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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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他猛烈挣动之时,却听舱室们吱呀一响,白环卫站在门口,神色澹净:
“对不住,因怕你又要自戕,我便只得出此下策。”
她口唇一张一合:“我会将你的伴当皆交给谷璧卫,你便安心于此安歇罢。”
郑得利闻言,心急如焚,拼命用身子撞船板,口里“唔唔”作声。白环卫道:“你莫怪我出尔反尔,所谓兵不厌诈,空口白舌,怎能教人必定守约?我会送你出城关,以教天书记述之事应验,你便安心在此处歇着罢。”
她扭头,对船丁们吩咐:“将那两人交给谷璧卫的部属。”
然而不过片时,便有船夫神色惶急地来报:“大、大人,大事不好!舱室里无人,舷窗被撞破——他们早溜之大吉了!”
————
深林翠叶间,两匹健马正撒蹄奔行。
方惊愚和楚狂两人正牵缰踢马,一路狂奔。楚狂打开褡子,点数了一下血瓶,见都完好无损,便放下心来。方惊愚反挂心他伤势,问道:“你昨儿还昏着呢,现下怎样了?”
楚狂冷淡道:“没添甚新伤,最严重的是被殿下抱着一头扎进水里,感了风寒。”说着,他吸了吸鼻子。
“咱们就这样跑了,得利该如何是好?”
“他有美人相护,不打紧的。”
“你是怎样发觉白环卫那儿不对的?”
楚狂龇牙咧嘴道:“他们那儿的食水好重的一股蒙汗药味!一看便是动了将咱们当贽礼送给谷璧卫的心思。只是给的药还成,我吃了后,精神也略振些了。”
方惊愚问:“咱们现下是去员峤么?”楚狂点头,旋即又轻轻晃晃脑袋,“殿下,我现时还头昏着,怕不一时又要不省人事了。若我一昏,便没法护住殿下了,你看着些,小心自个安危。”
“又说这样的话!”方惊愚蹙眉,“关切我作甚?而今最紧要的是你。”
楚狂笑了:“不可能不关切的。蓬莱、瀛洲里的万万千千人,还有我,皆愿为殿下而死。殿下是咱们的白昼、天日,谁人不指望您终有一天大放华彩,光耀仙山呢?”方惊愚心头不是滋味,问道:“瞎说什么,我不过是一卒子,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楚狂沉默了片晌,风拂过来,送来他轻轻的言语。
“我是殿下的晓星。唯在破晓前可得见的辰星。”

烟林萧疎,风寒而紧。一路策马疾奔过后,两人来到左近的山村中。
此时二人都极形劳心苦,楚狂身上烧火似的,低低喘气,脸色煞白,似要随时厥倒一般。方惊愚也好不到哪儿去,被抽铁骨之后,他皆靠着一口炁支持身子,此时也神倦气短,手脚无力。
然而还未进山村寻一个歇脚处,他们便遥遥望见村口树几根旗杆,上树几具血淋淋尸躯,正是他们在岱舆里见惯的那种“肉旗招”。两人赶忙栓好马,藏在树丛里摸近前,打量村中景况,遥遥却见几个岱舆的皂衣仙山吏手执海捕文书,在村中大嚷:
“如有见凶嫌方、楚二人,而藏匿不交的,便受极刑!”
方惊愚见了,心头如有锥扎,此时又见仙山吏们犹如恶刹,前迈一步,自乡民丛里狠捉住一个瘦仃仃的小孩儿腕节,拖曳出来。一位民妇惊叫着仆倒在地,叫道:“大人、大人,您要拿我儿作甚?”
仙山吏们狞笑:“串到杆上,做‘肉旗招’!”那民妇惊呼一声,几欲昏厥,哭叫道,“咱们不曾见过那人犯,更不敢匿藏他们,何罪之有?”
“既是无罪,便更好了。”岱舆仙山吏冷笑道,“听闻最要紧的那凶犯心胆小,只消略略威慑一番,便会乖乖自入罗网。要他晓得他晚露面一日,便会有人因他而受苦,被吊上旗杆,他定会吓破胆儿,乖乖现身。”他又环视村民:“听好了!你们不但不准藏匿凶人,还要自个去寻他们踪迹,一日寻不见,咱们便吊一个人上杆头!”
