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道:“我死也不会抛下你。”
楚狂莞尔道:“我才不会教殿下死呢。”说到这里,两人相视而笑,先前那隔阂感倒轻薄了。方惊愚看着他,愈发觉得他静下来时像极了兄长。但自己宁可楚狂再生龙活虎些,现在他那恬静而虚弱的模样,实在教自己放心不下。
往后的几日,当和尚们再送药来时,方惊愚悄悄使奸耍滑,拿一只调羹说要给楚狂喂药,实则在他下颏处垫一张手巾,药汁没倒进嘴,都悄悄倾进巾子里,却也没教和尚们发觉。可外头的长廊、客堂、殿阁,处处都有那些和尚的影子,他们便是想逃,也插翅难飞。
闲得无事时,方惊愚将灯笼锦窗纸戳几个洞,悄声觑外头的景色。他发觉那些和尚寅时起早,在大殿里念早课,声音震得地砖嗡嗡响:“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方惊愚在瀛洲时闲得无事,读了许多如意卫的闲书,故对九州的种种传说倒不陌生。这咒听来似九州的佛顶神咒。
尔后和尚们过堂、开门洒扫,行一种古怪的禅修。他们也不打坐敲鱼鼓,而是将僧衣解下,让那漆黑绵软的身子曝着日光。
这时方惊愚才知他们果真都生得稀泥似的模样,手脚并不成形。他们口里传来哗哗的欢喜声,旋即泥水交融一般,彼此混作一块儿。煌煌日光下,大殿前一大摊黑水混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四下里都是欣喜的呼声:“鉸瀜!鉸瀜!”像是“交融”的意思。其后黑泥们复又成形,也分不清谁用了谁的身子,只是各拣各的僧衣穿上,又淅淅索索地游走了。
方惊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想:在这地方待久些,怕是自己的脑筋也要融得稀巴烂了。
这些僧人极爱触碰彼此,平日里撞面寒暄,便伸出软泥样的一条触角,同对方缠结卷绕,叫一声:“鉸瀜!”这便算示好了。
他们还爱一人大张着口,另一人从其口里钻进去,复又从僧衣底爬出来,这更是一种大大的示好。被钻的那人和爬出的那人都欣喜若狂,颤抖着大叫,声音同刮铁锅一般。方惊愚简直不敢想其中一位是从什么洞爬出来的。
但对于这些和尚而言,似乎他们的形体并不受拘缚,能同旁人融为一体是件好事。他们虽有早晚课,可庙中常有人打更巡逻,平日里出去猎兽,也有一伙儿人相随,教二人寻不到逃跑之机,且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教方惊愚心绪更加烦扰。
原来是断了几日药后,楚狂的伤势突而急转直下,休说好转,如今的模样比先时更为虚亏了,高烧不退,只饮得下一点水,其余的吃食喂进去只会尽数吐出来,且吐到后来只剩血水。身上的创口也在开裂,浑身渗血,简直不似活人。任方惊愚平日如何镇定,此时也急了眼,在山上寻了些宽叶十万错敷在楚狂身上,伤也不见好。渐渐的,楚狂进气少而出气多了。
方惊愚望着楚狂消弱的脸庞,心里发痛。一次次受濒死的重伤,又一次次滥用来路不明的肉片,楚狂的身子早千疮百孔,这伤势再不可耽搁了。
说干便干,他悄悄画了逃出山门和密林的舆图,乘着僧人们晚课,方惊愚将楚狂用褥子包好,扛在身上,悄没声儿溜进夜色里。楚狂烧得七荤八素的,庞儿通红,其余地方则显着虚孱的苍白,这时也难得地醒了,迷迷糊糊地问:
“殿下,我们去哪儿?”
