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小伙子,看来不用担心你了……”
楼月西把头转向窗外,两边是不断倒退的山景和树林。
他离贺烈越来越远。
方才的好心情被烦躁替代。他伸出手指,轻轻含住方才两人相触的位置。
那张符。
贺烈的血。
他好想要。
司机见乘客不搭话,拧开了车内的音响,他嘴里轻声地哼着不成曲的歌,后视镜里乘客用手撑着脸,好似睡着了。
庆乌山上的雨水并不多。
故而贺烈被哗哗的雨声吵醒时有些心烦。
楼月西走了,久未归山的贺烈成了玄云道祖找茬,不,对弈的最佳人选。
“师父,不要摸走我的白子。”贺烈抓住了玄云道祖的小动作。
玄云小胡子一吹:“小气。”
他把摸走的白子放了回去。
“还有一个。”
玄云道祖不高兴了,他不高兴,他就要让这个倒霉徒弟也不高兴。
“小楼怎么突然要回去?不是说给你们批了一个月的假吗?”
提起楼月西,贺烈就一阵心烦。
他不自觉地担忧他的安危,又找不到和他共处的方式。
“青浣好似闭关去了,不知道在中元节之前能不能出来。”玄云又说,他摸出自己的手机微信,“你看,他刚发的朋友圈。”
贺烈低头一看,就看配图是阳光明媚的海滩,一个椰子和一双伸得老长的脚。
“青浣今年终于学聪明了,以往都苦哈哈地进山洞,你看,这去小岛上住几天多舒服,而且那里的鬼又不讲中文,基本上不会找他。”
“那楼月西怎么办?”贺烈拧眉,他本以为楼月西是回师门,结果青浣去了国外,马上就要月圆,又是七月半,他身上的阴气……
玄云道祖掀起眼皮,慢吞吞地又摸掉一个白子,放进坐垫下面:“你和人都吵架了,还在这瞎操心什么?”
“青山道本就修行不易,他们自有保命的法子。我看着小楼也是挺有分寸的一个孩子……”个屁。
玄云道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都一个人长这么大了,以前都能自己过,遇见你后就不行了?”
“你愣着干嘛,快下。”玄云道祖催促道。
贺烈已经没有心思下棋了。
他抿着嘴唇,脑海里又浮现出楼月西站在窗前的模样。
——“若无意外,我的寿命不足半载。”
——“我像个怪物。”
——“被同样身为男人的我肖想,不觉得恶心吗?”
贺烈把握在手上的棋子投入瓮里:“师父,我不放心。中元一过,我再回山。”
待贺烈离开屋子后,玄云老祖慢慢地收拾残局。
“这孩子,性子太急。”他摇摇头,握起一把棋子随意地洒在棋盘上,他捻着胡须看了看,叹息道,“这两人命运交缠太深,拆不开啊……”
他把白棋黑棋分开,装入翁里。
“再收拾,还是会相见。”
玄云道祖想到什么,又气得差点把自己的美髯都拽掉一根。
“这时候去,赶得上七夕呢。我倒是个给那鬼东西送了份大礼!”
楼月西走的时候说是回青台山, 可现在青浣不在,他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对面隔了十几秒才有声音:“贺队?我在青台山。”
“青浣道长已经出国了,你还在青台山?”贺烈质问道。
电话那端没人搭腔, 只听到他轻轻的呼吸声。
“喂, 楼月西, 告诉我地址。”贺烈顿了一下,“我来找你。”
“……为什么?”楼月西问道。
贺烈听到他迟疑的声音就是一股无名火往上冲。
“是不是我一辈子不找你,你就准备躲我一辈子,兄弟没法做了,同事也做不了?我再回州海,是不是你的调令就直接下来了。然后再过一两个月,我就直接去你村里吃饭?”
