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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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
“做不到的。”楚狂冰冷地道。方惊愚对他怒目而视:“为何你敢如此断言?”
“若天下之事皆能尽善尽美,白帝当年便不会铩羽而归,天符卫也不会不得善终。他们都是光耀一世的大人物,殿下为何能夸下海口,称自己可毕他们未竟之事?殿下再明晓不过这道理了。你以为琅玕卫为何不对玉鸡卫、靺鞨卫风驰电击,而是卧薪尝胆十年?那便是代价。”
“我不是白帝,也不是天符卫……”方惊愚道,他方想夸下海口,楚狂这时突而上前一步,双眸如一对利剑,仿佛顷刻间狠狠刺穿了他。
“若世事皆能十全十美,为何殿下的兄长当初还要为殿下牺牲?”
突然间,方惊愚犹遭霹雳轰顶,如坠于冷烟寒露之中。楚狂望着他,重瞳血红,其中仿佛翻腾着熊熊烈火,蕴藏着忿恨之意。楚狂自同他逃出蓬莱天关以来,事事依顺,似只黏巴着他打转的京巴狗儿,现今却头一回展露本性。
这话如一枚毒刺,正中方惊愚心窝。十年前的旧创再度血淋淋地揭开,他颤抖着道:
“我……”
略定了心神,他道:“此事由爹一手布置,我绝无教兄长替我送死的本意,时至今日仍对他心怀歉疚。但……爹既远虑深谋至此,想必已将一切妥当安布好。兄长……指不定已早被他的部属救下,安然无恙地在仙山某处存活至今日……总而言之,只消咱们再思虑片刻,定能想出保全所有人的法子,便像爹一般。”
楚狂忽嘲弄地一笑,眼里透出一抹凉薄之意。他吐出的言语如一枚毒刺,深深蛰痛了方惊愚:
“琅玕卫一次也未救过你的兄长。”
方惊愚愣在了原处,楚狂垂下眼睫,眼里死水无波,继而道:
“殿下有想过否,方悯圣难道是平白无故便要做弃子的么?他是心甘情愿要被人如一摊烂泥般践躏,当猪狗不如的贱隶的么?每夜辗转于不同人的席榻,被人用烙铁烫、刺鞭打、拳脚踢踹。长夜漫漫,无人救他,且曙光永不到来。琅玕卫尚需他作弃子,殿下凭甚能信誓旦旦道‘世事皆能十全十美’?”
这话像钝刀割肉般,字字割得方惊愚心里流血,口里噎塞。楚狂忽而浅淡一笑,面影像极了兄长,然而重瞳里耀烁着全然不同的疯狂。他一把揪住方惊愚,同其两额相抵,狠狠道,“我自琅玕卫那里学到的道理便是,要不择一切手段将殿下送出关!时至今日已有许多人为此目的而丧命,而我不可令他们心血白费。不择一切便是弃卒保帅,捨小就大。”
楚狂忽一松手,将他放开,最后拍拍他的肩,莞尔道,“殿下若再说欲去送死的话,不如我将你手足打断,让你再走不脱。想必殿下也不愿我横暴至此罢?既懂这道理,就乖乖睡下,再将养一阵罢。”方惊愚被他眼底藏着的暗潮惊到,心知他说的都是真话。楚狂是个披着人壳的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楚狂走开,独留他一个人怔怔立在舱室里。
赤马舟船板薄,郑得利在别室里烧火熬药,将他们闹出的响动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将药斟好,听见楚狂走到隔壁舱室歇下,口里责备道:
“楚长工,惊愚尚是伤患,你也不必同他磨牙放狠话罢?”
楚狂的声音隔着船板传来:听来很是疲惫,“很狠么?殿下是个牛黄性子,犟得很。不这样说,他又要顾自去寻仙山卫单挑了。”
郑得利摇摇头,端着药走进舱室里。楚狂靠坐在板壁上,繁弱放于膝头,正阖目沉思。郑得利道:“我知你苦心,也知你不是那样的惨酷人,不会真为殿下一人便谁人的性命都不顾,只是大敌当前,咱们还是莫要内讧为好。”
他絮叨叨说了几句,自往日楚狂替小凤报仇、开弓射伤陶少爷那一事以来,他便不信楚狂是个恶人。可此时他说了些时候,楚狂皆无动静。于是郑得利膝行过去,搡了搡他,叫道:“楚长工?”
