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推杯换盏,同兵丁们玩隔座送钩,享卮酒彘肩。方惊愚方才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生疑。一个同兄长生得极似、会吹筚篥、会方家剑法的人,天下真是再难寻到第二个。于是他有意灌醉楚狂,从其口里探听真相。而楚狂正恰也想灌醉他,从而脱身,免得他再行打探。
酒过三巡,两人皆面色酡红。瀛洲人喜饮烧酒,劣而烟气重,吃多了难受。
吃到后来,楚狂捂嘴,道:“不行了,我要吐了。”
他抬头一看,却见方惊愚早一头栽倒了。楚狂踹他几脚,见没动静,赶忙奔出帐子,一气吐了个稀里哗啦。尔后他用水漱口,心想,醉得这般厉害,之后要拿绿豆粉荡皮切片吃了,解解酒才成。
这时天上雨洗风飘,地上暗昧连绵。楚狂的余光忽而瞥见一个人影,他抬起头,却见师父静静地站在雨中,银面熠熠生辉。
“师父?”
他迟疑着叫道,那影子并不应答。
楚狂用力捶脑袋,这是他吃多了酒后的幻觉么?
但他心知肚明,哪怕是不吃酒,他的幻视也愈来愈重了。平时只是在做噩梦时会见到的黑影,现今竟已时刻在他视界中大摆大晃。他突然后怕,自己疯症日笃,往后会因此而伤到旁人么?
吐逆之意忽而再度涌上。他忍不住弯身,哇一声呕在船栈上。他到水边洗脸漱口,却看见水波摇曳,自己的脸庞模糊不清,似与师父的面容相叠。
这时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忽见十指漆黑,仿佛被“仙馔”侵蚀,钻心刺骨地痛。但一眨眼,幻觉又消散不见。
这时天上点点微明,星光暗淡。楚狂悄没声儿回到帐里,心里涩涩地想,自己再也不要和方惊愚走得太近了。
如意卫说过,他不能成为方惊愚的软肋。若方惊愚恨他、觉着他无关紧要,那他便能克尽厥责,蹈锋饮血,而不必忧心方惊愚被自己牵累。
楚狂心绪如麻,酒略醒了几分,然而头脑依旧昏钝。他扶方惊愚回到舱室中,放下来,谁知这时两条臂子忽环住了他的颈,要他身架子松散,兀地塌下来。
楚狂睁大了眼,方惊愚突而凑近他,衔上了他的唇,齿关失守,他被方惊愚在口里攻城略地。
“……唔!”
他想挣扎,却因窒息而失了气力。方惊愚一身铁骨,当搂紧他时,那臂弯便变作了一副囚笼,他无处逃脱。
是因吃醉了酒罢。楚狂与方惊愚赤目相对,看出对方眼里的酩酊。醉酒后的方惊愚失了神智,疯也似的搂着他亲吻。吻似雨点一般落下来,楚狂昏头转向。两人身上仿佛着火,心里也烧烙,仿佛要就此灼炙成灰。楚狂忽而想,方惊愚似磁石,自己便似南针,虽知不可接近,却不由自主地随其移转。
捉着方惊愚膀子的手渐而力弱,忽然间,他两眼一昏,堕入黑暗。
待醒来时,外头海浪席捲,波涛漭漭。楚狂头似铅一般重,睁眼一看,却发觉自己睡在方惊愚臂弯里。
两人叠手贴脚,极尽暧昧。方惊愚圈住他腰肢,楚狂借着月光,发觉自己身上不见片缕。
楚狂猛地坐起来,脸色煞白,脑海里仅一个念头在打转:
完了,他又和方惊愚睡了!
第84章 分甘同味
脸上忽而“啪啪”两声响,方惊愚吃痛,猛一睁眼,只见月色溶溶,楚狂坐在身畔,一副凶煞神的模样,盘诘他道:
“你睡了我?”
方惊愚困极,习惯了他这突如其来的发疯,遂瞑合了眼,说:“嗯。”
楚狂眼锋像刀刃,霍霍四射,大叫道:“我入你祖宗眼子!你个淫娃,睡我作甚!”