“我……”
“礼金你要我包多少?还是直接烧给你?”贺烈生气起来嘴巴像是沾了毒汁, “过了中元, 我管你去哪。”
“胶许县。”楼月西轻轻说, 他那边风有些大, 听着声音略微失真。
贺烈在地图上查了查才知道胶许县在哪, 很好,离他有一千二百公里。
“你去那里干嘛?”贺烈问道,有些头疼地点开去哪儿软件。
“……我外婆老家在胶许。”他声音好似染上了最南边的柔软腔调。
贺烈看了眼余额, 咳嗽一声:“楼月西, 你要给我买火车票。”
恭喜贺队长,非公费出差, 最多只能买到一半的路程。身揣两百,再多没有了。
火车硬座都够呛。
“我是来给你当保镖的。”他穷惯了, 说起这些话来脸不红气不喘。
那边的青年轻笑一声:“贺队, 我给你买机票。”
“不用……”贺烈拒绝道。
临近起飞时间买飞机旁,都差不多全价了, 他刚才看了,两千多。
“贺队,我对保镖没那么苛刻。”楼月西道,“二十几个小时太长了。”
他后面那句话说得又轻又快,从手机听筒里钻出来,一路钻进了贺烈的耳朵。
如果是以前贺烈绝不会多想,但是自从楼月西表白后,他的心思就不由多转几圈。
楼月西是在……想他吗?二十多个小时也忍受不了?
“七月半将近,我已经看到好几个阴气汇集之地了。”楼月西正色道。
贺烈:哦,是他想多了。原来是为了避鬼。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然有几分失落。
就在这时,他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航空公司发来的行程短信。
楼月西已经帮他把票买了,航班就在四个小时以后起飞。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的身份证号?
听到贺烈的疑问,楼月西有些无奈:“贺队,你的医保报销单和事件报告都是我整理的。”
“哦。”贺烈回答,“那我去收拾,挂了。”
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手指一划,没点到挂断,反而不小心把扩音打开了。
过了十几秒,那边可能以为他挂断了。
楼月西声音很轻:“贺队,快点来吧……”
“我好想你。”
贺烈身体一顿。
楼月西那个人……
可真棘手。
胶许县没有机场,它隶属的安南市临海,交通发达,是华国最早发展起来的四大城市之一。
因为碰上航班延误,飞到安南上空时已经晚上七点了。
穿过厚厚的云层,安南市灯火璀璨,海岸线将贺烈的视野分成两半,一边是城市的万家灯火,一边是大海的寂寥无声。
贺烈没有托运行李,背着包就从先下了飞机。飞机停靠的远机位,刚一出客舱,扑面而来的风带着海边特有的咸腥,混着七月的暑热,差点没把贺烈热死。
“喂,楼月西。”一出安检,贺烈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楼月西。
两日不见,青年依然是苍白消瘦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立在人群中,背挺得很直,仪态好看得像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
今天的人好似尤其多,大厅里空调已经开得很低了,但是还是把贺烈热得不行,等他挤过人群走到楼月西身前时,背上的T恤都被汗湿了。
“贺队,海盐黄皮水。”楼月西递给贺烈一杯饮料,表面已经凝结出了许多水珠。
“黄皮?”贺烈接过,随口问道。
“黄皮果,这儿的特产,解暑的。”楼月西解释道,和贺烈并肩往外走。
贺烈一喝,果然酸甜爽口,好像浑身的暑气都下去不少。
两人见面的气氛比他想象的好很多。
楼月西是个很会处事的人,他如愿意,任何人都能和他处的非常融洽。
“哇,你看你看,那一对!”
“黑衣服的长得好帅,和白衬衫好配!白衬衫刚刚站在那的时候我就在想他是等女朋友吗,他女朋友得有多漂亮才能和他站一起!结果是个男孩子!”
“还拿着水怕对象热了渴了,这也太贴心了,这是什么温柔□□受!”
“男朋友是专门飞过来过七夕的吗?太甜了吧!”
贺烈的五感非常敏锐,听到有人窃窃私语,他准确地找到方向看了过去。
是几个小姑娘。
“怎么了?”楼月西察觉到贺烈的动作,偏过头来。
“没什么。”
贺烈收回视线,才反应过来今天机场人满为患的原因。
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地走在一起。
手里拿着的玫瑰的。
牵手的,拥抱的,接吻的。
今天七夕。
“我的车在停车场。”楼月西道,“开到胶许还要两小时,贺队吃晚饭了吗?”
贺烈在飞机上就吃过了,x航的商务舱晚餐很丰盛。
但他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睛看楼月西:“你吃了吗?”