方惊愚道:“带你夜奔。”
楚狂趴在他肩上,耷拉着脑袋,微微地笑了,说:“被捉回来……浸猪笼怎么办?”方惊愚说,“被爹浸么?他大抵只会浸我,舍不得浸你。”
说到这里,他忽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心里大呼不好。手里还没楚狂是兄长的铁证,他同这话只会自找不痛快,还会教楚狂发恼。然而一转头,却发觉楚狂倚在自己肩头,又人事不知了,心里也不知应是紧是松,只是长叹一口气。
夜深林静,惟虫声。几点光火在草丛间飞散,青幽幽的,不似萤虫,倒似磷火。这林海漫漫无边,四下里又黑,人走进去,便似在一个黑布罩子里打转,永无出路。方惊愚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发寒,这时才知自己跳出一只套,兴许又入了别一只虎口。这样人生地不熟之处,他背着一个不省人事的楚狂,又能投身于何地?
匆匆奔逃许久,这时他想望望离那古刹已有多远了,遂回头一望,只见眼前漆黑,不见其中灯火,总算得松一口气。
可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
一时间,方惊愚寒毛倒竖。
他向四周张望,却不见溪河。既无流水,又是哪来的水声?回头望去,只见眼前仍是一片静谧的漆黑,自己已在密林中奔逃许久了,离古刹已十足的远,那些和尚怎跟得上来?
突然,眼前的黑暗里张开了无数只亮闪闪、缤纷斑斓的眼目,齐齐望向了他。
方惊愚猛起一阵鸡皮疙瘩,借着弱微天光,方才发现自己身后的并非夜色,而是一股涌动的暗流。他从一开始便被跟随着!是和尚们黑泥似的身影挡住了灯火。他便似口里之虱,无路可逃。
这时方惊愚终于觉得势急心慌,祸不单行,脚下突而一空,他向下坠去。他立马觉知这是一只陷阱,上头盖了浮土,下面大抵有尖刺。
于是他伸手撑着土壁,往下一望,却见地下攒着一窝棘刺。但此时他只觉手上一松,原来是土壁也不结实,早被掘空。两人往下坠去,情急之下,方惊愚搂住楚狂,在半空里翻个位儿,用身子护住对方,自己则重重摔下,被尖刺扎了个鲜血淋漓。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被和尚们自坑中提拉起。
和尚们将楚狂捧举着,嘴里唧唧咕咕地讲些听不懂的话,却看得出对他珍如拱璧。然而他们待方惊愚极随便,拖麻袋似的,将他一路拽扯回古刹。方惊愚身上剧痛,几乎要吐血。
待回到庙中,和尚们将他们围在中心,摆一副会审架势。楚狂也醒了,精神略振了些,见到方惊愚一身刺伤,不顾自己,反先忧心地问:“殿下……没事罢?”
方惊愚道:“我没事,可指不定等会儿要发生什么事。”和尚们似因他们的出逃而怒不可遏,时而交议,时而尖叫,声音像猫子爪挠木头。
最后他们集议毕了,有人徐徐而来,将一碗漆黑的药浆放在方惊愚面前,大声咆哮着。
方惊愚被震得两耳生痛,扭头问楚狂道:“他们说的什么话?”楚狂说:“他们要你把这药喂给我。”方惊愚道:“想不到他们这样小家子气,还记着我嫌弃他们这药的仇,非要你细细品了,夸个一二句才成。”他又悄声对楚狂道,“待会儿我再拿小匙喂你,拿手巾垫你下巴颏儿,将那药悄悄倾到别处去,你配合着我演便是了。”
楚狂却摆一副难色,也不知怎的,他好似比方惊愚更听得懂和尚们的言语。方惊愚问:“怎么了?”
“他们说,要用嘴喂。”楚狂深深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一滴也不许剩。”
方惊愚如遭晴天霹雳。
他早做好了受惩处的准备,以为将遭鞭笞或狴犴之苦,谁知和尚们给他准备的却是这离奇的惩罚。
但转念一想,这惩处并非全无由头。和尚们因他们逃跑而勃然大怒,且大抵是想起了先前方惊愚拒绝取药之事,还瞧出楚狂是他珍重之人,不去罚他,反倒去强灌楚狂一碗药,知晓这样能教他更难受,可谓心思狡狯。
但有一事仍令方惊愚莫名其妙,他问楚狂道:“为何你听得懂他们说的话?”
