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伸手探向贺烈。
动静不算轻,但是贺烈却没醒。
而且他的呼吸已经慢到了极致。
七魄之中二魄尸狗主警觉,已散;四魄臭肺主吐纳呼吸,不全。而三魂之中,爽灵有损,幽精尚在,唯有最重要的主魂胎光不见踪影。
楼行鹊没有骗他。
贺烈真的……魂飞魄散了。
楼行鹤狠狠闭眼。
他遗失了刚入衬景之时的记忆,那时他的身体不过五岁,但他相信他一定给自己留下了线索。
究竟会是什么……
翌日,骆华荷扶着年事已高的骆老夫人来看望楼行鹤。
楼行鹤直起身来,就发现老夫人早已满头银丝。
衰老的这般快,不难猜出楼涵润想要她早点离世的心思。
即使在衬景之中,楼涵润也不容许阿嬷多活几日么?
“我的鹤儿,怎么遭这么大的罪哦……”骆老夫人伸手抚摸着楼行鹤的脸,老夫人的手指干瘪细瘦,被楼行鹤握在手心中。
“阿嬷别担心,我没事。”
“我就你这么一个孙子,你叫阿嬷怎么不担心?”
“那好在阿嬷只生了娘一个,否则那么多孙儿孙女,阿嬷就不疼我了。”
一向稳重的孙子竟像儿时一样的说出玩笑话,骆老夫人哪里不知道是为了哄她开心,她笑骂道:“就你嘴贫!就算你有了姨母,阿嬷又如何会不疼你,该是多有个人疼你才是。”
她这话一出,竟与骆华荷同时沉默了下来。
为何脱口而出的便是姨母,却不说叔叔?
然而在场三人只有楼行鹤知道,他真的有一个小姨。
他明白了楼涵润为何想尽快让老夫人死去,因为人的灵魂是最难控制的东西。
在强压之下,他也能想起前尘往事。
那衬景中的其他人,不也有可能记起吗?
他们的灵魂强度或许不及楼行鹤,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几个母亲会忘记自己的儿女呢?
老夫人是最有可能发现衬景之中的生活与现实不符的。
而老夫人的话对于骆华荷来说有很大的影响力,保不齐骆华荷受了刺激也想起了过往,那绝对是楼涵润最不想见到的画面。
所以今日楼涵润不跟着骆华荷过来,看看他的态度,究竟是留有后手非常自信,还是有事牵绊走不开呢?
“母亲,今日怎未见到父亲?”楼行鹤顿了顿又补充道,“听闻烈哥昨日为了我连夜赶去寻药,都未好生歇息,今日一早又被父亲叫去,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今日一早,贺烈便被楼涵润派人叫去,他后来再问那仆人,仆人只道不知发生了什么。
骆华荷闻言一笑:“这次你倒是要好好谢谢烈儿,钟小大夫昨日提了一嘴儿西医,他便上了心,还真给找到了些西药回来。”
紧接着她又颦了颦眉:“只你父亲今个儿一早便说这次的货出了些问题,于是带着烈儿又出海了,这会儿只怕都上了船。”
“昨夜下这么大雨,只希望他们此次出行顺利。”
这里是衬景,楼行鹤倒不担心贺烈他们遇见什么风浪,只是楼涵润为何要将贺烈寸步不离的带在身边?
是为了以此来要挟他?
他又为什么急着离开,是现实中出了什么事吗?
衬景之中与现实之间的时间流速不同,除却没有记忆的五岁之前,楼行鹤在衬景中已经实打实度过了十六年,但是现实中究竟过了多久他却一概不知。
在遇见贺烈之前,楼行鹤不依赖于任何人。
他只相信自己。
就像他坚信五岁的自己一定会在衬景中留下后手一样。
而在进入衬景之前,他们打电话给了轩轩。
他们之前猜测瞿粟听命于楼涵润是因为瞿粟的真身被楼涵润收走了,小小一片皮影寻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楼涵润大概率不会把它放在和自己有较强关联的地方。
他要出入衬景,就必定有段时间不在现实之中,若是楼月西和贺烈直接撕破脸去搜查,被寻到的可能性就太大了。
于是他们想到了楼涵润的暗棋。
——被种下‘灯灭’的轩轩。
轩轩是楼涵润的备用品,他一旦启用轩轩的身体就说明谭局长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换魂之术难以为继的情况下他更要掌握瞿粟。
所以瞿粟的真身很有可能在轩轩那里。
只是他们问道轩轩时,轩轩一脸茫然。
“皮影?就是那种小人儿?我没有呀……”
怕引起楼涵润的警觉,两人当时并没有贸然前去林家。
于是贺烈打了个电话:“大师兄,你能不能和林氏——对,就是那个州海市的林凯——做一笔生意?”
