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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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噢。”姬胖子点头,然而一望见楚狂,想起当日其以一敌十的英姿,便面皮发青,生怕他陡然抽一剑出来,五步内斩杀自己,讪讪地道,“甚好,神女相识的,定皆是英杰人物。”
楚狂此时却上前一步,道:“殿下,实不相瞒,咱们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听了这话,方惊愚和小椒俱是一愣,楚狂说这话前可未与他们通过气。这时只听楚狂又道:“咱们是卤莽武夫,身上带俗气,同神女不搭调。若殿下有意,还望能收留咱们二人,赏光让咱们替您打打下手。”
方惊愚不想他会说出这话,且听他称旁人作“殿下”,心里醋溜溜的,但一看楚狂那对黠光闪动的眼,便顿时明白这厮心里又在拨着什么算盘。
这话也大出姬胖子的意外,他话都讲不利索了:“既、既是神女举荐的贵客,本王倒十分信得过。”可他旋即又定了定神,摆出平素那目无余子之态,哼哼道,“但本王鞭驽策蹇,要求十分严厉,若真欲替我办事,还真需身怀绝技呢!”楚狂油滑地笑:“不日定给您露一手,包您满意。”
姬胖子当日是见过他剑法的挥洒自如的,只是不知为何他突然要转投做自己标下。于是楚狂东拉西扯,编一套离奇身世来糊弄姬胖子,说他同方惊愚二人乃一对难兄难弟,自小顶门立户,家里爹娘年迈,近来病势沉重,亟需一大笔治病银子。小椒虽是神女,但不沾铜臭气,能予他们的银钱不多。姬胖子听了,竟信了七八分。方惊愚在一旁听得好笑,心想:“不愧是‘阎摩罗王’,真会讲鬼话。”又想,“这会儿他倒承认自己是我兄弟了。”
姬胖子听了这一番自告,便吩咐百夫长来,略略讲了几句,将他们安作王城侍卫。
王城戒备森严,设左、右、前、后、中五所,日夜轮值的军士有万余人。二人各领一件素地青布马褂穿上,当夜住进神女府里,暂且安顿下来。
翌日风朗气清,草色萋萋。两人乘着未到轮值时候,爬上王城一畔的小山垴。四下里无人,唯琉麻雀啁啁啾啾。方惊愚乘机问楚狂:
“你昨日为什么向姬胖子提这做王城侍卫的要求?”
楚狂道:“殿下随我来便知了。”
他们爬到山顶,极目远眺,只见岱舆如一张楸枰,其中楼屋棚铺星罗棋布。远处群山如怒涛起伏,索道将三座仙山牵连,远远近近皆是一幅锦绣图画。城门恢弘高耸,锁住摩苍雪峰。楚狂指着那城关,道:
“想必殿下也知道的,自那处出去后,便是只有白帝去过的险地了。”
方惊愚的心突而跳促了几分:“你是说,那后头是……归墟?”
楚狂点头。一时间,两人肃然不语。回想起一路走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踏过了火海刀山。如今那传说之地近在眼前,却教方惊愚觉得如在梦中。方惊愚喉头滚动半晌,道:
“想不到……想不到这么近。”
“殿下莫要得意忘形,真正的险阻之途,而今才要开始呢。在瀛洲时,拦在前头的仅有玉鸡卫一人,已教咱们吃足了大苦头,可你知若要出岱舆城关,去往归墟,咱们要突破什么人的重围么?”