楚狂身子一颤,实话实说:“我近来肉片吃多了,不知怎的,竟也渐渐听得懂他们所言了。”
方惊愚望着他,一脸忧色。这些和尚外形生得和蓬莱国师所差无几,想必是与“仙馔”、肉片有着极大干系了,楚狂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能听懂其言语的症状,又不知是什么暗疾的前兆。方惊愚蹙眉道:“这药来路太怪,你还是莫要吃了。”
楚狂说:“若在这里反抗他们,恐怕咱们会被撕得稀巴烂。”
果不其然,和尚们似看出了他们包藏逆心,当即扭动着大叫:“芣厛話!”
忽然间,一只只漆黑的触角伸出,狠狠锁住方惊愚的腕子。那触角上的力劲甚大,几乎能碾碎骨节。方惊愚冷汗涔涔,才知若这些沙门有心,随时随地能夺他们性命,他们的处境万分凶险。
楚狂连忙对和尚们道:“法师们莫要介怀,我这主子不会讲话,诸位有何吩咐,咱们定会照做。”和尚们总算满意地呼噜着,放开了方惊愚。
方惊愚惊魂未定,看看腕子,只见其上已浮起一道青紫淤痕。若他们再用些气力,拽掉他手脚也是轻而易举。他又低声问楚狂:“喂药就罢了,为、为何是要用……嘴?”
“兴许是因为对他们而言,口喙掌出纳,是五官里最重要的一物。”
仔细一想,确是如此,这群和尚生七八只眼睛,并无耳鼻,平日里寒暄罢了,便两口相吸,或是钻进别人口里去,同那人熔作一炉,叫一声:“鉸瀜!”想必同别人交吻,是他们一种很亲热的礼节。可这仍解释不了为何和尚们将其当作一种惩处的手段。方惊愚又磕巴道:
“那为何又要我和你……亲……”
楚狂警戒地望一眼僧人们,压低声儿同方惊愚道:“殿下,不知你发觉一事否。这些沙门对你我的态度全然不同。”
方惊愚点头。从往日便能看出,和尚们对为楚狂送药一事颇为上心,对自己却冷淡疏离。捉回他俩时,和尚们托举着楚狂,却将他扯拽在地上;自己讲错一句话,他们便大发雷霆,每回都要楚狂出来打圆场。
楚狂道:“兴许是因为我肉片吃多了,那肉片又与‘仙馔’、和这地的和尚同源,他们将我当作同类了!见殿下挟我而逃,还以为是殿下要加害于我。要殿下给我喂药,是为了证明殿下对我并无歹念。要用口来哺喂,也因口器相接乃他们的一样礼节。殿下若能舍身同我口唇相触,他们便信你不是个恶人了。”
方惊愚面露嫌色:“我能对你有什么歹念!你讲起他们的心思来头头是道,比起我来,仿佛倒更熟稔他们,楚长工,你不会是他们那边派来的细作罢?天天惦记我这张嘴巴,怎么吃都吃不够。”
“殿下,这就不对了,只是喂药而已,不是什么风月事。你再噜哩叭嗦下去,他们真要拿咱们开刀了。”楚狂表现得倒镇定,只是手指在打颤。他将那碗往方惊愚的方向推了推,闭上眼,道,“来……来罢。”
方惊愚举头一望,只见那群僧人环绕着他们,围得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有的脸嵌瓷碗,有的露六七只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他们。
在这境地下,饶是方惊愚也脸红筋涨。罢了,只想鼻子底下的事罢,喂便喂了,同楚狂交吻又不是头一回。方惊愚心一横,端起碗来,噙了一口药。
这药一入口,又苦又咸,好似黏稠的海水。想到这是那些和尚口里吐出的黑水,方惊愚更觉如坐针毡。只是这水也奇,仅噙着片刻,身上的擦伤好似也不痛了。
莫非这黑水真有疗愈之效?方惊愚心想,慢慢接近楚狂。楚狂微启着唇,仿佛正待侵入。方惊愚缓缓将黑水渡进他口里,尝到他的舌,在苦涩里格外柔软鲜明。楚狂发出轻轻的鼻息声,将那药汁咽下。一旁围看的和尚们发出欣喜的叫声:
“鉸瀜!”
