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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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人汗出如浆,在一旁讪笑道:“这、这是一位不听咱们管教的逃奴,性子劣了些,三番二次抗命。咱们不得已,方才对他上了些刑。别看他伤得似重,其实不过仅些皮肉伤,过几日便好……”
“那为何用蒲席裹了他,将他藏身此地?”
“唉,这不是怕污了诸位大人的眼么?他若是待在下层,那血会污了车板,同與隶们闷在一块儿,定准会发臭,又易生疫病!”质人冷汗涔涔,讨好地笑道。
方惊愚闷声不响,将那人翻过身来。他想起先前他与“阎魔罗王”的几度交锋,只要看看此人肩头是否有剑创,就能辨别这人是否是自己要找的那个魔头。
他用刀鞘挑开这人衣襟,却眼瞳一缩。胸前被马箠留下的伤口纵横,肩头皮肉几近被打烂,看不出是否留有剑创。那质人打着颤,还欲开口,缁衣青年却已站起身,清清冷冷地问道:
“你们这一车奴仆要多少钱?”
“什、什么?”
方惊愚道:“我来出钱,将你们这一车與隶买下来。”
與隶们迟钝的眼里忽而泛出蒙蒙亮的光,他们面面相觑。一旁看着的白草关门吏们皆暗自苦笑,方惊愚这小子又善心大作了。瞧他那一叠叠补丁的披风,便知这厮手里从无余俸,微薄的薪俸都拿去办了善事。
“大人,这、这可是玉鸡卫大人要的‘走肉’,他老人家不日便至,醉春园正愁烦没人伺候他呢!”
“玉鸡卫又如何?”方惊愚冷冷道,“哪怕是十位仙山卫齐来,我也不惧。”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而自身后响起,宛若惊雷。
“噢,是么?真是后生可畏!”
刹那间,方惊愚浑身狂震,如遭晴空霹雳,回过头去,却见一位老者正遥遥走来。
那老者身长九尺,熊肩虎背,蜂目豺声,阴影洒下来,身影重如山岳。他着金紵丝衣,衣上有五彩雉纹,腰间系一乳白玉佩,大目尖喙,是一只玉鸡。在他身后,虎贲连绵,雪尘大起。
顷刻间,一种可怖的冱冻仿佛笼罩了白草关。所有门吏与过关行人像被打折了膝盖,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颤声高呼:
“恭迎玉鸡卫!”
风雪蔽日,一片肃杀。在一片死寂里,玉鸡卫犹如楔桩,巍然削挺。无数脊背弯拱在他脚边,他迈步走来,步声沉稳撼地,似铿鍧钟鼓。
这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山卫。众人觳觫着,将额深深埋入雪里。
然而此时除却玉鸡卫之外,仍有一人昂首挺立,身姿如凌霜修竹。
玉鸡卫缓步走来,沟壑遍布的脸庞上嵌着一双熛火似的厉眼。老人看向那持刀而立的缁衣青年,年岁尚轻,着一件补裰过数回的单薄披风,足见其贫窭。然而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如蛰伏的虎狼。
玉鸡卫笑了。
“小兄弟,老夫听你口气颇大,心气甚高,是个难遇之才。”他开口,回声震得石壁嗡嗡作响。“不知你姓甚名甚?高就何处?”
“在下方惊愚,不过一介嵎夷捕吏。”
质人躬身打颤,伏在雪地里咬牙切齿。他没想到那小子品级低微,还这般傲气昂然,敢诈谖自己!
“姓方?”玉鸡卫眯眼,“琅玕卫方怀贤是你什么人?”
“曾是家父,如今不是了。”
“呵呵,不榖昔年曾造访方府,知晓琅玕卫犯下大过,引咎而退,家下却有一子乃不世出之英才,后来那儿曹弃家而去。那莫非就是你么?”
“约莫正是在下。”
“而这位英才如今欲截老夫要的人,是怎地一回事?”
