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恐地往黑暗里看去,月光像浸了水一般,濛濛的亮,隐约映出房内光景。他看见一双如萤火般幽亮的眼,那是一对属于蛰伏猛兽的眼,泛着凶恶的光。蔷薇暖黁不再柔和,似箭一般刺入鼻中。
胸口突然一轻,那影子用牙扯松他前襟,从他衣内叼出他藏于胸前的木工斧,将柄衔在齿间。
“大爷,今夜是你来陪我玩儿么?”
楚狂将那木工斧从口里取下,危险地一笑。
“放心,我活儿好,包您爽上天堂。”
“阎摩罗王”楚狂在醉春园里休养的这半月里,可谓无法无天。
青楼是最好的匿身之处,这里有别世俗,即便是仙山吏也难大举纠察。何况醉春园乃欢场里的天字号,有玉鸡卫罩顶,搅扰之人轻少,楚狂在此过得舒心无比。
他一面养伤,一面暗地里探听消息。醉春园的客人来自五湖四海,小道消息便也自四面八荒而来。楚狂此生只欲就两事,一是向玉鸡卫寻仇,二是完成师父遗愿,而如今他听闻玉鸡卫近日将至,于是他明白了,若自己能将伤养罢,便能以身犯险,遂今生之愿。
鸨母在楚狂转醒后的几日便来看他。她着一件雁衔芦花袄,一条大紫的绸裙,擦脂抹粉,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被细细用铅粉填平,笑成了一朵花儿,问楚狂道:
“小相公,我自质人手上将你买来,往后你便是醉春园里的人了。往时伏侍过人么?”
楚狂懒洋洋地依旧作大字躺着,道:“伏侍倒是伏侍过,只不过得看是哪种。是寻常的伏侍,还是同床的伏侍?”
鸨母掩口笑道,“在醉春园,伏侍的意思就是举臀待捣,讨恩客们欢心。”
“我倒无所谓,但只怕是会吓着诸位贵客。毕竟我哪儿都好,只是自小便犯疯病,看不得旁人的鸡公。”楚狂说,“若是见着了,总免不得手痒,将它割了。”
鸨母的脸一白,想不到这买来的逃奴倒十分耍性,若是教他就这样去服侍玉鸡卫,惹得玉鸡卫动怒该如何是好?
不过她手里也调教过不少贞洁烈女,知道该如何看承刺头,当下便竖起眉头,拍了拍掌,唤两三名龟公提着棍棒进来。
鸨母狞笑:“我花了银子将你买到这儿,可不是为了将你当金佛一样供着的。”说着便呼集龟奴,“将这硬骨头打服帖了,教他懂得什么是规矩!”
几位龟奴舞着木棍,饿虎扑羊一般向楚狂揍去。
楚狂也朝她龇牙咧嘴地笑,“我上这儿来,也不是为了做牛做马的!什么叫规矩?我就是规矩!”
话音方落,他忽而伸出两足,往龟奴们腕子上一踢,于是那木棍便似戏法一般改了道,分别砸到了两位龟奴的脸上。余下的一人还欲挥棒冲上,楚狂却已将手里的一样物事投出。他虽手里无弓箭,身手却远比常人敏健,投掷也极准。那龟公被那物击昏,仰面翻去,口吐白沫。鸨母目瞪口呆,低头一看,只见一只灌满水、用猪肠封了口的角先生掉在了地上。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三位龟公还未近楚狂的身,顷刻间便被放倒,不省人事。
楚狂又倒回床上,翘着二郎腿,猖狂地笑:“来啊,不是说要来人将我打服帖么?人在哪儿?”
鸨母面白如雪,不想这先前还伤重难支的人竟能出手如此凌厉,失声叫道:“你、你……好哇,你这挨千刀的小子!你等着罢,在玉鸡卫大人光临此地之前,我叫人来搠烂你屁股,教你懂得什么叫顺帖!”