村民们惊恐地退却,然而无人敢违抗。人群凄惨地四散,树丛里的两人见了这一幕,心里皆浑不是滋味。
忽然间,方惊愚只觉自己腕上一紧,是楚狂握住了他。
“殿下,莫要冲动,别露面。”
方惊愚牙关紧咬,硬邦邦地道:“我晓得。”
楚狂道:“这便和象戏一个道理,卒子被吃掉多少都不打紧,但将帅一旦丧命便是输。”方惊愚的手微微发颤,他道:“若盘面上只留下将帅,其余棋子皆被吃完,这也能赢么?”
“不会被吃完的。”楚狂转而与他十指交握,极认真地看着他,“还有我在。我是殿下的‘士’。”
山村既不可留,他们一合计,决定到无达湖另一畔,与“骡子”的接应人会合。湖畔指不定有谷璧卫爪牙,还有白环卫部属,理应是个险地,然而白环卫此时应大抵以为他俩会远走高飞,派员前来追逼。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之处,乘此间隙,他们应能回到无达湖边,与接应人会合。
两人说定,上马疾行,兜转一个大圈子,再去无达湖。途中,方惊愚听闻耳中的小椒打呵欠道:“扎嘴葫芦,我神力尚弱,且替你压了炎毒这样久,已然乏啦。我先小憩一会儿,你且宽心,在我睡下之时,也会替你压镇着炎毒,只是不能同你讲话了。”
方惊愚道:“谢谢你替我做了这么多事。”半晌后又道,“你不说话反倒好,一开腔便聒噪得厉害。”小椒大恼,咬他耳朵,痛得他龇牙咧嘴,尔后便似陷入沉眠,无声无息。
两人还未到无达湖边,便听见河上传来轻轻几道啸音。方惊愚扭头一看,却见方才与他们接头的那艄公却将船摆来了,拨开芦花低声叫道:“殿下,这边!”
两人惊奇,下马近前。那艄公笑道:“小的料想殿下会顺这条径道出逃,便在水路上先候着了。二位是去员峤罢?小的熟习近道,不会教人逮住。”
二人上了船,这船看似仅低篷两扇,其中却教人意外地宽敞。船板上放有先备下的食水伤药,铺有卧席,这时他们方才放下吊着的一颗心来,身上也顿觉格外疲累。方惊愚将楚狂按倒在篾席上,道:“你害着热病,多歇息会儿,我替你包扎。”
楚狂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推托,倒头便睡下了,看来真是倦乏之极。方惊愚拿起一包金创药粉,正要解开,却发觉外头包着的纸是一张巷传小报。
他展开来看,却见那报上写着好些骇人言语:“世子冲冠而怒,凌迟、枭首数人。”写的是在他们出逃后,姬胖子怒气冲霄,拿岱舆黎民出气,刖足、腰斩、炮烙,无所不用其极。鲜血淋漓的文字下绘着残凄如叫唤地狱一般的光景。方惊愚看了,身心剧颤。他呆坐许久,放下小报,走出船舱。
这时天已日暮,艄公正摆着渡,与他悄悄摆手,道,“殿下不可出舱门,免得被谷璧卫暗处的眼目觑了去。”
于是方惊愚便脱下外衫,包住头脸,坐在篷门往外眺。远方极大的一轮血红落日,像一枚烧红的烙铁。他望见两岸连绵不绝,“肉旗招”也远近稠薄地林立着,在空中留下一个个残酷的剪影。他心中忽生出一种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夕晖燃烧殆尽,惟他性命犹存。为他一人,蓬莱、瀛洲、岱舆的土地上不知洒下了多少鲜血。
他真有这样宝贵,能教人前赴后继,为他送命么?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一个生来便筋萎无力之人,有何可教人高看一眼之处?方惊愚忽而强烈地希冀着自己的出身并非如此,若他不是白帝之子,只是方府里一个受欺侮的孩童,想必也要比此刻要安适许多。
“我不能再教更多人为我丧命了。”他暗暗地想。
方惊愚回到船篷里,望着楚狂苍白的睡颜,又忽而怅惘。楚狂看似疯癫,心思却缜密,遇事的决断也比自己明晰许多。除此之外,他还掌一手好弓术,剑法甚而较自己更流利,若要出岱舆城关,他才是最好的人选。正当心乱之际,他忽见得楚狂迷瞪瞪睁眼,轻轻叫了一声:
“殿下……”
“怎么了?”