脚边跪落的人群皆屏住了呼吸。玉鸡卫口气虽听似亲和,却威压十足,而这青年不过是寻常视之,从容裕如。一问一答,好似交戟来回。
方惊愚沉默片刻,开口道:“敢问大人,您需这些奴隶,究竟是为何事?”
“也不为什么,不过是要他们来做垫脚的凳儿,可观玩的瓶儿。”老者抚着须,若有所思,忽而阴沉沉一笑,“还有,可骑坐的椅儿。”
方惊愚心中一凉,余光瞥向那群抖抖索索的與隶。他方才看过,这些“走肉”面庞虽脏污,却生得眉眼清秀。他也曾听闻,玉鸡卫好男风,府上嬖童百人,是个色中饿鬼。
他沉默着,却忽觉脸上一凉,不知何时,玉鸡卫粗砺的指腹已似蛇一般爬到了他的颊上。
“方小公子,你这张脸也生得颇不错,像老夫的一位故人,”玉鸡卫低低笑道,眼里射出贪婪的光,“也甚合老夫的意。”
一阵恶寒攀上方惊愚的脊背,他不着痕迹地偏头避开,揖道:“多谢大人抬爱,惊愚虽薪小禄薄,却仍能苟延此命,尚不必往府上谋差。”
老人哈哈大笑,却未放手。“那方小公子又如何作想?你将这些‘走肉’买下,莫非也是要拿去暖床么?”
“不。”方惊愚冰冷地道,“我会放他们走。”
“走?蓬莱风雪交争,天寒地冻,你放他们走,他们能在何处乞得身衣口食?”
“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为家?宁做冻死骨,强似笼中雀。”
玉鸡卫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风雪里,缁衣青年依旧神色平静无澜。
片刻后,老人敛了笑意。“不,老夫不会放他们走,即便你出价黄金万镒也绝不成。你知道为何么?”
方惊愚冷视着他。
“因为老夫已跻峰造极,何必再听你这蚁虫的喁喁细语?方小公子,再努力挣扎罢,等你的剑术超群绝伦,可与老夫并肩之时,届时我可倾听你的要求。”玉鸡卫背过身,步伐仿佛能撼天动地,“但在此之前,你所说之话,老夫全无兴致去听。”
“那在下若能在此地取您性命,您就会有兴致了么?”青年说。
玉鸡卫忽而双目圆睁,他感到了一股尖锐的杀气,顷刻间向他的后脑刺来。在他身后,方惊愚霜刃脱鞘,寒光猛厉而出,锋刃架在他脑后,只消轻轻一按便能破皮见血。
老人笑了。真是愚不可及的年轻人,为了一群素不相识的奴隶,竟敢对名震海宇的仙山卫动手么?
他并未回头,而是迈开了步子,声音喑哑低沉。
“取老夫性命?你还太嫩了。”
方惊愚一愣,眼看着玉鸡卫一步步远离他的剑锋,从容镇定。随着足音响起,他手里举着的符禹铁短剑上忽而漫开细密裂纹,四分五裂,化作齑粉。
与此同时,他腰间所挂的嵌钢长刀忽而爆出一声裂响,连刀带鞘支离破碎。
锦衣老人举起手,方惊愚惊见其指间拈着一枚钢片,那是长刀的碎片。玉鸡卫虽未回首,可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徒手捏碎了他的刀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惊遽感袭上方惊愚心头。玉鸡卫呵呵发笑:“老夫别无他长,只有气力算得不赖。方小公子,是你小看老夫了。”
老人抬腿离开,舆隶们被重新赶上骡车,虎贲随着他行进,如拱卫明月的众星。他的声音飘荡在朔风里:
“毕竟,就连那位大名鼎鼎的‘阎摩罗王’……”
“……也曾不过是老夫府上的一介阶下囚。”
————
楚狂在做噩梦。
他的梦是黑红相间的,黑的是落在肌肤上的火炭,红的是翻卷的血肉。他看到过去的自己匍匐于一位威严老者的脚底,像一条饱遭蹂躏的弃犬。厮役手持火印,毫不留情地揪着他的发丝,迫他伸直颈子,滚烫的铁印落了下来,在他颈后留下耻辱的奴印。
他在马棚里见过仙山卫养的好马,匹匹四蹄端健,臀上盖着漂亮的梅花火印,可落在身上的烙印却是犬纹。他尚不如仙山卫府中的畜牲。
有人对他喊道:“跪下,贱隶!”