第112章 疼痛
“好了, 将这件事交给大师兄吧。”贺烈握了握楼月西的肩膀,“别看他是个商人,他对这些很在行。”
楼月西不相信其他人, 但是他相信贺烈。
他们不能再打草惊蛇, 于是便匆匆赶往胶许。
思及此, 楼行鹤低下眉眼。
只希望外边也一切顺利。
贺烈,再等等我。
“听闻下人说,你将书房里的书全部搬出来了?可是什么东西寻不见了?”
晚饭时,骆华荷开口问道。
楼行鹤手一顿,继而又准确的夹住一片鸭肉,他抬眼,果不其然就见楼行鹊也抬起头来。
“哥哥什么东西不见了?不若告诉我, 我也帮哥哥找找。”
“只是晒书。”
“那哥哥可得快点晒, 这天气, 说不定哪日又要下雨了。”
骆华荷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只当是兄妹寻常间的对话, 也不在意。
此后,每当楼行鹤想要单独找骆华荷的时候都会发现旁边坐着楼行鹊。
这是楼涵润留下来的监视他的。
怎么第一日清晨却不在?
楼行鹤不再避讳她,问道:“母亲, 我近几日晒书时发现了些幼时的小玩意儿, 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
骆华荷闻言笑了起来:“快拿来我看看,你们小时候的东西娘都给你们收着呢。”
“一晃眼你们都这么大了……”骆华荷感叹道。
“是什么东西呢?我也想瞧一瞧!”楼行鹊在一旁接过话, “娘,快来拿吧!”
“好, 好, 让你看看你这个小泼猴留下了什么小玩意儿。”
仆人很快按照骆华荷的嘱咐搬来两个箱子。
樟木箱子不大,骆华荷将两个箱子都打开。
“这个是鹤儿穿的第一双小鞋子, 虎头是娘绣的,你看,多可爱。”她将那双虎头鞋放在手心里,红色的虎头看着喜气洋洋的,黄色的大眼睛到现在看来都炯炯有神。
“这个是鹊儿的小时候的簪花,过年的时候戴上,红彤彤的,像年画娃娃走出来似的。”她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两个红色的簪花,圆滚滚的绒球,她拿着在楼行鹊的头上比划一下,眼里流露出怀念,“一眨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娘——”楼行鹊拉长声音,扑进骆华荷里撒娇。
箱子里的东西被一件件拿出来,零零碎碎,都是记忆。
在骆华荷看不到的地方,楼行鹊表情复杂。
和失去记忆的楼行鹤不一样,她一直都是拥有记忆的。
大到她的性格,小到她犯的错、撒的娇,她成长的所有痕迹,都是演出来的。
却被另外一个人视若珍宝的珍藏着。
直到一个制作简陋的玩具被骆华荷拿出来。
楼行鹊眼神一利,就见楼行鹤已经伸手接过了。
“这个呀……”骆华荷想了想,“是你五岁那年自己做的,模样是简陋了些,你做了好些天,还夹在了书里,我便还是替你收起了。”
楼行鹤垂下眼帘,难怪他翻遍了院子也没找到。
他看着手里那个非常粗糙的玩具,几根竹片拼成了人的躯干,脑袋是用纸糊的,黑色的墨水点了两个点,便是眼睛,还有一抹红痕,算作嘴唇。
有些年代了,那红色也暗沉下来,更像是褐色。
整个小人看起来并不可爱,甚至有些怪异。
这是……他留下来的线索吗?
