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不可抑止地战栗,而今的他只是一无所知的楚狂,若只是如此,便能日复一日地如寻常人一般了却残生。可一旦想起过往,他便不会再是自己。
“楚狂”将会死去,会不复存在。因而他不能是别人,只得是“楚狂”。如此一来,过往不论如何惨绝人寰,皆与他无干。
楚狂冷汗涔涔,低喘几口气,再一眨眼,那黑影忽又消散了。他与方惊愚四目相接,看出了对方眼底的希冀,然而他却冷酷地摇头道:
“我不是。”
方惊愚闭上眼,脸上有难掩的失落。但片刻之后,他便如没事人一般,站起身,走到舱室角落,自褡裢里取出一套衣衫,放到楚狂面前。
“你做啥?”楚狂依然警戒。
方惊愚道:“你那衣衫不是破了孔洞么?总这样穿着,徒教人笑话,穿得体面些罢。”当日逃出蓬莱时,玉鸡卫曾以拳穿其胸腹,而今伤愈,楚狂虽换了里衣,却不嫌害臊,仍穿那一件破烂外衫。
楚狂说:“不要,凭什么教我换?我就爱穿得同叫化子一般。穿得太光鲜了,怕人人觊觎我美色,想来入我!”
方惊愚白眼看他,却从顺袋里摸出一粒银子,放他面前,说:“只要你肯换,我便给你。”楚狂见了,果真两眼发光,一把夺过,当即宽衣解带,猴急地套上那崭新衣衫。只是穿上以后,他便打了蔫,闷闷地道:“滑溜溜似浊鼻涕一样,真难穿。”
原来这是一身雪白的丝绸衣服,上绣竹纹,虽不似往时在方府里寸锦寸金的名贵,却也是好料,是方惊愚从“骡子”给的盘费里俭省出来,到成衣铺子里要的。因他是言信的贵客,倒不花许多钱。
方惊愚替楚狂理了理襟领,退后一步来看,却哑口无言,打量着楚狂,好似在看一个故人一般,目光怀恋而悲伤。楚狂不满地捅他肘子,叫道:“什么时候能脱下来?我穿着难过极了!”方惊愚又给了他一粒碎银,他便乖乖闭了嘴。
方惊愚道:“你穿这样的衣衫,倒像得紧了。”楚狂也不想究他的话是何意,只觉和这人处久了,头痛便也愈厉害。这时方惊愚又给了他一粒碎银,楚狂戒备地道:“怎么?想同我睡觉了?”
“倒不是,就是想教你换个名儿叫我。”方惊愚道,“现时咱们也出了蓬莱了,再无主仆之分。往后我不再叫你长工,你也莫叫我主子了。”
楚狂接过碎银,很是口甜,谄媚地道:“多谢大哥。”
方惊愚脸色一暗,这倒不是他想听到的回答,况且恰与他欲听到的答案相反,楚狂也觑他脸色,心知自己失言,当方惊愚再予一粒碎银时当即改口称爹,方惊愚脸色更是不好。
楚狂道:“那我要叫你什么?大爷?相公?”
方惊愚索性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所有碎银,道:“我改主意了,你还是做楚长工罢,这些银子不予你了,再扣三个月的月钱。”
果不其然,楚狂针扎屁股一般,跳起来破口大骂,“你这啬抠豆子,臭契弟!还回来!”“契弟”既有余桃之意,也能作粗口话讲,原来是“干弟弟”的意思。这倒是合了方惊愚的意了。于是他将碎银又塞回楚狂手里,莞尔一笑:
“就是这样。”
于是方惊愚便转身离开了舱室,独留楚狂一个傻愣愣地站在原处,咂摸苦思半晌,也不知何意。
“什么意思?”楚狂不明就里地想。
“他要我做他契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小方:玩一下替身play
第59章 海沸山摧
夜如烟霭,丝丝缕缕盈满天野。舷窗前,微弱火光勾勒出一个怅然的身影,楚狂眺望着远方,神色惘然。
先前他虽与方惊愚嬉闹拌嘴,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念及方惊愚,竟觉他二人间似有骨肉系属一般,思之即痛入心脾。这时他想起自己已将方惊愚带出蓬莱,算是了却师父遗愿了,往后他又要因何而活?今后山长水遥,势必有许多人愿入白帝之子麾下,方惊愚再不需自己扶保。
若方惊愚再不需要他,他是不是已能赴往黄泉了?