方惊愚又羞又恼,恨不得寻条地缝钻下去。这时只见僧人们兴奋地大张着口,一张张污泥样的脸庞贴在一起,也似在口唇相衔,继而是身躯相融,在地上淌作一摊摊泥水。这情形诡异之极,方惊愚也不敢多看,又含一口药,喂给楚狂。
楚狂乖顺地咽下,待哺的雏鸟似的。只是来来回回这样吻他,方惊愚唇上热,心里烫,不知啄吻几十回,只觉别人夫妻一辈子两口相咽,都不一定有他们今日吃嘴巴的次数来得多。喂到后来,更觉浑身火燥,脑海里皆是一幕幕往时他们辗转交颈的画面。
不一时,药碗空了,方惊愚总算从这焦躁里抽身出来,吁一口气,对和尚们道:“药喂完了,这下总可以了罢?”
于是众僧欢喜地大叫:“鉸瀜,鉸瀜!”其中一个悉悉索索地从地上流淌过来,叽里呱啦地与楚狂说了些话。方惊愚问楚狂:“他说了什么?”
楚狂抹一抹嘴巴,脸上居然也发红,比起先前那涎皮赖脸的样子,不知要懂廉耻了多少分:
“他说,要咱们莫再动逃跑心思,在这地儿乖乖待着。”
方惊愚心想,鬼才要被这群黑泥精圈养,然而当下见楚狂身子松弛下来,一下便显出疲态,额上依然滚热如火,心知其病还未愈,不可太勉强他,便在僧人们炯炯的目光里背起楚狂,暂且回到了寮房。
接下来的几日里,和尚们照旧送药,只是这回连骨头都不要了,还监看着他们服药。可怜方惊愚回回都得同楚狂啮舌,后来都觉乏味了,成日里吃嘴巴,哪儿算得有兴味?遂同楚狂天天交口接舌,当作是例行公事了。楚狂也神思恍惚,每回方惊愚吻他,他总视线游移,紧盯着其身后的虚空,好似在看一个方惊愚望不见的影子。
吃了一段时日的药,楚狂的精神倒渐好转了。闲下来时,两人常悄悄透过窗洞觑和尚们的举动,以寻逃走之机。
他们发觉阿阇黎们隔一段时日,便会设一个千人斋,讲一次经。大雄宝殿上置砑沉檀讲座,那脸盖宝相花瓷碗的老尼便端坐其上,一旁有个都讲唱诵经文,讲的经声调都很离奇。
方惊愚曾偷摸着进过藏经堂,翻过其中大藏译经,上头皆是看不懂的文字,形状有些似瀛洲的古字。若是郑得利在此,准能说出其中涵义。方惊愚忽想起自己失散的伙伴,心里又生个疙疸:也不知小椒、郑得利、“骡子”和瀛洲的船丁们现时可还安好?
佛殿里无人时,方惊愚也暗自溜进去过,其中树明王、韦驮像,与蓬莱倒所差无几。他悄悄自佛像手里拿走智慧剑、金刚杵,当作防身利器。
其中有一尊佛像古怪,呈男女交叠状,手里持雄狙样的法器,方惊愚也取了回来。
楚狂见了,道:“这是同释伽牟尼的信者纵乐的毗那夜迦,整尊像合起来,便象征‘欲天’,也俗称‘欢喜佛’。信奉这教的人,会觉得男女欢事可达到神气的交融,从而同宇宙和鸣。”
他又道,“殿下若在蓬莱仙宫里过日子,到了这年纪,也当有宫娥拿此佛像手把手地教你,怎样用你那膫子御人……”
方惊愚听不下去了,面红耳赤。一讲到这种荤事,楚狂简直头头是道,且以他羞赧的模样为乐。他拿起那欢喜佛手里的法器,欲转过话锋,问道:
“这又是什么?”