这一近前,郑得利才发现楚狂近些日子消瘦得厉害,简直是薄纸般的肌肤包着骨头,身上裹着细布。他忽一阵恍惚,眼前闪过楚狂当日带方惊愚杀出人潮中的英勇劲头,仿佛那光景已成了一场梦境。楚狂却无动静,如睡着了一般,郑得利再轻轻叫了一声:
“楚长工?”
忽然间,楚狂向旁倒去,郑得利惊愕,却见手上浸满了血。他赶忙向楚狂看去,想起对方在那日从谷璧卫操纵的人海里脱出时却非毫发无损,只是自己这段时日为救治方惊愚,竟怠慢了楚狂。而楚狂却一声不吭,忍到了今日。
此时楚狂倒落在地,露出一片早被鲜血染红的船板。而他脸庞惨白,如一片霜雪,似已失去生机。

第111章 进退维谷
楚狂昏迷不省,血流如注,一片血渍在船板上洇开,足见其伤重。郑得利慌神,赶忙去烧了滚水,替他净创,以桑白皮缝了伤处。待一切处置妥当,郑得利长舒一口气,却暗暗自怪:
他怎就怠忽了楚狂?楚狂也是人,不是神,独自面对万马千军,不可能毫发无损。
郑得利又在褡裢里翻出了一瓶上好的刀尖药。那药以地鳖虫和胆星所配,正是小椒做神女时予楚狂的那瓶。郑得利正要将药敷在楚狂身上,楚狂却突而醒转,伸手抓住他腕子,面无人色地轻声道:“不必给我用药。”
“可……”
“我先时吃了太多肉片……身架子早坏了,伤好得慢,给我用药也是无用的。”楚狂孱弱地道,“这药稀贵,留给殿下罢。”
郑得利见他分明已消瘦如一条劈柴,口唇青白,两眼无神,身上都是创伤,抖颤颤着,可怜地蜷作一团,却仍坚持不用药,一时心乱如丝。楚狂慢慢松手,又闷声厥倒过去。郑得利快步走到另一舱室里,只见方惊愚也倚着板壁倒落在地,原来他方才听了楚狂那番话心神大乱,一时血气上涌,兼之身负重伤,便也头晕目眩地倒下了。
郑得利将他扶到榻上,长吁一口气。现下最主要的两位兵将皆伤势沉重,独留自己一位医师,足教他烂额焦头。郑得利坐在榻前,对昏疲的方惊愚轻声唤道:
“秦姑娘,你在么?”
不多时,一只小九爪鱼自方惊愚耳里探出脑袋,不满地叫道:“什么事,没蛋子?我可没法儿离开扎嘴葫芦太久,他身子里的谷璧卫的神识仍需本仙压镇呢!”
“现下楚长工也伤重,凭你的神力能救他么?”
