比钉在爱丽骨头上的锁链还残酷,比十四岁就要被批量安乐死的命运还残酷——
“门都已经砸开了,大耗子顾不上这边,”她降临到浆果圈,没来得及看清人们的脸色,就马不停蹄地往楼上蹿,逐层去砍肥雏圈的木头门锁,“趁现在,快跑!”
“快……”
她跑太快了,跑到第三层的时候,才意识到没有人动。肥雏们缩成一团,恐惧地看向她,像看着一个入侵的怪兽。
茉莉顿了顿,反省了一下自己此时的形象,于是深吸几口气,学着草莓的样子挤出个笑容,耐心地试图自我介绍,给这里的人解释现在的情况。
乌鸦没管她,对照着他的新甲方“普罗米修斯”先生留下的名单,他温声问眼前这个浆果圈的嬷嬷:“妮妮和花仔以前是你们这里的吗?”
这个嬷嬷比伯爵年纪大,紧紧攥着个扫把,挡在圈里其他人面前。
“我是浆果。”乌鸦摊开两只手,“可以告诉我吗?”
嬷嬷没吭声,一个躲在旁边的种母少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是。”
乌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感谢救苦救难的天使菩萨把他洗干净了,乌鸦这会儿形象还行,站在那一动不动就能勾起异性的天然好感。
少女偷偷瞄他,被发现了赶紧垂下头:“妮妮得脑癌死了,花仔卖了。”
“好的,”乌鸦彬彬有礼地冲她一点头,又问,“地下城和地面起了冲突,外面很快会打过来,你们主人也在逃命,没人管这边了,你们怎么办?”
沉默——
乌鸦:“要跟我们走吗?”
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或惊恐或迷惑地看着他,没有人动,只有楼上飘来茉莉暴跳如雷的声音。
“它们把你们关在这,要喝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你们长大了会被杀掉,还不快跑,傻了吗?!”
“也行吧。”乌鸦冲那个回答了他问题的少女招招手,把一枚打开的信号屏蔽器放在了她手上,“谢谢你告诉我,这是礼物。只要带着这个,跑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不会被抓,不会被惩罚。”
他说完毫不意外地起身,好像早有预料,连路线都事先规划好了。
“如果要出去,沿着右手的小路往前走。放心不会走错,感谢这里主人们喜欢修单行路——那条路没有岔路,一直走,听见口琴声就找到我们了……茉莉,走了,我们还有好多体力活。”
接过屏蔽器的少女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又畏畏缩缩地停在了打开的铁笼门口。
茉莉:“他们怎么回事?!有病吗!”
“没有,有病的都死了。”乌鸦拿起口琴,想了想,吹起查尔斯先生们最爱的鼠人牧歌。
故乡如失乐园,流放者没有来路。
不如从现在开始,踩着命运的火舌跳舞——
浆果圈里的人们都熟悉这调,顶着惶恐不安的表情,他们上了发条似的,自动跟着晃动起身体。
乌鸦举起右手,背对着他们做了个“往前走”的手势,前往下一个浆果圈。
然而下一个、下下个,遭遇全都是差不多的情景。
仅有的区别是有的嬷嬷温和一点,能好好说句话,有的嬷嬷凶悍,要誓死守护浆果圈,只能先解除她们武装再说话。
“普罗米修斯”先生那些叛逆的同伴们,要么被发卖,要么也被“脑癌药”治傻治死了。
终于,随着风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乌鸦来到了最后一个浆果圈——他出生的地方。
有一点他非常在意:伯爵不在普罗米修斯先生的名单上。
这事太奇怪了。
鼠头人可没有地面培育所那么多经费,浆果圈的男人女人只能用铁栅栏做简单隔离,人们基本上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伯爵那反骨快长脸上了,普罗米修斯先生又不是眼神不好的鼠人,不可能发现不了。他出去“出差”都能发展一帮战友,却舍近求远没和伯爵谈过?
这不合理。
就算他俩有过节,哪怕是杀亲灭族的深仇大恨,在这么弱势的环境里,也该先一起活着逃出去再扯别的。要是一般人,还可能是“放不下爱人孩子,不肯自己离开”之类的原因,但伯爵能放不下谁?