“你吵什么?又不是昨夜睡的。”
方惊愚说着,扭头睡下。楚狂怔忡地坐了片时,这才憬悟,原来方惊愚说的是先前误食了风月药,不慎着道的那回。但他并不罢休,恶狠狠一掀方惊愚:“既然如此,我身上衣衫怎不见了?”
“你昨儿吃酒吃多了,吐了一身……天色尚晚,我又没得闲去给你借一套寝衣来,便只得委屈你光着身子了。”方惊愚快被他折磨得没了脾气,阖着眼往外一指,“喏,你那脏衣被我浆洗净了,正晾在外头呢。”
楚狂卷一条小被,鬼祟地将脑袋探出舱室去,只见那竹纹锦衣正晾在遮雨棚子里,这才信了方惊愚的话。摸摸身上,没哪儿酸软,看来自己昨夜守住了清白。
回到榻上,方惊愚道:“我没对你做什么,让我睡罢,楚长工。”
“我信你个鬼!”楚狂恼叫道,“你这小秃贼,昨儿吃酒便罢了,怎么乘机吃我嘴巴?”
方惊愚脸上微红,别过头去,低声道:“是我喝多了。”他又道,“倒是你,我不过亲了你一会儿,你便扭得同蛇一样,呶呶不休,紧巴着要奸我呢。”
“闭嘴,闭嘴!”
楚狂大怒,朝他丢引枕。方惊愚道:“你才是小淫娃。”楚狂说:“呸,我是大官人!”方惊愚道:“大官人真是小气,我这小媳妇随着你,受尽了委屈。”
楚狂没想到他也会说打趣话,然而觑他神色,却见方惊愚依然冷冰冰一张脸,仿佛死人一般,心里不禁兀臬动荡:他这弟弟好欠管教!现在会讲粗话了,会对他撒赖了,一样样品行都转坏了。
可当他想起这些坏德行是自己传给方惊愚时,心里倒惴惴不安起来了,才知方惊愚是他的孽债、果报,教他一辈子都逃不开。
他一个精赤的人儿,当夜没处去,便只得在方惊愚身边再度躺下,只是两人间隔得极远,仿佛有一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翌日醒转,楚狂寻了衣服穿上,心里仍忿忿有火。伶儿来寻他们,兴冲冲地道:
“殿下,阿楚,你们是不是准备动身出瀛洲了?”
原来他们休养了些时日,有众人精心照料,身上的伤皆已好了大半。方惊愚怕留久了耽搁瀛洲人过日子,便悄悄与骡子说了将出关的下步打算。可不想这消息便似张翅老鸹,顷刻间飞遍瀛洲。现刻伶儿兴致很高地与他们道:
“咱们近日便摆个宴,上‘鱼翅四大件’,包您俩吃个肚皮滚圆!”
方惊愚不想劳他们破费,连连回绝,却禁不住他们的盛情相邀。这“四大件”便是鱼翅、鸭条溜海参、笋酱鲑鱼和拔丝苹果作大件,后跟许多行菜,满满地摆一大桌极有派势。但一想在瀛洲,海味倒不稀缺,方惊愚还是应承了下来,只是道:“荤菜倒不必了,咱们茹素便成。”
伶儿说:“殿下才是不知民间疾苦,咱们瀛洲最不缺鱼蟹,素菜反稀贵哩。”
几人走出雷泽船,却见外头一片乌泱泱人头,皆是匀粉配脂、穿红戴绿的女子。女子们一拥而上,绕着方惊愚打转儿,一个个喜逐颜开,鸟雀似的叽喳道:
“殿下!”“殿下!”
方惊愚吓了一跳。伶儿慌忙道:“这些都是瀛洲里的女子,听说殿下前些时日领着咱们打败了玉鸡卫,都争着要一睹尊容,咱们拦也拦不住。”
话音方落,那群女子便漩涡似的,将方惊愚拱挹在中心。石兰香粉带来的味儿浓厚,将方惊愚熏得昏头转向。他不曾一下对上这样多的女人,顿时失了镇定神色。有女子笑道:“殿下风姿卓然,不知有婚配否?”