接着便是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笞打,每一鞭都仿佛要将他自背后剖开。他惨叫着向前爬去,扑到地牢的小窗前,抓住铁栏。窗外是大丛大丛的赤箭花海,艳丽无方,像一片云霞,一直盛开至天际。赤箭花海的尽头是漆黑的溟海,越过溟海,那里有他一直奢望而不可得的自由。
他想逃离仙山这个囚笼,这是他一辈子的愿望,之死靡它。
噩梦如潮水般退去,楚狂一睁眼,发现自己再度身陷囹圄。
他发觉自己正躺在锦缛之间,四周敞阔,是间大房子。几个青衣仆侍在旁替他包扎伤口,穿戴衣物,一些戴莲花冠、着莲瓣葛缁裙的道姑在门口张望,掩着口吃吃发笑。
楚狂头昏脑胀,先摊开手脚,作个“大”字,慵懒地开口道,“我这是死了又活了,投胎到了大户人家?还是被哪个富家千金包养了,做她面首,锦帐风流?”
那些女子们见他醒转,笑得更欢:
“都不是呀,是你被卖到青楼里了!”

仙山玉鸡卫无日将至,醉春园里热闹得宛若正月。
一盏盏纱灯挂进廊庑,将园里映得如同白昼。红倌们穿上广袖长裙,欢歌曼舞,仿若扑飞胡蝶。
醉春园可谓花街柳巷的个中翘楚,楼馆临闹市而立,明廊曲槛,珠翠填咽。其间既有艳丽女伶,亦有清秀小唱,执彩而舞,笙歌杂逻,是搢绅戚畹们的销金窟。
那玉鸡卫又是仙山卫里的大人物,一口气儿吹度过来都能教蓬莱抖三抖。故而妓子们个个搽脂抹粉,盛装打扮,唯恐污了玉鸡卫的眼,在园里落个凄冷下场。
然而纵使群芳如何争奇斗艳,园中却有一人兴致寥寥。日上三竿,这人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口角流涎。
白晃晃的日光烘烫了廊庑,小厮敲着铃走过来,推开槅扇,将盛着粥饭的木托端进来,唤道:“公子,用早膳了。”
这小厮话音方落,却见眼前忽闪过一道阴影。方才那还如烂泥般倒在榻上的人突而像张翼大蝠,敏捷地跳起身,扑向他。小厮吓了一跳,手上没把稳,木托掉了下来,然而粥饭却未翻倒在地,原是那人影伸出两手,稳稳当当地将两只碗接在手里,嘴巴一张,把一只从碗里飞出的咸蛋咬在嘴里,不住嚼动。
仔细一瞧,那是个不事边幅的青年,头蓬衣乱,松松披着素绢衣,乱发下只露出一只左眼,目光慵懒而颓丧,如一片死灰。小厮有些头疼,这人是前些日子卖进园里来的相公,脸巴子虽生得好看,却怪僻难近,也不知鸨母是瞧中了其哪一点。
他回忆起这青年方被捉到楼里来的模样,被破蒲席卷着,浑身是伤,血溻湿了桐油板。他也替这人包扎过,看到了这青年的一副虎豹似的矫健却精瘦的身躯,还有其上斑斑驳驳、密如星点的伤痕。
想到这处,小厮心里却软下来了。兴许这也是个可怜人家,身上的伤不知是被哪户火燥的大老爷打出来的。
他正低身捡着木托,却听那人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声:
“多谢。”
“你会说话?”小厮惊奇地抬头,问。
“他娘的,我只是疯子,不是哑巴。”那人道,低头呼噜呼噜喝起了稀粥,也不用筷子,用手抓着腌紫花菘吃。他吃得急,白粥粘在鼻尖上,像一只饿犬。
小厮看得好奇,索性坐下来靠近他。阳光像金屑,细细碎碎地洒在他的眉眼间,更衬得其明艳动人。小厮叩问:
“你叫什么名字?”