楚狂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嘿嘿冷笑。
自那日往后,鸨母果不食言,寻了些膀阔腰圆的孤老欲来治他,可无一不被楚狂打得昏迷不省。鸨母也在饭食里下过蒙汗药,楚狂照吃不误。他看似睡成死猪,可若是房里来了人,欲对其动手脚,他便闭着眼,突来一记兔子蹬鹰,将来人踢得半身不遂。鸨母大怒,不再予他吃食,他便乱啃蒲席,将草根捏成小小的一枚枚吹箭,用窗纸卷成吹筒,在房中乱放暗箭。凡有经行他房前的,总不免遭上一二箭。于是小厮们抖抖索索,在他威胁下只得给他送饭食。
鸨母怒极,拿这刺头没法子,又念及若伤了这厮性命,反倒折了自己本钱,不如待玉鸡卫前来再作打算的好。任这小子有通天的本事,难道还能逃出玉鸡卫的手掌心?遂不去理他,只好将他好吃好喝的慢慢养着。
只是园里的有些妓子尚不知情,时不时会往楚狂房中带客,这些客人无一不被痛揍一顿,被打得屁滚尿流。
而郑得利便是其中的一位。
这一夜,他被妓子诓入醉春园中,拐带进了楚狂的房间。楚狂待他一入屋,便猛扑过来,锁了他手脚,将其身上藏着的木工斧夺走。夺罢了,还赏了他一记拳头。
郑得利当即被打得四仰八叉,眼冒金星,昏黑的视界里隐约看见一个影子立在身前,正阴冷地笑。
楚狂看了看手里那柄木工斧,夸张地感叹道:“你小子上窑子还带这玩意儿,感情不是来嫖,是来杀人的!”
这话倒鬼使神差地戳中了郑得利的心事,他当即惊恐万状,两股战战,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啊?你还真是来杀人的啊?”楚狂眯起了两眼。“想杀谁?”
郑得利自知失言,赶紧抿住了嘴巴。
“没事,你说罢,我又不是和鸨儿一伙的。倒不如说,我还谢你带了这物件来呢。”楚狂说,挥了挥手上的木工斧,他忽而一使力,手上青筋暴起,狠劈向脚上的链子,只听得铛啷啷几声脆响,那铁链竟被劈碎作几段。
郑得利看得瞠目结舌,一柄小小的斧头竟能在此人手里凌厉如神兵宝剑?他忽而心惊胆颤。
然而想起小凤的愀然垂泣的面庞,他再按捺不住心头悲愤,嗫嚅道:“我来这里……是想杀陶家的公子。”
“为什么?”
郑得利像被蝎子蛰了一般,浑身一颤,抬眼看向楚狂。楚狂耸了耸肩,“杀人总要缘由罢,你慢慢说,我听着。”
于是郑得利深吸几口气,终于再憋不住心中怨怼,启了话匣子,将那昔日被陶少爷欺侮之事、小凤被其玷污之事一箍脑地向楚狂全盘托出。
楚狂听罢他所述,无甚表情,抱着手道,“所以说,你今夜潜进醉春园,便是想找到那位贼驴吊陶少爷?”
“是……是。”
“那好,等会儿我替你出气,便算是答报你将斧子拿来的恩情了。不过我也要你替我做一事。”
“什么事?”
楚狂面色凝重了几分,“将你的衣裳换给我,我出去看看玉鸡卫在何处,我要去宰他。”
郑得利听他这样说,险些尿湿了下袴:“玉……玉鸡卫?”
“是。”
“你在想什么?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仙山卫!”郑得利总算嚷出声,“你不会是脑筋有问题罢,竟、竟想要……”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透过楚狂的乱发,僾然望见其脑门上的箭疤。乱发遮盖下的重瞳隐隐透出血色,凶狠之极。楚狂嘿嘿一笑,“不错,我就是脑筋有问题,心眼又似针尖儿一般小。玉鸡卫是我的老仇家了,而我有仇必报。统而言之,你别过问此事,乖乖将衣服扒给我便是。我要去杀人,穿着小唱的衣服只会被人阻在门外,平添麻烦,得穿点别的。”
说着,楚狂便伸手搡倒郑得利,骑跨上来撕他衣服。郑得利心慌至极,大叫:“等等,等等!”