方惊愚摇头,又有人笑道:“指不定今儿过后便有了!”“殿下随咱们来罢,咱们今夜定将您伺候舒坦了。”于是一群人拥着他往游舫里走,任方惊愚如何挣扎皆不管用。浮桥边停着大大小小数十只画舫,其中山石蝤崒,花木素艳。原来这些女子大多属莺花出身,人人欲揽他去自家舫里做客,往后好大噪名声。家家舫中皆开筵设席,其间摆数不尽的珍膳,只待白帝之子光临。
众女子将方惊愚簇走,倒冷落了一旁的楚狂。伶儿讪笑,看出楚狂神色不对,酸溜溜的,一股醋气,便对他道:“阿楚,要不,咱俩跟上去,陪殿下吃酒?”
“我不去。”楚狂却扭头便走,口里骂骂咧咧,“让那死人脸溺死在美人怀抱里罢!”
他避开方惊愚,好似散兵溃勇,孤仃仃地逃往凤麟船。
平日里两人走的路,一人走起来便好似格外漫长。他腿上受伤,走得一瘸一拐。瀛洲曼雨如丝,远远近近皆被罩进茫然大雾里,更显得他身影茕孑。
进了凤麟船,楚狂同如意卫打声招呼,便默不作声地下到仓室里,捡起这段时日里补好的骨弓繁弱,戴上玉扳指,拇指勾弦,箭尖对准立好的萨仁靶。几道霹雳惊声后,靶心攒了一束箭。
他分明不过是在调试繁弱,却箭箭稳中靶心。且因开弓疾如飞电,数箭好似同时发出一般。
这时寂静的仓室里忽传来“啪、啪”几道拍手声。楚狂放下繁弱,抬头一望,原来是如意卫也下来了。
如意卫看着那几枚箭,啧啧称奇:“你这小叫驴,现刻却辉光日新起来了。箭法这样厉害,往后怕是没一个业师能及你。”
“大人过誉了。”楚狂淡声道,“射不中想中的靶子,又有何用?”
如意卫叉腰道:“你想射中什么,殿下的心么?”
楚狂被戳中心事,然而却以恼忿掩饰,狠拨几回弓弦。如意卫嘻嘻笑道:“别忙着引弓了,老身有礼相送。”
她伸出手,楚狂才发现她手中捧着大屈弓。这是一柄用极好的紫杉木制成的弓,日及角弓臂,饰以金银,如簪缨丽影,是如意卫引以为傲的弓,更是她的象征。如意卫微笑:
“老身听闻你们近日将启行,也无甚土产相送,又听闻你不爱吃鱼,便将这柄弓送你罢。祝你往后前程似锦,能斡旋乾坤。”
一股暖流忽而涌上楚狂心头,同时又教他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大屈弓之于如意卫,便似繁弱之于他。他摇头:“我有繁弱就够了。”
如意卫道:“大屈弓是重弓,有别于繁弱,虽不可疾射,其矢却既重且远。你先收着吧,就当是师父给你的礼贽。”
楚狂默默接过大屈弓,哑然无言。他忽而发觉自己还未叫过女僮一声“师父”。她授自己以箭术,教会了自己太多。可方想道谢,抬头一望,如意卫已不见踪影,惟绳梯摇摇晃晃。
他将大屈弓收好,在仓室里盘腿趺坐了许久,忽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在蒙尘的蓬船仓室里紧握一只属于垂死之人的手,自己的心兴许在那一刻便已死去,直到现时才恢复了丝毫生机。
楚狂目光游弋,忽在杉木架上发现了一柄小刀。以天山金锻打的刀刃,已然蒙尘。
一股悲伤突然在他的胸膛中横冲直撞,他颤颤地拿起那小刀。很久以前,他曾用其破皮削骨,制就繁弱。楚狂攀回上层,取了滚水、酒,将刀刃洗净,怀揣着它回到仓室里。
忽然间,楚狂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用小刀悄悄划开了手掌,将流血的手悬在繁弱之上。繁弱由师父的骨所制,按理来说,也能对此行“滴骨法”。鲜血红玛瑙珠子似的划过手心,落在繁弱之上。
昏黯的仓室里,楚狂睁大了眼。
落下的血融入骨中,尔后无痕无迹。
只有血胞之血方可溶于骨。他与师父竟有骨肉相连的干系。
楚狂浑身震颤,一个更可怖的设想忽如大手攫住了他。兴许不仅于此,他与师父不止是同宗——
他们也可能是同一人。
自凤麟船中出来时,天上已下起倾盆暴雨。楚狂草草包扎了伤口,背着大屈弓和繁弱,每一步都如负千钧。
事到如今,他脑海中已成一片乱麻。师父是天符卫,真名叫方悯圣,而自己又确实与其有着血缘牵系。这些悖于常理之事在瀛洲接二连三发生,已教他心头麻木。
楚狂心想:“我总不会是他同名的奸生子罢?”