“楚狂。”
“啊呀呀,这名儿不好。”小厮慌忙摆手,“太傲气了,常来楼里的老爷们不喜欢,鸨母没替你新取一个?叫凤儿、莲儿甚的。”
楚狂斜了他一眼,将粥喝罢。舌头如抹布似的,在碗底旋了几旋,将碗舐得明镜也似。
小厮又大着胆子问:“你以前是哪儿的人?”
“不记得了。”
“我瞧鸨母颇看重你,你身上又有伤,你不会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逃奴罢!”
楚狂转着脑袋,想了想自己那段惨无天日的过往,惜字如金地道,“算是。”
小厮满意地点点头,满足于自己的揣猜。此人约莫是个被东家打杀的厮役,走投无路,方才到这地来做些皮肉生意。因是富厚人家出来的下仆,大抵身价也不错。不过在花柳巷子之中,醉春园也算得个上等来处,不少私窠子沦落在外,风餐露宿,醉春园于他们而言便似天上宫阁。
“那……你今年几岁了?”小厮又好奇地问。
“记不清了,大抵已过了弱冠罢。”
“那有些齿长了!这园里的公子还是十三四岁的多,过了加冠之岁,身形长开,添了髭须,恩客老爷便瞧不上了。”小厮打量着楚狂,道,“不过你脸蛋生得年弱,咱们园里要接的那位贵客也爱你这样手脚结实的,你倒不愁失落了饭碗。”
楚狂将菘菜抓着吃完了,又叼着碗将酱汁一滴不剩地吃净,才鼓着腮帮子问道:“贵客?”
“是呀,那可是哪怕在仙山卫里也能排上第二的大人物——”小厮欢欣地道,脸红得似害了病,“玉鸡卫大人!”
楚狂嘴里叼着的碗忽而掉下来了,碎瓷像烟花绽裂了一地。
众所周知,仙山卫现有十位,镇守蓬莱等五座仙山。先皇白帝乃一位暴君,横征暴敛,穷兵黩武。白帝曾于镇海门鸣鼓出征,可却探得蓬莱之外风雪大盛,疠疫横行。于是白帝在镇海门外设下重重仙关,班师回朝后颁布禁令,命令除却派驻于外的十位仙山卫之外,天下黔首皆不可出蓬莱。
而这十位仙山卫曾得先帝赏镇国宝玉十枚,那宝玉分别名唤天符、玉鸡、谷璧、白环、碧宝、如意、靺鞨、琅玕、玉玦、玉印,后来这宝玉的名儿也成了这十位仙山卫的别名。由于白帝无道,民愤如潮,其弟弑君践阼,却将这名号延续了下来,择勇毅者任之。时至今日,仙山卫仍是天下最朅勇之人方可抵达的顶巅。
玉鸡卫便是这仙山卫里的魁首,在他之上本有一位“天符卫”,是曾随先帝出征的重臣,可早已身死溟海。故而玉鸡卫这老儿倒成了仙山卫的渠魁,权伸万人之上。
那老人有一双铁掌,刀枪不惧,水火不侵,能轻易扭碎人头颈,折断人肢躯。传闻他力大无穷,可徒手搬山改道。又传闻他阳气极盛,可夜御十数人,男女不忌,自他床榻上滚下来的红倌多半会折去半条命。因而这老儿颇爱年轻体健的男子,至少他们被睡一夜尚不会被夺去性命。
楚狂曾在他府上当一条低贱的家犬,对此人的秉性甚是谙熟。
也正因如此,他明白这老人有多可怖。玉鸡卫是在他心头一抹挥之不去的梦魇,在他心上刻下了累累疮疤。
“带我去见他!”楚狂忽而改了先前那漫不经心的神色,龇起银牙,眼锋凶恶地掠过那小厮的脸庞。
他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被卖进了花街柳巷,可这还不算,卖他的人看到了他颈后的玉鸡卫的奴印,竟欲将他送回老东家手里,讨玉鸡卫欢心。
小厮被他的怒意吓了一跳,腿脚筛糠似的抖抖索索,“玉鸡卫大人还未光临敝园呢!”