“想必又是几位拦在咱们前头的仙山卫。”
楚狂笑了:“不错,这回统共有三位仙山卫拦着咱们呢。员峤的碧宝卫、方壶的白环卫、岱舆的谷璧卫,分别是仙山卫里名列三、四、五位的大人物。他们仨加起来,指不定还比玉鸡卫更可怖。更何况除他们之外,此地有万余名守卫。”
这时楚狂又扬手指向城关,道:“殿下在此地大抵望不到,但岱舆城关通往归墟的门坚不可摧,自白帝班师以后便再未开过。传闻那门上挂十一只血饵锁,欲启那门,需白帝与仙山卫们族裔之血。咱们不仅要杀出重围,还得同那三人血战,方才能到达归墟,这是难上加难了。”
方惊愚沉默不响,知晓他们着实是遇上了一个大难题,心头沉甸甸的。一阵清风拂掠而过,坡垴上长着大丛的赤箭花,摇摇曳曳,一路开下山坡,蔓延到岱舆家家户户的摊棚上,仿佛一片火海,要一直烧到天际。
别过头,方惊愚望见楚狂的侧脸,在炽艳的花海里净白着,好似一抔雪。楚狂渊思寂虑,成竹在胸,让方惊愚仿佛吃了定心丸,再不慌了。惝恍间他仿佛置身于十年之前,那时他跛足而行,牵着兄长的手,奔上同样长满赤箭花的山坡,眺望蓬莱天关。那小小的自己曾豪气生发,向兄长放下过大话。星移斗转,物是人非,如今陪着他站在坡顶的不是兄长,却是楚狂。想到此处,他突而轻笑一声。
“怎么了?”楚狂乜斜着眼看他,“殿下没被吓倒,反倒因能同仙山卫战个痛快,十分欢喜么?”
方惊愚道:“不是为这事而欢喜,是我想起了别的事。许久以前,我便有一个心愿,管他山高水险,我也要远跨天关之外,登峰造极,俯瞰六合之景,与一人共游天下,并肩同行。此时离归墟仅一关之隔,我想此时离这愿景很近了。”
他说罢这话,望向楚狂。楚狂睁大了眼,旋即喃喃道:“是很近了。”
“只可惜还差一点儿。归墟近在咫尺而不可进,也无同我共游的故人。”
楚狂莞尔而笑,转过脸去。赤箭花沙沙摇曳,好似呢喃细语。方惊愚忽寻到一种极谙熟之感,楚狂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仿佛是十年前便见过的,那笑容如春冰解泮,沁人心田。
两人立在炽红的花海间,风儿一扬,漫天细细的花丝飞散,像一场纷纷大雨,将清香洗润进心间。方惊愚忽觉手上一热,楚狂轻轻挽住了他的手指,一如多年前兄长牵着筋弱无力的他一般。
“傻子。与你并辔同游的人不就在此么?”楚狂微微一笑,遥眺天宇,道。
“你的心愿,早就实现了。”

第96章 无功行封
做王城守卫的日子安恬清静,方惊愚和楚狂每日背一块羊臂臑,优哉游哉来回巡完二十里路,一路架锅生火,煮穈米、吃肉,还乘机将王城四处摸了个遍。只是愈近归墟城关,把守便格外森严,他们连半步都不能近前。
得闲时他们便到寺庙、火房边打探消息,毕竟郑得利与其余瀛洲兵丁尚不见踪影。小椒因当上了神女,手里有了些可动用的人丁,便遣人去寻余下的伙伴,搜罗了一段时候,竟也从岸边的渔民处寻回了他们当初的几只行囊。
方惊愚与楚狂急冲冲地打开寻回的褡裢,只见里头的几只血瓶竟安然无恙,许是当初他们在瓶周塞足了破布、芦絮,瓶身并未被海浪冲破。楚狂大吁一口气,道:
“幸好,幸好,出关的本钱还留着!”
他们将血瓶数了一轮,这时他们手里已有玉鸡卫、如意卫、靺鞨卫、玉玦卫、玉印卫的血,离能开启归墟门扉所需的血瓶还余半数。方惊愚蹙眉道:
“先不论这三仙山的几位仙山卫。天符卫都是个传说里的人物了,除了白帝外无人见其影踪,咱们要如何弄到他的血?他有一儿半女么?”
