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烈没再说话,伸手揪了一下楼月西的脸。
楼月西茫然地抬头,脸上挂着红印,让贺烈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傻愣愣的。
他没再多耽搁时间,很快又进入了展厅,他向群虫涌动的方向跑去。
越往里走昆虫越密集,贺烈是踩着某些巨型硬壳虫的背部跳过来的,展厅内又陆陆续续出现了几个“展览品”。
贺烈上前,发现其中一个还有余温。
他握紧拳头,跑得更快,一上三楼,贺烈就见一只巨型蜘蛛正在结网,网的中央还有一个被蛛丝包裹成椭圆形的茧。
那茧裹得还不够厚,一只瘦弱短小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那手无力地挣扎片刻,可周围都是蛛丝,他什么也抓不到。
一个小孩,还活着。
可他被吊在展厅中央,下面没有遮挡,若是直接用阳气破开蛛网,只怕他会摔到一楼。
贺烈也管不了障眼法是否会被识破了,他踩在硬壳甲虫的背上高高跃起,想要将那茧抱下来。
可在他触碰到蛛网的时候,整张蛛网向后凹陷,极富弹性,他跳跃所带来的的冲击力非但没有将蛛网冲破,反而让他整个人陷在蛛网中。
实际上,蜘蛛丝吸收冲击动能的能力十分惊人,理论来讲,若用铅笔杆粗细的蜘蛛丝编织一张网,它能把飞机捕捉住。
贺烈他再是一身神力,也不比一架飞机来得猛烈。
被茧裹住的小孩已经被贺烈抱在怀里,他再次将阳气汇集在指尖,想如同方才那般划破蛛网,谁知蛛线纹丝不动。
这是寻常蛛丝!
贺烈尝试着挣扎两下,双腿却越黏越紧,他的阳气在凡物面前反而失去了优势。
他别在腰间的匕首被一道蛛丝卷走,他的四肢被黏在了蛛网上,蜘蛛见猎物落网变得极为兴奋,只见它的后肢在网上弹动片刻,周围的蜘蛛纷纷前来,想要一起将贺烈分食。
贺烈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阴谋。
一场针对他的阴谋。
这展厅内的昆虫不全部是鬼!
它们过于膨大的外表只是为了迷惑他,背后之人利用鬼蛛和蜘蛛吐出蛛丝的区别将他困住。
贺烈被吊在高空,几只巨蛛正在逼近,蛛丝上的震颤感越来越明显,他的神情却非常冷静。
只一双眼不断在群虫中巡视。
普通蜘蛛未必有鬼蛛这么高的智商,既然知道卷走匕首,那么鬼蛛一定就在这附近。
而且卷走匕首也暴露出了一个问题,它不怕阳气却依然害怕利刃,蛛丝的物理特性并没有因为变粗而消失。
“啪”的一声轻响,只见一簇火苗在贺烈手中亮起。
蛛丝倏地燃烧起来。
蛛网上的巨蛛紧张地后退,贺烈勾起唇角,有机物易燃,别以为他没读过高中就是文盲啊。
吸烟有害健康,但打火机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
火势蔓延的极快,硕大的蛛网顷刻间被燃烧殆尽,贺烈及时抱着白茧跳了下来,还握住了蜻蜓的脚缓冲了一下下坠的趋势,从二楼的栏杆处翻了进去。
他把缠在小孩脸部的蛛丝往下扒拉,露出一张还有婴儿肥的小肉脸,七八岁的模样。后面的昆虫很快袭来,贺烈来不及将蛛丝全部挑开,只好抱着他跑了起来。
颠簸让小孩快速转醒,他见到紧跟其后的蜘蛛大叫起来。
“闭嘴,再叫就把你喂蜘蛛。”
贺烈被他吵得耳朵都要聋了,他方才已经关了二楼的电闸,大部分昆虫的趋旋光性导致它们都往三楼爬去,好不容易快甩掉了,这小孩嗷的一嗓子又把它们引了回来。
那小孩闻言立马紧紧地抱住贺烈的脖子,头也埋了进去,呜呜咽咽地说:“哥哥,救救妈妈!被蜘蛛和青蛙抓走了!”
“你知道在哪个方向吗?还有其他人吗?”