然而他心里却是隐隐清楚的,师父武艺超群绝伦,为人温文有礼,仿佛是家中不曾遭厄难、长大成人的方悯圣。可便是这样完美无缺的师父也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这便是说,他的前路恐怕晦暗无光。
这时他仰首望浮桥两畔的画舫,其中急管繁弦,燕舞莺歌,千万点华灯将瀛洲装点得有若白昼,惟他在暗处寥阒。方惊愚现时大抵在其中一间画舫里享福罢?
正心灰意冷间,他忽见前方有一点荧光。漆黑的暴风骤雨里,那点光微弱却明亮,如一轮皎皎明月。
披着风雨走过去,楚狂却见雨里有个人,一手抓着蓑笠,一手提着风灯,早成了落汤鸡,瑟抖不已。再走近些,他吃惊地叫道:
“方惊愚?”
那人果真是方惊愚,在雨里擎着一盏风灯等他,身上水浸浸的,被冻得脸色发白。
楚狂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随女校书们一齐去炊金馔玉了么?”
方惊愚道:“若没你在,我就吃不惯瀛洲菜,鱼虾骨刺儿塞牙。”他一面说话,一面牙齿打架。
“你没去同她们吃酒?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儿的?”
“一开始。”
楚狂沉默了片晌,说:“傻子,手里拿只竹篾笠,却不懂得遮雨。”
“我若遮了,怀里这物事便要遭雨淋了。”
方惊愚掀开斗笠,只见他怀里是一捧番薯,仍热腾腾的,散着白气。楚狂愣愣地问:“你去哪儿寻来的?”
“去了青玉膏山一趟,寻到了那卖薯翁,央他卖与我的。”
这句话轻描淡写,楚狂却晓得背后的事绝无那么轻易。那卖薯翁神出鬼没,在这骤雨里寻到他何其不易。他接过那番薯,滚热烫手,像握着一块火炭。方惊愚脸是白的,手臂却被烫红。
决堤暴雨里,两人默然而立。楚狂那忿然的气性突而收了,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温驯地垂落下来。他低头,咕哝道:
“和旁人去吃山珍海错多好。”
他心里忽然发涩。他已过惯被人嫌恶的日子了,从无人关切他的想念,现今心愿得满足,反不知所措。这时方惊愚捉住了他的手,冰冰凉凉的,然而掌心已酝酿起一点余温,道:“都有煨番薯了,还吃山珍海错作甚?走罢,咱们去个可避雨的地方。”
楚狂想甩开他的手,却甩不动,最后赌气似的道,“我不走,腿上的伤还没好,有本事你便教我挪窝儿。”
当初见面时,他也同方惊愚说过这话,结果被这人硬拖着铁链牵走。他已做好见方惊愚大发雷霆的准备,却见方惊愚在自己面前矮下身子,淡淡道:“你若走不动,我来背你。”
楚狂没话了。暴雨浇注里,他最后还是依顺而沉默地爬上方惊愚脊背。
于是方惊愚背着他,慢慢地往雷泽船走去。背后的人闷声不响,恍惚间,方惊愚想起多年前的一幕,兄长将筋骨无力的自己负在肩上,在方府里逐游蝶嬉戏。兄长牵着他的手,游逛蓬莱闾里。
方惊愚轻轻叹气,白气漫入雨中,倏忽消失不见。两人身影偎傍,难解难分。
若背上这人真是兄长,一切便好似一个冥冥中的轮回。