“等什么?”楚狂斜眼看他。
“光天化日之下扒人衣裳,有辱斯文……”
“真是个迂脑袋,装什么烈妇?”楚狂用力扯他衣衫,“快脱下来给我!”
然而郑得利方才这叫嚷声颇大,引来了几位妓子。她们从廊上小步跑来,叩着槅扇道,“公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您没事罢?”
郑得利尴尬地住了口,眼见着她们将要将门闩抬起,心里一紧。楚狂看了看被自己劈断的铁链,若她们此时入房,会坏了自己谋玉鸡卫之命的好事,于是当机立断,从柜上拿起火折子,吹亮了点上桐油灯。
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描画在窗纸上,两人紧贴着,极尽暧昧之状。房内的郑得利和房外的妓子都怔住了,只见楚狂张口,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串旖旎浪声,听来便似房内两人正在云翻雨覆。
妓子们见那窗槅里的影子耸动,淫声浪语不绝,遂明白过来,嘻嘻笑道:“这是在办事儿呢。方才还推三拒四的,现在却干柴烈火起来了!”
有人道:“也不知今日来的是什么厉害客人,竟能降服那教鸨母头疼的刺儿头?”
又有人啐道:“甭管来的是什么人了,咱们也莫在这儿耽搁时辰,玉鸡卫大人将来,瓜子碟都未放好呢。快走罢!”
脚步声三三两两而去,郑得利松了口气,却旋即面红耳赤。楚狂停了春声,狰狞地笑了笑,说,“这下没人搅扰咱俩了罢?”
郑得利惊恐:“你……你要做甚?”
楚狂不接话茬,手脚利索,转睫间就将郑得利扒了个干净,只剩一条亵裤。他取下醉春园里小倌穿的白衫,换上郑得利的衣袴,叉腰笑道,“尺寸倒也正好,只是补丁多了些。喂,你先在这儿待着,我去去就来。”
他到妆台边,胡乱打开妆奁,取了些铅粉将脸扑白,又拿胭脂给自己画了一张大花脸,这才大摇大摆地出门去。可怜郑得利身上无衣,只能瞧着他横行霸道,嘴里叫着:
“喂,别走!你要去哪儿?”
“去替你杀人。”楚狂说着,猛一踢脚,靠暗劲震断门闩。“顺带为我自己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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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灯烛荧煌,彩襟大袖的女子们莲步移徙,轻歌曼舞。
长桌上摆满海味山珍,脆土酥、古楼子、牛乳蒸羊羔,件件鲜香扑鼻。
楚狂爬到了檐上,揭了瓦,悄悄往屋内看,只见席上坐一位黑衣老妇,虽银发皤然,却端劲矍铄,神色冷冷地坐在那儿,散发着逼人寒气。
连玉印卫也来了?楚狂心下一惊。玉印卫亦是仙山卫之一,虽位列第十,居仙山卫之末,可她的刀法臻于化境,乃一代宗师。
不过玉印卫在此倒不算得奇怪,因为蓬莱关内乃她镇守的辖地,其余几位仙山卫大多居于关外,少在蓬莱逗留。只玉鸡卫会常回此地,因为那老儿惦念着醉春园里的水灵小唱,时不时便爱来此泄火。
楚狂的目光落向长桌尽头,那里坐着一位白髯飘飘的老者。绣衣袒胸,目若虓虎,威如山岳。
那就是玉鸡卫,是他此生唯一的仇家,他的眼中钉、肉里刺。
而在玉鸡卫身后,一张骨弓正架于台上。那弓纹理细腻光滑,如羊脂美玉。楚狂认出那是一年前玉鸡卫在箕尾大漠时于自己手上夺去的弓。其名“繁弱”,是自己最爱的宝弓。
想必玉鸡卫亦对此弓爱不释手,将其作为一件战利品,时时带于身畔。
楚狂悄声盖回檐瓦,轻捷跃下。他穿过人流如稠的廊子,来到僻静之处。月光似银色的海水,漾满大地。他在月色里走着,脑子在飞速转动,要怎样才能混入席间,夺回繁弱弓,取玉鸡卫性命?
