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何要救我?你既是无恶不作的‘阎摩罗王’,为何要在那自称‘山魈’的杀人魔手下救我性命?”
“我不是在救你。我只是觉得……”“阎摩罗王”哑着嗓子,道,“这样好玩儿。”
方惊愚哑口无言,楚狂接着道:
“我行过那里,出于顽心放了一箭,不想那人长了眼,竟拿脑门去接箭,不幸一命呜呼。”
他又狡恶一笑,“捕头大人,这就是我的口词了,你问完了么?”
这话像一点火苗,兀然蹿入方惊愚的心。此人不是因慈愍而救他性命,不过是借机杀人取乐!方惊愚攥拳,低喝道:“休要胡说八道!”言讫发力一击。“阎摩罗王”闪身避过,却被仍被擦中胸腹,痛苦呻吟。
手上忽而传来一点湿腻感,缁衣青年松拳,却见掌心一片猩红。
“你受伤了?”方惊愚抬眼望向“阎摩罗王”,却见其衫子里露出一段被血浸红的绢布。他忽而想起那独眼男人说过,“阎摩罗王”一年前于箕尾大漠销声匿迹。那时他虽以箭取头项一目,却也在与仙山卫周旋时受了好些伤。如今看来,确是重伤。
“阎摩罗王”咬着牙关。这伤是他与仙山卫中排行第二位的玉鸡卫交锋时落下的,久久未好。先前开弓时伤口开裂,如今这一缠斗又教他伤重更甚。所幸血浸染了身上的青布衫子,教方惊愚看不出他就是曾在吉顺客栈与自己打过照面的乞儿。
然而方惊愚却瞧得出他的劣态,抽出刀剑,疾趋而上,“阎摩罗王”以弓背格挡。
两人滚作一堆,“阎摩罗王”忽而将手指往身上探去,方惊愚惊愕地看见他的五指插进了自己的伤口,握了一把血。
“是,伤了又怎样?”“阎摩罗王”龇牙咧嘴地冷笑。“即便只用一根小手指头儿,我也依然能按死你!”
“阎摩罗王”仿佛感觉不到痛,猛地将那自伤口里攥的那把血泼向方惊愚的两眼。缁衣青年一惊,偏头闪避。正在此时,“阎摩罗王”忽张口一咬,尖利的犬齿狠狠箝上了方惊愚的手腕。
方惊愚吃痛,即便隔着皮腕套,他也几乎被咬穿了腕节。那人齿上力道惊人,创口鲜血四溢,深可见骨。
真是条疯狗!
片刻厮打后,缁衣青年猛地翻身,负痛将刀架于他脖颈之上。
“束手就擒罢,‘阎摩罗王’。”方惊愚垂睫,面庞微微沁汗,如覆铅霜。
楚狂喘息着,慢慢松开他腕节,口角仍流着血沫:“官爷,我既救你一命,你没考虑过放我一马么?”