珍珠?小六?面包?
总不能是她那下了两次毒都没药死的傻儿子吧?
乌鸦正走神,忽然猛地被人拉开。有东西从空中砸了下来,擦着他撞在墙上,腥臭冰冷的液体溅在他脸上,乌鸦听见拉他的迅猛龙急促的呼吸。
来不及调侃警果先生居然还跟着他们,乌鸦仰头望向地下城上空。
他见过猪人、鼠人,都是兽头人身,但天上飞过的这位……鸟人——字面意思,没有不文明——人的特征就很少了。
它全身盖着羽毛,这位鸟人身长数米,双翼一展,可能得占俩车道,脑袋有水缸那么大,口鼻变成了尖喙。只有光秃秃的上半张脸和时髦的莫西干头,看着还像个能不随地大小便的样子。
鸟人粗壮的大腿上盖着护甲,寒光逼人,沾了一肚子黑乎乎的……那是什么?石油?
随即,乌鸦看清了鸟人的高空抛物——半具撕裂的血族尸体,才意识到,那黑色的液体是血族的血。
“荆、荆山族……”迅猛龙一手心冷汗,却还是反射性地攥着乌鸦的胳膊往自己身后拉,“天蝎洲最臭名昭著的野蛮人,天性残忍嗜血。主人们说罴人安东尼身边养了七个荆山族杀手,几年前,它们在地下城屠杀了一支触怒‘教父’的天狼人,一个活口没留。那可是天狼人……神啊……”
他话音没落,地下城上空又出现了三四只形象狰狞的大鸟,原来腥风就是这几位扇过来的。大鸟人们时而呼啸着俯冲向地面,贼不走空,一落一起,爪子上必有烂肉残肢。
地面的反击是冲天的火箭弹,打得挺热闹,准头一塌糊涂。火箭弹有的从大鸟人的护甲上擦过,有的被翅膀扇得到处乱飞,碰到建筑就炸,查漏补缺似的,把乌鸦他们没来得及放火的地方都点了。
鼠人城已经被炮火吞噬。
乌鸦瞳孔微微一缩,将迅猛龙往前一推,搡向五月和茉莉,高大的警果先生把两个半大孩子撞进了浆果圈的金属门后。
紧接着一声巨响,一颗火箭弹呼啸而过,正好炸在了浆果圈一侧的高墙上。水泥墙漏了个大窟窿,碎屑乱溅。乌鸦一把捞过落在最后的草莓,抬手盖住她的脑袋。
草莓眼前一黑,听见一声让人汗毛倒竖的皮肉撕裂声。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膝盖哆嗦得几乎站不住。
乌鸦松开她,草莓看见他手背到小臂上多了一道三寸多长的伤痕,几乎见了骨。她害怕得想吐,却见乌鸦随意甩了甩手上的血,好像没看见女孩惨白的脸色,随手把腰上挂的鼠人武器塞给她:“去帮忙。”
十多斤的冷兵器差点把草莓坠个跟头,她踉跄着双手捧住,听到他的要求,惊呆了:“什么……我?”
她又不像茉莉,是那个什么火种……她只是个娇花一样的小宠物,活到这么大,手里就没拿过比一块小蛋糕更重的东西!
“鼠头人聚居区总共有四个出入口,我原本的规划是从西北口出去,那里离养殖区最近。但战场本来不该这么快扩大到鼠头人的居民区,所以最大的可能是,我们运气不好,吸血鬼的增援刚好也选中了这个口……”乌鸦一点也不管小姑娘能不能跟上,飞快地估量着此时的情况,用力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现在要改道,没准还得长征,九死一生,好玩吧?”
草莓原地裂开了。
“一会儿人们都跑过来,茉莉一个人不够,加上警果先生也照顾不过来,我需要你和五月来帮忙。”
草莓嗫嚅着:“什么人?那些人不肯跟……”
“别着急,很快。”乌鸦神秘地朝她竖起一根手指,“这是火种的能力——你饼干呢,还有吗?”