小孩指向三楼消防通道,声音哆哆嗦嗦的:“还有七八个叔叔阿姨,他们都往消防通道跑了!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跑得慢,妈妈也不会被抓走呜呜呜……”
当贺烈赶到消防通道时,防火门已经被拉下了一半,一个穿着宽大白袍的消瘦青年立在防火门前,他白袍染血,手上符咒燃烧,倏地飞起贴上一只巨蛛。
然而他被群虫围攻,一只青蛙吐出长舌将他手中还未燃烧的符咒黏走,这一击打乱了他的节奏,左边的蛛丝缠上他的脚,他竟一时动弹不得。
消防门还未完全闭合,一只蜘蛛的前肢探了进去,里面惊叫声此起彼伏。
上面还有不少凹陷,显然是昆虫撞击造成的,一只硬壳甲虫爬了进去,想将防火卷帘门顶开。
因为昆虫的撞击,防火门的滑轨脱位,无法正常降落,卡在了中间。
贺烈见状一拍小孩的屁股:“快哭。”
“什……什么?”
“大声点哭。”
小孩不明所以,加上又没看见自己的母亲,放声高哭起来,他哭声高亢,果然吸引了不少昆虫的注意。
趁着空隙,贺烈将匕首向白袍青年的腿部掷去,将那蛛丝斩断,同时暴起踩在昆虫背上,向卷帘门跑去。
“我数到三,就把你扔下去,你自己往消防通道跑。”贺烈对怀中的小孩说道。
“我不走!我妈妈还在里面!”小孩将贺烈抱得更紧。
底部的虫已经开始暴动,贺烈无暇再管小孩,只能高声道:“乌子默!”
白袍青年也注意到向卷帘门奔跑而来的贺烈,见贺烈飞身跳上卷帘门,想要将门闭合,他心领神会,用最后一张符纸将顶住卷帘门的甲虫点燃,然后矮身滑入卷门中,从内部和贺烈一同用力将门拉下。
“哐当”一声巨响,门彻底关上了。
一道带着黏腻腥臭的风扑面而来。
蜷缩在贺烈颈部的小孩抬起头。
只见无数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他们被包围了!
长条形的节能灯管将狭小的空间照得透亮。
楼月西保持着方才的坐姿,在贺烈走了十几分钟后,他的手依然在颤抖。
镜子中的男人神色麻木,在冷调的白光照射下透出一股没有生气的青色。
他伸出被尸虫咬到的右手,方才的两个小血点早已不见,或者说,不是小血点不见了,是他的第一个指节的血肉肌肤都不见了。
露出森然的白骨。
他盯着它半晌,最后将右手覆上,黑色的阴气很快在他指骨上凝实,片刻后,他的手指又变成完好无损的模样。
一点儿尸气都不能沾。
他垂下眼睫,想起了自己的归类。
但看来还是尸体吧。
这不,一丁点儿同类的气息就让他差点在贺烈面前露了原型。
但是哪里来的尸虫?
尸虫他再熟悉不过,食腐肉,尤喜人肉。可现代社会多为火葬,州海这样的大城市周围寸土寸金,就是农村也少有直接入棺的。它哪里沾染的尸气?
展厅内的五具尸体断气不久,肉身未腐,尸虫食用的可能不大。
是有人故意放?。
这个是意外还是故意针对他们设下的局?
他脚腕上还缠着一圈蛛丝,是方才逃跑时贺烈斩断的。
楼月西调动阴气的时候也勾动了蛛丝里面的气息,那圈白色的丝线很快变成黑色,变成丝丝缕缕的阴气被他纳入体内。
——“黏糊糊的。”
——“或许是方才扶手上的蛛网。”
和贺烈临走前的对话在他脑中响起。
而在消防通道前,贺烈确实陷入了困境。
小孩虽然已经尽量在他背上缩成一小团了,但七八岁的男孩个子在那里,背着他打斗,不仅体力消耗增大,还得顾忌小孩会不会受伤。
贺烈将滑落的小孩往上一掂,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飞快地朝顶楼跑去。
这些昆虫大多是活的,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才能催生得这样大,阳气对它们的伤害不大,贺烈的匕首又在方才丢了出去。
现在淹没在群虫中,找不到了。
没有趁手的武器,贺烈在向上跑时见到被昆虫撞断的扶手,用力一掰拽下一截握在手上。
一棍子将前面突然跳起的蚱蜢打翻在地,那虫子翻着肚皮朝天倒下,细长的脚还在不断蜷缩弹动,贺烈没有把它打死。
这样巨型的昆虫鬼域里,几只怀有怨气惨死的鬼蛛和青蛙,若是再不断杀死活着的虫子,就是在为它们输送仇恨和力量。
昆虫越来越多,全部都在往贺烈奔跑的方向汇集。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贺烈抬头看向顶部,得爬上去。
整个商场的顶部呈圆拱形,顶部是玻璃,为商场提供光照。
中间有纵横的钢铁打造成倒扣的鸟巢形状,这也给了他方便,他后退几步借由墙壁登高,然后一把攀住上方的横梁,即使背着一个累赘他的身手依然矫健如同黑豹,三两下爬到了横梁最顶上。
这里位置高,而且隐蔽,他要把一直在背后作怪的鬼蛛找出来。
当然,首先要排除鬼蛛也在屋顶上。
他猫低身体仔细搜寻着顶梁,发现这一片因为钢铁过于密集,几乎没有什么巨型昆虫爬了上来。
仅有的几只也被他用铁棍挑了下去。
跟着贺烈聚集而来的昆虫没有找到贺烈的身影,它们的触须在空中翕动,片刻后整个商场的灯逐次亮起,灯火通明。
它们在找贺烈!