“救我性命,我有负于你。可你罪恶昭彰,更有负于天下。于情于理,都应加以牢槛之罪。”方惊愚冷声道。
“阎摩罗王”开始发笑,方惊愚一颤,他从毡布隙里看见了一只不屈的眼,如蛰伏的馁虎,哪怕深陷囚槛,爪牙仍未钝。
“要关我入笼?还早着呢,捕头大人。”
“阎摩罗王”恶狠狠地道。
方惊愚心中忽而一颤,就在此时,“阎摩罗王”突然伸手紧握刀锋,任血蛇在刃面上流淌,硬是从颈边挪开。缁衣青年倒抽一口气,拔剑刺向他,“阎摩罗王”却硬用手掌接了这一剑。他像猛虎,带着鲜血嘶吼出声,忽一仰颈,用力以头砸向方惊愚的额头。
然而这次却是“阎摩罗王”失了算,方惊愚头缠一额带,看似是缁布缝就,里头却藏了一圈精铁。此时一撞之下,“阎摩罗王”只觉自个儿是以卵击石,脑袋里钻进一团蜂子似的嗡嗡作响。
这小子真是个铁头娃!楚狂头上剧痛,反往后跌去。然而方惊愚却捉住了他前襟,这回倒自己将脑袋狠狠磕了上去。
一声撞响后,两人同时眼迸金星,头昏目眩。
待松开手时,“阎摩罗王”头上流血,身子像棉花一般软下来,已然不省人事。
方惊愚气喘吁吁,手脚颤抖。他真逮住了一个传说中的魔头么?他拔出钉在“阎摩罗王”手上的利剑,从黑骊鞍钩上取下牛皮鞭,在“阎摩罗王”手上打了个死死的铐结。
他将那人搀起,却先摸了一手的血,殷红妖冶,像热烈绽放的赤箭花。方惊愚蹙眉,此人伤得很重,却同自己周旋了这般久,且不发一声,显是个硬骨头。
白青毛已从河里蹚出,在岸边甩着水。方惊愚将它擦净,拾起彤弓,将“阎摩罗王”放到马背上。犹豫半晌,他的手伸向了那张裹着头脸的毡布。
“阎摩罗王”究竟是何人?从声音听来,他似才二十挂边,与自己年纪相仿。
然而在方惊愚解下毡布的前一刻,“阎摩罗王”兀然睁眼。
方惊愚看见了一只漆黑无光的瞳眸,其中像沉积着这世界里最深沉的黑暗。
“阎摩罗王”忽似收缩的弹弓筋一般跳起来,足尖一勾,乘方惊愚不备,勾住上弓片,自他手里夺来彤弓,又一踢马腹。白青毛欢嘶一声,竟扬蹄便走。
“站住,你这猾头!”方惊愚色变,高喝出声。
枝头的雪如棉絮,扑扑往下落。“阎摩罗王”在马背上坐起,朝方惊愚挤眉弄眼。他足尖一翘,彤弓打着旋儿飞到手边,娴熟地接住,用肘从櫜袋里夹出一箭。因两手被缚,拉不开弓,他便一手持着弓把,用牙拉开了弦。
“我凭什么要站住?请你送我去吃牢饭么?”他含糊不清地道,因拉弦太过用力,弓弦划破口腔里的血肉,一股铁锈味自嘴里蔓延开来。刹那间,箭铓如流星,激射向方惊愚心口。
一股震髓敲骨的剧颤感自心口蔓延至周身。方惊愚低头,却见一箭刺破自己胸口。缁衣底下藏着护心镜,然而那铁片亦被这一箭击碎,四分五裂。他慌忙解开领旂,镞头恰恰在穿出铁镜微末,胸膛只破了点儿皮。
方惊愚跌坐在地,久久惊神未定。
“官爷,慢走勿送!”
楚狂笑道,顾盼神飞。他驱马疾行,如一支箭射向黑暗,顷刻便没了踪影。
————
天风惨惨,月影幽沉。
方惊愚在冰河边孤仃仃地坐着,像一块石头。黑骊亲昵地贴着他,轻轻转着耳。
方才的缠斗仿佛一场梦魇,在他心底挥之不去。他回想着今日来所遭逢的一切。在此地谋财害命的“山魈”是吉顺客栈的跑堂伙计,而他们原来要追捕的“阎摩罗王”却暗出一箭,替他解了困厄。他与“阎摩罗王”方刚在冰河边厮打一场,方惊愚张开手,掌心里还攥着一片湿热的血迹,炽艳如花。
方惊愚是方家的次子,家世也曾煊赫,可如今他已与方家断绝干系,从宅院中搬出,自立门户。他做了仙山吏,虽被人戏称作“捕头”,却禄禀微薄,衣仅蔽寒,食止充腹。“阎摩罗王”是他要来捕的第一条大鱼,玉印卫向蓬莱四方派出无数哨探,唯有他们这支队伍寻到了其些微踪迹。
到头来,他还是让“阎摩罗王”逃了。而这蓬莱最大的要犯究竟是何人,他尚不知晓。
远方传来一阵急促蹄音,方惊愚自溪石边站起,手里攥着一支喷花杆,方才他放了旗花,向同伴示意他的所在之处。
两匹驳马出现在密林间,纵马之人是独眼男人和红衣少女。他们见了方惊愚,脸上显出几分热昵。红衣少女高叫道:
“扎嘴葫芦,你缺胳膊断腿了么?”