草莓腾不出手来,往身上的小挎包上看了一眼,就见乌鸦不客气地把那袋花生曲奇拿走了,自己尝了一颗,他疯疯癫癫的脸上露出了堪称正常的嫌弃。
然后他回手往呆呆的草莓嘴里塞了一颗。
“听着,虽然我也是火种,但跟茉莉不一样,我是打辅助的,”乌鸦把饼干还给她,眼皮也不眨地胡说八道,“意思是,虽然我没什么攻击力,但能帮身边的人增加力量,你感觉到了吗?”
草莓是个有问必答、有当必上的好孩子,咽下饼干,她认真感受了一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真的!有一点感觉。”
可不得有感觉么,乌鸦心说:就这致死的含糖量,吃一口血糖至少往上蹦仨字。
“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他严肃地用没受伤的手捏了个复杂的手势,隔空往草莓额头上一点,指着浆果圈,“你现在跑进去,至少有力气破坏一扇破木门,试试。”
草莓一脸难以置信,犹豫着抱着陌生的武器往前走。
“跑!”乌鸦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注意你的腿,一步可以跨一米,没发现你能随心所欲地控制速度吗?”
草莓撒开了腿,她惊奇地感觉到了腿蹬地的力度,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能跑这么快,遂对“辅助”的火种深信不疑。她可以去帮茉莉,她有劈开木门的力气了!
“饼干作……施过法了,没力气嗑一块,还可以分给别人。”
乌鸦三言两语给傻孩子忽悠得站起来了,这才缓缓抽了口凉气。捏住血流不停的伤口,他脑子里鼠人城的地图一寸一寸展开,将索菲亚小姐那顺来的口琴凑到嘴边。
欢快的田园牧歌在烈火与爆炸中响起。
随着战事逼近,原本怎么也不肯出门的“浆果”们终于不得不跑了。人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脑子里能想的事不多,而乌鸦给他们的“往右,一直走”指令,刚好足够清晰简单。
人们循着本能狂奔,去追随那规训他们的牧歌,像绝望的羊群。
乌鸦凭火箭弹发射的方向和密度判断战况,估算着血族和秘族的位置。
他打开了笼门,给了人们选择,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显然是没的选了。
鼠人城已经快炸成一片废墟,乌鸦一回头就能看见,已经有浆果圈的屋顶被掀飞了。在这种情况下,能跑的人都会往外跑,而且都会凑到他们这边。
本来秘族也好、血族也好,都不会过多关注四散奔逃的“家畜”,趁乱逃了也就逃了。但现在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瞎子也能看出有问题,血族显然是知道人类里有“火种”存在的。
就在这时,最后一个浆果圈里奔出了一帮小肥雏,紧接着是茉莉。
“这里有一个正常人!”茉莉欣喜若狂地蹿出来,大声对乌鸦说,“那个管钥匙的,她帮我们开了好多门……”
话音刚落,伯爵架着个月份很大的孕妇出来,一抬头看到了乌鸦。
那一刻,伯爵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
最开始是错愕,随后是欣喜若狂,仿佛她早知道傻儿子有异常。
然而,惊和喜都只有一瞬,她像《一千零一夜》里那在瓶中囚困了四百年的魔鬼,等太久、太苦了,以至于连期待都老死了。
“你来晚了,”她直起腰,像是要微笑,眼泪却掉了下来,“也太晚了吧……”
乌鸦这会儿脑子里一万个问题,一股脑往外涌,一时阻塞了,因此他罕见地卡顿了一下,居然让别人的话掉在了地上。
伯爵反应比他快,她抬手把和尘土一起和了泥的眼泪擦掉,将孕妇塞给茉莉,跑到乌鸦面前回归当务之急:“告诉我你的打算,往什么方向走。”
“西南,八百米,我可以绕开那边交战的血族和鸟,但这么多人在地上走太显眼,还很可能会遇上追过来的秘族。”乌鸦也搁置问题,言简意赅,“以及我没找到取芯片的地方。”
鼠人会不停购入出售“种公种母”,所以人们身上的芯片一定是可以轻松取出来的,不然买家也不能答应。乌鸦原本猜测,植入和取出芯片的地方应该就像屠宰场,属于养殖区公共服务的一部分,肯定就在几座浆果圈中间,可是至今他没找到在哪。
开着猪头人的车到处乱窜的时候,地面地形他就基本有数了,乌鸦对自己的记忆里还算有点信心,所以——
他提出猜测:“是不是在地下?”