“妈……妈……”小孩的声音发颤,像是惊恐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点,他指着又亮起灯的二楼。
贺烈低头一看,这里位置高,整个商场一览无余。
骤然亮起的灯火让这片商场中所有的陈列都像以往一样的自然,一楼的服装店中,瓷白的模特身上穿着靓丽的花衣,吊在中间的广告还没有完全撤下,冒着白烟的烤串上写着:“好牛肉,真牛肉,就来幸福人家!”
若是忽略他们诡异的姿态,立在栏杆前死去的尸体就像是服装模特一样。
只是商场里涌动的从人群变成了昆虫。
“妈妈!”小孩儿声音凄厉,见到打绿伞的红衣女人便不顾一切的挣扎。
即使看不到正面,那条熟悉的红裙他也不会认错!
“妈妈!!!”
小孩儿的声音吸引了昆虫的注意,无数昆虫骤然抬头,大大小小的蜘蛛开始沿着墙壁往上爬,飞虫更是像战斗机一样飞了过来。
可惜鸟巢太密,体积大的飞虫翅膀被钢铁拦截,体型小的飞上来又很快被贺烈击落。
“闭嘴!”贺烈想要制止小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小孩儿只知道哭了,他已经七八岁,知道那样姿态的母亲已经不可能再抬头拥抱自己了。
他的妈妈死了。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
伴随着一声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尖锐鸣叫,虫子们像是得了信号般骚动起来。
硕大的飞虫开始不顾一切地撞击横梁,钢铁发出砰砰的闷声,它们毫不畏惧死亡,翅膀展开拉平,像是当年袭击五角大楼的恐怖分子。
无数断翅和残肢落下,紧接着,底部的钢筋竟然也被撞断了。它们的触角和螯肢激动地开合着,像是在庆祝即将到来的盛宴。
这顶部做鸟巢的钢筋本来起不了多大的支撑作用,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美观,粗的有一掌宽,细的不足两指。顶部的玻璃发出震颤的声音,随着昆虫的不断撞击,有几扇碎裂脱框而出。
脱框而出的玻璃又被钢筋拦截,撞得粉碎,飞溅的玻璃像是炸开的烟花,落在钢筋上、地上,一片晶莹又冷冽的光芒。
蜘蛛不断逼近,它们有的体型过大进不来鸟巢,就开始在鸟巢处吐丝织网,想要将两人困在里面。
贺烈一手抓着钢铁往上爬,想要从震碎的玻璃爬到外面,一手还得护住不断挣扎、哭叫着扑向母亲的孩子。
“小鬼,搂紧我!”
贺烈话音未落,“轰隆”一声,整个钢铁架都向下沉了许多,原来是周围的巨蛙吐出长舌将钢铁牢牢黏住,和自杀式袭击的飞虫一起,将整个钢铁架拉脱位了。
离破碎的顶窗又远了许多,巨大的震颤使得贺烈狠狠撞在了纵横交错的钢铁上,即使这样,他还回转身体用胳膊护住小孩儿,肩胛骨发出碎裂的声音。
“小鬼,别哭了,往上看。”贺烈咽下喉间的鲜血,声音冷静地指挥着,“伸手够住你左前方那根栏杆,踩着我爬上去。”
“哥哥,你怎么办?”小孩被巨大的变故拉回现实,抽噎着问道。他不敢看周围的情景,只将目光牢牢黏在贺烈脸上。
“我有办法。”
贺烈沉声道,他的眼睛很亮,肩膀宽阔,让人不自觉地信任。
小孩伸出手在空中探了半天,终于够了上去。
“哥哥……”他犹豫着要不要踩在贺烈身上。
“男子汉,大丈夫,干事不能磨磨唧唧。”贺烈骂道,“踩!”