“不必替我上药了,我伤好得慢,敷了也无用,那些药留给殿下罢。”
方惊愚摇头:“因伤难好而不上药,岂不是本末倒置?就像难道因人哪怕今日吃了饭,翌日也总会肚饥之故,就不吃饭了么?”他索性剥开楚狂衣衫,却倒抽一口凉气,楚狂遍体鳞伤,比他想得伤势更重。
他走到船尾,那儿船板上糊一层厚泥,上垫一块铁板,铺一层枣枝,能生火煮药铫子。他煮了一碗药,端给楚狂喝。楚狂烧得头昏脑涨,小孩儿似的撒泼,叫道:
“我不喝药!”
方惊愚无法,只得噙了一口药,捧住他脑袋,细细渡进他口里。楚狂避之不及,呜呜咽咽,吃了一大口苦水,脸都苦了。方惊愚问:“你要自个吃,还是我喂你吃?”
楚狂脸上红彤彤一片,不知是烧红的,还是羞红的。然而他猛将脑袋往衾被里一缩,叫道:“我偏不吃,有本事你便喂我吃!”
于是方惊愚将他从衾子里拎出来,果真一口口灌他下去。他俩像两条水里发狠的斗鱼,一次次笨拙地撞在一块。楚狂咬他唇瓣,然而因发热病而软弱无力,他啮楚狂软舌,也因赧然而未下重口。最后两人津涎交流,楚狂瑟瑟发战,呛咳着吃下大半药,眼皮昏昏打架,揪着他衣衫道,“死人脸……你又乘机占我便宜。”方惊愚说:“这是你说的,有本事便将药喂给你。”
楚狂望着他脸颊,欲言又止,最后乏倦地阖上双目。吃了那药,他格外发困。他道,“我先歇一会儿,殿下也早些睡下罢。待我精神足了,再起身伏侍殿下。”
“我不用你伏侍,倒反是你还需我伺候呢。”方惊愚哂笑。楚狂也笑,道,“只望殿下在我瞌睡时莫伺候得太周到,将我睡了,弄个飘然欲仙。”方惊愚道:“你想受如此厚待,也未尝不可。”
楚狂太乏,一闭眼便几乎坠到梦乡底。在梦里,他仿佛在眼前又描绘出一幅图画:方惊愚坐在席边,烛火澄黄,勾勒出一张清减而忧悒的面庞。方惊愚几次口唇嚅嚅,是想与自己说何话?他深知自己这弟弟的品性,所有闷愁都会闭锁在其心底。
最后他忽而如有神悟,解出那张翕动的口唇欲说的话:
“再见,楚狂。”
楚狂兀然睁眼,浑身汗淋淋,仿佛自恶魇中惊醒。他忽发觉自己忽略了一点,纵使保下了方惊愚的安危,却不能其心神在见到种种惨酷图景后也安然不动。方惊愚会自责、会歉疚,因其心也是肉长的,不过是徒披一层冰冷的外壳。与其眼见旁人死去,不如自己赴死。
天光泄进船篷,似已过了一夜,楚狂一摸身畔,却不见人影。他不安地叫道:
“殿下?”