“安然无恙。”方惊愚简扼地道。
红衣少女小椒跳下马来,将他手脚捏了一遍,方才放心地松了口气。独眼男人问道:“咱们已让左近的仙山吏安顿好了铜井村里的事,却在村外见到了‘山魈’的尸首,他是因箭伤而死。惊愚,莫非是你见到了‘阎摩罗王’么?”
不愧是昔日蓬莱骑队的头项,对“阎摩罗王”的踪迹甚是敏锐。方惊愚点头:
“见到了,虽同他厮斗一场,却仍教他逃了。”
听了这话,两人神色皆有些沮颓。独眼男人下了马,拍拍方惊愚的肩,“罢了,不打紧,蓬莱十年都未捕得此人,你能自他手下全须全尾而还,倒是厉害得紧,不愧是方家的惊世之才。说来,你看清他的模样了么?”
方惊愚平静道:“我若是惊世之才,那他就是天纵的奇人了。我看他年纪同我相仿,却有一手神箭法,虽身负重伤,也能同我周旋许久。看着又不像人,倒像鬼。”
红衣少女冷哼:“他非但是鬼,还是鬼里的头头,要不怎么叫‘阎摩罗王’?”说到这里,她忽一拍掌,“啊呀,你说他受伤了?”
缁衣青年点了点头。小椒怒道:“笨葫芦,他伤重难行,你四体健全,那你怎么不乘胜追击?”
“没有舆图,追上去给他当箭靶子么?”方惊愚道,独眼男人会了他的意,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图,递给他。
方惊愚将舆图展开,心里却有些怅惘。他未去追阎摩罗王,实是略有犹豫。那人虽是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却也在陈小二手里救过自己一命。然而此时他需要公私分明,于是他定了定心神,将目光投向與图。
三个脑袋凑在了一起。男人指着绢图道,“左近峦崇壑深,‘阎摩罗王’能走的无非只两条道。一条广道,与蓬莱官道相接,平坦易行;另一条山径,树丛深密,但甚是颠簸。”
小椒叉腰道,“还用想么?傻子才会走广道。何况那里不远便是白草关,有大批仙山阍人驻守,若是走山径,不知有多安全!”
方惊愚却摇头,翻身上马。小椒急忙问道:“你去哪儿?走哪条路?”
“去广道。‘阎摩罗王’伤势重,定会涉险入关。”
方惊愚冷冷地一扬鞭。
“因为他虽非傻子,却是个狂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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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淡草衰,寒松林立。
“阎摩罗王”楚狂伏在白青毛背上,按着伤口,喘吁不止。
他颤抖着松开前襟,只见胸前包扎的绢布已然染红。一道伤口如巨大的蜈蚣,从左肩爬踞至右腹,当初在箕尾大漠交手时,玉鸡卫的这一招险些让他肚破肠流。
玉鸡卫在仙山卫中排名第二,是个可怖如鬼魔的老人,一双手刀枪不入,宛若钢铁,惯套留创不愈的天山金甲。此时楚狂身上痛,脑门上的箭疮也像火燎一般剧痛。梦魇如墨汁般渐渐将他视界染黑。他仿佛看到自己被成千上亿只手扯拽着,即将堕入黑暗里。
过往的可怖回忆幽囚着他。他仿佛感到有马鞭落在自己背上,一个声音奸诮道:“贱奴!”他低卑地匍匐着,疼痛与惊惧像熔浆般淌满他的全身。
楚狂摇了摇头,强打精神,将那噩梦甩开。他用毡布裹紧头脸,当务之急是入了白草关,再寻个地方混迹,隐姓埋名。他倒不自悔射了那引来仙山吏的一箭,因为有那昔日蓬莱骑队的头项在,暴露行踪不过是早晚的事。他已惯于漂泊江海,如无根之萍。
奔走许久,已是黎明时分。云层后仿佛烧起了火,天边现出一线金光。然而在踏上广道的那一刻,他忽听得一声怒喝:
“——来得正好,‘阎摩罗王’!”