他的思绪忽而被打断,一阵欢笑声忽而自楼下传来,楚狂耳朵尖,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笑道:“陶公子好酒量!”
楚狂跳上阑干,用双足勾着寻杖,倒吊下去,一双眼往楼下的屋里望。此时正恰有风儿褰帘,他望见一张彩漆描金缮桌,桌边坐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妓子,正众星拱月地伴着一人吃酒。那人小眼拱鼻,一张脸被酒意烧红,一身锦地钉线绣衣,与郑得利描述得无异,这便是郑得利的仇家。
楚狂从头上解下一条束发用的牛皮筋条,缠在指间,又从口袋里掏出早搓好的泥丸,按在筋上,对准陶少爷。
他很有自信,这一弹出去,这恶棍不死也残,就当是给郑得利了却了报仇的心愿。
那泥丸正蓄势待发,楚狂忽觉脚踝一轻,竟是有人走到了勾阑边,将他拎起。
楚狂被打断,当即大怒,下意识地开口便骂:“你他娘的,你的眼是被驴入了么?提我起来作甚!”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下勾阑。那人放了手,冷声道。
“我瞧那驴是先入了你的嘴,不然怎吐得出这些脏字儿来?”
那人又接着道,“我看这里黑魆魆的一片,却有两条腿吊在这儿,怕是什么人寻短见,便先眼疾手快地提上来了。不想这人不感谢我,反倒大吐脏水。”
楚狂咬牙切齿,再欲唾骂,可当抬起头时,他忽而怔住了。他曾在过白草关时,于重伤昏沌之时见过此人,听过其自报的名号。这张脸令他谙熟,这是一位佩刀挂剑的缁衣青年,清峻英倜,似素雪渊冰。
这人是方惊愚。
是那个不久前刺伤自己、害自己只得夹尾而逃的捕头。
屋内灯火通明,舞姬们皓齿轻歌,蛮腰曼扭,如娇美春兰,在红氍毹上盘旋。
她们面上噙笑,脊背上却沁出细密冷汗,只因两道冰刃似的目光正在她们之间逡巡。
一位白发老者偃于水磨花梨木桌后,慢慢地吃着玉醑酒。良久,他徐徐开口。
“玉印卫呐,是老夫三番两次的来搅扰你了。蓬莱分明是你的辖地,你不会觉得老夫是在鸠占鹊巢罢?”
桌边的黑衣老妪淡漠地开口:“这话倒生分了,仙关之外苦寒,您在外镇守,替蓬莱解了不少困厄,蓬莱向来恭候您大驾。”
黑衣老妪是玉印卫,仙山卫中名列第十,刀法却独步天下。此时的她坐在桌畔,便似一柄入鞘的刀,气势沉静却锋利。
老者叹气:“不错,蓬莱之外是一片荒土,凶险四伏。也正因如此,当年白帝不惜耗资甚巨,也要从关外运回桃源石铸成天关,命阍人死守,为的便是不教关外风雪侵透蓬莱。可玉印卫,你也发觉了罢,八荒终究要变为冻土。”
“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凡人怎可左右天灾?我只得尽好本分,死守蓬莱,在此地抱存薪火。”
老人笑了,目光穿过层叠如云的舞姬,仿佛投向了往昔。他道:“你所言不虚,可蓬莱人虽如此作想,白帝却逆民意而行,因而他做了暴君。但先帝虽无美称,却注定会青史留名,老夫也想了许久,这究竟是为何。”
“为何?”
“因为那是白帝!他生来便是天纵的狂徒。玉印卫,你年纪尚浅,不曾躬逢其盛,识见过白帝的雄风华彩。八十一年前,他不过是冠了巾的年纪,丰姿俊朗,端严毕备,不顾举国之声,悍然出征。五位当世的仙山卫跪于镇海门前,欲借死谏令其止步。然而白帝抽出一刀,一挥阻断来路,其力断山隔海,天壤为之震怖,无人不敢拱服。那刀至今仍插于镇海门桃源石上,名为‘毗婆尸佛’。”
“为何叫‘毗婆尸佛’?”