贺烈右手拉着横梁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小孩落脚的地方只能是贺烈已经受伤的左肩。
他借力上跳,可惜力气不足,又落了下来,踩在伤口上,贺烈闷哼一声,“继续。”
声音依然平稳,若不是那一声闷哼,根本听不出任何痛楚。
蜘蛛已经逼近,一些聪明的昆虫已经开始爬向最顶端,准备从上方攻击他们。
他们的下方则是不断撞击的巨型飞虫,它们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冰冷又残酷的光泽。小孩的眼睛对上了一只蝗虫,它的复眼放大后看着让人浑身寒毛直竖。
最底下汇集的是密密麻麻的蜘蛛、蚱蜢和青蛙,若是贺烈不支落地,等待他们的将是被分食的命运。
钢铁架又开始晃动起来,小孩又失败了,他再次落在贺烈的左肩,贺烈右手手肘方才也被撞了一下,因为向下的冲击力,他的手指开始往下滑落,在银色的钢铁上抠出四道血痕。
“再来。”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小鬼,继续爬,你看到外面的月亮了吗,爬出去就没事了。”
两人都仰着头,深黑色的夜幕上确实挂着一弯皓月。
泠泠的。
“你是不是笨?不敢踩我的头?”贺烈发出哼笑声。
小孩哭着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踩着贺烈的头爬了上去。
“哥哥,把手给我!”他整个人像无尾熊一样地抱在钢筋上,哭着伸出手,根本不敢看下面密密麻麻的昆虫。
贺烈左手已经不能怎么用力了,抬起的动作都做的十分勉强。
一大一小两只手在空中交错几次才终于握上。
贺烈右手用力上撑,想要借力翻上原本那根钢筋。
他担心小孩儿年纪太小,拉不住他。
就在这时,他听到什么破开的声音。
“笨蛋。”稚嫩的童声如此说道。
贺烈猛地抬头。
就见数根坚硬的步足从男孩的腹部破体而出,它们暴涨数尺插入贺烈的肩胛和手臂。
谁知此刻的贺烈竟然还有回手之力。
楼月西跑过来的时候,就见到贺烈斩断蜘蛛步足,从高处坠落的身影。
“贺烈!!!”
火焰常常有两种颜色, 外圈层为橙红色,内层为青蓝色。
但那一晚,贺烈见到的火是铺天盖地的幽绿。
在下坠的过程中, 纵横而细密的钢铁和蛛网做了一定的缓冲, 他借此调整姿势想落在下方虎视眈眈的飞虫之上。
他在斩断步足时右手已经不能动了, 如果摔在虫群中,不死也得残废。
若是飞虫,还有一搏之力。
这一切发生在火光电石之间,他听见楼月西撕心裂肺的声音,下一刻,磅礴的业火如同海啸般霎时蔓延了整个空间,幽绿色的火光在顶部光滑的表面反射出底部如地狱般的惨状。
昆虫在业火中扭曲挣扎, 飞虫纤薄的翅膀成了火舌第一个舔吻的地方。顶部鸟巢缠绕的蛛丝再次成为了燃烧的火海, 立在横梁上的男孩在火光的映照下面色诡异而欢愉。
他的唇角勾起笑容:“找到了……”
失去了飞虫的支撑, 贺烈整个人被一团黑气包裹悬浮在空中, 黑气如同沾了水的棉花, 所有的声音和视觉都变得模糊不清。
贺烈的肺部也像是溺水般沉重压抑,他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楼月西站在大厅,他右手猛地向顶部一挥, 一条绿色的火龙就从地面腾空而起, 直逼男孩所在的横梁。
“这么生气?”