楚狂却说:“他的倒不要紧,我有法子弄到。”
方惊愚大为惊疑,楚狂同天符卫非亲非故,然而却有把握说出这话,可一看楚狂心中有数,便也不多加置喙了。
楚狂活脱脱一条油炸鬼,不过几日功夫,便同守城士卒混了个面熟,探听到了不少那姬胖子的传闻。
其实在兵丁们之间,倒有许多大逆不道的流言在飞传,他们略加探听,才知那白帝之子是员峤、方壶、岱舆三仙山共认的龙裔,传说姬胖子是得了碧宝卫、白环卫与谷璧卫的举荐,才坐上了这位子。
至于其名姓的来由,这又是另一个岱舆人家喻户晓的传说。传闻白帝出征时行经此地,见一乳母怀抱一啼儿,以马策指道:“朕若有后,也定能德泽地坤、惊愚骇俗。”于是姬胖子作为白帝之子,便顺理成章地被取名作“惊愚”。
然而坊间有一传言,说是这姬胖子并非白帝血胤,不过是三位仙山卫举荐的一位傀儡,以顺理成章地统摄三仙山。更有传闻道,这三位仙山卫之间暗流涌动,明枪暗箭,个个欲坐龙椅。
听了这些传闻,楚狂才放心地吁气,拍方惊愚的肩,“好险,好险。看来你才是真货。”
方惊愚问:“我若是假的,你当如何是好?”
楚狂眼中凶光大盛,道:“大不了干掉真的那位,假的也变作真的了。”方惊愚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时楚狂又道:“其实假的又怎样?都护送你一路走到这儿了,也不能撇下你。鱼目也能胜过珍珠呢。”
方惊愚听了,心中一颤,这是他曾对兄长说过的话,不知楚狂是失言了,还是仅是巧合。
再在岱舆盘桓了些时日,他们又发现一事,岱舆也同蓬莱一样,严禁黎民私藏史书,可更为严苛的是,此地连日晷、滴漏、铜钟也无,夜中也不打更,乡民似是习以为常。
这儿看似急管繁弦,一片软红香土,其中住人却神色麻木漠然,待事漫不经心。舆隶在姬胖子治下,日日挨打受气,在他们来之前,石旗杆上的“肉旗招”不日便换一批。姬胖子喜笞人,尤爱看舆隶被刺满铁钉的狼牙大杖打杀,有一片常被血肉糊满的刑场,若不是这段时日小椒做了神女后,直言不讳地与他道不爱看这伤人戏码,恐怕还有更多舆隶丧命于他手。
因岱舆迎来了神女,姬胖子打算治宴。一时间,王府中彩纛翻飞,笙歌不夜。各地海味山珍尽皆进献而来,熊蹯鹿臡,琳琅满目。方惊愚还听闻,岱舆的仙山卫谷璧卫将亲临此宴,心中分外紧张。
这一夜治的是文宴,金杯玉箸,舞女红袖翠钿,堂上灯烛灼烁,明皇亮堂。
小椒因是神女,着碧琼轻绡,戴东珠链子,坐于左席。她身畔有一空席,照理讲是谷璧卫的位子,然而众人左等右等,不见谷璧卫的半点影子。
姬胖子讪讪道:“谷璧卫大人要务缠身,平日里难得光临,咱们吃酒,吃酒!”
他举杯向小椒酬酒,不一时珠翠之珍便添上席面来,府中歌莺舞燕,丝竹八音嘈嘈切切。
吃到后来,姬胖子黄汤下肚,醉眼惺忪,底下的宾客也松缓了些。姬胖子道:
“吃也吃倦了,不如耍会儿玩戏罢,便当是舒舒肚肠。”
于是他命人在庭中立好射垛,前树一根木桩,将與隶捆上去,命人用炭条在其身上画了几道,举杯道:
“诸位贵客,本王近来得了些稀世好弓与刀剑,若哪位射得准的,本王便对他重重有赏!”
宾客们一阵欢呼,方惊愚心中却浑不是滋味。被捆在木桩上的與隶被明码标价,射中其眼目心肝者可得上赏。宾客们和姬胖子是一丘之貉,人人眼里放着嗜血的光。木桩上的與隶不安地打着颤,一旁有些备用的與隶,被麻绳捆扎着,也如待宰的牛羊一般。
眼看着宾客已搭弓架矢,要一箭射向與隶了。忽然间,楚狂站起身来,对姬胖子道:“殿下,我有一提议。”
“什么提议?”
