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璞玉虽然对自己如何死亡一事毫无知觉,却始终记得那天晚上,他在收到公司录用的消息以后,兴奋地将消息分享给了张裕,张裕也显得很开心,提出了要去吃夜宵帮他庆祝。
他以为张裕是真的替他开心,结果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告诉我,为什么要杀我?!”
“我……我没杀你。”张裕狠狠锤了下脑袋,眼里是凶狠,“这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你早就死了……”
“幻觉?”
程璞玉冷笑一声,尖锐的指甲刺进张裕儿子的手臂,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小孩刺耳的哭声撞击着张裕的耳膜。
程璞玉:“这也是幻觉吗?”
不、不是。
张裕完全可以嗅到浓郁的血腥味,那味道熏得他头脑发胀。
可他愣是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程璞玉见他固执的模样,拎着张裕的儿子便飞出了车外,坐在了车子的引擎盖上,它单手提着小孩,只要稍稍松手,小孩就会跌入车轮之内。
这一幕彻底刺激了张裕的眼球,他猛地扑在方向盘上,慌乱地喊:“不、不、不要这么做——”
“那就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我每年都会给你烧很多钱……你别动他!”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只要答案。”程璞玉的眉眼沉下来,“而且你凭什么认为你害死了我,再给我烧点纸钱,这件事情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不是我害死你的。”张裕的肩膀耷拉下来,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力道,张嘴喃喃道,“我只是在酒里下了药,让你昏过去而已。”
“可你知道我死了,你什么都知道。”
张裕一噎。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放过你,也放过你儿子,从此之后你们一家三口还可以好好过日子。否则我每天都来找你们,你可以试试看,你接下来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程璞玉的脸隔着挡风玻璃贴上张裕的脸,那双鬼眼中迸发出来的恨意几乎要将张裕整个人烧起来。
恐惧无声蔓延。
张裕浑身颤抖,脑子里开始不停地徘徊“好好过日子”五个字,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问:“真的吗?你说真的吗?只要我告诉你……”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当然。”
张裕怔怔地盯着它,半晌,终于道:“……行,我告诉你。”
“三年前,我做生意的时候被生意伙伴骗去了赌场,输了八十万……”张裕嘴唇颤抖,“我没钱还,他们就威胁我,要打断我父母的腿,要我父母的命。我本来是没当回事的,觉得他们胆子应该没那么大,可是那天晚上我妈跟我说,我们家门口有个奇怪的男人走来走去,我一问那男的特征,就是赌场的人。”
“我想去银行贷款,但是贷不出。”
就在这个时候,张裕遇到了一个道士,那道士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突然就笑了,问他:“你缺钱?我有个赚钱的机会,你要不要试试看?”
对方所谓的赚钱方法就是拿程璞玉的命来换。
张裕肯定是不同意的。
但他实在是被逼到了绝路。
那天晚上他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母亲被一辆车撞断了腿,但那车是黑车,没有牌照,警方找不到人。
同一时刻,赌场的人发来信息说:下次可就不止一条腿了。
他浑身的汗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
他熬了一夜没睡。
第二天,他去找了那个道士。
“给你下了药,确认你昏迷以后,我就将你交给了那个道士,之后……那道士给我打了一百万,我把债还掉了,用剩下的二十万做了点小生意。”
现在,生意越做越好,有了老婆和儿子。
张裕眼眶通红:“璞玉,哥真的不是故意的,但哥当时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原谅哥行不行?哥求你了……”
程璞玉望着痛哭流涕的男人。
是啊,张裕现在是有老婆有儿子了,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可他呢?
带着一身的茫然在那栋商场里飘了整整三年,看着人来人往,有时候看迷糊了就跟在他们的身后,忘了自己不能离开商场,然后一到门口就被狠狠撞了回去,疼得它在地上打滚。
可没人看得到。
他们只会穿过它的身体,继续说说笑笑。
程璞玉扯了扯唇,手掌挥过。
周围阴冷的气息尽数退散,浓郁的血腥味也在此刻消散,张裕像是察觉到什么,抬起了眼。
对上的却并非程璞玉的鬼脸,而是妻子震惊和慌乱的眼睛。
张裕的心咯噔一下。
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张裕的妻子叫刘艺悦。
是张裕生意伙伴的侄女,张裕在饭局上对刘艺悦一见钟情,自此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说是疯狂,但张裕做事进退有度,人也长得不赖,生意有起色,刘艺悦很快就沦陷在他的温柔之中。
刘艺悦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好。
直到刚才,她的丈夫好端端开着车却像是陷入了什么可怕的梦魇,一脚踩停了刹车之后竟然开始胡言乱语……不,不是胡言乱语。
是他亲口承认自己谋害了最好的朋友。
她的丈夫是个杀人犯!