“他还未到,那我便去找他。”楚狂腾地站起,煞气盈天,用脚尖踢了踢小厮,“喂,他在哪里,给我带路。”
可他未走得几步,忽而被绊倒了。垂头一看,方才发觉脚踝上缚了一条铁链子。
小厮爬起来,仆了仆衣上的尘灰,笑容里略带几分阴险,“公子,鸨母可是花了大价钱将你买下来的,她瞧中了你,欲投玉鸡卫大人所好,将你献予他,怎会轻易放你出笼?”
楚狂用力扯了一会儿铁链,发觉确是挣不开,遂翻着白眼,一屁股坐下,“为什么是我?寻个脑筋正常的人去不好么?”
“因为你身板结实,是玉鸡卫大人好的那口。何况他老人家来园里一次,便要折上不少咱们这里的姑娘、公子,咱们这里的人手短极啦!”小厮虽隐隐瞧出他的疯癫,却也不放心上,嘿嘿笑道。“不过嘛,你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也不打紧,鸨母说了,让你在这儿接上几个客,倒也懂得人事了,到时再让你去伏侍玉鸡卫大人。”
楚狂反而笑了,神色阴鸷,仿佛一匹恶狼。“这么说,我能见到他,是罢?”
“是啊。”
“那还等什么?既然要我接客,便赶快把人撵过来。”
楚狂翻身倒在榻上,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地挥着手道:
“我赶着见玉鸡卫那老儿呢。”
————
半月后,灵砂巷里。
虽是深冬,这狭里头尾却人烟辐凑,荷酒贩鬻的挑夫往来不绝。然而正在这巷里,几个人影缠斗作一团,打得热火朝天。
一枚拳头狠狠砸在一位文弱书生的脸上,那人摔了出去,像一只轱辘般在地上转了几圈。
打他的人是一个生得膀阔腰圆的小少爷,着一件锦地钉线绣衣,小眼拱鼻,脸生得似乱犁过的田。那小少爷从书生怀里摸出一只小钱囊,打开一看,便啐了他一口,“只这些钱?入你娘的,我先前不是与你说了,要你带够钱来么?你不带来,老子今日怎么去打茶围?”
书生畏畏缩缩地爬起来,他身上虽着一件成色好的花卉纹绢衣,背后却叠着一个个补丁。他叫郑得利,是郑家老幺,郑家世代皆在蓬莱天文院里吃朝俸,他爹本是蓬莱天文院提点,可因观天编历时出了差错被贬,郑家的地位一落千丈,他也跟着受了牵连,遭人白眼。
而眼前那夺他银钱的小少爷是陶家的公子,仗着世代簪缨,家中乃高门望户,拿他作狗踢打使唤。
“我……我家里的余银不多,日子过得拘谨,实是没什么钱了……”郑得利口吃着说。
“没钱不会去挣么?”陶少爷狞笑,竖毛豪猪一般,“去破墙后脱净衣衫,被丐子攮一次屁股,还能挣七文钱!”
郑得利挣扎着想爬起来,陶少爷两条粗眉一挑,猛踢向他膝头,教郑得利摔了个狗啃泥。“我叫你起来了么?拿个破钵碗讨够了本少爷用的赛茶钱再爬起来罢,怂蛋,孬种!”
陶少爷的伴当上前,鞋履雨点似的落在郑得利身上。郑得利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张脸绘遍沙绿石脂似的,五颜六色。
待陶少爷走了,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趿拉着步子回寓。
一壁走,郑得利一壁咬着牙,不让眼泪留下来,他的性子软得似水,不爱与人纷争,反倒成了被街中恶棍们欺侮的一块肥肉。
忍一忍就好了。他对自己说。至今为止,他都是这样过来的。
走回郑府,他看到一个身影倚在掉漆的金柱门边,抽搭搭地哭泣,身子颤抖着,像风里的枯叶。
郑得利快步走过去,却发觉那是府中的女使小凤。
“小凤,你怎在这儿?”