可即便不是兄长,楚狂也仿佛渐渐成了他一世也脱不开的囚笼。是他的孽债,他的果报。
雷泽船中美酒频斟,人人把盏吟哦,席上八珍玉食,盛器溢羹。
这是瀛洲人最无忧无虑的一夜,众人纷纷向方惊愚一行人敬酒道贺,楚狂也仿佛不再发闷气,一个劲儿地埋头吃甘甜大件,将糖酥塞了满嘴。这一夜无人不人欢歌痛饮,直至天明。
又休憩了几日,众人终于理好行装,即将上路。临行这天,大伙儿在青玉膏山下集结。大多瀛洲人都来送行,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
这时晨光出照,草香沙暖,天下着绵绵细雨。如意卫也来送行,微笑着与方惊愚道:
“殿下,瀛洲之外便是员峤、方壶和岱舆了。老身虽不能前去,却也会在此地牵念诸位。往后的路,各位多珍重。”
方惊愚点头,回想起在瀛洲的一切,恍如梦中。他们本是作逃兵仓促而来,不想却反客为主,以血的代价大败玉鸡卫。可还有一事更至关紧要——
方惊愚扭头看一眼楚狂,只见此人依旧一身污衣,躬背弯腰,嘴里嚼一只冰糖花果,腮帮子鼓囊囊,宛如饿鼠。于是他脸上发烧,困惑地想,自己怎么就同这人行了事?一切事仿佛就此稀里糊涂起来,而他同楚狂也再难分难舍了。
说起去往瀛洲之外的路,这世上少有人晓。仙山之间相隔绝,其中住民大多老死不相往来。“骡子”这回仍自告奋勇,担任他们的向导。据他所言,到方壶的路他仍走过,总比一无所知的旁人能赚些优势。
司晨也来送行,今日她头一回仔细妆扮自己,施朱点唇,一身青布左襟衫,花边襜子,尽显少女的妙曼。自玉鸡卫死后,瀛洲曾雨霁天晴,她的神情此时也似拨云见日,再不摆一张臭脸。此时她微笑着同方惊愚福礼,道:“万望往后还能再同殿下见面。”
如意卫也在一旁笑吟吟道:“方壶广袤廓大,老身听闻那儿的黔黎多饲飞奴,令其送书信来往。传说那里的鸽子翅健,可越万里。若殿下有意,可借飞奴传书予咱们,只消殿下一声令下,咱们无远弗届。”
方惊愚向他们连连打躬道谢。这时雷泽营军士们呼声四起,方惊愚定睛一看,才发觉他们此日一个个着石青色号衣,戴黑布包头巾,穿着朴陋却齐整。忽有人大喝一声:
“誓死随殿下出关!”
这喊声便似往静水里投入一枚石子,引起层层回音。于是其余人也吼声如雷,纷纷应和道:“誓死随殿下出关!”
一时间,吼声响遏行云,教人耳畔嗡嗡作响。方惊愚愣住了,这时却见司晨笑道:“我拦也拦不住他们!这些皆是听了殿下的话后,想同您一块儿走至归墟的人,他们皆想证明自己不是怂胆小虾子呢!”
只见瀛洲兵丁们一个个垂手肃立着,方惊愚才想起自己曾为鼓舞他们士气,曾同一营的军士比试过,还放出大话,招揽欲随自己出征至归墟之人。可这话倒不是出于他的真心,于是他思索片时,摆手道:“你们不必随我来。”
军士们面面相看,当日道出这话之后,行伍众人便胆魄横生,士气大涨,谁不想与白帝之子偕行,见证其功标青史?于是在与玉鸡卫一战中,他们格外勇猛杀敌,而今却遭方惊愚拒绝,不少人气势顿时遭挫,垂首丧气。
“瀛洲还需你们鼎力襄助。”方惊愚道,“你们若走了,谁来作瀛洲椽柱?谁来补缮浮船,让此地重获生机?”