船篷中空无一人,褡裢仍在,含光剑、毗婆尸佛刀却已然不见。楚狂夺步冲出船篷,只见艄公在船头瞌睡,他茫然伫立。
四处不见方惊愚的身影,唯有一轮红日在天际浮出,朝霞四处泼溅,像大股喷涌的鲜血。

第114章 死生相期
岱舆城关外,人声嚷杂,仙山吏们煞气腾郁,喝令过路人一一将过所交出查验。出关处则无一人放行,守备森严,因谷璧卫下令要捉拿自员峤而来的海客方惊愚、楚狂二人。谷璧卫声称,此二人在谋害碧宝卫性命后逃之夭夭,是岱舆的大敌。
人列曳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前挪,当轮到一位着披风的人时,阍人叫道:“拿路引出来。”
那人取出路引,阍人核验过,寻不出瑕疵,然而尚觉此人古怪,遂冷声喝问道:“叫什么名字?”
“路引上不是有我名姓么?”那人冷淡地一摆手,“陈小二。”
“入城去做甚?”阍人问了这话,却自知失言。眼前此人的披风上绣桃纹,显是“大源道”教中的显要人物。一位资历老的仙山吏走来,低喝道:“放他入城罢!”
阍人们慌忙让开,让那人行过。那人一声不吭,进了岱舆门关。待人影远去后,老仙山吏压着嗓对那阍人道:“没眼力见的!咱们只防人外逃,不拦人入内。你不曾听闻否?‘大源道’里有位操虫使陈小二,深受姬殿下器重……”
城中密屋填巷,一片肃杀。青石板泛着冷光,像凝固的冰。零星几点炧灯凄凉地在屋中摇曳,偶有犬吠哰哰。方惊愚审慎地裹紧头脸,在暗巷中前行。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楚狂,独个归返岱舆。“骡子”给他们备下了“大源道”的衣装和文牒。好巧不巧,文牒用的便是陈小二的名头。陈小二是曾藏身在铜井村中的大源道教徒,而就是在铜井村,他与楚狂第一次会面,尔后之事跌宕起伏,如梦似幻。可以说铜井村、陈小二等人便是一切的伊始。忽然间,他感到这仿佛是一种冥冥中的轮回。
方惊愚想过许多种景况,和楚狂远走高飞,逃至员峤、瀛洲。可如此一来,在他们奔逃的时日里,便会有数以千计之人为他而死,而他无法对此坐视不理。
“小椒。”方惊愚轻声叫道,“你醒着么?”
耳中传来轻轻的爬动声,小椒打呵欠道:“自半路起便醒着了。”
“谷璧卫能靠刺伤人将神识注入其体中,你能做到这事么?”
小九爪鱼骄傲道:“本仙可比他能耐许多!这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要不是我现时神力同以往不相侔,早将他死死压在身下!”方惊愚问:“那如何才能教你神力复原?”
“让本仙多歇息些时候。若以人之血肉为祭,兴许能恢复得快些,可我也不愿这样做。”小椒道,“要是能回到本源那儿便好了……”方惊愚又问:“‘本源’是什么?”
小椒说不上话来,片时后道,“我记不清了,大抵是我神力的根源罢。可我现时受了谷璧卫的五方卫灵阵的侵扰,头脑一片昏盹,想不起在何处了。”方惊愚默然无言。
一阵阴风忽起,他仰头望去,却见城门上竟挂着一列血淋淋的头颅,“肉旗招”树得格外繁密,星星点点,蚊蝇飞舞。方惊愚怔了神,他看出许多张教他熟识的面庞。这些面庞的主人曾在瀛洲同他热切地招呼,与他在和玉鸡卫的血战中同进退。
突然间,一股尖锐的悲怆感袭上心头。仅是外逃数日——他的战友便已丧命多人。岱舆已不复往日繁景,更似寂寥的陵园。方惊愚不忍再觇,垂首在巷中匆匆走过,一个念头忽如电闪过:
“骡子”呢?
先前他们只顾奔逃,不曾想过“骡子”的境地。郑得利说过“骡子”老道,想必早狡狯地逃过围兵。方惊愚心中也有一丝企盼,望他随后能自地道中赶来,与他们再度觌面。
若能得“骡子”助力,想必在岱舆的艰险也少些。方惊愚依着记忆,踅摸去了海草房。一路上有些古怪气味,他蹙眉走到窗边,往内轻声唤道:
“‘骡子’?”