小椒迟疑道:“扎嘴葫芦身中铁骨虽去,可炎毒尚在。我若离了他片时,谷璧卫的神识又当占上风了。不是我不愿救楚长工,可若教谷璧卫霸据扎嘴葫芦的身子,知晓咱们现今在何处,才是最最棘手之事。对不住,我现已不遗余力,没法分心疗伤了。”
“那袋漆黑的肉片可用否?我见昔时楚长工曾用过几回,服之可愈刀创箭瘢。”
“那肉片是本仙血胞之残骸,是生生自祂们身上凌割下来的。虽可疗伤,可其中蕴藏本仙血胞之恚恨,故而人服之常头痛如裹,甚而大发癔症。”小椒道,“楚长工脑筋本就不好,若是再吃那肉片下去,恐怕要满地撒疯了!何况,他的伤愈来愈难好了是罢?那也是这肉片之害……”
“郑少爷,不必替我挂心了。”一个声音轻轻地道。郑得利扭过头去,却见是扶着板壁、勉强支起身子的楚狂,庞儿仍似幽魂一般白。
“楚长工,你现今未恙瘳,不可乱动……”
楚狂走上前,拍了拍郑得利的肩,然而途中踉跄一步,仿佛站不稳,要将浑身倚上去一般。他喘着气道,“替我对殿下瞒着此事。”
郑得利一颤。“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
“正因伤重,才要瞒着他。”楚狂声音细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替我拦着点殿下……莫让他独个逃了。我现今没法保住他,连追他的气力都没了。”
他说着,又一瘸一拐走开,低声道:“我再歇息一下,你替殿下上药罢。”郑得利望着他伶仃的背影,心里吃了味连一般苦涩。
过了片时,郑得利又悄没声来到了隔壁舱室,只见楚狂倚樯缩作一团,怀里抱着繁弱,蹙眉昏睡着,脸上有了些血色,却是高热的红晕。身边散落着箭镞、刀剑,只擦拭到一半,有一把自从他们救下的那岱舆的小少年家中铁铺子里买来的火铳。
楚狂擅弓和剑,这火铳不过是觉着新奇,买来耍耍的。此物做得粗劣,极是难用,还易走火,早被他撇至角落。
此时郑得利将它拾起,掌心里沉甸甸一块铁,心里也沉重。一直以来,他皆被方惊愚和楚狂庇护,可临到这关头,自己也不可怯缩了。
他将那火铳悄悄收进自己怀里,将其作为自卫的武器,又在麻纸上写了几行字,抱着鸟笼走到甲板上,将飞奴捉出,将麻纸卷好,放进它爪上的信筒里。
郑得利将飞奴放飞,楞楞扑翅声里,洁白的鸽羽散落,像寥廓天宇里洒落的几滴泪珠。他望着那远去的影子,心想,若那骨片上的记述为真,这便是他们同命理的一场接锋。而他万万不可退怯,因他也是这场战役的选锋。
————
将养了些时日,船上食水与伤药日少,方惊愚和楚狂的伤势皆好转了些,有了起身叙话的精神,于是众人便聚在舱室里,开始商议下步打算。
楚狂裹着一件芦花袄子,脸色极苍白,顶一对煤似的乌青眼圈,身子摇摇晃晃。方惊愚见了他,也暗暗吃惊,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楚狂别过脸,将身子挪开了些。
“既然没怎么,脸色怎这样不好?”
“不过是还在为前几日的事发气罢了。殿下休说闲话了,我们直入正题罢。”楚狂身上痛得厉害,连与他说笑的气力都无了,强打精神道,“现下谷璧卫在四处搜罗殿下,此地凶险,不如以退为进,暂回员峤或瀛洲。”
郑得利迟疑道:“既然三仙山处处皆有谷璧卫眼线,员峤也不算安如泰山。”
“回瀛洲的关卡现时势必也被谷璧卫派兵重重把守住,咱们需暂寻个匿身之所,乘隙再作举动。”楚狂道,扭头问方惊愚,“殿下,你意下如何?”
方惊愚沉默着垂首,仿佛早神游天外。临阵退却不是他的作风,此刻他心中充满不甘与僝愁。良久,他沉重地点头。
于是一行人摆舟到了个僻静之处,换上破麻衫子,用烟灰涂了头脸,假作几个扛货伙夫,悄悄踅摸到了“骡子”家中,一间发旧的海草房里。
“骡子”正在家中吹火,见了他们很是吃惊,慌忙将遮窗席帘拉好,叫道:“殿下,你们怎来了?”