“一人独射,未免没有看头,两人相较,才能分出高下。”
姬胖子觉得他说得有理,又一摆手道,“来人,再树一射垛!”
于是另一只射垛不一时便被树了起来。楚狂接过仆从递来的杨木弓,二足分开同肩宽,缓缓架起弓。另一旁的宾客见他身裁瘦削,又苍白着脸巴子,如大病初愈的模样,不禁嗤笑,“小药吊子,要不要我让你几箭?”
这些行宴射的宾客大多是将官出身,膀大腰圆,一身铁铸似的筋肉,自然十分看不上楚狂。楚狂也笑,摆一个弓腰射姿,道:“我射艺不精,确是要请您多担待些个。”
那宾客得意地一哼声,搭矢激弦,一箭飞出,直刺木桩上與隶的眼睛。宾客们一阵叫采,因这伙人大多是将官的缘故,射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并不在话下,然而此时忽有一箭从旁射来,生生折断了其箭杆!
那宾客瞠目结舌,往一旁望去,只见楚狂持弓撅腚,一副滑稽模样儿,鬼头鬼脑地道:“对不住,是我不善射,败了大人的兴。”
“再怎样射技不精,也能脱靶得这样厉害么?”
楚狂道:“所以小的方才已说过,望您担待则个了。”
那宾客见他是神女的故识,不好发作,冷哼一声,再度引弓。谁知他这一箭还没触到與隶的一根寒毛,又被楚狂一箭刺来,再度射落。发弦五六回,回回落了空。楚狂天女散花似的发箭,把每一位宾客的箭射断。其力劲猛,甚而连弓也被射断。宾客们大怒,纷纷弃弓而去,连姬胖子也勃然变色,拍案而起,怒道:
“怎么回事?你这……这……人,怎么老射偏箭!”
楚狂笑嘻嘻道:“都说了,小的对射箭不过一知半解,让诸位见笑了。”
“这哪儿是一知半解,分明是稀里糊涂!”姬胖子道,“你别射了,免得碍着了旁人,下来罢!”
楚狂却道:“小的虽是生手,却也是十足地奋力过了,想取个上赏的。”又道,“殿下请看一旁的万年青木。”
姬胖子狐疑地转头,将视线投向庭中的一株大树。这万年青木十人合抱,甚是粗茁,而此时在树皮之上密匝匝攢着一束箭。
定睛一看,那数支箭排布起来,分明连作一个“姬”字!
姬胖子瞠目结舌,奔到万年青树前,左瞧右看,良久,啧啧称奇:
“神……神了!”
非但是他,庭中宾客们也皆惊异不定,望向楚狂的目光里染上畏惧。姬胖子赏罢那万年青上的箭束,兴冲冲扭头道:“好一位神箭将军。来人,本王要对这小兄弟重重有赏!”
楚狂屈膝下拜:“重赏便不必了,还望殿下将这群與隶放走。神女慈悲,不愿见血,故出此下策,遣小的来搅兴,实是罪该万死。”
方惊愚心里宽慰,知他做过與隶,也看不得奴仆受苦。姬胖子嗬嗬发笑:“本王宽闳大量,怎会怪罪你?”他扭头对侍卫们道:“将这群贱奴放了罢。”
眼看着侍卫们将装着與隶的铁车推出府门去。姬胖子又看向楚狂,满意点头,“你身手不赖,而本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方才说过要赏好弓好剑的,你也需收下。来人,将本王的珍稀藏品拿出来!”
楚狂抬头:“殿下不必如此客气……”
然而这时他瞥见几个青衣仆使手捧鹿皮,皮上置几样良弓美箭,为首的是一柄白森森的骨弓,如一轮虚白的月,当即转口道:
“谢殿下赏赐!”
拿到那柄骨弓,楚狂立时如狗咬肉骨头般,紧紧抱在怀里,死不撒手。繁弱是师父唯一的遗物,是他的命根子。姬胖子以为他是看上了这一柄好弓,爱不释手,便也笑道:
“此弓是前些时日,渔人在海滩上发现,进献给本王的。这骨弓稀奇,既坚且韧,巧夺天工,本王猜测,此物乃鲛人稀珍、龙宫至宝,现下便赐予小兄弟你了!”