“这个好有意思,哥哥能否给我瞧瞧?”楼行鹊单手托着腮,笑意盈盈地看着楼行鹤。
楼行鹤看了她一眼,眼中尽是寒意。
“不能。”
“娘——你看哥哥!”
骆华荷有些诧异楼行鹤态度的变化,但她也只是拍拍楼行鹊的头:“你这箱子里有你的东西呢,何必去馋着哥哥的?”
“我就是馋嘛,凭什么他有我没有。”
她爱娇地趴在母亲怀里,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楼行鹤。
楼行鹤却没有心思搭理她了,匆匆请过安后便拿着那个玩具走了。
卧房里。
“你在吗……”
楼行鹤的声音有些颤抖。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楼行鹤坐在桌前,凝视着放在桌上的小人。
简陋的小人没有动。
“你在吗?”
“贺烈……”
“你究竟在哪里……”
“贺烈……”
灯火之下,小人一动不动,几节竹片简单连接的身体上粘着薄薄的衣服,用以粘黏的白色米糊已经在岁月的腐蚀下变黄。
楼行鹤伸手捂住眼睛。
不是这个吗?不是这个……
他以为这是五岁的他留下的线索。
楼涵润制作的衬景中当然不会做一个承载贺烈的皮影,那贺烈进来之后灵魂依附在哪里?
所以他就做了一个。
这个推测很合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贺烈不在这里面……
当真魂飞魄散了吗?
灯在眼帘中晕成一片。
在楼行鹤眨眼时,才感觉视线蓦地变得清晰。
他抬手一摸,才发现已经满脸潮湿。
余光中的小人突然动了一下,楼行鹤心头一跳,猛地侧脸,却见小人还是躺在那里。
原是窗外起了风。
他像一个疯子。
贺烈……
贺烈……你究竟在哪里?
第二日,楼行鹊便见到一个失魂落魄的楼行鹤。
她垂眸,看样子,是一无所得。
“母亲,那些小人儿还有别的吗?”
楼行鹤突然开口问道,骆华荷怔愣半晌:“倒是还有几个,不过都烧了。”
她踯躅了片刻才说出来。
当年楼行鹤病重,有和尚说是中了邪,府中便好生清理过一次,把好些物件都烧了。
其中也包括几个这样的小人。
有些做的精美些,有些也一样粗制滥造。
这人形的东西做出来便有些诡异,府中的下人清了好些出来。
一把火烧了这些之后,楼行鹤当夜就又发了高烧,退烧后便遗忘了好些东西,但是身体却是一天天好起来了。
这个保留的下来的小人是在楼行鹤病好之后发现的,既已病好,就没有烧的必要了,骆华荷只当是小孩子做的玩具。
自家孩子做的,再丑当娘的也能看出几分童趣,便也收进了箱子。
“烧了?”
楼行鹤讷讷地道。
骆华荷担忧地看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儿子。
却是一旁的楼行鹊将话接过:“哥哥病才好,还是回房多休息,今个儿风大,可别着凉了。”
“娘,我先送哥哥回房。”
在骆华荷担忧的视线中,楼行鹊扶着楼行鹤往屋内走去。
“你能联系上楼涵润?”楼行鹤突然开口道。
楼行鹊放下扶住他的手,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是个疯子,发现他真的出事,便装都不愿装一下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贺烈。
少女将辫子挽在指尖,笑道:“父亲大人远出海外,我如何联系得上?”
“外面出了事,他不得不离开衬景,他走的当日清晨请安你却不在。”楼行鹤顿了顿,“你故意的。”
故意让他有机会单独和阿嬷与母亲相处,故意让他出言试探。
楼行鹊脸色未变,仍然挂着笑意:“哥哥好生严格,连我躲一日懒都不行?”
“但是后来你却与母亲寸步不离。”楼行鹤继续道,“是楼涵润在外命令你,还是……”
“这个衬景不会维持太久了。”
他话音一落,楼行鹊黑色的瞳仁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少女默不作声站在长廊之中。
良久,她轻声道:“你十六,我十五。”
“我本以为会持续的更久。”
楼行鹤自然知道她说得是他们进入衬景的日子,也是楼行鹊抚育他们的时间。
“这本是假的。”他冷漠地道。
楼行鹊轻笑一声:“假的吗?”