楚狂眸光黯然。他苟活至今,只为教师父遗愿得遂,至于他本人,却是无一丝一毫欲存留世间的欲念的。像他这般污浊不堪之人,死了反倒教天地清净。活着尽是苦痛,他早已想寻死了。
他走出舱室,下了楼,望见雷泽营军士们正往给刀上油,摩拭刃面,有些军吏正在造弓,竹木为干,贴傅角筋。楚狂站着看了一会儿,想起师父也曾教过自己造弓的手艺,便摸了摸抱在怀里的骨弓繁弱。军士们见了他,热切地招呼,楚狂却随意应了几句,旋身走了。
哪儿都不见方惊愚,他漫无目的地上了甲板,只觉夜深风寒,溟海波涛起伏,沸腾一般。一个影子孤仃仃地在雨里站着,是那叫司晨的少女。
楚狂走上前去,也不说话,与她并肩立着,遥眺溟海。水浪一遍遍打过来,一遍遍地在他们面前粉身碎骨,千万点碎玉琼花数度迸溅。
那顽石一般的少女终是开口了。她冷冷地瞥一眼楚狂,说:“你们终于要走了?”
楚狂点头,“明日走。”
明日他们将在雷泽营军士的护送下启程前往青玉膏山。那与玉玦卫为敌、统摄瀛洲的仙山卫不在,青玉膏山守备日渐削弱,若有雷泽营相援,便能引起骚乱,引开守备军吏,教他们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瀛洲门关。
司晨嘴角一扬,话里夹枪夹棒:“走罢,歇个脚便走罢,大名鼎鼎的‘阎摩罗王’也不过是救不得瀛洲的孬种。”
楚狂也笑,两眼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尤是那重瞳血一样的红,像凶戾的恶兽。他说:“我不喜欢你。”
“为何?因为我道出了你们的无能么?”
“因为你与我是同一般人,都是身无长物的孤兽,为了报仇能抛却一切。”
楚狂说,他转身离开,徒留司晨站在风雨里。
“瀛洲要靠你自己来救,就似报仇不能假旁人之手一样。”
翌日雨若绒毛,如烟如纱。一行人拾整罢了,郑得利带上骨片和盛药箧笥,其余人带好刀剑,前往大涡流中央的青玉膏山。
方惊愚见了楚狂,两人四目相接,神色里皆有说不出的怪异。最后是楚狂打破寂静,率先冷冷地叫一声:
“殿下。”
方惊愚说:“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么?还叫我主子、大哥、爹、相公、啬抠豆子和契弟,今日怎就疏离起来了?”
楚狂又冷浸浸地道:“小的怎敢对白帝遗胤失敬?往后是只敢称您殿下了。”
这厮是在闹别扭,约莫过几日又变回那痴癫癫的模样了,于是方惊愚只觉好笑,也不理他。
一路上,言信同众人商议好,先遣一队人去引得守备军卒注意,将他们引到浮道旁,而事先布下的快船上载有可投石的回回机,借此将守吏一举歼灭。船上、水上两处围截,而方惊愚一行人则趁乱上青玉膏山,闯过门关。言信布令娴熟,众人也觉心安。
此时远眺瀛洲外围,只见暴雨惊雷,云间烧着跳跃的电光,风海流剧烈,海吼不休,在这从无间歇的暴风之中,瀛洲便似被一道坚壁罩住,阻却追兵。风海流还会持续一月,而他们至瀛洲不过两日有余,便又急着赶往下一座仙山,可谓行动匆促。
方惊愚心里抱憾,眼见瀛洲舆隶的苦楚,若力所能及,他倒想教他们皆能过上饱食足衣之日。然而现下仓促,当务之急是要甩脱追兵,往后徐徐图之,寻机再救瀛洲。那叫司晨的少女却不客气,频频以如剑的目光戳刺他们。
遥遥的,青玉膏山映入眼帘。山如观音净瓶,静静立于海面,覆一层青翠之色。此处无风无波,山顶有瀛洲关门。
一个念头却闪进方惊愚脑海。他想:“奇了,为何瀛洲关门在山顶?”