小凤抬起脸来,那明珠似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涟涟水雾,白皙的脸盘儿上爬满泪痕,郑得利才惊见她衣衫不整。
“公子!”小凤一下忍不住,掩面大哭,“今儿早些时候,我去街里买些针线,正撞见陶家少爷。他们拖我入轿里,到了一个僻静地里糟蹋了我!”
郑得利如遭五雷轰顶。
府里的仆婢不多,小凤自小伴他到大,像他的亲姊姊。小时候,他深夜挑灯习字,频频打睡眼,小凤便静静地坐在一旁描花刺绣;他不慎跌碎了一只爹最爱的斗彩梅瓶,小凤替他顶了错,被挞百鞭,落下一身疮疤。他与小凤同笑同悲,陶少爷欺侮他便罢了,如今却将手伸向了小凤。
小凤哭着,捋起衣袖,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郑得利被其上的伤痕攫去了眼神。只见那臂上除却一道道手指紧攥留下的青紫外,还有密密麻麻的淌血的小洞,那是用绣花针扎出来的。
忽然间,身上的疼痛消失了。郑得利的心像烧旺的炉膛,包藏着熊熊烈火。
陶少爷先前对他的讥嘲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孬种!”
他被踢踹过无数回,却没有一回如现今一般暴怒。即便是软如棉花条子的他,此时也被蹭出了火花。
郑得利快步走进院子里,先给小凤取了些伤药敷上。他爱看闲书——尤是医书,有些一鳞半爪的心得。长工正在后厨里凿一张长凳的榫眼,他走过去,从地上拾起木工斧,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公子,你、你去哪里,要做什么?”小凤见他双目络满红丝网,害怕地问。
郑得利道:“……我去杀人!”
胸里的怒火似添了柴薪,越烧越旺。他昂首阔步地向街市走去,似一个要去复仇的英雄。然而那勇意涨得快,退得也快,才走到街口,他又变回了一个孬种。
他握着那木工斧,忽如握着一枚滚烫烙铁。他孤仃仃一个人,能打得伴当如云的陶少爷么?人家身强体健,自己和其相比,简直像一副细骨头架子。更何况,若他真干出了杀人这等事,家中岂不是会雪上加霜?
犹豫像无形的藤蔓爬上心头,缠住他的两脚。郑得利想起陶少爷说过今日要去打茶围,约莫是去了醉春园。可他的双脚却未迈向醉春园,而是犹豫着转了道,去了清源巷。
他走到巷里,寻到了一间低矮小院,两扇木门比他家破败得更甚,摇摇欲坠,仿佛撑不起落在上面的尘土。糊窗的毛头纸破了几个洞,用茅草勉强填塞着。郑得利叩了叩门,高声叫道:
“方惊愚!”
院内没有响动,郑得利的心也渐渐灰败下去。方惊愚是与他结纳多年的旧友,虽总冷冰冰的一张脸,却仗义执言,如今更是做了一位仙山吏。他此刻来这里寻方惊愚,便是想教这故交给他打一打气,可如今此人不在,郑得利的心上似被猛泼一盆冷水。
“方惊愚!惊愚……你在么?”
木门突而吱呀一声,被猛然推开,一个红衣少女站在门洞里,杏脸逞娇,抱手喝道:
“他不在!咱们家没银子,快滚!”
郑得利愣住了,方才看出那红衣少女是小椒,一个借住在惊愚家的女孩儿。小椒也认出了他,脸色放缓了些,却依然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我还以为是收债的呢,怎么,是没蛋子郑少爷呀,你找锯嘴葫芦作甚?”