楼月西笑了一下,微微摇头。
贺烈默然,他已经知道了,楼月西这个人,不顾及自己。
“走吧,随便吃一点。”
吃了碗香喷喷的煲仔饭,等两人往胶许开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贺队,累吗?今晚我们可以在附近住下。”
贺烈刚才查了一下,因为七夕,这附近好一点的酒店早就爆满了,而且楼月西在胶许有住处,若无延误的话,航班本来是五点半到,楼月西什么东西都没带。
再说,他们现在这个情况,是开一间房还是开两间房?
算了,还是回去吧。
繁华的灯火很快从身后褪去,两人出了高速后,又开上了省道。
“胶许县是个小地方,本来以前有条高速直达的,前段时间泥石流给冲断了,现在只能绕路。”路越开越窄,楼月西解释道。
偏偏天上又开始下雨,起先只是豆大的雨水,一颗颗急促地砸在玻璃上,可南边七八月份的雨下得是哗啦啦的,雨越来越大,雨刷器开到最大都看不清前边的路。
狭窄的路上错车变得非常困难,贺烈看了眼楼月西抿起的嘴唇:“楼月西,我们找地方避避雨。”
雨夜行车不安全。
他们拿起导航,地图上显示最近的是一个叫浦萝镇的小地方。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在那住一晚。”
浦萝镇虽然小,但是是一个刚开发的小景区,商业化气息并不浓重。
浦萝古镇景区内铺的青石板都是上了年头的,为了保护古镇,景区里面是不能通车的,两人在网上订了一家民宿,将车停在停车场里等民宿老板来接。
等了十来分钟,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就骑着三轮摩托车过来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本来有小型观光车的,但是今晚雨太大了,怕淋着,客人们将就一下吧。”
三轮摩托车的车厢很小,贺烈和楼月西两人都是大高个儿,坐进去不免蜷缩着腿,肩膀抵在了一起。
因下着雨,也不能开窗。
整个车厢又热又闷,哗哗的雨水砸在车棚上,响个不停。
贺烈低头,看见楼月西的侧脸。一滴水珠顺着他的头发往下坠落。
好不容易进了客栈,就见老板娘搓着手走来走去。
“老李,你终于回来了!三楼漏水了,这可咋办,被子都打湿了!”
这家民宿是仿古的木质建筑,一共修了有三层,一楼是老板家自己住的地方和餐厅,二楼是主题房,标间和单人间都在三楼。
民宿是老板一家自己以前的房子改造的,房间并不多,客房一共就七八间。
“啊哟,我上次就说防水层有问题,你偏说等天没那么热了再修,现在可咋办,就家庭套房那间没事,我刚给304的客人换房间!”
老李闻言也擦擦汗:“那可咋办,我把客人都载回来了。”
老板娘看向两人,犹豫片刻道:“两位订的是两间单间?楼上301住了人,其他的都漏雨了。要不给两位换到二楼,还有一间主题房。”
老李闻言愣住:“这、这咋行……”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那不然咋办?我打电话问了,春文家也满客了。雨下的这么大,你让客人现在出去找房子?”
她又转向楼月西和贺烈两人:“主题房是两米的大床,我按照一间单人间的价钱给两位算怎么样,实在不好意思啊……对不住……”
楼月西面上有些犹豫。
“贺队……不然我再出去找找?”
贺烈看了眼外面,狂风暴雨,确实没办法再找住处了。
“这么大的雨,你去哪找?”贺烈问道,又把身份证拿出来递给老板娘,“阿姨,就开那间吧。”
等两人背着行李走上去,贺烈才知道老李刚才为什么出言反对。
古香古色的主题房前题了四个字——
洞房花烛。
两人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楼月西蹙着眉, 正要说话,只见白光一闪,摇晃的树影出现在雕花窗户上, 随后消失, 紧接着惊雷炸响。
“先凑合着。”贺烈率先推开了大门。
门口是一处木质雕花屏风, 再里面是围了床幔珠帘、铺了鸳鸯戏水喜被的婚床,还有一对大红喜烛放在桌上,贺烈凑近一看,呵,龙凤呈祥。
楼月西打开衣柜去拿一次性拖鞋,谁知衣柜里除了浴袍还有两件喜服。
还不是寻常接亲时新娘所穿的秀禾服,而是层层迭迭的汉服。
里面还放着两套一次性里衣, 上面标了价, 是要额外付费的。
贺烈转身看到衣柜里那两件大红喜服:“这民宿弄得还像模象样的, 连婚服都有。”
一次性拖鞋旁边还有一双绣花鞋, 金线绣了鸳鸯, 看来老板很是用了点心。
贺烈大刺刺坐在床边,还从枕头下面摸出来一小袋桂圆、红枣和花生。他剥了颗花生吃,想问楼月西睡里边外边, 就见他从衣柜的上层抱出来一床被子, 放在了贵妃榻上。
那贵妃榻顶多一米五长,楼月西虽然消瘦, 但个儿在那,怎么看也睡不舒坦。
贺烈心里有些不得劲儿, 明明是楼月西给他告的白, 怎么他现在躲得这么远?他还能吃了他不成?