方惊愚心想,什么鲛人稀珍,分明是他们的武器正巧被海浪冲到岸边,被姬胖子攫了去。楚狂同繁弱亲热够了,抬眼一望,只见一旁的仆从手里果真端着大屈弓、含光剑,毗婆尸佛刀刺在一块海岩里,数十位仆使下铺滚木,才勉强拉了过来,倒是省了他们去寻的功夫。
眼见此景,楚狂站起身来,大言不惭道:
“殿下,小的还想露上几手,求殿下将这些珍宝赏赐予小的。”
“不想你是个心人儿!”姬胖子道,然而也摆摆手,“成,你再演上几式罢。你还身怀什么绝技,本王倒想看看呢。”
于是在楚狂的布置下,庭中立起一只木板,方惊愚被他拉上前去,在木板前站定。楚狂道:“接下来我会在百步之外开弓,绕着我这好伴当周身射上一轮,保准无一箭伤他。”
姬胖子道:“古人尚能百步穿柳,小兄弟才漏这一手,未免太不够看。”
楚狂说:“不错,殿下是大人物,经多见广,想必看不上我这雕虫小巧。所以——”
他从一旁的仆从手里接过一条织金绸带,缚在眼上。
“我会蒙眼而射。”
众人连连称奇,一片叫好。唯有方惊愚面色煞白,道:“楚长工,你若失了准头,我便要先走一步,去当‘阎摩罗王’了!”
楚狂道:“小愚子,怎么对你大爷讲话的?我的本事,你还不清楚么?”
话音落毕,他控弓而射,七枚箭矢急蹿而出。众人识见了“七星连珠”的箭技,张目结舌。
方惊愚身上一寒,只觉一阵劲风扫过,笃笃几响,一转眼身边便钉满一丛箭。过不多时,只见楚狂笑嘻嘻地一扯绸带,木板上扎满白羽箭,勾勒出一个人形,却无一箭伤到方惊愚。姬胖子咂唇弄舌,赞叹道:
“好一个箭不虚发!当赏,当赏!”
楚狂接过仆使手里的大屈弓,又道:“殿下莫怪我是个觑气人儿,非但是弓,连其他的刀剑也想要。”
“咱们已见识过你箭法,知晓你是个奇人了,本王也不愿多为难你。这样罢,”姬胖子指着毗婆尸佛刀,道,“咱们当初发现这古刀时,便发觉其重若千钧,无人能将其拔起,若小兄弟你能将其自石中拔出,本王便将它们一并赏赐于你!”
四周的宾客发出艳羡之声,然而人人看得出楚狂出手不凡,故也无人反对。
楚狂上前,两手握住毗婆尸佛刀的刀柄,却开始犯难。实话说,他方才瘳愈,手上气力不足。才拔了一会儿功夫,便觉脸上淌汗,掌心火辣。连一旁看着的姬胖子也笑:
“看来小兄弟也不是十全十美,毕竟仍有未做到的事。”
楚狂急得汗流至踵,这时忽而从旁伸来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楚狂转头一看,却见是方惊愚。
方惊愚手上使力,手背上青筋络起,然而神色淡淡的,如凉宵月晖一般清净。楚狂心想:这死扎嘴葫芦,好大的力气!怪不得先前他抓住自己腕子,挣也挣不脱。
只听“铮”一声响,一刹间,犹如白蛟出海一般,毗婆尸佛刀自海岩中脱出,其势如磪高山,在场之人无不被其压倒。楚狂闷哼一声,踉跄几步,撞上方惊愚胸膛。
“妙哉,妙哉!”姬胖子大声抚掌称快,“两位小兄弟当受上赏!”