这样的认知冲撞着刘艺悦的理智,令她浑身像是陷入冰冷的寒潭,冻得人无法动弹。
难怪,难怪每次提到程璞玉,张裕的表情都不太对劲。
她以为是程璞玉伤透了张裕的心,却不想着里面竟然藏了这么大的秘密!
“不是!”张裕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焦急地解释,“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的,我可以解释的!”
“你解释什么?”刘艺悦的嗓音颤抖,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样,“你刚刚把一切都交代了,你说你为了还八十万的赌债,接受了一个道士的提议,害死了你最好的朋友……张裕,那是一条人命!人命!”
张裕张了张嘴,看到妻子激动的表情,知晓挣扎无用,只能失魂落魄地摔进座椅,呐呐道:“可如果我不那么做,失去的会是三条人命啊。”
“何况……他家里没人以后,我爸妈对待他跟对待亲儿子没什么两样,如果用他的命换我爸妈的命,他也应该同意才对。”
“够了!别再自欺欺人了。”刘艺悦通红着眼睛,看向丈夫的眼神里满是失望,她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再睁开,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声音沙哑地道,“张裕,去自首吧。”
“自首?”张裕似乎显得不可置信,“你让我去自首?我们的儿子才一岁,我要是去自首了,你以后怎么办?我们儿子怎么办?”
“当然是带着你儿子改嫁咯。”
一只手撑在黑色轿车的引擎盖上,收到消息的段云双踩着高跟鞋,居高临下地望着张裕猛地扭过来的脸,美艳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不然要守着她那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犯前夫一辈子吗?”
心狠手辣、杀人犯、前夫。
每个词都在张裕的心口插上一刀。
他愤怒地质问:“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段云双上下打量他,轻嗤了一声,随后,在张裕的怒目圆睁中长指一勾,拿出了自己的证件:“喏,看清楚了吗?我是谁?”
张裕的脸色骤然苍白。
段云双向后挥手,声音懒散:“行了,把他带走吧,再问问清楚那个道士是怎么回事。”
没再多看一眼车内的人,段云双直起身体,目光往四周转了一圈,很快就在黑暗中窥见了那辆黑色的迈巴赫轮廓。她嘴角扬起笑容,迈步走过去,敲响了紧闭的车窗。
“弟弟,你——”
话没说完,随着车窗降下露出了一张眉骨锋利冷漠的脸。
但不过一秒,容镜就从谢长时的身侧挤了过来,他以一种难以理解的姿势悬空半趴在谢长时的怀里,双手搭着车窗,抵着下巴看过来。
段云双将差点蹦出口的‘握草你谁啊’重新咽回去,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弟弟,这个家伙我先带回特殊部门了,之后若是从他嘴里撬出来其他有用的信息,我会随时联系你的。”
容镜嗯嗯点头:“好的,麻烦您。”
段云双啧一声:“别这么客气,叫姐姐就行,我也大不了你几岁。”
容镜能感知到段云双的好意,从善如流地改口:“好的姐姐。”
段云双这才满意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黑色迈巴赫重新驶回了筒子楼。
自从搞明白自己的死因以后就宛若被抽走了精气神的程璞玉眼也不眨,像一条尾巴跟在容镜的身后便下了车。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容镜提起来,重新扔回了车内。
它抬起迷茫的眼睛,无声地询问什么情况。
谢长时代替容镜回复:“今晚你和宋清一块住酒店。”
“哦。”程璞玉也懒得问原因,反正容镜他们让它怎么做,它就怎么做。
倒是宋清在听到这个吩咐以后,咬着嘴唇开始思考——
那他是要开两个房间还是让程璞玉跟自己住一块?