男孩的步足再次长了出来,他下半身化为巨大的蛛腹, 上半身还保留着原来人类的模样。
他轻巧地一跃,险险躲过火龙。
“哦——”他意味深长地叹口气, “还没让他知道啊?行鹤。”
火龙再次席卷而来。
男孩的蛛腹被灼烧出了裂口, 滋滋地冒出黑气,他的脸上却仍旧挂着笑容。
“好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笑道,声音依旧是稚嫩的童音,语气却显得熟稔亲昵,仿若长辈,“我怎么教你的。”
“你的眼光,还不错。”他说着夸奖的话,又叮嘱道,“他肩膀处伤的不轻,又中了毒,你要小心照料,可别留下残疾。”
楼月西下颌绷紧,他将贺烈拉回身边,满头火焰席卷而上,四周玻璃承受不住高温发出迸裂的声音,一时之间火光冲天。
“我们下次再见。”男孩声音愉悦。
“怎么样了!”
“救护车!医生!”
“快送医院!”
画面晃动而破碎,人群中声音高亢又杂乱,湿了水的棉花好似还堵在耳道里,让他听得并不真切。
贺烈感觉自己正被抬上救护车,他的眼珠子也像是被火熏过,转动之前有些滞涩。
一直关注着他的青年连忙把脸凑过来,他的脸上还有烟熏过的灰渍,一双眼睛像是哭过的,眼尾红得不行,褐色的瞳仁如同被湖水浸泡。
“贺队,马上到医院了……”
“你哭了?”贺烈哑声问,“我还没死,这么早哭什么。”
青年伸手捂住眼睛:“你这个混蛋。”
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没事。”贺烈拍了拍,很快放了下来。
蜘蛛的余毒让他昏昏欲睡,眼皮子很快耷拉下来。
睡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那小鬼呢?”
“救出来了,在另一辆车上。”
楼月西回答道。
业火卷满天空的时候,那个小孩又变为了人形从横梁上摔下。楼月西对他迁怒,却还是控制阴气把他卷了出来,丢进了人群中。
这个小孩是人,否则很难骗过贺烈。
按照那人的手段,小孩的体内应该是被植入了一颗蛛卵,在合适的时候破体而出。
楼月西牵起贺烈的手,他的手掌被蜘蛛的步足刺穿,留下寸长的血洞,刚才已经被医生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他把脸颊缓缓贴在贺烈的手背。
“呜呜呜哥,你终于醒了!”
贺烈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杨芮静放大的脸颊,她擦了擦腮边的泪水:“我爸太过分了,这么危险的事呜呜呜……”
一旁的孙飞晨连忙按下呼叫铃:“我让医生来看看!贺队,你终于醒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贺烈的床刚被摇起来,就和门口的楼月西对上视线。
他还穿着那天皱巴巴的衣服,手上拿着白粥,发尾还有被烟火灼烧的痕迹。
“月西,你怎么就回来了?你都守了两天了……”孙飞晨诧异道,他发现一向讲究、穿着妥帖的青年竟然还穿着那天的衣服。
更令他诧异的是楼月西看到贺烈时发红的眼睛。
他快步上前拥抱住了贺烈。
孙飞晨:???
据他所知,贺队好像没有受伤到差点死了吧。医生说昏迷原因是因为撞到了脑袋有点轻微脑震荡,还有一点中毒。
但是最严重的应该是肩膀。
是他和贺队的兄弟情还不够深厚吗?为什么他觉得楼月西把头埋在贺烈颈窝处看着好像有哪点不对?
孙飞晨疑惑地歪着头,一时之间病房里安静极了。
半晌,一旁的杨芮静清了清嗓子。
“呃……护士待会儿过来换药。”
楼月西已经站了起来,他将枕头放在贺烈身后,又把空调的温度调低了两度,然后将还有些烫口的白粥端在了小桌子上。
孙飞晨莫名有种,是在下输了的感觉。
贺烈的双手还不能动,楼月西手里拿着一根汤匙正在搅拌白粥使它的温度变得更适口。
贺烈眼角一抽,绝对不能忍受自己一口一口地被人喂粥。
杨芮静觉得病房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粘稠焦灼,她的眼睛从垂着眼晾粥的楼月西转到眼角抽搐的贺烈身上。
不管怎样,这个地方不能多待了。
“飞晨哥,护士怎么还没来?要不我们去看看吧,顺便也去吃个早饭,我饿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垂着眸的楼月西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病房里很快只剩了贺烈和楼月西两个人。
楼月西一直没说话。
贺烈的眼睛从他手里的白粥,上移到他握着汤匙的修长手指上,然后是精致到有些女相的下颌,最后到了有燎灼痕迹的头发上。
他莫名察觉到了楼月西的低气压,最后随意找了个话题:“还没剪头发?”