这下倒是搞得他不好开口了。
“喂,你睡床上去。”贺烈把楼月西的手机充电器扔到床上去, 自己脱了鞋坐在贵妃榻上。
“贺队,你睡这个睡不好的。”楼月西整个身躯因为贺烈的靠近而绷紧,贺烈看到他的手把新换上的雪白里衣揉皱。
贺烈没理他,伸手拉过被子盖过头顶。
半晌没有动静,贺烈在被子里听到轻微的声响,应该是楼月西洗漱去了。
下雨天闷得慌,即使开了空调,也觉得空气粘滞。贺烈呆了几分钟就不行了,把被子掀开透气。他人高马大,一米五的贵妃榻他的脚垂地了也没睡下。
结果楼月西就抱着枕头站在他前面。
见他撩开被子,楼月西很快上床,挤到了最里面。两米的大床,他起码留了一米五。
楼月西也不躺下,就坐在里面,时不时看他一眼。
穿着雪白的里衣,额发上还有洗漱时被水洇湿的痕迹,一言不发,像一只柔软的、等待主人去抚摸的兔子。
兔子给的台阶,不下就过分了。
贺烈也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从善如流地坐了过去,抬手关灯,拉被,一气呵成。
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时不时的闪电划破长空,外面狂风暴雨,室内却很宁静。
只有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贺烈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实际上,他手臂受伤时两人朝夕相处,共住一室,他早就习惯了楼月西的气息。
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
待贺烈再醒来时,天色微微发青,他看了眼窗外,雨已经停了。
室内还是很昏暗,床帐里更是一片漆黑。
他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楼月西。
这一看,让他屏住了呼吸。
他的身边确实睡着一个人,可他穿着的却是大红的婚服。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压抑的灰调,像是干涸的血。
两人相距不足一尺,几乎到了肩挨着肩的地步。那人黑色的长发都蔓延到了贺烈睡着的枕头上。
贺烈的停顿只有一瞬,他没去摸床边的开关,反而抓住“他”的头发凑近去看那人的脸。
果然,是楼月西。
贺烈心下微松,将手中的头发放开,那人却悠悠转醒。
“贺……烈?”他声音还带着睡意。
贺烈轻笑一声:“楼月西,你可真行,进域都能睡着。”
或者说,睡着了都能进域。
这域是越来越容易进了。
楼月西这才清醒过来,他撑起身体,去摸墙上的开关,半晌没摸到。
“别摸了。”贺烈道,“已经没了,手机也是。”
楼月西这才发现放在一旁充电的手机也消失了。
“房间里还有喜烛。”楼月西一边说一边往床下走,贺烈又发出一声哼笑,伸手拽住他。
“楼月西,你先摸摸你的头发。”
他后知后觉地伸出手,果然是快要及腰的长发。
楼月西:……
片刻后,两人点燃了喜烛。
烛芯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室内终于有了光线。
这不是他们原来订的民宿。
雕花床,昏罗帐。
室内没有了卫生间,安在顶上的吊灯也消失不见。
楼月西身上穿着做工精细的婚服,面色古怪地道:“这衣服……”是女式制样。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敲了门,低声道:“柳小姐,该准备了。”
贺烈和楼月西对视一眼,楼月西清清嗓子,开口道:“进来。”
他明明是男声,但在外面的仆人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
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就捧着洗漱的东西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婆子。
两个丫鬟垂着头,几乎要埋进自己胸口里,跪下来双手高举把托盘中用来洗漱的盐碗和柳条呈上。
洗漱盆里的水不断晃出波纹,可见丫鬟有多害怕。
贺烈还头回见到进鬼域来角色扮演的。
后进来的婆子满脸皱纹,看不出年纪,但她的眉毛又黑又粗,嘴巴猩红,贺烈发现她的嘴巴不是寻常人似的边界分明,那红是往外晕染的。
两个眼珠子黑洞洞似的两点,她仿佛看不见贺烈,只对着坐在桌前的楼月西道:“柳姑娘,吉时快到了,还不过来梳妆?”