他掀开遮窗的篾席,却觉一股恶臭冲鼻而来,与他一路走来时嗅到的古怪气味如出一辙,却更加浓郁。一团蚊蝇在室内嗡嗡飞舞,他望见悬在半空的两双脚尖。
方惊愚怔住了,浑身似被冻僵一般。目光顺着那脚尖往上爬,又是他谙熟的两张脸庞,只是都泛着死人的乌青。眼球暴突,长舌吐露,脖脰被抻长,像两条鹅颈。
阴惨惨的屋中,“骡子”和他家的老妪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忽然间,方惊愚耳旁嗡嗡响,其余的一切声都听不见了。他跌撞着扶墙,在原处僵木了小半个时辰。小椒在他耳里惶急地叫道:“扎嘴葫芦,扎嘴葫芦!”他却忽而捂住口,哇一声吐了出来。
世界倏然像刷上一层薄墨,他眼前的一切灰暗无光。他走在巷中,头一次觉得自己真被抽去了铁骨,浑身软绵绵。岱舆往日的人语欢声已不复,取而代之的是远方凄悲的哀哭。他擦了擦嘴角,口气平静地对小椒道:
“不必叫我,我听见了。”
小椒怯怯道:“你没事罢?”
“没事。这大抵是谷璧卫的部属做的罢。就在咱们当日自地道逃走后,他们杀了‘骡子’同他家慈,为了杀鸡儆猴。”
小椒支支吾吾,道:“扎嘴葫芦,别太伤悲,人各有命,‘骡子’的命也不会白费的。”
“什么叫‘白费’?”方惊愚冷声道,垂下了头。他攥紧了拳,掌心的皮肉被手甲刺破,滴滴答答地淌血。“他们本不该死的。”
小椒无言。风长长地掠过巷口、窗洞,在他们身畔交织,像挽郎呜咽的啼哭。祂忽生出一种感觉,仿佛岱舆这片土地便是一硕大纹枰,己方的棋子正被无情地一个个吃去,他们渐而变得孤立无援。
“大仙,你能教人起死回生么?”方惊愚忽而问。
若小椒此时爬出他耳朵,便能望见他一双眸子暗沉沉,其中好似结了霜花。小椒道:“我、我救不了死人。”方惊愚又道:“大仙既救不了死人,那能把人变作死人么?”
听他这话,小椒忽而打了个寒噤。祂察觉到短短几日,方惊愚的心便似有了病象,变得与以往迥乎不同。
方惊愚不再说话,拔步往城中走。市廛里不知何时已搭起木台,也树几根铁杆,上悬被斫下的头颅,皆是他熟识的瀛洲船丁。
台上置一铁笼,尚有些活人被关押在那处。可见经了一段时日,他的党羽被杀了半数了。仙山吏们正拿他们凌虐作耍,有的是用桑皮纸蒙住其口鼻,往上浇水;有的是将其剖腹,自其中放灯苇子点燃,火遇人膏而更烈,这刑罚俗称“点天灯”。
瀛洲船丁们在酷刑下痛苦挣扎着,岱舆仙山吏则在狞笑,如嗜血的狼。围观的氓民静默着,睁着矇昧的眼,仿佛方刚睡醒,懵无所知。仙山吏们一面鞭笞囚犯,一面嘻嘻笑道:
“愿意供出杀害碧宝卫大人的嫌犯的踪迹了么?若你们愿入谷璧卫大人麾下,咱们便放了你们,好衣好食供着!”
一口血唾啐到他身上,有瀛洲义军怒骂道:“咱们早同那二人分开了,哪晓得他们踪迹?何况谷璧卫那直娘贼有甚好的?连殿下的小手指头儿都抵不上一根!”
话音落毕,又是一道凄厉的惨叫声迸发,仿佛在台上摔碎了什么一般。囚犯们被迫自笼中撵出,高高吊起,底下垫一块冰石,要使劲踮脚才可踩到。然而热皮肉贴上冷冰石,很快被冻住,教人犯们脚上如缚大石,上头的脖颈被绳索勒得更紧。这时囚犯们或是拼命抻长身子,如被擀长的面条,或是被一度度撕破皮肉,血流如注。一时间,邢台上光景惨凄,宛若地狱。
然而船丁们仍旧口硬,一面受着苦刑,一面大嚷:
“那姬姓胖子一个勺铎,同谷璧卫狼狈为奸!什么白帝之子,都是假话!咱们自生至死,只效忠方惊愚殿下。他才是仙山天子,是咱们之明日!”