他扯过几张马扎,招呼众人坐下,正要开口叙话,小椒忽自方惊愚耳里探出脑袋来,道:“慢着!待本仙瞧瞧他有没有服过谷璧卫的‘仙馔’。”方惊愚点头,毕竟若“骡子”服了“仙馔”,便会为谷璧卫所控,成为其眼目,发觉他们行踪。他对“骡子”道:“这是‘雍和大仙’,欲进你耳里去查探一番,不必忧心,祂不会害你。”
“骡子”见了这非人之物,大吃一惊,抖抖颤颤,然而仍是依顺地任小椒爬进他耳中。不过片刻,小椒又爬出来了,道:“没事儿,谷璧卫没污浊他心神。”
“骡子”张口结舌。方惊愚解释道:“失礼了。想必你也知晓谷璧卫现正对咱们大肆搜捕。因城中众人大多服食了其授意寺庙分发的‘仙馔’之故,都成了其耳目。咱们不得不审慎些。”“骡子”点头,打一个寒噤,“怪不得小的常觉得岱舆人古怪,百十人表现得如一人般。”
几人将近日来的遭遇向“骡子”描述了一番。他沉吟片晌,忽正襟危坐,道:“既然如此,小的提议诸位自员峤归返瀛洲,途中寻求碧宝卫庇护。”
“碧宝卫?”小椒颤颤地道,“她、她死了。大抵是我害的。那姬姓胖子还因此污蔑扎嘴葫芦呢!”
“若照大、大仙方才所述,谷璧卫说过,那造访王府的碧宝卫是姬胖子寻来的骗棍,那定还有一位真正的碧宝卫尚未出山。”“骡子”正色道,“小的猜测,那位碧宝卫尚在员峤。”
众人两眼一亮,“骡子”含笑道:“被害的那位是假的,但兴许真的那位愿庇佑诸位。如若她不愿出手,届时各位再寻机自员峤去往瀛洲即可。毕竟那处是碧宝卫的辖区,谷璧卫在那处也要收敛些。”
经“骡子”一点拨,众人眼前仿佛出现一条明路,神色里阴霾散去。“骡子”又笑道:“小的这段时日里也预备了些箭镞、液石粉和药,藏在后院里,供诸位大人取用。”
他引着众人来到后院。“骡子”家的老妪正在洒扫,见了他们笑嗬嗬地招呼。“骡子”搬开一坛叶子花,扫去其上浮土,撬开石板,一条地道赫然眼前。石阶上放着些备好的食水同药品,“骡子”将其递给他们,指着地道说:“这是小的许久以前来到岱舆,经年累月挖就的一条地道,通往岱舆城郊。琅玕卫在此地还安插有一二位接应人,出去后再往北行二里,可见无达湖,上有几位舡工,他们能带诸位前往员峤。”
方惊愚和郑得利舒了口气,对“骡子”千恩万谢,若没这位老道的琅玕卫的部属在,他们出仙山一事大抵至今尚未成行。这时他们忽听见“咚”一声钝响,扭头一望,却是楚狂扑倒在地,面无血色。
“楚狂!”
方惊愚急了,紧忙去搀他。楚狂突然昏厥过去,身上滚烫,因许多伤处都只草草包扎过,衣下隐隐渗血。方惊愚摸到他嶙峋的身骨,心头又是一跳。然而正当此时,一阵剧烈的拍门声响起。
“此处的住客在否,出来!”
围墙、栅栏外突而出现一片沉沉黑影,四下里被包围。方惊愚头脑忽一阵刺痛,耳里的小椒正不安地噪嚣。谷璧卫的神识自四野八荒而来,如泰山压顶。若他此时能自空里俯瞰,便能望见海草房外街巷里人头攒动,皆是皂服胥吏,人人目光暗沉无光。
“此处的住客,你有包藏人犯之嫌!再不开门,咱们便当冲进去了!”
一时间,屋外喊声震天,杀气腾郁。
“殿、殿下……”“骡子”突而神色大变,“快逃!谷璧卫的爪牙来了!”

第112章 关山难越
屋外吵嚷,如群蚊乱舞。众人心头大乱,情急之下,“骡子”将他们搡进地道里,低喝道:“沿着这条道快走!”
石板被盖上,继而是陶坛挪动之声,四下里一片闷黑。郑得利扯着方惊愚衣袖,急道:
“惊愚,咱们听他的话,快走罢。”
方惊愚一颗心突突直跳:“我们……又要撇下他不管么?”