“对,”伯爵是迄今为止,乌鸦遇到的最容易沟通的人,“地下有路,也有哈波克拉特斯人,遇到怎么办?”
“只有鼠人没关系。”乌鸦冲茉莉打了个手势,茉莉立刻会意,把剩下的几瓶黑色信息素分给同伴。
伯爵看了他们一眼,一个字也不多问,转身就走:“跟着我!”
她走路一快,跛脚就明显了起来,穿过浆果圈破破烂烂的围墙,乌鸦注意到她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
然而她只是简单地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毫不犹豫地领着他们穿过一条满目疮痍的路,推开了路边一道极不起眼的门,正对上一只惊恐的鼠人。
鼠人怪瞎的,大概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进来了一帮什么东西,就被茉莉一记审判放倒,露出后面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这里的路很复杂,”伯爵忽然喃喃地说,“十七年了,我怕忘了,每天睡前都回忆一遍。”
乌鸦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突然一声凄厉的鸟鸣,恶龙似的鸟人飞过,两枚追着它的火箭弹刚好弹在了附近。
“轰”一声,街道被炸出了一个大洞,他们的来路变成一片火海。因为犹豫而动作稍慢的人们瞬间被垮塌的建筑埋了进去,逃亡者们顷刻减员了七成!
可是爆炸声震得人们一时失聪,谁也没听见。
当死亡很遥远的时候,它是个有点神秘的哲学话题,甚至挺酷。偏执的青少年尤其会被其干脆利落的毁灭性吸引,所以茉莉总是在判死刑。其实除了年幼时在墙壁小洞里瞥见的爱丽,她没有见过很多死亡,她也从来没有真正杀过什么。很轻易地,她把杀意和愤怒混为一谈了。
有时守在临终者身边,会让人对自己的“存在”产生巨大的疑虑。告别躯壳的死者会无情戳破生者诞妄的自尊与膨胀的想象,让人突然虚弱,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什么东西——当然,仅限于和平的死亡,而不是血肉横飞的场面。
乌鸦没打算跟火箭弹比嗓门,他推开挡路的人,大步走到茉莉跟前,一把按住茉莉的脑袋,弯下腰跟她对视。
茉莉慢半拍地回过神来,有些发木的目光挪到他身上,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听见了他的声音:“……茉莉,茉莉,听得见吗?”
“听得见……”
这一出声,她出窍的灵魂倏地归位,茉莉狠狠打了个寒战。
“地下会遭遇鼠头人,你得跟我去开路,”乌鸦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他不由分说地把她又往尸体堆里飘的视线扭过来,带了几分严厉,“在死更多人之前,走。”
说完他直起腰,举起口琴在呆若木鸡的迅猛龙脖子上抽了一下:“警果先生,你的职责是什么?”
迅猛龙一双视网膜都被炮火浸透了,舌头循着肌肉记忆脱口说:“听从命令,保护民众……”
“命令是垫后,你要赶着还活着的人跟上,沿途释放信息素把靠近的鼠头人驱散,小心身后的秘族偷袭。”
命令好像迅猛龙的救命稻草:“是……是!”
乌鸦又远远看了草莓一眼,一指她包里的小饼干。
原本已经无力思考的草莓突然想起来,她还有一包“灵丹妙药”,忙往自己和五月嘴里各塞一块,俩孩子分享了一个洗脑包,互相支撑着活了过来。
乌鸦已经先一步跳进了洞口。
茉莉跟上,同时后知后觉地想:“他左眼珠里是不是有个会转的东西?”