又有人直脖高叫道:“此生虽无望,但咱们来世仍愿做殿下马前卒!”
呼吼声盖过了垂死的低吟,像一把把尖刀,劈破冷肃的风。这时刑台北面忽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
“这话本王却不爱听了。来人,将他们的肉片下来,骨架子吊上城楼!”
人海忽而畏怯地分开,一架金铜担子步與闯了进来。皂衣豹饰的侍卫手执掉刀,寒光如星。步與里坐着的正是姬胖子,一身紫公服,围嵌珠玉带,神气活现。
人犯们见了他,大吐津涎,因痛楚而扭曲的面庞上现出嘲弄之色:“咱们当谁来了,原是一只秃侬猪!”
姬胖子暴怒,自步與中一跃而下,向侍卫们叫道:“本王改主意了,刀割肉太利索,牵苍猊犬来,让畜牲咬死畜牲!”不多时,一群苍猊犬被牵来,身披长毛,眼露凶光,大口里吐出厚重腥气,教人见了直打寒战。姬胖子见了,笑逐颜开,不住抚掌,指挥侍卫们道:“快快将狗放去,将那伙儿役夫的口舌嚼个稀巴烂。”
话音刚落,栓绳一松,一群恶犬当即猛扑而上!然而当那寒光锃亮的爪牙即将落到人犯们身上时,人丛里忽传来一个声音:
“殿下——报——”
姬胖子回头望去,侍从们此时也将栓绳把住,苍猊犬被勒住脖颈,喉里酝酿着惊雷似的吼声。人列中有一位皂衣仙山吏上前,将一位身着桃纹衣的青年按倒在地,恭敬禀报道:“殿下,下官在人丛外见得有一人探头探脑,可疑之极,又见他同海捕文书上的图样所差无几,便将他捉了来。”
姬胖子大喜,道:“是那凶犯方惊愚么?”
他正要近前,心里却生疑窦。方惊愚身手捷敏,他在王府时也曾识见过,怎会轻易被一卒子逮住?忽然间,他住了脚,打了声唿哨。侍卫们当即会意,纷纷抄掉刀而上,刀尖四面八方而来,寒芒密匝匝攒射到那捕人的仙山吏身上,连着他与他按倒的那人一齐贯穿!那仙山吏惨呼一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姬胖子放声大笑:“好险,好险,险些着了这方小人的道儿!胡乱捉了一人披上自个的衣装,自己再假扮成捉人的仙山吏,好伺机对本王下手!若不是本王聪慧,真要被蒙在鼓里了。”
他嗬嗬笑着,命侍卫们将地上倒着的那青年按住,掀开桃纹披风一看,确非方惊愚脸孔,不过是个抖瑟瑟的扛夫,这更印证了姬胖子的猜想。侍卫们再揪住那仙山吏的身躯,将他翻转过来。
这一翻,却大出姬胖子的预料,这仙山吏高颧粗鼻,全然不是方惊愚的模样,这两人中竟没一人是方惊愚。莫非是这仙山吏真捕错了人,而自己疑心过重,将他们两人错杀?
但正在此时,他却见那已然魂归西去的仙山吏耳朵一动,从耳孔中淌出一道黑水来。仔细一瞧,那却不是黑水,而是一只小九爪鱼,正努力挪着小爪,嘴里咕咕哝哝道:“死葫芦!叫我钻进旁人身子里,险些教我被刺毙!”
姬胖子心头忽一紧,他似隐约听谷璧卫说过,“雍和大仙”也是七眼九爪状,神识入体,即可操弄人心。这巴掌大小的九爪鱼莫非同大仙有何干系么?