人和鬼住一块,那跟住凶宅有什么区别?
可是开两个房间好像有点浪费,而且这鬼的状态看上去很差,仿佛下一秒就会自杀嗝屁。
宋清皱了皱眉,叹了一口气,决定开解它一下:“喂,你没事吧?”
“没事。”程璞玉有气无力,扔下这两个字就不再说话了。
黑色迈巴赫内再度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宋清觉得车内过于压抑,正打算开个音乐缓解一下凝滞的氛围时,程璞玉却出人意料地再次开口了。
它的眼睛无神,盯着窗外一排排飞驰而过的绿植,声音很低,像是很苦恼:“就很奇怪,我以前明明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把我当弟弟的,我爸妈刚走那一阵,他身上一共就十块钱,可却愿意花九块钱给我买零食。结果到最后,他为了八十万选择眼睁睁看我去死。”
它抬起头,与后视镜中的宋清对上眼,问:“是不是很奇怪?”
同一时刻的筒子楼,容镜问出了相同的问题。
谢长时脱下西装外套挂至衣架,单手解开领口的纽扣,他走到冰箱前,拿出了一罐牛奶,半垂着眼眸拿过洗干净的水杯,看着奶白色的液体缓缓倒入其中,缓缓开口:“人性本就很复杂,有时候,一件简单的事情、一个突然之间变化的念头以及时间的流逝的都可能改变对方。”
“唔,”容镜拧了拧眉心,凑到他身边喝了一口牛奶,然后慢吞吞地问,“那你呢,这些东西会改变你吗?”
“当然。”谢长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可是……”容镜迟疑了一下,小声嘀咕,“我觉得你没变,十二年了,你给我的感觉还是跟以前一样。”
容镜的敏锐度要比普通人强上不少,尽管最初见到谢长时时他觉得谢长时和以前不像了,可经过这一整天的相处,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谢长时还是以前的谢长时。
喊他起床的时候会用湿漉漉的毛巾盖在他脸上防止他赖床,会替他准备好牙刷牙膏、早餐,会给他倒牛奶。
和十二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我有坚守的东西。”沾上牛奶玻璃瓶外水汽的手掌覆盖住容镜的脸,那低于正常温度的触感冻得容镜嗷了一声,他手忙脚乱地伸手扒下男人的手,然而男人已经转换目标,手掌压在了他翘起的乌黑发丝上,漫不经心道,“小僵尸不需要知道这么多,赶紧喝牛奶,喝完去洗漱。”
容镜:“……”
容镜咕嘟咕嘟地灌完牛奶,乖乖地将杯子洗干净,拎着睡衣去了浴室。
洗干净出来,他还是和昨天夜里一样,叽叽喳喳像小麻雀,完全没有丝毫睡意。
谢长时按了按酸涩的眼皮,突然喊了声:“我的强。”
“……昂?”
“该睡了。”
“……哦。”
虽然最开始容镜的确没什么睡意,不过他睁着眼睛在心里嘀咕时听到了谢长时安稳有序的呼吸,明明就只是呼吸声而已,却好像有很神奇的催眠作用,没一会儿下来,容镜已经哈欠连天,蹭着柔软的枕头开始打起了瞌睡。
第二天早上,容镜嗅着早餐的香味,很自然地在洗漱之后飘到了餐桌前。
吃饭的时候,段云双发来了信息。
说是从张裕并不知晓道士为什么非要取程璞玉的性命。不过,他们从张裕那里拿到了一张照片,是张裕当年去找道士的时候偷拍的,根据特殊部门的调查,这个道士出现在大众面前的几率竟然不低。
段云双给容镜发了一段二十几秒的视频。
“这是什么?”容镜拿着手机挤到谢长时的身侧,谢长时低头,看了几秒,回答,“酒店开业仪式。”
宋清悄摸摸凑过去看了一眼,随即惊讶:“这不是卢建聪吗?”
容镜的脑袋上都是问号:“那又是谁?”