地下城的地下管道,听着像个套娃的冷笑话。
管道里更逼仄、更恐怖,成年人几乎都抬不起头来,一点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臭气熏天。昏暗的光线把踉跄的人影照得东倒西歪,也不知影子里有几个是人、几个是鬼。
一只巨大的蟑螂嚣张地从茉莉腿上爬过去,她强忍着才没跳起来,一时间感觉膝盖以下都麻了。
“正常人走一段路要吓疯了吧。”茉莉心想,看了身后跟着的人们一眼,庆幸这些人都不正常:这些圈养的人们有种特异功能,不管多大的冲击、多恐怖的环境,哪怕是刚和死亡贴面,只要牧歌还在响,他们队伍就能不散。
因为嘴占着不能说话,乌鸦看着都有点像正经人了。茉莉快走几步越过他……然后又被乌鸦拽着辫子拉回来。
几次三番,茉莉烦了,心说不是让她开路吗?她目光扫过他因略弓背凸起的骨骼,正要说“你个糟木头杆子挡在前面有什么用”,忽然,汗毛无端竖了起来。
茉莉本能打出“审判”,慌乱中白光却在管道壁上弹飞了,她眼前闪过硕大的黑影,没来得及看清,就听“叽”一声惨叫。
一只膀大腰圆的鼠人被弩箭射穿了眼睛!
来不及多想,茉莉一步冲上去,在挣动的鼠人身上狠狠补了一巴掌,这才发现,这是一只武装鼠。
他们一路走,一路喷能引发恐慌的信息素。这种信息素只对普通鼠人效果好,凶悍的武装鼠虽然也能在短时间内背控制住几秒,一般很快能克制本能。
她扭头看了一眼鼠人蹿出来的方向:“地下岗哨?”
乌鸦气定神闲地甩了甩口琴,好像刚才那一箭不是他射的。
茉莉:“你怎么好像早知道它在这?”
还知道它会从什么角度袭击?
“有人以前在这死过,”乌鸦冲她一笑,“前车之鉴。”
茉莉一头雾水,这前车的轱辘印到底在哪?
“等等,你眼睛里确实有个会转的东西吧?”
乌鸦:“是啊,你眼珠不会?”
茉莉:“……”
然而已经不能再聊了,他歇气的这片刻,身后人群就骚动起来了,走在前头的直面大耗子,直接瘫了,恐惧比鼠人的信息素传播还快,在警果先生徒劳的叫喊里,尖叫仿佛击鼓传花,光速在人群中打了个来回。
眼看他们要四散奔逃,口琴声响起,人们又“好”了。
唯有伯爵不受影响,好像没看见那横在地上的障碍物,她扶着墙,匀速地往前走。
茉莉:“小心!”
伯爵一脚踩在老鼠尾巴上,滑了一下,被茉莉眼疾手快地扶住。女孩这才发现,她是闭着眼的,嘴里轻声数着什么:“两百零七,两百零八……”
茉莉:“什么?”
倏地,伯爵睁开眼睛:“是这里。”
她有些夜盲,地下管道里什么也看不清,关节变形的手摸过周遭墙壁:“注射芯片的地方在这附近,我记得这个步数……”
当年的鼠头人就是把她拉到这里,注射了神经毒素和芯片。她被蒙着眼、束着手,在神经毒素的操控下如提线木偶,只会机械地摆动双腿被鼠头人牵着走,心里只有一线清明。
她死死地维系着那一点神智,数着步数,哪怕是永堕地狱,也要记住深渊的台阶数。
“就是这,左手边的管道壁上有个隐形门,我不可能记错。”
可是没有。
“怎么会没有?明明……你去哪?”
乌鸦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腿,淡定地吹着口琴继续往前走,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他才停下来,伸手敲了敲管道壁,用眼睛朝伯爵叹息一声,冲她点点头。
伯爵:“……”
对了,十七年过去,路没变,人变了,她的腿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中针扎一样疼,一长一短,再也没有当年的步幅了。
这会儿鼠头人都在逃命,芯片处理中心空荡荡的,大概是平时有鼠人在这工作,这地方还有一些饮食和医药,正好能让逃命的人们歇脚。
取放芯片果然不难,有个自动工具,在脖子上一照,就能自动锁定芯片位置,探出细针破坏核心部分——说明书上说其他位置不用管,破坏后的芯片可以被人体吸收。
操作起来比打耳洞方便。
乌鸦试了几下,就把这任务交给了细心手巧的五月,他吹了一路口琴,失血外加气不够,头晕手抖。
从医药箱里翻出绷带和盐水,他简单处理了一下,就走向了独自靠在墙角的伯爵。
周围人太多,形势又危急,这一路他俩都没顾上交流。
明明不久前他还睡在伯爵的小屋里,一天挨了她四顿不见外的臭揍,此时却陌生得仿佛初次见面。
瞄了一眼正忙碌的其他人,乌鸦压低声音问出了他想了一路的事。
“你知道我是谁。”他顿了顿,觑着伯爵的脸色,“或者……我是什么?”