仆使们将含光剑也一并递上,方惊愚和楚狂皆心满意足。兜兜转转,这些兵器最终还是回到了他们手里。
然而姬胖子却仍不消停,他一挥手,吩咐下仆端来两盅黑黍酒,赐给两人。姬胖子环视着他们道:
“今日见识了一番,本王才知你二人绝非庸人,巡城墙未免太过屈才,往后便随在本王身畔,做本王亲卫罢!”
两人紧忙下拜,对视一眼,从各自眼里看出了得逞的笑意。他们大费周章,便是要接近归墟城关,寻机悄悄溜出去。二人大拜大叩,齐声道:“谢殿下!”
姬胖子满意地点头,待两人起身,他抄起手边的秋树鹧鸪扇,指向楚狂:“你艺高胆大,本王不日当册立你一个名头。本王既是白帝血胤……”
他沉默片晌,道:“这样罢,往后便封你作‘天符卫’!”
楚狂瞠目结舌。
这时姬胖子又点向方惊愚,冥思苦想半晌,道:
“而你,往后便是……‘天符卫’的小厮儿!”

夜深露凝,牛斗悬空。岱舆郊野的一间毛石屋中,传出一阵细若蚊蝇的念诵声。
屋宇不大,后吊窗边摆一只木神龛,上置一只七眼九脚鱼的神像,金漆剥落,显有了年头。在岱舆,这神像户户皆有,雕的是时人敬奉的雍和大仙。
此时念经的是一个白发皤然的老妇人,灰头巾,豆绿窄袖褙子,如一只干瘪葫芦。但听她低声道:
“大仙护佑,愿小家凡事大吉,福报连连……”
一面念,她一面不安地捏动手里的一只珠串。这串子上头串的不是金玉,而是生馋菜叶子,很是古怪。老婆子一面捻着它,一面张惶地外望。然而黑夜死寂无声,不见她盼的归人。
突然间,束茅栅子一响,一阵阴风吹来,灯影一晃。一个黑影突而填在门洞里,教老婆子吃一大惊。待颤巍巍地起身觑定了,方才看出那是她家老伴儿,瘦巴猴头,麻布短衣,怀里捧一只纸包。
见了老头,老妇从草拜垫上起身,先前的恭敬模样收了,泼辣地骂道:“死瘦鬼,浪哪儿去了,这样久才回来!”
老头嘿嘿笑道:“上金山寺前求‘仙馔’去了!”
老妇一听,眉头略舒。然而还未等老头儿解开纸包,她便火燎心急地一打他脊背,“急扯什么白脸!先擦了手,拜过大仙再讲!”
于是老头儿出门,到井边洗净了手,又回到屋里,两人跪在草垫前,又敬重地拜了一拜。
“仙馔”在岱舆并不罕有,寺中的阿阇梨常会舍给黎民,传闻这是由大仙赐予仙山卫的甘露,而仙山卫则慈悲心肠,将其发下,以普济众生,故而许多岱舆平民倒可接触到“仙馔”。这“仙馔”既能果腹,又可医病,寺前求接济的黔黎常排作长龙。
待拜完大仙像,老头儿笑道:“快快将这‘仙馔’吃了罢,这样一来,你腿上的跌伤也当好了。”
婆子道:“惦记俺这老腿作甚!不如你吃了,补补身子,锄田更有劲。”她话虽这样讲,眼睛却在笑。
二人一阵推让,纸包都被搡皱了。这时却听得窗外寒风大作,四下里呜呜地响,像一道拉得很长的角声。一道叩门声传来,老头疑惑地往茅栅处望去。这样的深更半夜,还能有何人造访呢?
老婆子一拍脑门,道:“啊哟,来的大抵是山腰的裴娘子,昨日碰见,说今儿要替俺带自家的豆腐来的。”老汉道:“这么晚了,山路不好走,她怎来得了!”
老婆子道:“她不走得,你方才又是怎么回来的?若不是她,也没旁人了。瘦懒鬼,不便是不想挪身开门么?俺去便是了。”
说着,她便挪腾起腿,慢慢走去开门了。老汉心里却老大不信,天色这样晚,山里涂墨似的黑,哪儿会来人?说是匪贼,也无可能,岱舆在谷璧卫的治下已宁安无事多年。仙山处处都似有着谷璧卫的眼睛,若有强人出没,他随时能察,并在之后对其处以极刑,故而岱舆中贼子极少。
正胡思乱想间,他忽听得门边传来“哎唷”一声。
老汉扭头过去:“老伴儿,怎了?”