然而还未待他细想,心头却突而一痛。姬胖子抖索着垂头,却见一截剑尖刺破自己胸膛,现于眼前。
剧痛如惊雷般在身躯中炸响,他艰难地扭头,却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身后。那是个俊秀青年,眉如新月,眼似秋霜,手执含光剑,像一个潜匿多时的幽魂,更似毫不容情的杀神。
“你……你!”一刹间,姬胖子想通了前因后果。方惊愚同那九爪鱼似的妖异是一伙的,他令其操控仙山吏引住自己眼目,再乘机绕后袭击。
“是我,殿下。”
方惊愚轻声说,猛然将含光剑抽出,在空中抡出半弧血月。
“因殿下太不成器,故而下官大胆,前来篡位夺权了。”

第115章 身触白刃
骇浪奔涌,涛声如百里雷鸣。郑得利被绑缚在白环卫楼船的舱室中,昏腾腾地阖着目。
忽然间,他听闻一阵细小声响,舱门微启,一个人影溜了进来,正是换上侍卫皂衣、蒙混入船的楚狂。
郑得利见了楚狂,当即大喜。楚狂做一个噤声手势,抽出天山金小刀,轻手轻脚割断其拘缚。郑得利见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奇道:
“楚兄弟,你怎么来了?惊愚呢?”
“出去再讲!”楚狂道。
他们小心摸出舱室,楚狂用刀撬松一块草鞋底,水登时涌了进来。楚狂递来一只蒲芦,郑得利抱着它,里头有气,能让人在水里呼吸。两人对视一眼,一下猛扎到海里。
不知游了多久,两人游至岸边,水淋淋地上了岸,在灌木丛里蹑着手脚走,避开谷璧卫及白环卫的标下。来到“骡子”当初为他们指引的山驿边,楚狂早将先前弃下的马寻回,拴在望柱上。柱旁还搭着一件皂衣,像是方惊愚的。见四下里无人,二人方才宽心,换了一身干衣裳,坐下来叙话。
楚狂将先前发生之事叙了一通,郑得利听后讶然:“惊愚竟自个先跑了!”楚狂冷哼一声,沉默着不说话,有些恼怒的模样。
但郑得利仔细想来,却对方惊愚做出此举的原因并不见怪。方惊愚平日容色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是个心软人儿,连平日手中的余钱都拿去赎舆隶,又怎忍心教自己的战友受苦刑?
楚狂方才同他说话时,口气宁静,脸色却青白,有时说得急了,要停下来喘口气,看得出伤势未愈的孱弱。郑得利支吾:“他既不在,那之后,咱、咱们应如何是好?”
“去救他。”楚狂道。
“仅咱们二人?”
“是,仅有二人。咱们不比当年出征的白帝,皆是精兵强将。”楚狂笑了,神色却突然冷肃下来,望着他道,“郑少爷,你是为何而出关的?”
郑得利怔住了,不解楚狂为何如此发问。他垂下头,半晌后道:“当初只是觉得……好耍罢了。”楚狂说:“只是为了好耍,便愿抛却性命?”
郑得利默然无言。他当初出蓬莱,不过是顺着爹所言,只是欲解读骨片上的记述而远行。不知觉间,他已随着方惊愚和楚狂历过山高水险。他嗫嚅道:“大抵、大抵还有旁的缘由……”
“我问你。”楚狂突然正色道,“你愿为出关做出何事?”郑得利不解其意。楚狂继而道:“我一定要护送殿下出关,这是我的夙愿,是我余生唯一的执着。为此我可齑身粉骨,烟销灰灭,可你呢?”
他似是看出了郑得利的踯躅,道:“我也不是傻子,知晓这回去救殿下真是凶多吉少了。仅我们几个要去对上谷璧卫、整个岱舆里的黔黎还有那逾万人的铁骑,想必是有去无回的,你若无殒身的打算,我独个去便成。”郑得利睁大眼道:“你真打算去送死?”楚狂直视他两眼,目光宁静无波:“那你呢,你有这决心么?”
郑得利垂首,沉言不语,眼神里透出挣扎。楚狂道:“我不强求你,待会我去往岱舆城关,你在到那处之前想通便成。去,咱们便一起走;不去,便同我分别,你去往员峤,回瀛洲,在那里舒舒坦坦度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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