宋清外号包打听,立马跟容镜解释:“江东集团的一个项目负责人,之前跟咱们抢项目,没抢到。”
恰好此时段云双的语音也抵达了:“我们询问了卢建聪,他说这道士自称凌霄,是丹枫集团的一个老总介绍给他的。”
提起丹枫集团,容镜三人都有所了解。
因为,前天容镜和谢长时去的那栋商场就是丹枫集团旗下的。
容镜咬了一口烧卖,猝不及防地问:“打生桩?”
段云双惊讶:“你也这么想?”
容镜唔了一声。
从得知程璞玉被困在商场无法脱身时,他就有这种猜测了。毕竟,以前他跟在太虚爷爷身边时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段云双:“我调查过了,程璞玉出事那段时间,丹枫商场正好停工。根据工人所说,他们遇到了很诡异的事情,建造商场时有一面承重墙总是断裂,后来丹枫集团的人请来了一位‘大师’,‘大师’说商场的地基位置偏了,破坏了风水。”
至于后来大师是如何解决的,就不在工人的知情范围内了。
“反正按现在的情况来看,程璞玉的死因跟打生桩有百分之九十的关系。”
听完段云双的话,宋清已经呆了。
谢氏也做房地产,他身为总裁特助手上经过的建筑项目只多不少,因此对于打生桩也有所了解。据说是为了避免在修建大型建筑或者桥梁时破坏风水、触怒鬼神,有人会选择活祭的方式祈求工程顺利。
“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真有人做?”宋清喃喃道。
“有。”容镜挂断了通话,敛着眼眸开口,“程璞玉不就是例子么?不过……”
容镜想,那个叫做凌霄的老道肯定是个老手,在选择程璞玉时也费了不少心思。
程璞玉父母双亡,没有直系亲属,所以利用张裕来将程璞玉的死亡伪装成欠钱跑路。同时,程璞玉死得莫名其妙,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它知晓真相而成怨魂,届时镇压不住了破坏商场。
若非他和谢长时去了一趟商场,程璞玉被谢长时吸引,这个秘密或许将伴随程璞玉许多年。
直到某一天,亭阳市不需要这栋商场了,腐烂的内里才会露出森森白骨。
“现在只要把那个叫凌霄的找到,干掉他,就可以送程璞玉去投胎了。”
不过想要找到凌霄并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段云双让人联系过丹枫集团的负责人,对方却只道:“抱歉,我们并不清楚凌霄道长解决问题的方式,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段云双觉得他在放屁,已经收拾东西去滢洲准备找人麻烦了。
所以,容镜一行也不必留在亭阳。
沉默中,宋清默默举起了手。
容镜和谢长时抬头看过去,宋清尴尬地笑一声:“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和程璞玉进行了一番谈话,程璞玉说它暂时还不想去投胎,想托我问问容先生,能不能推迟投胎的时间。”
容镜眨眨眼:“可以啊,不过它不投胎,想干嘛?”
宋清:“上班。”
容镜:“?”
宋清轻咳一声:“它死前不是刚收到公司录用的消息吗?结果还没去公司报道就被害死了,说是有点遗憾。”
容镜:“……”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古怪,小声道:“我要是变成鬼了我就躺平,天天挂在谢长时的身上看他上班。”
不比自己上班有意思?
宋清也觉得程璞玉的想法有点难以理解,不过人家要求了嘛,他也不能拒绝。
而且——
“我跟他聊了一下,发现它专业知识还蛮扎实的,而且它是只鬼耶,不用跟人一样需要吃饭睡觉休息,工作效率一定很高。”
“宋清。”
一直未开口的谢长时掀了掀眼皮,开口:“谢氏总裁的位置让给你坐。”
宋清:“啊?”
谢长时:“你比我更像资本家。”
宋清:“……”
在资本家·宋总的极力游说下,刚刚卸任谢氏CEO的谢长时暂且同意了谢氏总部招收一只鬼作为实习生。
但程璞玉毕竟是只鬼,让它融入其他部门显然不合适,便决定让它跟在宋清身旁。
宋清正激动地准备去找程璞玉告诉它这个好消息,谢长时忽然又道:“给它烧份实习合同签一下。”
宋清:“……”
看来他这个新上任的宋总还是差点火候的。
等回到雁城,宋总打印了一份聘用合同,又去丧葬品店买了手机等一类的必需品,一同烧给了程璞玉。
程璞玉拿到东西的时候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能这么隆重,它有点感动,因张裕而难过的心情似乎也有所缓解。
宋清拍了拍它的肩膀,安慰它:“没事的,等你真正开始上班,你就不会再想到张裕了。”
程璞玉有点好奇:“为什么?”