“经籍有云:‘有佛出世,号毗婆尸佛,闻是佛名,永不堕恶道’。此刀以英山赤金所铸,熔炼龙骨,嵌珠鳖之目,传闻刚猛异常,能杀尽一切恶鬼。然而刀柄烫如火烧,连老朽都无法将其拔出。”玉鸡卫叹道,“可当年的白帝却能将其轻盈挥舞,便似是操着一双筷箸!”
老妪沉默了,连武艺跻峰造极的玉鸡卫都无法拔出白帝的毗婆尸佛刀,这柄刀与白帝一般,如今已成为了一个古旧的传说。蓬莱的繁盛之景也已然过去,与白帝的历史埋湮于尘烟中。
但她的脑海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很快流向舌尖,化作字句:
“天符卫……足下以为何如?”
此话一出,玉鸡卫的双目突而精光大放,目光如灼灼烈焰,射向老妇。
老妇平静地问:“天符卫可拔此刀否?”
天符卫!
这个名字似惊雷一般在玉鸡卫心头轰响。数十年了,他已太久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但此人曾如天上璨星,光焕宸翰。那是仙山卫里真正的翘楚,举世皆惊的天才,即便不服食“仙馔”,也拥有一手古昔莫二的剑术。史称昌意帝诛杀了十位仙山卫,实则并非如此,九位仙山卫早已转投昌意帝麾下,唯有天符卫伴着白帝一同出关,一路披荆斩棘,自始至终护卫帝辇,最后却身死溟海。
“若天符卫再世,约莫是可以的罢。”老人轻轻阖上双目,仿佛盖上了一段尘封的回忆,“仙山卫中,唯有此人可与白帝并肩。便是史官对先帝口诛笔伐,却也不得不认其与天符卫的过人勇毅。”
他接着道:
“史册中载:此二人出世,便似‘蛰龙鸣雷,山河气壮——地载灵毓,天纵骄狂!”
随着那高亢的念诵声迸发,灯火忽而一颤。
突然间,琵琶弦断,像有人瞬时掐灭了天地二仪间的一切声息,璈管歇了,席间落入一片死寂。
老人面色灰败:“只可惜呐,那已是往昔。天符卫身死,白帝也已山崩。”
老妇扭头向优伶们喝道:“怎的回事?为何止了奏乐?”
奏乐小伶慌忙跪地:“大人见谅,是妾落手重了些,不慎断了弦,扫了二位的兴,实是罪该万死!”
“不必奏乐了。”玉鸡卫道,“老夫已赏了一场好舞,又追忆了一回故人,今夜已心满意足。”他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一位舞姬。那舞姬高挑的个儿,俏脸涂脂,如日昃夕霞,着羽袖白衣。“你的舞甚好,似游龙惊凤。舞步尤然灵动,飘然欲仙。”
舞女赶忙插烛似的下拜,“得您青眼,实是小女子万世殊荣。”
玉鸡卫感叹:“虽说除却舞步外,其余之处略显青涩,可这样曼妙的舞姿,竟在这儿随意教人看了去,实是可惜。”
他微微颔首,便有龟奴跪进一只大珐琅盒,里头盛满黄金。玉鸡卫将黄金倾出,灿光泻满一地。
“把这些黄金予了鸨儿罢,这支舞往后便由老夫独享。”
舞女连忙叩头拜谢,不免得热泪盈眶。她生来便沦落烟花之地,终在今夜得以脱身,能在往后侍奉人中龙凤的玉鸡卫,她在今夜可谓一步登天。
“过来罢,让老夫好好瞧瞧你。”玉鸡卫招手,赐她坐席,于是舞女在众舞姬艳羡的目光里趋前。她屈膝坐下,裙裾下露出洁白如羊脂的脚踝。玉鸡卫没有打量她的容颜,却在看着那一双方才仍在踩出艳丽舞步的玉足。
他伸出糙厚而遒劲的大手,慢慢地抚摩着那一对纤足,像是检视,而无欲念。舞女面红耳赤,却不敢动弹。
突然间,屋中迸发出一阵凄厉之极的惨叫!