老婆子推开了束茅栅子,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夜色像一张大黑幕子,外头乌森森的,看不清。在老汉的眼里,老婆子的豆绿褙子也似缀在夜幕上的一块补丁。褙子下是一条二页综下袴,是老婆子耗了一月光景才织得的土布裤,底下一双仔细编扎的草扉。
此时,那豆绿褙子、土布裤、草扉动了一下,忽而一齐往后倒下来。被这几件衣物裹着的身躯直挺挺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擂鼓般的闷响。老汉惊异地发现那身躯没有头颅。他老伴儿的颅脑似也被夜色吞去了。
老汉突然针扎屁股似的跳起来。他抄起手边的钉耙,将老妇的尸首拨过来,脖颈上的截口凹凸不平,好似遭野兽噬咬,然而创口显出不祥的漆黑,并不流血。老汉忽而迅勇地冲上前,用耙齿勾住茅栅,将它重重阖上。
外头凉风飕飕,并无婆子说的裴娘子的身影。既不见人,也不见兽,那便是鬼。
是鬼在吃人!
老汉的手里忽而决堤般泻出冷汗,教他几乎拿不住钉耙。他手忙脚乱,也不顾得上为婆子的离世而伤悲,赶忙拿家什堵住了茅栅。屋内灯火不安地跃动,神龛里九爪鱼的影子摇摇曳曳,似在跳舞。黑影重迭,幻化成一个狂乱的漩涡。这时他听见令他不安的风声,呜呜噎噎,似千百张橘叶同时吹出的声音。
声音自牗户而来,于是他慌忙扯下尸首上的豆绿褙子,冲上前去,紧阖窗扇,用自死人身上剥下的衣衫堵住漏风的窗纸,断绝了那仿佛自阴府里吹来的风声。
待做罢这一切,老汉冷汗直流。他不晓得自己在面对什么。婆子仅是去应了门,便被兀然啮首。黑暗里什么也没有,是虚无吞噬了她的头颅。他的敌手潜藏在夜色里。
抑或是说,他的敌人便是一整片黑夜。
突然间,房里悄无声息地泄进一丝黑影。那影子像丝绸,像水,像风,像一切不可琢磨而柔滑的物事一般从紧阖的牅户里流进来。
老汉睁大了眼,他望见影子如磨面般渐渐被揉出了一个形状。泥泞的头颅,软而无骨的人形。设防对祂全无意义。七只小眼如生辉珠翠,其中映出自己惊恐的脸庞。
老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神龛,七眼九脚的雍和大仙像高立在香烛后,目光冷酷,并无施救之意。眼前的黑影便似大仙的影子,除一张狰狞大口外别无二致。
“大……大仙?”老汉喃喃道,然而却再也无法等到回答。因为下一刻,黑影的大口便突而直驱而上,将他的头颅自脖颈上攫下。
昏黄的烛火映亮这间毛石小房。神龛之中,雍和大仙的铜像默然伫立。神台之下,两具无头尸首横倒在地。屋中凉风飕飕,空无一人。
————
夜色浓稠,毡帐里点一盏孤灯,明明灭灭。
此地是离王府不远的军帐。帐外坐着几个人影,正是楚狂同方惊愚,他们正与一位卒子吃着黄醅,行手势令。
楚狂混了一段时日,将王府的地皮子都踩热了,不一时便同巡城的士卒称兄道弟起来。这一夜他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天。守城的卒子大着舌头道:
“说来,殿下不日便将登极了。”
“登极?”
那卒子狐疑地眯起眼:“你们真是岱舆人么?这样天大的要事都不懂!”
方惊愚与楚狂对视一眼。楚狂旋即打着哈哈道:“咱们先前同神女一块隐居丘山,不更世事,让兄弟你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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