“楚兄弟尚受重伤,你也才剔骨,手脚无力,咱们现下哪是他们对手?‘骡子’比咱们熟稔这地,想必尚有走脱的高招。咱们若在这里被逮住,便满盘皆输了……走!”
方惊愚银牙紧咬,猛往身中贯一口炁,背起楚狂。他想起楚狂说的话,“弃卒保帅”。悔恨涌上心头,他总这样无力,看着这一幕一度度在自己眼前上演!
地道逼仄暗狭,却隐隐有风。郑得利擦燃火折子,背起行囊前行。因不知追兵何时来,他们皆心头狂蹦乱跳,身上汗淋淋。不知奔走了多少里,仿佛有百年般漫长,他们才窥见前头有光。攀上一道石阶,便见阶上转角处摆一矾红酒坛,坛里放着伪饰用的桃纹皂衣,他们拣了穿上。推开石盖,只见外头树林深翠,凉风袅袅。
两人钻出地道,环顾四周,也不知是何处,却见不远处有一片湖光。因怕之后“骡子”会顺此道逃来,他们便也不封死退路。郑得利取出舆图来一番比对,才知此处是岱舆郊野,前方便是无达湖,可通方壶。
按“骡子”嘱咐,他们西行半里,寻见一小山驿,四角插乌旗招,其中不见人影,马棚里却饲有几匹粗头天族马,蹄坚身壮,这大抵也是“骡子”为他们备下的。
两人一喜,郑得利急忙解了缰绳,让方惊愚将神志昏蒙的楚狂推上马背。他们策马行进,只见道旁有大片鬘华田,虽是寒天,却有白花盛开,几位花农正在棚里午歇。
一阵清风忽起,拂过他们颊儿,将风帽掀开。那群花农本在棚里吃水的,望见他们的面容后忽而动作一顿。郑得利与方惊愚皆未察觉,仅在一刹间,花农眼里五情六欲皆消,唯有一种漆黑的光在不祥闪动。
过了片时,两人来到无达湖边,寻了一株构树栓了马,对湖上发了几道啸音,不一时,一条瓜皮船荡过来了,船上一位艄公瘦小个子,审慎地望着他们:
“渡湖么?”
“不是渡水的,是来寻人的。‘骡子’同咱们说,到此地可找见接应人。”郑得利道。
艄公闻言,目光落在方惊愚身上,脸色微变。他忽而没头没脑地开口:
“身先赤胆死。”
这原来是在对接头春点,且这切口还是方家祖训。方惊愚心里忽一明,接道:“竭忠事帝躬。”
“帝躬指的是哪位?”
“白帝……姬挚。”
那艄公点点头,算是认了他们身份,转身让他们上船。“几位要去何处?”
“员峤。”郑得利说着,却见远方尘头大起,心下顿时一紧。话不必说,这定是谷璧卫的追兵。但他们是自密道而来的,行踪大抵未暴露,为何谷璧卫会知晓他们之所在?
此时他扭头一望,却见田里立着几个花农,黑幽幽的目光如剑一般射向自己,顿时毛骨竦然——哪怕在这样边远的山野,也有着谷璧卫之耳目!郑得利动魄惊心,赶忙对艄公喝道:“走——快走!员峤也好,方壶也罢,能离此地愈远愈好!”
艄公急慌慌摇橹,然而不多时,只见一群桃纹衣侍卫涌至岸边,目光无神,然而手脚利索,扎好蒲筏,疯也似的向他们划来。刀盾兵、弓手将他们密匝匝围了几重,钩据探来,扎碎船板。方惊愚拔剑对敌,气决浮云,生生逼退一片敌影,然而终是抵敌不住,被这伙人团团围住。
目光滞散的侍从们口里忽而吐出极似谷璧卫口气的狞笑:
“陛下真是狡兔三窟,只惜在下最善守株待兔。任陛下如何逃,也逃不过在下掌心的。”
这边正支绌招架得焦头烂额,郑得利那边又传来惊呼声。方惊愚扭头一望,却见不知何时那谷璧卫的部属已将他擒住,剑尖抵住其喉咙。楚狂也落入他们之手,软绵绵瘫倒在一位仙山吏怀中,喉间抵着的刃片已然染血。
方惊愚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他如搏狮之兔,猛冲而去。剑刃擦破周身肌肤,空中绽开道道血花。敌手太多,他含光剑舞如狂岚,一刹间将船板劈得支离破碎,一把抱住楚狂,护住他头脸,一齐坠入水中!