那法器五六寸长,刺瓜似的模样。楚狂别有深意地打量他,片晌后道:
“行事前塞后面用的。”
这一日正恰是寺中的讲经会,方惊愚和楚狂偷溜至殿外,戳破窗纸往里窥,只见僧人们大集于殿,老尼充任法主,坐一张涂漆镂银法座说法,口里稀哩哗啦。
方惊愚道:“也不知是佛法高深,还是我见识浅陋,实是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楚狂却道:“‘无忘前事,常念先君士民之死!’”
方惊愚失惊打怪,楚狂一个大老粗,竟扯出几句文绉绉的话来了!
回想起先前向自己讲论欢喜佛时的样子,他这才觉出些不对劲,这长工愈来愈有读书人气了。于是他伸手去摸楚狂的额,却引起楚狂不满,将他的手忿忿挥开,骂道:“乱碰我作甚?小淫驴。”
“看你是不是仍在犯温病,竟开始谵妄了。”方惊愚说。
楚狂道:“入你娘的,我方才是在复述里头那老家伙说的话。她说:‘无忘前事,常念先君士民之死。’”
原来这不是在讲经,而是在讲史。方惊愚撺掇楚狂再多听几句,楚狂说:“后面讲的却大多是经文了,他们这教义还同欢喜佛挺合,讲的便是要‘交融’。”
“交融?”
方惊愚问。这是这些日子来,他在和尚们口里最常听到的词儿。每当僧人们似污泥一般在旁人口里钻来钻去,化作一摊水时常这样大叫。楚狂点头:“这些僧人觉着所谓‘交融’,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人皆是自己血肉,不分彼此。这样想来,这何尝不是他们追求的一种‘天下大同’?”
方惊愚听得好奇,又怂恿他接着听下去,楚狂却不耐烦:
“殿下,我又不是他们那儿来的细作,方才这句话是费老鼻子劲儿才听出来的。你真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待我多吃几片肉片再听。”
方惊愚冷脸道:“你别吃了!我怕你再吃下去,便只得剃度在这当和尚了。”
再吃了几天的药,楚狂渐有了引弓的气力,创口好了,跑动也自如,又变得和以前一般咋咋呼呼、粗野、俗不可耐,然而方惊愚就等的是他的这副模样。楚狂与方惊愚笑嘻嘻道:
“我好得也差不多了,想必殿下也不愿在这地儿耽搁了,咱们寻机出去罢。”
“说得倒轻易,上回的教训还没够么?这些僧人生得爹娘不认,神鬼不知的,跑得快,气力大,一下便能将咱们捏作肉糊糊。且在这寺里日夜逡巡,咱们哪里跑得出去?”
“殿下是气馁了么?”楚狂乜斜他一眼。
方惊愚道:“也不是气馁,只是上回被他们逮回来后,被迫同你日日咂舌头,实在是受够了。”
楚狂很有自信地道:“我也细察了他们些时候,知道他们将我视作同类,说不定我向他们美言几句,便能大摇大摆地带着殿下出山门去呢?”
这想法甚不可靠,且有打草惊蛇之嫌,方惊愚百般阻拦,却架不住楚狂要兴致勃勃地一试。后来方惊愚想,若不正面进攻,又有何法子能自此地脱身呢?说不准楚狂的法子倒是个唯一的办法。
然而楚狂这一去,却着实捅出了大篓子。
这一日两人去到山门前,当即被一伙儿和尚拦住。似是感念到他们的逃意,僧人们咆哮着,黑影在他们身前飒飒舞动。黑泥样的身影愈来愈多,最后将他们层层包围。
楚狂出马,同和尚们又叽里呱啦地讲了几句话,回过头来时脸色却是惨白的,连连道:
“殿下,完了,完了!”
方惊愚本就对他的游说不抱太大期望,早悄悄攥好了金刚杵,问:“怎么了?”
“他们同意让我走,可却要你留下。”
“为何?”