回首一觑,他却见两匹快马正向自己疾驰而来,发出怒吼的却是那威风凛凛的独眼汉子,此时已弯弓搭箭,作待射之态。男人喊罢后,又转头问方惊愚道,“是此人么?我没喊错罢?”
方惊愚点了点头。“是他。”
前方那人影虽用毡布盖着脸,然而那白青毛确是方才其所乘之马。于是独眼男人转脸,又大吼一声:“‘阎摩罗王’!一年前你曾于箕尾大漠伤我一目,如今我来此报这一箭之仇!”
说话间,男人已执弣搭箭,嗖地一箭发出,直刺楚狂右眼。
那箭速如疾风,且其上所蕴力劲极大。然而楚狂动作更快,在回首的一刹已迅捷地抄起彤弓,从囊中抽出一箭,执弦而射。鸣镝之声凄厉,仿佛能掩盖八紘残雪声。两枚箭在空中相接,镞头相撞,齐齐如折翼沙鹑般坠地。
非但是独眼男人,方惊愚亦愕然。“阎摩罗王”竟在一刹间射中了来箭的镞头!
男人汗流浃踵,那熟悉的恐惧之情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再自櫜袋里抽出两箭,张矢控弦,双箭齐发,分别刺向“阎摩罗王”双目。
然而阎摩罗王再次引弓,精确无误地射落两箭。
他射得极准,仿佛箭镞上粘了磁石,会奔去一切他欲要它去的地方。两人被这可怖的射艺惊得舌桥不下。若说中一箭兴许只是巧合,可连中三箭便只能称为鬼神。
楚狂桀桀狂笑,像个狰狞魔头:“小样儿!你这一箭怎还连本带利,翻倍成了三箭?我这么大个活靶子都射不中!”
眼看着离白草关仅有数里之遥,独眼男人亦略显失态,对方惊愚道:“看这强力善射之姿,这人着实不是西贝货,而是本尊。眼下咱们怕是赶不上他!他若射咱们的马,我们怎能再行?”
方惊愚凝神结想,片刻后道:“秦椒已抄近路去向白草关阍人报信了,那儿有不少仙山吏,咱们来个前后夹攻,釜里捉鱼。”秦椒便是那红衣少女小椒的大名。
缁衣青年抽出长刀,刃面似镜,映出他如霜的眉眼。“何况,‘阎摩罗王’此时迟迟未射我们的马,定是想着留箭闯关。若他无箭,便再不足为惧。毕竟弓手一旦无箭,便与口中之虱无异。”
独眼男人听得咋舌,方惊愚将对方的心摸揣得一清二楚,倒像比自家婆娘还熟昵一般。
此时方惊愚拍马而上,闯至“阎摩罗王”身边。
白青毛跑了一宿,已是十分疲累,比不上足力强健的黑骊。方惊愚与楚狂并肩而行,喝道:“停步!咱们第二回合的胜负还未见分晓呢!”
楚狂瞥了他一眼,翻白眼道:“怎么又是你?”
方惊愚冰冷地道:“真是可惜,此处为小吏辖地,只得由我来接驾。”
“臭雕瓠子,回家吃奶去罢!‘阎摩罗王’万马千军尚不惧,就凭你这一刀一剑,也想拦我?”
“我尚有一刀一剑,”方惊愚说,“可你的箭快没了。”
楚狂一惊,望向箭囊,果不其然,其中的羽箭寥寥无几。
方惊愚也不多话,驱马而上。刀剑并出,寒光凛冽繁密,如缤纷落英。楚狂没法子,用彤弓挡了两下,见弓臂险些被劈断,便只得堪堪拉开距离,弯弓射向方惊愚肩头。
然而此时有一箭从旁飞来,射断其箭杆。楚狂一惊,猛然转头,却见那独眼男人亦策马赶至自己身边,挽着弓,气喘吁吁。
楚狂咬牙,如今的他被两面围夹,且身上带伤,很是不利。他不长于近身接战,不能再久作纠缠。
忽然间,他心里生出一个诡计,将披在身上的毡布一扯,如鱼鳅一般纵马打旋,避着方惊愚的剑铓。当独眼男人将弓拽开时,他便故意钻一个刁钻之处,教那箭与方惊愚的钢刀打个擦儿。如此一来,箭射来时速度减慢,而他便能用毡布接下。
楚狂将那些刺在毡布上的箭美滋滋地拔出,收回自己的箭囊里。方惊愚看得无奈,这厮怕弹尽粮绝,竟来了一出“草船借箭”。
三匹马并肩而行,渐渐逼近。楚狂欲引弓射马,可看到那匹毛光水滑的黑骊,心里不忍,还是收了弓。
“捕头大人,其实我也不只是长于射箭。”他改了主意,道,“也挺擅长逃的。”
马蹄溅开雪尘,楚狂双腿一挤马肚,伺机要逃。方惊愚却冷喝一声,“还有地洞任你钻逃么?看看你的前方!”