宋清:“打工人哪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的,每天空闲下来的时间都用来骂老板了。”
说完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哦,还好,他老板带着容镜回家了,没听到。
谢长时在雁城的房产众多,但考虑到每日上班,常住的是云江湾。
电梯直达16楼,推门而入便是干净透亮的巨型落地窗,容镜赤着脚跑过去,站在窗边眺望云江。
今天气温低,江面上水汽升腾,平铺了一层宛若流烟的白雾,风掠过雾中央,撕开了一两条缝隙,露出了江对面的层层青山与石塔。
“好看?”谢长时迈步走过来,玻璃印出他高挑修长的身体,他微垂着眼眸注视着几乎要将脸贴上落地窗的少年。
容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看呀。”
他想了想说:“以前住在筒子楼的时候,窗户小小一个,房子里总是闷闷的,但这个好大。”
谢长时记起来了。
容镜很喜欢下雨天,每逢雨天都喜欢跑到楼道里看风景。
亭阳的雨总是伴着很大的风,丝毫没有和风细雨一说,于是待在楼道里的容镜也总是被吹得身上湿哒哒一片。
谢长时提过一次让他回房间看,但容镜却说看不尽兴。
他垂首,指尖划过手机屏幕,目光掠到最新的天气预报情况,站在少年的身后道:“晚上八点有雨。”
“真的吗?”
“嗯。”男人伸手压压他翘起的发梢,说了句“你先看”便走向次卧。只是,转身的刹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当时在这里置办房产,宋清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只说了一句——两个房间,窗户要大。
他从始至终都在等他到来。
谢长时走入次卧。
虽然昨天人在亭阳,不过他提前让人将次卧再度收拾了一遍,入目的床单被套、窗帘几乎都是淡色系,是容镜喜欢的颜色,床头摆着一株水培绿植,整体看上去格外简约。
很符合这栋房子的风格。
“你在看什么?”容镜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
谢长时回头:“你的房间,对你来说似乎太简单了,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去置办。”
容镜认认真真看了几眼,觉得眼下就挺好的。
不过那张床好大,他认为还可以放几只玩偶和靠枕。
傍晚临近,谢长时带着容镜去了附近的商场,吃容镜想吃的烤鱼,买容镜想要的玩偶和靠枕。这家位于雁城繁华地段的商场是谢氏旗下的,容镜听到这个消息,站在大门口多瞅了两眼,回头对谢长时道:“风水挺好,财源广进。”
谢长时失笑:“谢谢容大师点评。”
为了证明‘财源广进’的说法,容镜买了一麻袋的玩偶,消费了五位数。
谢总眼也没多眨一下,刷卡的时候顺道拎起旁边一只丑萌丑萌的小僵尸公仔问容镜:“这个不要吗?”
容镜嫌弃:“不要,太丑了,有损我们小僵尸的形象。”
谢长时遗憾,转而又道:“也是,家里有一只就够了。”
两人吃过烤鱼,饭后散步似的离开了商场,走向后方那条街。
这是附近很出名的美食街,奶茶、糕点、烧烤一类的小摊只多不少,容镜在抵达商场前就被告知美食街的存在,因此一顿烤鱼只吃了个五分饱。
他伸长脖子往前方看,看到一群人堵在一块,有些好奇地问边上的女孩子:“那边在卖什么呀?好多人。”
女孩扬了扬手里包装漂亮的口袋,笑吟吟地解释:“卖的甜品,摊主是个美食博主,叫柳柳,粉丝八百万,那儿基本都是她的粉丝。”
怪不得。
容镜喜欢热闹,得到回答以后立刻扭头看向了谢长时。
谢长时接过他手里的麻袋,微微颔首:“排队。”
天边乌云覆盖了云层,变得愈发阴沉。容镜想起谢长时所说的八点要下雨,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七点多了。
容镜运气还不错,两分钟后轮到他时,透明的保鲜盒内还剩下一块抹茶提拉米苏。
“哇,是两个帅哥。”柳柳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头发扎成高马尾,围着围裙戴着口罩,意识到自己的话引来了那个个偏高的男人注意,她连忙指了指架在一旁的直播器械,笑着解释,“放心,没有拍到你们。”
随即又道:“就剩下最后一块啦,送你们,不用给钱。”
她俯身从隔层内抽出新的包装纸盒,小心翼翼地将正方形的提拉米苏放进去,又装进少女心爆棚的拎袋内,递给容镜。
容镜看看她,再看看蛋糕,接过的同时对她弯了弯乌黑的眼眸,声音清亮:“谢谢姐姐。”
“哎呀别客气,你俩长这么好看,还来吃我的蛋糕,是我的荣幸。”
柳柳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她冲两人挥挥手,笑眯眯的:“天气预报说今晚八点要下雨哦,你们早点回家吧。”
“好,姐姐也是。”
目送着两人离开,柳柳侧过头看向镜头,此刻的直播间满屏都是:什么?有帅哥?有多帅?让我也看看!