他目光恬然,却有不容分说的气魄,军士们见了,无不被其压倒。方惊愚又道:“有几位水兵随咱们去就成,做使帆、摇橹和桨手,人多了却不好办,会教仙山关门阍人起疑。”
众人听了,各有忖度,然而大多人却明白他这别扭心思:方惊愚不想教他们抛下瀛洲和司晨,正转弯抹角地提点他们呢!有人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教咱们中的几个随殿下走便好。毕竟殿下还需人划船,不能自个既做纲首,又做蒿工。”
于是雷泽营将士里分出一小股,随着方惊愚一行人前进。方惊愚这才头一回踏上了青玉膏山,只见眼前奇峰绰约,烟霭重重,郁郁苍林如油绿的缎子,铺展于眼帘。
待一路攀至山顶,已是日中。众人累得吁吁气喘,方惊愚瞭望四方,只见溟海广袤无垠,海风拂施,水面上便起层层榖纹,无可依停之岸的模样。他忖道:“奇怪,这瀛洲四面环海,且不见溟海边际,如何出关?”
这时他却听见有人叫道:“殿下,这便是瀛洲城关了!”
方惊愚抬头一看,却愣住了。山尖儿上立一块绰楔样的石板,漆黑的四柱支撑着,上书:“瀛洲”。下方却是一只漆黑洞穴,垂着牛皮索梯,不知通往何处。
“骡子”在前头引路,恭敬地对他道:“殿下请随小的来,这便是出瀛洲的路了。”
方惊愚道:“从这儿爬下去,莫非方壶在地下?”
“骡子”道:“不是地下,是水下有道,可通三仙山。”
方惊愚却心想,将这出路修在山顶,一直要爬到地底下,真是好生折腾也!众人顺绳梯爬下去,黑暗里辰光似流逝得格外漫长,他们只觉好似爬了千年百年。不知过了许久,脚下终于踩到地面,再沿前不知走了许久,抬头一望,却见是一间地窨,甚是空阔,可纳百人。两旁有铁灯盘嵌在壁上,其中盛鲛人膏照子,竟仍亮着。
“骡子”道:“这是玉鸡卫留下的长明灯烛,以前出关极严苛,路牒、赂银必不可少,过了这铁门,便算出了瀛洲了。”
众人望见果有一扇大门立在面前,以耐火的百年榆木所制,髹漆镶钉。因此地无青玉膏宫军士把守,取下大木栓后推开门页,门后的景色却教方惊愚又猛吃一惊。
甫一推门,一股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眼前竟展开一片寥廓的海面。
只是这海却有别于溟海,清澄碧澈,映着天光云影,海的一头隐现秀水青山。方惊愚也不禁张口结舌,问“骡子”道:“这……这里还是溟海么?”
“是溟海不错,可只有从青玉膏山上的密道走下来才能看到这一片海。”“骡子”指着远方那山影,道,“殿下,您看那山是不是正在游移?”