楚狂打了个激灵,抬起头。他看到矗立于远方的白草关,霁云高敞,城楼气魄雄浑,悬门正豁喇喇放下来。瓮洞里架设弩机,羊马墙外骑卒蚁聚,黑压压一片。几彪车马飞出,为首的却是那曾在吉顺客栈里打过照面的、趾高气扬的红衣少女。
“两面夹攻,你要逃到哪儿去?”方惊愚冷酷地发问。“早些就范罢,下牢里的饭菜滋味倒还不错的。”
说话间,他已猛出一刀,刀光如皎月,劈向“阎摩罗王”肩颈。
楚狂闪避,却还是被浅浅划中,新伤叠着玉鸡卫留下的旧创,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似闪电般击穿心头。可还未及他呻吟,方惊愚又是一剑刺来,楚狂忽而头上箭疮一痛,不免得略有分神,结果便是未能架住此剑,剑锋刺进了他的肩头,鲜血四溢。
楚狂闷哼一声,一手却牵缰引住马衔铁。他如脱兔一般,蹿向广道旁的荫森密林中。
方惊愚往旁瞥去,以眼神示意以小椒为首的仙山吏。小椒大叫道:
“追!那肥鱼赏银千两,谁捉住了他,可保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骑卒们鱼贯而出,涌入密林,楚狂强忍痛楚,策马前行。过不多时,前方的路断了,一道深壑横亘眼前,冰瀑尚未断流,水声如雷鸣。
楚狂下了马,迅速地自鞬囊里取出钩爪,在冰面钉下。他在腰间系了一圈麻绳,踩着冰锥踊身一跳,缒入下方。
小椒和众仙山吏赶来时,只见得岸边留着一只钩爪,系在其上的绳索晃晃悠悠。有仙山吏抽剑上前,欲要磨断绳索,却被小椒制止。红衣少女一摆手,道:“将麻绳拉上来!”
众人拿惊诧的目光看着她,她跺脚道:“快拉呀,活鱼可比死鱼值钱!”
于是仙山吏们把着麻绳,奋力拉拽。绳子的另一端仍很沉,看来阎摩罗王仍未能逃脱。可当将那绳索扯上来一看,另一头却挂着一块大冰棱。阎摩罗王早已溜之大吉。
仙山吏们看向小椒,有人叹道:“秦椒,若不是你瞎指挥,咱们如今已能领五万石粟米,住七进大宅子了!”
少女面庞嫣红,有些赧然,却强打精神怒斥道:“看什么看,鱼儿脱钩也是常事!梦里痴吃蛮胀去罢!”
方惊愚走上来,在冰瀑边一望,神色依然是浅浅淡淡的:“分三路人马,一路在此地驻守,一路在冰瀑处搜寻,防那人藏身岩洞,还有一路去左近的二珠村察探。不管走哪一路,他最终都要入关的,这段时日查验需严密些。”
“万一他不入关,往别处去了呢?”