“却是我从未得到之事。”
楼行鹊出生不久骆华荷便发现了楼涵润的做的脏事,两人决裂,骆华荷本就是温室里的花朵,身子骨也不太好,经此打击之后她抑郁成疾,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却被楼涵润强制换魂到她的亲生妹妹身上。
清醒之后的骆华荷无法接受此事,又欲自裁。
就在此时,楼涵润却将他和年幼的楼行鹊带到她的身前,告诉她,如果不好好抚养这些孩子,这些孩子都会死。
她放弃了自杀。
然而她与骆青荷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无法忍受自己间接害死了妹妹——还占据了她的身体,同时也无法接受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她深爱的丈夫。
多重打击之下,她的精神不堪重负,终于崩溃了。
她清醒时,是温柔的母亲,疯癫时却是最可怕的魔鬼。
“我是恨她的。”楼行鹊轻声说道,“恨她打我,掐我。”
楼行鹊有记忆之时,骆华荷便已经疯了。
温柔之时极尽温柔,残忍的时候又极尽残忍。
但是小孩子忘性大,上一次被打之后,下一次骆华荷哭着抱她,她又会钻进她的怀里。
周而复始。
她得到的一丁点儿爱都伴随着喜怒无常的疯癫。
“我死的时候她也没在身边,死后却还要因她受到驱使。”
“但是十五年,挺长的。”
楼行鹤闻言缄默。
他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他是男子,较之年幼的妹妹,与楼涵润便更有几分相似。
疯癫之中的骆华荷就将更多的恶意对准了他。
就是因为握刀的人是他的母亲,这刀刺进身体的时候才更加疼痛。
有时候,楼行鹤都会恍惚,到底是呆在疯了的骆华荷身边的日子难过,还是被压在地宫中的日子痛苦。
这些往事对他本不再多有触动。
可是当骆华荷如数家珍地拿出他们童年的小玩具时,他才发现,如果是、如果没有楼涵润, 如果不是他的狼子野心,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是平庸的父亲。
他竟然会过上这般幸福的人生。
只是没有如果。
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睛对视着, 谁也没说话。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最初,十一二岁的楼行鹤将年幼的妹妹藏进书柜里的,将食指压在唇上叮嘱她不要出声的时候。
楼行鹊率先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楼行鹤也转身回屋。
长廊迂回,兄妹两都是瘦高的身形,背对着渐行渐远, 看着那般相似。
一个好的消息是楼涵润无法实时掌握衬景中的动态, 也就是他的消息来源是楼行鹊——当然, 以楼涵润多疑的性格, 楼行鹤怀疑还有其他眼线。
而坏的消息则是——楼涵润有舍弃这个衬景的打算。
衬景是他最好的选择, 却不是他惟一的。
若外间情势对他不利,他就会毁灭这个衬景,他已经掬了骆华荷几十年了, 再多个几十年, 对他而言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有人比楼行鹤更知道楼涵润是一个多么偏执又耐心的人。
骆华荷不会湮灭,只是衬景中的其他死魂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运了。
或许是被楼涵润掬起来, 又或是随着衬景一起消失了。
但无论如何,被困在衬景中的贺烈的主魂却一定会随着衬景一起湮灭。
那时才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你究竟在哪里啊……
楼行鹤准备重新做一个皮影。
一个真正的皮影。
若是贺烈的主魂就在附近, 那他便会依附在这皮影之上。
不管这个可能有多么渺小, 他都要去试一试。
然而这个衬景之中,是没有真正的驴, 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获得驴皮。
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有更好的选择。
——他自己不就是皮复印件身吗?
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候,火光电石之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小人的嘴!