冲天水花之后,苔绿的水面下望不清他们的去处。郑得利也跌入水里,不见踪影。岱舆仙山吏的头领叫道:“搜罗水底!哪怕将最后一滴水抽干也要寻见他俩!”于是仙山吏们再不惧水,纷纷扎入水中。
正当此时,烟水里突而驶来一艘大翼楼船,上飘鼇鱼幡帜,千人聚在庐中,金鼓震天,竟是方壶的来船。
那楼船横在众仙山吏跟前,洒下一片浓厚阴影,阻其去路。一个轻灵的嗓音如天籁之声。
“慢着。”
谷璧卫麾下的仙山吏止了动作,他们望见船庐女墙边现出一个人影,一身雪白留仙裙,是位清素女子,正是仙山卫里排第四的白环卫。白环卫面无喜愠,道:
“前方便是方壶水域,诸位若再踏前一步,视同进犯。”
岱舆仙山吏们对视一眼,道:“大人,咱们不过是欲搜罗杀害碧宝卫的凶嫌,他们方刚投水,指不定欲借机潜逃,到方壶为祸一方呢。”
“我不管你们欲做何事,只是如此堂哉皇也地在这处捕人,是教方壶面上挂不住,请回罢。”白环卫下了逐客令。
“但……”
“走。”白环卫冰冷道,指尖微动,于是众人惊诧地发觉,湖上竟不知觉遍布银白的天蚕线,布成一片杀阵。若踏入此线阵中,一不留神便会身首分离。
无形的威压袭来,仙山吏们仍欲抗辩,可一望她怀霜般懔然的目光,便也只得退却。然而他们也仅是退到湖沿下营,树木栅,缝浮囊,仍旧对湖面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白环卫的楼船驶远了些,在岱舆仙山吏望不见的另一面,船丁悄声放下浮板,将水里的几人捞了上来。方惊愚、楚狂和郑得利几人已是昏厥不醒,船丁们将他们拖进火房里,用灶灰埋了,又倒挂着拖行一阵,教他们将腹中水吐了个尽。方惊愚和郑得利终于悠悠醒转,可楚狂不但不醒,吐出来的还是血水。
醒来的二人被带至爵室中,白环卫正临窗而立,轻抚帔帛,指间缠着自其中拉出的丝线,原来湖上密布的杀人银线源自于此。郑得利见了她,赶忙下拜: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小的几位,大恩大德,三世难忘。”
白环卫依然神色淡冷,“无妨,不过是为救你罢了,其余几人是顺带的。”郑得利心知她是因那骨片记述之故才对他们出力襄助,心里不是滋味。
他向白环卫求借了几间舱室,先教方惊愚和楚狂去歇憩,自己留在爵室里。待室中空无一人时,白环卫终于静静开口道:
“我只救你一人,一到明日天明,我便会将你那几位伴当撇出船去。”
郑得利早料到她有话要说,却不想她竟如此无情,一时间汗透衣衫,叫道,“大、大人,这是为何?”
“谷璧卫要的是白帝之子同他那扈从,带着他俩走,着实太过招摇。谷璧卫好歹是仙山卫里的探花郎,我还未不自量力到要同他正面鏖战。”
“您是鼎鼎大名的仙山卫!您都愿出手帮援我了,不愁再添两个人头的……”
白环卫摇头,“你看过天书记述,也当明晓的。可出岱舆城关之人唯有你一人,搭救其余两人,不过是白费功夫。”郑得利急道:“不试试怎么知晓!”
“那我问你,迄今为止的一切,可曾不在天书上有载?”