她遗憾地耸耸肩:“帅哥已经走了……”
话没说完,眼角的余光扫到跑来的少年,她疑惑地咦了一声,越过小推车,迎上去问:“怎么啦?弄丢东西了吗?”
容镜:“不是,是有事跟姐姐说。”
两分钟后,柳柳再一次目送着容镜离开。
谢长时等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目愈发清隽冷峻。待到容镜走至他的身侧与他并肩,才迈开被西裤包裹的长腿往商场车库的方向走。
柳柳回过神来,重新回到镜头前,面对弹幕的询问,她有些迟疑地抓了抓头发,才回复:“他说为了感谢我送蛋糕给他吃,所以送了我一卦。”
“江湖骗子?不是吧,跟他一起的帅哥光看气质就是个霸总。”
“卦象?他好像说了一句无妄卦,上九爻。”柳柳说着笑起来,“怎么,这位叫做[我是你爹]的朋友你还懂这个吗?”
柳柳本只是调侃,却没想到这位ID为[我是你爹]的网友真留下了一番话:上九,无妄,行有眚,无攸利。*
柳柳无声地念了念,眼睛一点点睁大:“对对对,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是你爹:他还说什么了?
柳柳立马道:“让我在做决定的时候多考虑考虑,静保其身,否则遇到了灾祸就没有解决办法了。”
说话间,漆黑的天边忽然划过一道明亮的光,紧随其后的便是轰隆一道响亮又刺耳的雷声。突兀响起的声音将周围的人吓了一跳,柳柳也顾不得和直播间观众聊天,加快语速说了句“要下雨了我得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各位拜拜”后,便切断了直播。
她的运气还算不错,天空骤然倒下大雨时,她已经将所有的东西都收到了车上。
可惜的是,她摆摊的车车是小三轮,根本防不住雨。
艰难套上雨衣,柳柳在狂风骤雨中上了路,开了半个小时,拐进了胡同。
这里有条近道,但说是胡同其实也并不偏僻,只不过因为天色已晚又下大雨,各家店铺的卷帘门都已下拉,只剩下路旁的老旧面包车。
虽然早就知道会下雨,但柳柳着实没想到雨会下得那么大。
雨水过急,城市的排水系统过载,在短短时间内路边便蓄起了到脚踝的积水。柳柳的粉色小三轮吭哧吭哧开过一个坑,车灯闪烁间又像是瞧见了什么,突然开始倒车。
视线中,一辆电瓶车横倒在路旁,而几米之外,看不清楚长相、年纪与性别的人裹在厚重的雨披内,坐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柳柳皱着眉,扯开嗓子喊:“你没事吧?需不需要帮忙?”
雨声将对方的回复撞得支离破碎,柳柳隔着雨帘勉强窥见对方似乎动了动身体,伸出的手臂指向了自己的腿。
——站不起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柳柳脸色微变,赶紧停了车,连车钥匙也没拔,便一脚踏入了水中。
但就在她准备往电瓶车主人的方向走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了那个少年的声音:“上九,无妄,行有眚,无攸利。做决定前多加思索,静保其身,不可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