楼月西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慢慢地回道:“吉时?”
和现在中午结婚不同,古时的婚礼一般是在傍晚时分举行,“婚礼”本是由“昏礼”演变而来。
但没听说过哪家的吉时是在深夜的。
那婆子不答,阴悄悄地看了楼月西一会儿,才搬来一副铜镜:“山神迎亲,吉时自然与寻常不同。”
那副铜镜极为陈旧,边缘有青花雕刻,还有别的纹路,已经被锈了,看不太清。
那婆子绕到楼月西身边开始为他梳妆。
贺烈眼神一凝。
镜子里有两个女人。
或者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纸扎的纸人。
楼月西显然也注意到了。
他一抬手,镜中面色哀戚温婉的女人也跟着抬手。
楼月西:……
那婆子的手又湿又冷,楼月西伸手去挡,轻轻一碰竟然把她的胳膊拽了下来。
湿冷的胳膊在楼月西手上快速扁成了纸条。
镜子里的纸人也只剩下了一只胳膊。
那纸人应该是被水泡过,脸上两团腮红被晕开,鲜红的嘴唇更是没了唇形,只有两个眼睛没有被泡开,在镜子里黑洞洞的,盯着楼月西。
“哐当”一声,丫鬟手上的水盆倒了,她惊慌地扑倒在地上,把头贴到地面,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正好婆子我没了手,也不好伺候新娘子化妆。”老婆子阴气森森地说,突然拽起地上的丫鬟,贺烈上前去拦,却穿了个空。
怪不得丫鬟和婆子进来都像是没见着他!因为他根本就没进鬼域!
只有他的一缕意识和楼月西牵扯过深,被拽了进来!
丫鬟的手臂被扯了下来,她尖叫着痛昏了过去,另一个年长些的丫鬟连忙捂着她的嘴将她带了下去。
那婆子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她站在原地张大嘴使劲呼吸两口:“怎的有生魂?”
她瞥了眼楼月西道:“柳姑娘还是死了那些心思,乖乖等山神迎亲,你那心上人是不会来的。”
她拿出几根棉线开始为楼月西绞面,楼月西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他转动眼球看到铜镜里的画面,柔弱的柳姑娘被纸人禁锢,脸颊流下两行清泪。
楼月西心下一沉,这次的鬼域很奇特,他不是以楼月西的身份来扮演柳姑娘,而是进入了柳姑娘的身体,必须完成既定的过程。
就像是个游戏一样,他们能自主决定的行为并不多。
贺烈站在那婆子的身后,伸出手,果然,他的手穿透了纸人的身体,却没给它带来任何伤害。
他在这个鬼域里只有一缕神魂。看不见,触不着,连鬼都没法杀。
“楼月西,你现在能看见我吗?”贺烈开口问道。
楼月西的身体现在控制不了,也无法说话,他只能对着贺烈眨眨眼,表示可以。
贺烈又去抓那铜镜,果然又穿过去了。
很可以,新鬼中鬼。
他想起刚才他摸了楼月西的头发,心下猜测可能在这鬼域中他只能碰到楼月西,他索性从铜镜后面伸手,穿过婆子肥大的身躯,摸到了楼月西。
摸到了。
只是手感很奇怪。
又软又圆。
楼月西身上有这东西?