方惊愚说:“不可能,我虽只与他拆过几招,但依我看来,此人性子躁,好涉险,终究会想方设法入关。”
他闭目沉思,片刻后睁眼,目光掠过冰瀑,如一阵料峭寒风。
“‘阎摩罗王’会自投罗网。”
————
二珠村前白雪飘飖。
村口停着一架大骡车,车上铺满谷草,然而车板下却有一片夹层,里头挤着许多脏污的舆隶。
舆隶们多半着一件薄葛布衣,瑟索而不安地挤在一起,他们的手脚被锁链相连,漆黑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如受惊的鹿。
他们是违背了仙山律令之人。蓬莱有规定,若是擅闯镇海门、欲渡溟海去往仙山之外的人皆会被捉住,打上奴隶的烙印。自此,他们便不再为人,而是贱虫。蓬莱人给他们取了个名儿,叫“走肉”。
驾车的是蓬莱仙山的质人,专事买卖奴仆一事,与寻常的监管货价的官不同,会随车押着奴隶。此时他正下车沽酒,几个凶神恶煞的仙山吏正围着车看守打转。
顶棚忽而轻轻响了一声,一线天光泄进来。有人拨开蓬草,从上方跌落至骡车底,引起舆隶们的连连惊叫。
“怎么回事?”大腹便便的质人提着酒壶冲回车边,抓了马箠,怒冲冲喝道。仙山吏们取下车轸,开了木板一瞧,只见有一人跌落在舆隶们的中央,血气浓厚,扑鼻而来。
“他……他突然跌下来的……”有舆隶结结巴巴道。
可还未等他说完,质人便扬鞭打来,两撇鼠须一抖一抖,怒喝道:“许你说话了么?闭上你的臭嘴!”
两个仙山吏上前,将那血淋淋的人影拖出车外。有人说:“近来白草关布防甚严,这人不会是个乘隙钻入车中的逃犯罢?”
“不,兴许只是个挣脱了镣铐的奴隶,在车中同别人大打出手,方才弄得一身狼藉。”质人嗬嗬笑着,上前一步,拨开那人的发丝。那人的颈后打了犬纹火印,四周有时夜纹样,那是奴隶的印记,看起来已被烙下许久。
“玉鸡卫大人的奴印……”质人喃喃道。
他费劲地弯身,揪起那人的额发,望清了其容颜。脸颊苍白着,眉眼隽朗而锋利,如崚嶒的行笔。拨开他的眼皮,质人望见了一只重瞳,透着血光,宛若红玉。
那青年昏迷不醒,血蛇在他身下蜿蜒爬行。
“是只好货,能卖大价钱。”质人的目光如虫螫般在那人脸上流连,喃喃道。
一旁的仙山吏磕巴道:“您莫非真看中了他么?可、可是……若他真是逃犯,被白草关阍人查出该怎么办?”
“怕什么,咱们有昌意帝金字牌在手,料他们也不敢检点车中人物!”质人站起身来,抚须而笑,“玉鸡卫大人不日便会亲临蓬莱,他老人家好莺花事业,尤爱脸蛋儿白净、身板结实的美色,眼下醉春园正忧闷如何为他治宴。此人既有他的奴印,便当物归原主,也恰能讨大人的欢心。何况,若送至武艺巅峰造极的玉鸡卫大人跟前,还愁此人能逃么?”
小雪簌簌飘落,像蝶子一般栖落那昏迷青年的面庞,柔和了其眉眼。
质人接过一旁厮役递来的香色绸帕子,擦了擦手,扭头走开,吩咐道。
“将他卖至醉春园罢,那儿正缺侍奉人的妓子。”
白草关外素雪纷纷。
关外人头攒动,阍人们面容沉肃,仔细查着入城者的路引文牒。士卒持着英山铁朴刀,杀气森然。白草城关犹如虎口,他们好似利齿,随时等候着咬断疑凶喉颈。
方惊愚抱手站于门边,神色沉冷澹净,目光却如利刀,削过每一个入关之人的面庞。
他在这儿守了数日,就是在候着“阎魔罗王”寻上门来。他的预感通常不会错,而他也有预感,“阎魔罗王”会是他生平中遇到过的最棘手的一位劲敌。
人群如蚁列,慢慢地向前。一辆载着谷草的大骡车骨碌碌驾来,阍人们喝道:“止步,下车!”
车把式和一个着绣裳的胖子下了骡车,几位黑衣仙山吏也随之跳下。那胖子谄媚地笑了笑,拿了牙牌递与阍人们看,道:“咱们是公差,运些谷草去春生门,那边时刻难容,诸位大人行个方便,让咱们先行可好?”