血花飞溅,一点猩红溅到了老人脸上。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宁静无澜,却狰狞如阿须罗。
玉鸡卫将一双断足捧起,放入大珐琅盒中。在他身下,舞女浑身染血,两足已断,断口可见白骨,正汩汩流着血。
老者微笑:“老夫将这支舞带走了,鸨儿不会有异议罢?”
“不……不会!”
舞姬们见了,一个个如坠冰窟,却不敢逃,刷地跪倒了一片。
“那便好。将这里扫净后你们便退下吧,老夫要同玉印卫及她的爱徒用膳了。”
龟奴们进来,轻手轻脚地将那舞女抬走,像抬走一件货品。在玉鸡卫眼里,这醉春园里无人不是货品,他只取用最好的一件,去芜存菁,便似他从舞女身上取下一双美足来一般。
舞姬们面无人色地退下,自始至终,那黑衣老妇都冷冰冰地坐着,对玉鸡卫的暴行熟视无睹,宛若雕像。
玉鸡卫端详着盒中那对染血的纤足,满意地点头。良久,他忽而出声:
“玉印卫,老夫方才虽说白帝不再,过往已成遥不可及的传说。然而你驻守蓬莱这些年,应是见过些良才美玉罢?”
“见倒是见过的,只可惜他们皆未事雕琢。”
“呵呵,想必今夜来的人便是这璞玉中最好的一块,你收留的这位爱徒叫什么名字?”
老妇闭着眼,掷地有声:“他叫方惊愚,琅玕卫之子。年弱时,他弃家门而出,流落街头,如丧家之犬,是我将其收入门下,授他以刀术。”
老人的眼亮起来了,似两点荧然的幽火。他想起那个在白草关外持刀胁迫他的缁衣青年,与玉印卫如出一辙的清寥,目光凛冽如霜风。
“噢,方惊愚!”他哈哈大笑,“是叫这个名字!”
————
屋外,月光满庭。
一位缁衣青年站在廊上,面容冷峻。
方惊愚看着眼前的人影,疑窦如海波般在心头拍击。
他今夜是应玉印卫之邀而来,因为他是玉印卫的亲传弟子。他在白草关守了十天半月,却未寻得分毫阎魔罗王的踪迹。此事教他意冷心灰,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又因刀剑被玉鸡卫徒手捏碎,回到城中后又大费银子打了一套剑,往后几月只能缩着肚子吃米糠,他已是心里沮颓,神倦体乏,师父却在此时约见他于烟花柳巷之处。方惊愚虽满心不喜,却不得不应这番酬酢而来。
而当他推开一众妓子的簇拥,好不容易挤上楼来时,他却见有人倒挂在勾阑上,似正在鬼鬼祟祟地图谋着某事。
于是他拎起了那人脚踝。方惊愚臂力甚强,做此事倒毫不在话下,可果不其然的遭了一顿臭骂。那被他提起来的人叫道:
“你他娘的,你的眼是被驴入了么?提我起来作甚!”
方惊愚说:“我瞧那驴是先入了你的嘴,不然怎吐得出这些脏字儿来?”
又说了一句话,“我看这儿黑魆魆的一片,却有两条腿吊在这里,怕是什么人寻短见,便先眼疾手快地提上来了。不想这人不感谢我,反倒大吐脏水。”
那人勃然大怒,翻身跳起来。方惊愚望见了一张大花脸,被铅粉和胭脂抹得红白相间,像一只年画里的小鬼。他插手问道:“你是谁?”
“你提老子起来,老子还没拿你是问呢!”那人叫嚣道,跺着脚,方惊愚却感到其目光在警戒而疏冷地打量着自己。他们曾打过照面么?
“我是捕吏,瞧你这行迹可疑的模样,正想逮你上公堂呢。”
那花脸人呵呵笑道:“捕吏!堂堂捕吏到青楼里尝鲜啦!你再同我扯皮拉筋,我便将你逛戏子房的事捅出去,说你腔子包不住一颗淫心,夜御十个相公!”