“我……我想同他说些话……”
“哼,他被师父叫去花天酒地啦!”小椒撅嘴道,“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改日再光临大驾罢。”
说着,她砰的一声将门页关上,教郑得利吃了一口灰。
救星没了,郑得利垂头落颈地走出清源巷。
他踅在街上,拎着木工斧,也不知自己往何处去。想到小凤的泪眼,他义愤填膺,可真要去杀人么?自己单枪匹马,真能打得过陶公子那一伙人么?他心里像有千百根针在扎,高悬不定。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巷口,随着人潮漂流到了乌臼胡同里。这里四处楼宇轩昂,娼寮林立。涂脂抹粉的妓子们娉娉袅袅,倚门调笑。郑得利吓得想逃,却撞进一人怀里。
那人是个袨服女子,戴角巾,显是一位妓子。她热情似火,唤他道:“小少爷,莫要在外面盘桓了,入来坐坐呀!”
郑得利的头摇得像货郎鼓,慌忙道,“不,不……”然而那女子的纤指已然在他胸口乱摸起来了。她摸中了方才郑得利用布绢包起、胡乱塞进衣里的木工斧,只觉是件硬物,便笑道,“小少爷好情致,竟预备了只角先生来,咱们一块儿来耍耍呀。”说着,便连带搡地将郑得利带进院里。
郑得利面红耳赤,几番想逃,却被那女子紧紧攥着腕节。随着她穿过几层月洞门,只见得眼前豁然开朗,碧瓦亭台,流丹飞阁,华美无方。原来这是醉春园的暗道,吃腿儿饭的姐子揽到客后便会经此带客入园。
纱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密如繁星。郑得利稀里糊涂地被那妓子搡进廊上。恍惚间他想起陶少爷今夜也是要到这里打茶围的,他倒是阴差阳错地来对了地儿。
一伙妆扮艳丽的倡优彩云似的飘过来,笑声宛若银铃。那妓子见了她们,笑道:“我带了个生客来,园里还有哪间空闲的?”
倡优中的一位笑骂道:“玉鸡卫大人要来了,你还得闲出外勾人!还有,鸨母说你弹唱工夫甚好,得去候着场子,你是接不了这位贵客了!”说着,用眼神瞟了瞟郑得利。
郑得利反倒松了一口气,从妓子怀抱里挣脱出来,慌乱摆手道:“你们既没空,不接我也行的。”为防她们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他还补上一句,“何况,我有断袖之癖,不爱近女色,姊姊们莫要勉强了。”
那妓子吃了一惊,却依然伸手来揪他,“原来小少爷好走旱路,是我看走眼啦。不过不打紧,这园里也养了好些细皮嫩肉的相公,您先不忙走!”
郑得利已隐隐猜到了这里是蓬莱最大的欢场醉春园,暗骂自己说话卤莽,被人轻易赚入套中。
倡优们迎顺道:“是呀,听说园里新来了一位小相公,鸨儿叮嘱了要多给他揽些生意,好磨磨他性子。他头脸也漂亮,不如今夜让他服侍这位少爷。”
妓子吃吃笑道,“姊姊们说得有理。”
郑得利正懵头懵脑,只一会的工夫,便被那妓子热情地推进一间房里。那女子还从外将门闩上了,在门外格格笑道:“小少爷,您要什么物件,里头皆已摆有。人也在里头了,您慢慢来。”
说罢这话,她便袅袅婷婷地走了。郑得利用力捶了捶门,急切喝道:“等等,我不和你们做生意,你别走!”然而门页里头似包了铁,纹丝不动。
那妓子急着揽客,却有一事不晓,那房里的相公凶暴粗卤,只半月的光景,便打折了十六个恩客的骨头,休说破了其身子,大多人都没法踏近其五步之内。
房里并未点灯,一片漆黑。郑得利背过身来,靠着门页脱力地坐下。他只是想到醉春园里寻玷污小凤的陶少爷报仇,如今虽是入了园,可又要如何出这房门?他头昏脑涨,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清风忽起,帷簾微动。酴醾馥香袭人,教郑得利昏头搭脑。黑暗里像有气息接近,他吓了一跳,突然间,他忽觉身上一重,像有一只黑影扑到了身上。
那影子迅捷无伦,快如闪电,郑得利感到自己四肢被一对臂膀和一双腿紧紧锁住,骨头咯咯吱吱作响,又麻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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