伯爵沉默片刻,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你不知道吗?”
乌鸦看似坦荡地一摊手:“有一些头绪,但记忆不连贯,我可能需要一点帮助。”
“你是‘圣晶’。”伯爵用只有两个人能勉强听见的音量说,“八十年前,血族从一艘深海沉船里,打捞到了一块特殊的‘纯白火焰晶’……”
乌鸦:等会儿,什么“晶”?
这开头不对劲啊,听着怎么好像……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难怪他感觉自己这体型像只没吃过饱饭的大马猴!
“……那是人类火种力量之源,”伯爵没注意他的表情,看了一眼门口警戒的茉莉,“火种在人群里传递,人数不会增加,火种力量会越来越衰弱,只有火焰晶才能激发新的火种。在此之前,我们三条路线的火种所拥有的火焰晶全是碎片,唯有那一块——唯有你,你不一样。你重见天日的时候,晶体中间裹着某种发光物质,就像有生命一样。”
乌鸦:“……”
不是,根据他浅薄的常识,硅基生物也不能随便投胎成碳基啊!
“我们的前辈花了五十年,以牺牲了无数人为代价,得到了你。称你为‘圣晶’,我们期待你是第四条火种路线,给我们带来新的希望,但是没有。火焰晶确实会选择人类,‘神圣路线’偏向心志坚定的人,‘神秘路线’喜欢敏感锐利的人,而‘残缺路线’需要心灵手巧,但我们始终不知道你的选择标准是什么,因为几十年过去,没有任何人能跟你产生共鸣……”
“直到我们被同类出卖。”伯爵露出一个阴冷的嘲讽,“山穷水尽,你还是一块石头。”
乌鸦手有点痒,想抽自己一个愧疚的大嘴巴子:“你们?”
伯爵又看了茉莉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第28章 美丽新世界(二十七)
“我父亲是‘神秘路线’的火种,守护圣晶的十七卫士之一。那会儿我就跟那长辫子的姑娘差不多大,不过没她运气好,我想走的路线一直排斥我。
“所以我只能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最后一个是我父亲。最危险的时候,他病急乱投医,让我把圣晶吞下去,让我发誓,就算粉身碎骨,尸体也不能落到外族手里……后来他先粉身碎骨了,甚至没来得及把他的火种留给我。
“不过我都被‘神秘’拒绝了那么多年,就算他的火种给我估计也没什么戏。也正因为我是普通人,才能多活这么多年。”
她说着笑了一下:“现在想起来真奇妙,我记得那块圣晶有半个拳头大,沉甸甸的,但当时居然没噎死我,也没砸穿我的胃。石头滑进我喉咙的时候,好像突然就缩小变轻了,感觉跟吞了颗豌豆差不多。消化道本来也是不能存留异物的,但你就一直待在那。”
乌鸦没跟着笑:“我怕火吗?”
“不怕。”
“在沉船里待了好多年,应该也抗腐蚀。”
“嗯。”
所以她不能死,因为她哪怕自焚,哪怕化成灰,石头也会像被诅咒的舍利一样析出。
乌鸦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又觉得不合适。于是话到嘴边,他换成了:“后来呢?”
“我一直能感觉到你,我小时候……还妄想成为火种的时候,每天会跟别的孩子一起,到我们供奉火焰晶碎片的地方修行。你给我的感觉,和靠近那碎片时有一点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后来想起来,大概因为它是死物,你是活的吧。”
乌鸦没打岔,用冰凉的手冷敷着左眼,他静静地听着。
“我那时候还断断续续地做过一些奇怪的梦,可能也是因为你。”
“梦见什么?”
“大多数时候会梦见一个很高大的人,看不清脸,但感觉年纪肯定很大了,因为他站在那有种很厚重的气质,像山。”伯爵说到这,看了乌鸦一眼,“我一度以为你会长成那样,但……目前看,差距还是挺大的。”
乌鸦干巴巴地说:“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