他连忙拿出竹片连接的小人,一节较粗的竹片算作躯干,又贴了四节细的充作四肢,黑色的墨水画的眼睛,而它的嘴唇,却是暗红色的,几近褐色。
那……也许不是红色颜料褪色。
而是血液氧化了的颜色。
楼行鹤凝视着小人片刻,刺破了自己的手指,缓缓按在小人的嘴唇上。
半晌,他将手指拿开,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眼前的小人。
红色的血液缓慢渗透进了小人的嘴里,却没有在白纸糊的脸上晕开分毫。
紧接着,那抹褐色越变越浅,越变越鲜红。
楼行鹤屏住呼吸,屋子里落针可闻
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
“小少爷,还没有笨到家。”
楼行鹤的泪水便大颗地落了下来。
“一个关节都不给我做,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那声音继续调侃道。
十六年。
十六年他被压在箱底,一动不动。
却对此只字不提。
“贺烈……贺烈……”
楼行鹤紧紧握住小人,只觉得能从那两个毫无技术可言的黑色墨点中看出贺烈的神情。
“别哭了,把我打湿了。”贺烈无奈地道,“我这可是纸糊的,快给我做双腿出来。”
“哦。”楼行鹤一边抹眼泪一边应道,模样又可怜又委屈。
他找来竹片,又雕刻出十二个关节,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拿了一张颇为厚实的纸,又开始研磨,想要重新给贺烈画一张脸。
贺烈越看越不对劲,连忙阻止道:“脸就不必画了,把腿和胳膊接上就行,这样不能走也太不方便了。”
楼行鹤这才作罢,开始给贺烈拼接身体,拿鱼线将关节绑好。
他的模样认真,像个完成美术作业的小学生。
这一个下午,平静安适地好似他们并没有身处衬景一般。
“好了。”楼行鹤低声道,“你试试。”
贺烈这才从打盹中清醒过来,他抖抖身体,果然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突然变这么高,还有点不习惯。”贺烈道,实际上他现在也就十几厘米。
而且因为没有重新制作脑袋,只将手脚接长了,整个小人的比例看起来不大协调,颇有些喜感。
不过贺烈不在意,楼行鹤自然也不在意。
“来,楼月西,抱一个。”小人又抖抖手,两个胳膊上下摆动起来,黑色的豆豆眼看着楼月西道,“好久没抱了,真想死我。”
楼行鹤……不,楼月西又想哭了。
他伸出手指,架起小人的咯吱窝,把他紧紧贴在胸口。
“我也好想你,贺烈。”
只有在贺烈身边,楼行鹤才是楼月西。
也只是楼月西。
“所以我在衬景中有个身体,里面有我其他的魂魄?”贺烈思忖道,“不知道我可不可以上身。”
“他被楼涵润带离了衬景,也许就是怕你夺舍。”
贺烈点点头,两人已经把现状交流的七七八八。
楼月西看着贺烈的模样却不自觉地走了神,那双豆豆眼,好可爱。
“喂,什么叫夺舍?”贺烈突然开口道,他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夺舍,“你不会把它也当成我了吧。”
他把它字拖得很长,指的自然是那个没有主魂胎光的‘贺烈’。
“你们一起相处了七年,可比我们俩处的时间还长。”
楼月西眨眨眼睛,仔细思考了一下:“严格来说,当你们三魂七魄会齐的时候,记忆就会融合。”
所以并不存在替身两个字。
而且他深爱的人就是贺烈,若那人只是顶着贺烈皮囊的孤魂野鬼,他也笃定自己不会对他产生任何感情。
但是他看到贺烈脸上新画的两根眉毛变成竖起的模样,还是没有忍住地带了一点笑意。
“贺烈,贺队长,不会是在和自己吃醋吧?”
贺烈睨了他一眼,把豆豆眼变成了两条线。
这是楼月西又喂了点血给他后他逐渐习得的新技能。
又惹得楼月西伸出手指戳了他脸好几下。
贺烈不堪其扰地走开了,抱怨道:“这可是纸做的,待会戳破了。”
夏季多雷雨,天空中电闪雷鸣。
楼月西看着窗外撕裂天空的紫色闪电,正欲关窗,就见小院内的门被推开,一道身影撑着伞走了过来。
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铜黄色的伞面和女人墨绿色的裙摆。
来人竟然是骆华荷。
楼月西连忙开门:“母亲,怎么冒着大雨来了?”