立在山顶的门,又能通去哪儿?言信似看出了他的疑问,笑道:“那青玉膏山上有密道,需自山顶而入。密道穿海而过,远至方壶。”
传闻那方壶是由巨鼇所负的仙山,其上千山万壑,林木蓊郁,美不胜收。可这又是一件奇事了,若在海底建密道,密道四壁势必常遭海浪拍击,怎能留得久?何况那道里又怎会有风,行走于其中的人又要如何呼吸?然而对于方惊愚的这些疑问,言信只是哈哈一笑,说这密道是先人即有之物,便轻轻揭过了。
于是众人便按先前计划一般行动,雷泽营的军士们诱得守备士卒离开,方惊愚等人直奔青玉膏山。山脚下即是青玉膏宫,殿阁碧瓦飞甍,金玉交辉,守卒着缣帛练甲,手持飞鋋,然而状极闲散,多三五成群聚在道旁玩叶子戏。见一行人杀来,他们倒昏头昏脑,直到小椒扬链打去,将他们打跌在地,才哇哇乱叫起来。
方惊愚握着毗婆尸佛刀,当棍棒一般快疾强劲地抡过去,守卒们当即不省人事,躺倒在地。这刀沉重无匹,砸人倒有奇效。歪瓜裂枣太多,一时间,他们势如破竹。
郑得利随在他们后头,蹙眉道:“奇怪,既然青玉膏宫的守备这般好破,为何言大人不发动雷泽营的弟兄,将此宫占领,教瀛洲舆隶能得解脱?”
此时言信虽与他们分别,率雷泽营军士为他们引去一大部分守备的注意,那唤司晨的少女却仍跟在他们身边,闻言噘嘴道:“还不是因为怕那在青玉膏宫里逍遥的老儿?他是瀛洲的梦魇。待他回来,瀛洲便要变天了。现今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尚能蒙混过关,若是真要闯进青玉膏宫,可便没那么轻易便能算了。”
“那人究竟是谁?”
统摄瀛洲的仙山卫,众人虽未耳闻其名号,却已听过其许多残民害理的事迹。听闻此人力可拔山,曾令仙山卫中排第九的玉玦卫腰斩而死。又传闻这瀛洲不过是此人建起,用以敛财享乐的销金窟,妓子小唱对其日夜环侍不休。还有传闻,说这仙山卫有许多件人骨做的椅儿、凳儿,瀛洲的舆隶在他眼里,皆不过脚下踏践的微尘。
“这人是——”司晨刚要启口,脸色忽而一变。
此时他们奔过垂柱,踏入前殿。殿里瓦檠光黯,一马三箭的户牖,金砖墁地。唯有前头是光亮的,然而也似垂地霞脚一般,淡淡的一抹,后方是浓郁的黑暗。而就在那团黑暗里,传来了一道天震地骇似的脚步声。
笃。笃。那足音每一下都似重重踩在他们心头似的,撞钟一般洪亮。司晨忽而色变,撕心裂肺地叫道:“跑!快跑!”
但是太晚了,黑暗里突而浮现出一只手。那只手遒劲有力,黑筋如盘踞其上的蛇。那只苍老的手伸出来,便似撕裂一片薄纸一般,轻而易举地探进了冲在前头的小椒的胸膛。
众人睁大了眼。
连一丝悲鸣也无,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横飞声,只见那只手便似探囊取物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小椒的心脏拏在手里。刹那间,血如泉涌,小椒心口破了一只大洞,软倒了下去。
一个影子自黑暗里脱出,在那只被血染红的臂膀之后,苍老的脸孔与精实的身躯渐渐浮出。那是一位虚发皆白的老者,素衣朱绣,衣上有五彩雉纹,腰间系一乳白玉佩。他的身影如山如岳,跫音如雷如鼓。
他哈哈大笑,那笑声便似深渊里掠来的一阵疾风,几乎能将众人双耳刮掉。老人双目圆睁,接过司晨的话头,笑道:
“正是老夫——玉鸡卫!”