楚狂道:“因他们觉着你是外人,是异类,若不严加看管,会外出为恶。”
“瞎三话四!”方惊愚道,“我和你谁更像恶人?瞧我这张脸,长得循规蹈矩着呢!”
他口上这样说,心里却明白。因楚狂服食了许多肉片的缘故,和尚们将其当作血胞,可自己就不得幸免了。一时间,他脑内飞速盘算,先让楚狂脱身,自己再杀出一条血路。可和尚们怪力无穷,他真能自此地全身而退么?心思正缠结着,这时楚狂却吞吞吐吐道:
“殿下,你别急,他们说,也不是没有放你离开的法子。”
方惊愚警惕地道:“你说。”
楚狂道:“这些和尚道,你不是同类,归根结底是没同他们气神交融,你同他们合为一体便成了。”
方惊愚听得瞠目结舌。
合为一体?要怎样做?
他想起那些自人口里钻进,又从旁人僧衣底下爬出的、污泥样的和尚,再一看楚狂煞白的脸庞,突而心领神会过来:指不定他也得被和尚们从口钻到腚呢!
这时黑影们围拢上来,和尚们泥浆样的身躯扭动着,伸出一只只触角,欲往他口里钻。
方惊愚当即色变,禁不住失了礼节,破口大骂:
“我入你眼子的,楚长工!你看你给我揽了一件什么好差事!”
第90章 兰芷醍醐
一只只黑色触角滑腥腥、湿腻腻,转眼间便撬开方惊愚齿关,要往他肚腹里钻。那是一股极可怖的劲道,任方惊愚如何咬牙,皆合不上嘴巴。
眼看着将要被那些污泥般的和尚一穿到底,方惊愚汗流洽背。楚狂急忙叫道:
“各位法师,慢着!”
和尚们纷纷止了动作,几十对小眼望向他。楚狂果真被他们当作同族,凡楚狂有话将言说,他们皆会仔细倾听。楚狂也汗流接踵,道:“我这主子怕生,便不必劳烦法师们了,诸位若信得过我,我来同他‘交融’便好。”
方惊愚云里雾里,他俩又不是淤泥一摊,如何与和尚们一般融作一体?然而若要被这群黑泥妖精穿肠破肚,他可一万个不乐意,当下也只得蒙混过关,讪讪地随着楚狂的话点头。和尚们彼此间十六目相对,小声道:“鉸瀜……”后来像是被楚狂说服了,他们退开一隙,让两人走回寮房去,然而依然跟随二人,口里呢喃道:“鉸瀜……鉸瀜……”
两人在众僧的监看下走回寮房。一路上,方惊愚埋怨楚狂:“你瞧你做下的好事!本来咱们还能寻机开溜的,这下什么都没了!”
楚狂道:“若殿下不慎被他们捉回,变本加厉地惩处怎么办?我这是正大光明地交涉。”
“他们要我同你‘交融’,这要怎样做才好?”方惊愚恼道,“要你全个儿钻进我嘴巴里么?”
“我也全无主意,走一步看一步罢,总之先回房里,再作打算。”
二人回到寮房里,把门掩上,然而和尚们这回久久不去,一个个趴在窗前,瓷碗底儿当当叩着棂格。楚狂将褥子当席簾,掩住窗牗,他们便上房揭瓦,从空洞里偷觑两人,一个个嘴里念着“鉸瀜”,好似这寮房成了他们的经筵地。
两人几乎被逼疯,自那日之后,出门打猎觅食、便溺解手,处处都有和尚们紧紧相随。众僧念咒似的叨着:“鉸瀜,鉸瀜……”仿佛这两人一日不行那“交融”的仪礼,便绝不放过他们。
这一夜,二人躺在榻上,一睁眼,顶上星星点点,璨璨生辉。方惊愚吁一口气,道:“近来心里烦忧,所幸这星穹依旧。”
楚狂躺在他身边,道:“什么狗屁星穹,那是趴在房梁上的和尚们的眼睛。”
方惊愚当即闭眼,道:“罢了,看不到星子,听听蛩声也好,夜里听着沙沙虫鸣,也能静心平意。”
楚狂道:“什么王八虫鸣,那是和尚们在念经,催咱们快些融作一体。”
方惊愚忍无可忍,抬眼一望,只见僧人们趴了满房梁。瓦上有,窗外也有,密匝匝一片,肉墙似的,灰泥似的脑袋上斑斓的瞳子发亮,紧盯着他们。再这样下去,他们准要痴疯。方惊愚搡了搡楚狂,道:“长工,既是你搅出的这局面,还是由你来收拾的好。你真想让咱俩一辈子在这地儿同这群秃驴安闲度日?”