楼月西没搭腔。
“你不用弄那个粥,我等会儿直接喝。”
楼月西还是没搭腔,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若不是两只手还伤着,贺烈真想挠挠头了。
“那天我们是怎么出来的?”说道这里,贺烈发现自己的记忆又不是太清晰了,小孩变身蜘蛛精,他从高空坠落,然后是火,“发生了火灾?”
楼月西终于有了反应,他说道:“我有师父所赠的太乙引火符。”
青山道的师祖据说当时为了寻找解困之法入了数个门派,所学之杂,楼月西有符咒傍身也不奇怪了。
贺烈回想当时的场景:“那火好像是绿的。”
“贺队,铜的焰色反应就是绿的。”楼月西打断他的话。
贺烈只上到初中,闻言被哽了一下。
他吃了没文化的亏。
他伸出被包裹的左手去挑楼月西的下巴:“没大没小……连队长也敢杵?”
然后就发现楼月西在哭。
楼月西无疑有一幅极好的容貌,长眉,桃花眼,鼻梁高而挺直,唇薄而淡。他眼角微微下垂,双眼含泪,竟有一种梨花带雨之感。
贺烈一向不喜欢男生长得太过精致,他搞不懂杨芮静啊啊啊叫哥哥的那些偶像明星,觉得有些女气,此时却觉得心跳诡异地漏了一拍。
“你……”他的嗓音喑哑,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楼月西撇过头,不看他。
只鼻翼翕动,粉红得有些可怜可爱。
“别掉粥里。”贺烈脑袋短路,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样一句话。
楼月西终于把眼睛抬了起来。
眼角就被贺烈包得像粽子一样的手划过了。
眼泪渗进纱布,很快消失不见。
“别哭。”声音很低。
又醇厚又温柔。是贺烈自己发现不了的。
楼月西的双颊飞上绯色,他搅拌着白粥,还是不说话。
“我直接喝,你别搅了。”贺烈道,“搅久变稀了。”
余光却落在楼月西被烫成粉色的手指上。
贺烈不肯一勺一勺地喝,嫌麻烦,楼月西只好把碗递到他嘴边,其实还是有些烫,但贺烈几口就喝完了。
楼月西拧眉:“贺队,烫食吃多了容易得食道癌。”
贺烈发现楼月西今天老怼他。
护士终于推着推车进来了。
“麻烦家属让一下啊,要给患者上药了!”
“家属”就慢慢站起来,站在一旁,也不走远。
贺烈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很多,他胸口还有一大片淤青,肩膀处更是被打了石膏。
“患者别乱动……”护士叮嘱道,“伤口不能沾水,这段时间家属要注意。”
“怎么摔成这样了,好在你年轻,不然可有得受的。”护士长年龄不小了,看到这样的小年轻就想唠叨几句。
“护士,我多久能出院?”贺烈问。
护士柳眉倒竖:“出院?你这个伤起码得修整两个月。”
贺烈也皱起了眉头。
护士发现了贺烈不是个闲得住的,对着楼月西道:“患者伤到了肩胛骨,要特别小心,别乱动,这个长不好对以后的行动是有影响的!”
又给贺烈挂上了消炎的水。
待护士走后,楼月西拿了本书出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贺烈突然坐直了。
他转过身来对着楼月西。
楼月西好整以暇地放下书,也不先开口。
贺烈小麦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薄红。
“楼月西,我要去厕所。”
贺烈是一个能自己干绝不麻烦别人的人。
但此刻他的左肩胛被石膏固定, 根本动不了,右手又有贯穿伤,被包得像个粽子, 连手指都没露出来。
即使病号服是松紧带, 他能勉强把它蹭下来, 但怎么穿回去就变成了个巨大的问题。
而且,嗯,可能会对不准。
若是孙飞晨帮他,他可能还没有这么尴尬,但是帮他的人是楼月西。
卫生间里,贺烈眼神乱飘,最后落在楼月西低下来的头颅上。
那一撮被烧焦的发尾看起来是这么可怜。
楼月西很细心。
他擦拭干净后甚至帮贺烈调整了方位,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宽松的外裤提上去。
狭小的空间容易让温度上升, 贺烈觉得脸皮开始烧了连忙快步走出去。后出来的楼月西推着移动输液架走了出来, 他的手指还留着洗手后的水渍。
贺烈的脸更烧了。
他躺上床, 罕见地把整张被子都盖在了身上。
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了, 有人在敲病房的门。
楼月西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他面色憔悴,见到楼月西后牵出一个笑容:“请问贺烈先生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