骆华荷将伞收起来,放在门边。
楼月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楼月西问道。
骆华荷神色惴惴,扶着额心道:“不知怎的,我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今夜雨大,不知你父亲在外如何……但愿一切顺利。”
“上次与你谈你妹妹的婚事,你好似诸多不愿,但是你如今也大了,也要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她不知为何又提起一个不相关的话头,从怀里拿出一片玉佩交给他。
“这是你父亲交予我的,是楼家的东西,你且好生存着,至于你妹妹,你阿嬷也留给我一对玉镯子,我便准备把镯子交给她……”
若只是说这些话,骆华荷倒不必深夜跑这么一遭。
楼月西扶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茶水放进她的手里。
“母亲深夜前来,可还有要事?”
骆华荷啜饮着茶水,半晌没有说话。
屋内一时只有雨声。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骆华荷的脸色被闪电照得雪白。
雷声像是从头顶炸裂,打断了她漫游的思绪。
“你阿嬷……下午唤我,问我青荷去哪里了,怎的这么久没看见她露面。”她慢慢开口道。
骆青荷。
是他的小姨,也是骆华荷唯一的妹妹。
楼月西眼睫一动,就看见骆华荷目光的焦点不知道落在哪里,神情恍惚的模样。
像极了……她要发病的样子。
他心下一紧。
犹如悬顶之剑将落,又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
骆华荷还在断断续续地诉说。
“……她说青荷是我的妹妹。”
“我何时有个妹妹?”
“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家中独女,也正为此,你父亲才入赘的骆家。”
“可娘却说我就是有个妹妹。”
“我俩便争执了起来,她气急了摔碎了一个杯子,把我撵了出去。”
“晚间我再去寻她,她却说我胡言乱语,她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我便去寻那个摔碎的杯子,那是一套,一壶四杯青花底的汝窑瓷,碎了一个杯子,应当还有三个。”
“然而还是四个。”
“好端端地摆在桌上。”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神情越加惶恐不安,楼月西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母亲,莫怕。”
她才像是回了神。
“然后我便做梦了,我梦到了我有一个妹妹。”
“那个梦太清晰了……清晰到我记得她右边的脸蛋有个小小的梨涡。她最爱假扮家中小子,恨梨涡没有威严,便不爱笑……在学堂和男儿打架,被他们剪掉了一边的辫子,她也把人的脸抓花。”
“我知道,是外人说了闲话,说我母亲命中无子,说我骆氏后继无人,而我性格软弱,她才养成了这般性子。”
“她说娘亲做得成的事为何她做不成?”
“她给我说,阿姊,不要怕,她来护着我。”
骆华荷说话之间掉下眼泪,将头转向楼月西,低声问道:“哪有梦这么完整啊,好似有个人在我的梦中过完了一生。”
“好似我……”
“真的有一个叫青荷的妹妹。”
她停住了,好似要从楼行鹤的表情中验证什么。
她的目光恳切,有零星一点希望, 微不可见, 像脆弱的水中月。
前面那些唠家常的话语, 那些拿出来的玉牌和镯子,不过是她想要拖住幸福的最后一点努力。
“……”
楼月西一时无法开口。
然而沉默有时候就是一种回答。
那零星一点的希望,像烟花一样散灭了。
这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夫人!”
是桂姨。
楼月西将门打开,就见桂姨气喘吁吁地道:“少爷,夫人是不是在这里?”
骆华荷这才出声:“桂姨,你怎么来了?”
“哎哟我的夫人啊, 半夜发现您不在屋里, 可急死我了, 这雨又这般大, 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桂姨扶着骆华荷回去了。
两人走后, 一直装死的贺烈站了起来:“另外一个眼线,找到了。”
“这么大的雨,她前面的下摆湿了, 后面的却是干的。”贺烈走了两步, “这是直奔你院子里来的。”
察觉到楼月西情绪不高,站在地上的贺烈扒拉上他的脚。
楼月西俯身将他抱起来。
小人伸出只能上下晃动的胳膊摸了摸楼月西的脸。
“我只是……”
“有些不舍。”
楼月西低声道。
变故突如其来。
那一日, 伴随着“贼寇打进来了”的呼嚎,骆氏的院门大开, 楼涵润站在门口, 一身狼狈。
“这是怎么了?!”闻讯赶来的骆华荷看到楼涵润身上的血迹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