那婆子给楼月西上完妆了,开始走到后面给他挽发。
她的身体挪开后,贺烈发现他的手正放在楼月西的胸前。
楼月西很瘦,肌肉只有薄薄的一层,胸前一片平坦,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感。贺烈绕到铜镜前,从铜镜里看到了这鬼域里的画面。
哦,楼月西现在附在柳姑娘身上。
他讪讪地收回手。
对柳姑娘说了声抱歉,虽然这柳姑娘可能早死了几百年了。
“柳姑娘就在这候着吧, 等山神到了就去拜堂。”
“婆子我先提醒一句,待会走出去柳姑娘要管好自己的手,盖头可不能掀起来, 不然看到什么被吓坏了, 我可不想再管。”婆子说完就走了出去, 她好似有很多事情要忙。
当周围没有其余人的时候,两人的活动自由度就要大很多。楼月西扯开盖头,露出一张施了厚厚脂粉的脸。
贺烈看了没忍住,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闷笑。
楼月西神色不变,拿水随便洗了洗。
“贺队有心思嘲笑我,不如想想我们怎么出去。”
贺烈闻言正色道:“我在这鬼域里一丝道行也无。寻常方法都不奏效,我们只能顺着这个剧情走下去, 先看看迎亲的山神是个什么东西。”
楼月西点头, 突然问道:“贺队眼中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贺烈一愣, 不知道楼月西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开始仔细观察楼月西, 片刻后道:“模样还是你原来的模样,柔和了些,只是个子……”
他比划两下, 差不多到自己的胸口。
“矮了许多。”他顿了顿, 又看向楼月西的胸前,然后移开目光, “还多了点东西。”
“方才就是这样?”楼月西又问。
贺烈皱眉想了想,他一向观察人不太仔细, 好在记忆力不错:“不是。”
“你刚醒来时, 完全就是自己的样子,除了长发。”
这鬼域有问题, 在淡化他的感知。贺烈虽然过得糙,但不至于这么大的变化现在才发现。
事情比他们想象的严重。
两人都无法在鬼域中使用法术、符咒,说明身体都没进入鬼域,他们现在都是魂魄。
楼月西附着到了新娘柳小姐身上,而柳小姐怎么看都是这个鬼域的主角之一。贺烈却没有任何附着物,婆子和丫鬟压根察觉不到他。
说明贺烈又一次被鬼域排斥了,鬼域明显只想拉入楼月西一人,贺烈完完全全是无辜中枪。
两人见到的都是对方魂魄的状态,但是短短半个多时辰,贺烈眼中的楼月西就发生了诸多改变,这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楼月西的魂魄在被这具身体同化。
“抱歉。”楼月西垂下眼睛,是他牵连了贺烈。
贺烈觉得楼月西这个模样还挺顺眼的,小媳妇似的,但他知道这鬼域比以前的都要棘手。
光是让他无法动用阳气,就很闹心了,还能不知不觉同化人的魂魄。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楼月西就突然盖上盖头端坐在床边,一板一眼,不受控制。
有人来了。
进来的还是那婆子。
她没多说话,只往楼月西手里塞了一条白布。
白布中间被系成了大花球,另一端牵在婆子的手里。
竟是经常出现在古装剧里的绣球!
只是白色的绸布看着不像是代表着永结同心的绣球,更像是挂在灵堂上的灵花!
“走吧,新娘子,山神来了。”
楼月西僵硬地站了起来,他盖着盖头,只能看见脚下不断晃荡的红裙和手中的一截白布。
然后耳边响起哭声,哭嫁。
哭嫁是以前的一种习俗,又叫哭出嫁,主要是感谢父母长辈的养育之恩和哥嫂弟妹们的关怀之情。
但那哭声绝对不像现在这样,哭得这般凄厉痛苦。
片刻后,他被塞入了花轿,那花轿很小,他进去后扭身都有困难。他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耳边除了哭声,又响起唢吶和锣鼓的声音。
凄切刺耳。
红色的盖头像是焊在了他的头上,他视野里血红一片,找不到贺烈,他心下开始烦躁。
“落轿——”婆子拉长声音叫了一声,楼月西再次被白布牵引着走出花轿。他垂着眼睛,发现轿夫的脚都是尖尖的长三角形。
都是扎的纸人。
难怪花轿这般狭小,若再大一点,这些纸人可能会塌。
楼月西的双手被禁锢着,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因为这身体属于柳小姐。红盖头下面,他只见那双手死死拽着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