方惊愚仔细一瞧,却见果真如此,那山正缓缓移转。这时他想起如意卫与自己说的九州的传说,道仙山的根柢都是大鼇鱼,它们会负着仙山游走。往旁一看,又见岸边系着一只沓载四帆的海船。“骡子”道:“这船便是玉鸡卫平日里出海用的船,殿下也眼见了,这山会走动,若咱们不赶上,只会随着风海流愈漂愈远哩!殿下择够船工,便即动身罢。”
于是方惊愚选了二十余位船丁随行,这架势与他们初来瀛洲时一样,比起先时仅几人突破重围的阵势来说已算敷余,但若比起百年前大举出征的白帝来说只能说是贫酸。方惊愚却不惧,只说是前方路远,口粮不足,要其余人留在瀛洲便是。
解了缆,风向正好,船慢慢驶离了岸。方惊愚站在船尾,瀛洲人向他招手,他也摆手。顺着岸旁密匝匝的人头看过去,司晨、如意卫、雷泽营水兵们,一张张谙熟的面庞在离他远去,变作芝麻大小的黑粒。有人大声在喊:“殿下——一路顺风!”那声音也渐卷进风里,方惊愚心想,缘分真是奇妙,能将素不相识的人捆作一块儿,又能让朝夕相伴的人天各一方。
这时他心里忽而涌起涩意,白帝尚且能班师回朝,可自己这样力弱,大抵是有去无回的了。在瀛洲见过的人、那些血战的日夜,也将尘封在往昔,历史便是轻轻一张麻纸,一翻便过去了,连丰功赫赫的白帝也不会留下几行字印,而像他们这样的卒子多如烟海,后人根本不会晓得他们姓名。
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会记着在瀛洲时的一切。想到这里,一股激流突而冲开心房,方惊愚攀着头拿狮,高声应道:
“诸位——有缘再会!”
瀛洲慢慢地远了,海船正向一方新天地驶去。前路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又有怎样的苦痛和欣荣,至他们尚不知晓。只知愈往前走,他们的所作为便愈接近那些他们早耳熟能详的传说。
虽遥遥地可见方壶的影子,然而海上观景便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到方壶的路比众人想得要漫长许多,还得乘许久的船方能抵达。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行人在仓室里百无聊赖,各做各的事。郑得利每日捧着那骨片琢磨,对着如意卫予的册子对照,竟看出些门道来。
然而他既一看出那骨片上写的是何字后,当即脸色大变,木呆呆坐着不动,也不同人言语。除他之外,小椒也魂不守舍,抱膝坐着。方惊愚则日日去同掌舵、船工交谈,焦心着算计如何入方壶。
几人各有所虑,惟楚狂一副吃吃睡睡的懒猪模样。他向郑得利讨来纸笔、医书,打定主意要习字念书,很一副勤奋进学的模样。
楚狂从“一口红”写起,写来写去,只会写“一”字,能写得“口”字,已是十足不易。方惊愚进仓室来,只见他趴在地上,咬着笔杆。方惊愚翻他字册,见一页写满“丁”字,问他道:“这写的是什么?”
楚狂恶狠狠地磨牙,瞪他道:“死大老粗,瞧不出来么?这是‘丁香’!”
方惊愚又翻过一页纸,指着上头的“七”字问他,“这个呢!”
“臭白丁,这是‘七星剑’!”
“怎么只有前头的字,余下的都去哪儿了?”
“急甚急,它们都在赶来的路上,还没来得及进老子脑袋呢!”楚狂龇牙咧嘴,擎着笔一通乱涂乱抹,可不会毕竟便是不会,肉片带来的清明感日减,他又神智瞀乱起来,连最简易的字儿也行将不会写了。
想到这里,楚狂有些沮丧,也不练笔了,气闷闷鼓着腮帮,蛙子一般瞪着方惊愚,后来小声道:“这些字我都不会写,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方惊愚看着他的字册,也在他身畔坐下。楚狂警惕地挪开几寸身子,却见方惊愚也拿起笔,在墨斗里蘸了墨,埋头写起来。楚狂凑过去瞧,若他识得,便能认出是“红”“香”“星”和“剑”几个字儿。方惊愚说:“楚夫子,其实我认得的笔画也不多,且落笔丑陋极了,你若懂得前头的字怎么写,便教教我罢。”
楚狂当即兴冲冲地提笔,在“红”前写道:“一口”,在“香”前添个“丁”字,在“星剑”之前补写“七”字,补完后叉腰道,“瞧瞧,小愚子,你大爷还是你大爷,什么难字都会写,闭眼便能中状元!”
方惊愚点头,淡淡地捧他的场,“夫子真厉害,什么时候能指拨小的一二,让小的也能应举?”
楚狂脸一红,明白方惊愚的有心之举,大有被耍弄之感,叫道:“你朽木一块,大爷教不了,也不写了!”
他气呼呼地跑开,却不见身后的方惊愚自怀里取出一张麻纸展开,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