阍人查过牙牌无误,刚想挥手放行,方惊愚却迈前一步,淡淡喝一声:
“慢着。”
那胖子的笑容凝住了,两条眯细的眼缝望向这带刀的缁衣青年。
方惊愚拾起一枚野干草,在指间捻了捻,道:“这干草在收割时被雨淋过了罢,都已生了霉斑。用这样的草饲马,岂不是会将马喂死?”
那胖子不想会被拦住,满面是汗,讪笑道:“不劳大人费心,仅有几根生了霉,其余的皆好好的。”
方惊愚将那野干草放回车上,围着车走了一圈,忽用刀鞘敲了敲车舆,侧耳细听回音。过了片刻,他对胖子道:“让车里的人全部下来。”
“要谁下来?”那胖子还欲装傻充楞。
“四壁有回音,这车有夹层。底层有人的杂乱呼吸声,且不止一人。你说还能有谁?”方惊愚说,拔刀出鞘,将刃片放在胖子颈侧。“你若不叫他们下来,我便只得让你的脑袋自脖子上滚下来了。”
胖子吓得屁滚尿流,却依然强撑一份体面。他连连打揖,压着声儿道:“大人,小的再不敢欺瞒您!小的实是买卖奴仆的质人官,这车里都是要卖去城中、供仙山卫差遣的奴仆!”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只金牌,那是昌意帝所赐的物件,平日不轻易示人。质人将金牌摸在手里,脊梁骨也硬了些,口气放大:
“何况,您瞧,这是圣上所赐金牌,有此令在,我等在蓬莱之内应是通行无阻!”
谁知说罢这话,眼前便有一道白光闪过。质人目瞪口哆地看着手里的金牌断作两截,那缁衣青年一刀斩断金牌,冷淡地收刀入鞘。
青年道:“现在没法通行无阻了。”
质人腿脚打抖,一是为方才那精妙绝伦的刀术,二是对这青年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连昌意帝金牌都敢破的人,倒究是哪位皇亲国胄?
“我再说一回,如今不是官卖的时节,你这是私下回易,要犯死罪。把人都押解下来!”方惊愚兀然瞪眼,喝道。
他这一声冷喝宛若援桴猛击,重重撞在那肥胖质人心头。质人颤了半晌,眼前的这青年虽看不出官阶,却有种天成的威势。质人的满腹气势顿时消解,于是慌忙吩咐随行的仙山吏道:“快、快,把人都撵下来!”
片刻后,舆隶们自骡车上被撵下,东倒西歪地站在一块儿。方惊愚和阍人们走过去,一个个查验,其中没有和那“阎摩罗王”相仿之人。“走肉”们的手脚细得如柴火棍,在寒风里打战,神情可怜极了。方惊愚看着他们,脸上恬然无波。
那肥滚滚的质人又搓着手凑过来了,媚笑着道:“大人,查得差不多了罢?仙山卫大人要人要得急,咱们可没法在这里迟延时辰……”
“是哪位仙山卫要的人?”方惊愚忽问道。
“是……是玉鸡卫大人。”
方惊愚眉头紧蹙,玉鸡卫在仙山卫中位居第二,是个威震寰宇的人物,凭自己一介蝼蚁,确是极难与其抗衡。但他仍不死心,转头走向骡车,执绥跃上。
拨了拨干松松的草堆,他忽看见草堆里露出一角蒲席。方惊愚回头叫来质人,问道:“这是什么?”
质人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惊恐,他不住地用绢巾揩抹着汗,抿口不言。
方惊愚叫来几位门吏,将草堆拨开,露出一卷带血的蒲席。用刀划开束着蒲席的绳子,一个血淋淋的人影滚了出来。
“说,这是怎么回事?”方惊愚斜睨质人一眼,口气犹坠冰窟。
他蹲下来,用刀鞘拨弄那鲜血淋漓的人影,那是个遍体鳞伤、手脚被缚的青年,胸口微微起伏着,似还有气。青年被血脏污了面庞,看不清容颜,会是先前与他交手的那位“阎魔罗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