郑得利脸色白了,缓缓摇头。
白环卫斩钉截铁道:“那二人定要交出去。便是不交,也只得将他们抛落于此地,任其自生自灭。”她背过身,似要拂袖而去。
正在此时,郑得利忽攥拳道:“既然如此,今日之后,我便随他们而去。刀山剑树,海角天涯,我和他们一块走。”
“你不能走。”白环卫驻足,神色起了一丝涟漪。
“为何?”
“因你是天命之子,你是唯一可出城关、我当辅佐之人。”
“我不信。”郑得利兀然抬首,双目犹如火烧,“我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我只信咱们会一个不少地突围,去往岱舆之外!”
“痴人说梦。世事不能两全,既要出城关,势必要付出代价。他们便是你当舍的代价,天明之后我会向谷璧卫交出他们,此事不容置喙。”
白环卫如不化坚冰,口气同神态都极冷。
这时她眼角里忽闪进一隙寒光,扭头一望,却见郑得利不知何时已从褡裢里取出一柄天山金小刀,拔开鲨皮鞘,将匕尖抵住了自己咽喉。
郑得利两手抖颤。他平生只动过两次杀意,一次是向玷污了女使小凤的陶少爷,一次是对现时的自己。他的嗓音因恐惧而滞涩,却拼力道:
“如若您不留他们二人,我便当即在此地血溅三尺!”
白环卫的动作滞住了,微微偏头,仿佛十分不解,然而眼中已染上惊诧与些微恐惧。良久,她开口:“他们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回护?”郑得利道:“咱们是有过命交情的好友。”
“便是如此,他们也值得教你以命相换?你可是继白帝之后唯一可至归墟之人,万万千千人里独你一个。”白环卫的口气忽放重了,薄唇紧抿,柳眉蹙起,这兴许是她头一回有了些似人的生气。
郑得利的胳膊不再抖。他点头,依然刀横于颈。他轻轻吟诵了一句戏文,那自离开蓬莱的那一日起,便时时盘萦心头的诗句:“有言道:‘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我既被大人看重,便决不会是位忘恩负义之人。我不愿看他们死,龙潭虎穴,我愿陪他们一块去闯!”
这一句话便似平地惊雷般,在爵室内炸响。清风拂掠,二人衣角如水鸟飞扬,白环卫久久无言,最终还是迈步,自他身畔匆匆掠过,似是一种妥协。
“放下刀罢。”她淡声道,“我让他们留在船上。”
白环卫走后,郑得利放下刀,手心里尽是冷汗。他是头一回以死威逼一位仙山卫,此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性命稀贵。
他颤巍巍走到甲板上,此时楼船已离岸甚远,湖上烟水朦胧,倒不愁谷璧卫追兵放冷箭。郑得利轻轻吁气,方惊愚、楚狂和小椒,他哪个都不愿放手。方惊愚、小椒是他儿时玩伴,不知帮他打跑了多少个地棍喇唬,楚狂不是恶人,曾替他出头教训陶少爷。瀛洲一战时,他使不上力,他们三人皆冲锋在前,替自己挡下了腥风血雨。
他曾不止一次地自问:自己能做何事?能为他们带来多大助力?
自小他便像一个丑角,徒遭人戏耍,引人发笑,现时要教他唱主角儿,演一号人物,倒教他茫然无措了。郑得利将额抵在船板上,阖上眼,眼前忽似浮出一片光景,一个着鹅黄衫子的影子在槐树下静候着自己,他忽心里怦怦跳,轻轻呢喃道:
“小凤……”
同小凤是喜相逢还是生离别,在那骨片的记述里早有分晓。去往归墟后独个归返蓬莱,这便是他的已写好的戏本。可而今的他却不死心,欲寻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回到舱室里睡下,兴许是多日紧绷着一根弦,此夜里睡得格外安适,打了许多睡梦。然而后半夜他抖个寒噤惊醒,只觉浑身酸疼,张眼一望,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被闭锁房中,两手被铁链子锁住,口里塞了麻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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