楚狂闷声不响。
方惊愚又道:“你想好咱俩要怎么‘交融’了没?是要你钻我嘴巴,还是我钻你嘴巴?”楚狂道:“还在想,还在想。”
“那要想到猴年马月?”
楚狂下了榻,赌气似的,到柴房烧了一大桶水,拎到房中,洗面涤手。方惊愚不知他想作甚,却忽听他道:“殿下,我在想,这些和尚想的所谓‘交融’,不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错。”
“咱们肉体凡躯,毕竟与他们不同,做不到像水一样地流淌,然而有一事尚能做。”楚狂说,方惊愚望见月光下,他缓缓松开前襟,那伤痕斑驳的脊背露了出来,如有瑕玷却不失明润的白璧。于是方惊愚一颗心忽乱跳了几下,问:“是什么?”
楚狂翻身上榻,叠在他身上,神色平淡,教人读不懂在想什么,道:“只要殿下入我,是不是便算‘交融’了?”
方惊愚呼吸一窒,这话轻而易举拨乱他心弦。一时间,什么虫声、水声尽皆不闻,只听得心脏在腔子里打鼓似的咚咚响。
眼前忽然一暗,原来是楚狂将那布条系在他眼上。一阵窸窣窣衣衫响,身上一凉,他感到夜风在轻拂自己周身。
忽然间,他似被一片滑腴柔韧围裹,是有别于和尚们触角的妙乐。方惊愚禁不住寒噤,蒙在眼上的布条松垮下来,他隐约望见楚狂伏在髀间,一进一退,衔噙他幽私,眼角霞红,似盈盈有泪。方惊愚顿时脑中一片空白,如登天上宫阁。
这时他举目一望,忽见瓦洞、窗纸后皆闪着和尚们五颜六色的眼。众僧们仔细地凝望着他们,不时大喜过望地低语一二句:“鉸瀜,鉸瀜!”
这是一幅极怪异的图画:一群身着僧衣的沙弥正趴在窗上、梁上、瓦上,望着屋内的两人。楚狂极温柔细致地啄弄他,玩戏春囊,仿佛兄长在给胞弟补缀衣物。
方惊愚满面臊红,慌忙搡楚狂,说:“别吞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楚狂抬眼看他,却不舍得放开,吃一支糖堆儿似的,口齿不清道:“羞什么?别当他们是人,把他们当鬼。”
方惊愚道:“那岂不是更可怖了?”此时他觉得自己倒不如此时便昏厥过去的好,和尚们兴许不是人,楚狂做的也不是人能干出的事儿。众目睽睽之下,楚狂终于罢手,然而仅过一张薄卧被遮住他们半身。在那薄寝衣之下,他们两两相依,楚狂忽而狡黠地笑:“殿下在想什么?”
方惊愚早赧得别过脸去,颊边火炭一般红,最终语无伦次道:
“在想……兄长才不会同我做这事。”
楚狂微微一笑:“我不是你兄长,我只是楚狂。”
他扶着方惊愚膫子,缓缓坐下。刹那间,方惊愚仿佛被熟滑蛇信层层相绕,几近昏死过去,眼前茫白一片,星花如雨。他往上望,却见月光水银一样,镀遍楚狂周身。楚狂伏起迭落,神色却淡然,仿佛献身拯救毗那夜迦的信者,俨然一尊欢喜佛。
在静谧的夜里,方惊愚尝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新滋味,分明四周稠人广众,教他羞耻万分,他却如品天上甘露,酒中醍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