缁衣青年哼了一声,知道此人便是街巷里常见的泼皮无赖,爱对人纠缠不休。他又问:“你吊在那里作甚?”
“我做什么干你屁事?我在看小厮儿洗屁股呢!你挡着我赏臀了!”
听这人胡言乱语,方惊愚也不欲与其多话,扭头欲走。廊上有青衣女侍快步而来,恭敬地唤道:
“是方公子么?玉鸡卫与玉印卫两位大人正在厅中候着呢,您随我来。”
方惊愚点头,抬腿便走,谁知却被那花脸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方惊愚回头,冰冷地问。
花脸人道:“我改主意啦,男人屁股也没甚好看的,我想同你一起去看玉鸡卫和玉印卫,还想进屋去吃席。”
方惊愚的目光像刨刀一般将这人上下刮了一遍:“我见过你么?”
不知怎的,那人听了这话,浑身一僵,似被猫逮着的耗子。“没、没见过。”
楚狂心里打怵,那日他与方惊愚缠斗时刻意压着嗓儿,又遮着脸,现在也不知方惊愚是不是足够敏锐,看穿了自己的伪饰,知道自己便是那位臭名昭著的逃犯“阎摩罗王”。
但方惊愚似是没认出他来,只是道:“既没见过,不是我的熟人,我凭甚向仙山卫引荐你?天底下想见他们的人海了去了。”
花脸人狡辩:“实不相瞒,小的是今夜园里请来的戏班小唱儿,方才光顾着蹲茅厕,错过了入房的时机。这不,小的怕玉鸡卫大人怪罪,想借借您的光,免了责罚。”
方惊愚却道:“你哪里是要进去唱曲?你分明是要去杀人。”
楚狂浑身一颤,却见方惊愚神色静淡地摊开手,一柄木工斧躺在掌心。
于是楚狂猛地自身上摸去,却发觉原来系于腰后的木工斧已不翼而飞。
“你不是捕吏么?手脚这般油滑!”楚狂恼道。
方惊愚将木工斧用帕子包好,收入怀中,“是你毫不设防。”
他用力一挣,脱了楚狂的手掌,又喝令道:“算你走运,我今夜忙着应酬,还没空闲。你在这里乖乖站着,待我出来了再细细盘查你。”
“噢。”楚狂果真乖乖地杵在原处。
方惊愚向前走去,廊子尽头泄出一线金丝般的亮光。万字纹榆木门轻启,素馨香风迎面扑鼻。屋内灯烛荧荧,花梨木长桌后端坐着一位老者。
方惊愚眼皮一跳,那老者精神矍铄,正是昔日自己持刀威胁过的玉鸡卫。
玉鸡卫见了他,哈哈大笑,声音像长鼓,訇然震鸣:
“来者何人?”
“仙山吏方惊愚。”他不卑不亢地答道。
玉鸡卫却摇了摇头,“不,老夫不是在问你,而是在问你身后的人。”
缁衣青年心中一颤,他的眼前忽而闪过一线寒光。有人不知何时已潜伏至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抽出了他的佩剑,剑刃不及瞑目,已然架上他的脖颈。
方惊愚微微侧头,余光瞥见了一张大花脸,是方才自己在廊上碰见的那人。
“卑鄙无耻!”方惊愚低声骂道。那人果真不是什么小唱,而是别有用心的刺客。
那花脸人嘻嘻笑着回敬道:“是你毫不设防。”
此时玉鸡卫又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楚狂自黑暗里持剑而出,他挟持着方惊愚,脸上红白相间,涂抹得滑稽怪诞,笑得如同恶鬼。
“也不是什么人,不过是你的老仇家——”
他邪狞地道。
“一个要在今夜杀你的人!”
第8章 横空一指
说这迟那时快,楚狂猛地从手里撒出一把从香炉里抓出的香灰,扑灭屋中鱼脂烛。光黯淡下去,满室黑影如妖魔走兽般乱舞。玉鸡卫坐在桌后,却一丝不乱,他低沉发笑,有若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