仙山卫中排第二的玉鸡卫!一时间,众人如临深渊。
方惊愚手脚冰凉,他深知这老者的可怖,一弹指便能教人肉绽骨碎,而今小椒更是被其一掌掏心,失却生机。众人眼见此景,心中惨然,却浑身僵冻,宛若雕像般移不开半步。原来统领瀛洲的仙山卫便是玉鸡卫,此地便是他在关外的后院。
然而风海流仍环萦着瀛洲,玉鸡卫究竟是如何追来的?他们本以为已将追兵甩在身后,不想敌手已在此久候多时。
玉鸡卫仿佛读懂了他们的困惑,微笑道:“各位自蓬莱天关脱逃后不久,老夫便也启程追赶,不想竟比诸位更快一步,便在此等候了。”
“不、不可能……”郑得利脸色惨白,“琅玕卫大人分明早将四门战船尽皆毁去!蓬莱怎会有船……”
“虽无船只,却有竹筏!”玉鸡卫开怀大笑,一双眼有若炬火,“老夫不过是独身坐于竹筏之上,在风浪中远渡溟海,终至此地!”
凭一竹筏便能穿过那鲸波鼍浪,是何等的铜躯铁臂才能实现此事?众人心惊胆寒,方觉玉鸡卫的可怖远远超出当初他们识见的那般。玉鸡卫又道,“老夫虽至此地,却知要自外围的数千艘浮船里寻出几只小蚁儿太过麻烦,又悬知你们出瀛洲必经青玉膏山——老夫不若在此待你们自投罗网。”
“而今,你们果真自入樊笼。”老者高声大笑,一双蜂目紧盯方惊愚,邪狞笑道,“白帝之子,是时候教老夫一血蓬莱天关的前耻了!”
话音落毕,老者将手上的心脏一把捏碎,忽如下山於菟,狂扑而出。猛烈如山崩的力劲破空而来,方惊愚瞬时架起含光剑和毗婆尸佛刀,却仍如一片落叶般被轻易击飞。那只染血的臂膀再度袭来,指尖如刃,行将突破他的防守。
楚狂将一切看在眼里,忽觉心口一阵紧搐。
他突然想起来了,他苟延残喘至今日,还有一事要做。玉鸡卫是他的仇家,他与其有血海深仇。在复仇之前,他仍可化身作尖牙厉鬼,不必赶赴黄泉。
几乎是弹指一挥间发生的事。他猛地一扯系于腰间的猪皮口袋,抓起一片“大源道”教主给的肉片,塞进嘴里。什么病症、损害,他皆不管不顾,咽下的一刹,似有电流刺遍周身,楚狂猛然端弓执箭,霹雳般连发三射。
箭镞刚劲力沉,竟刺进玉鸡卫手掌,逼得其生生止住动作。楚狂乘势猛地插进两人之间,戾气横溢,重瞳里流露出冲天恨意。
“你要对我的殿下、大哥、爹、相公、啬抠豆子和契弟做什么?”
楚狂笑容狂狷,手持骨弓繁弱。昏暗的火光里,他便似一尊戮命杀神。
“老鸡公,你的对手是我!”
郑得利跪在青玉膏宫前殿中,丧魂落魄。
他忽觉他们皆是雏鸡,玉鸡卫是残忍不仁的鹘鸟,不是为了果腹,而仅是为了燠热其爪而将他们抓弄把玩。
“秦姑娘!”他慌忙爬到小椒身畔。远处传来激烈厮打声,而他无暇去顾。小椒心口破了一只大洞,软绵绵倒伏在地,淌了一地淋漓鲜血。郑得利颤着手扪她腕脉,却不见动静,她确是当场毙命了。
郑得利如遭五雷轰顶,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想到了那自“大源道”教主手里拿来的古怪肉片,那物能救小椒么?
他将目光移向此时缠斗的几人。这时方惊愚一骨碌翻身跳起,手持含光剑上前,施展剑招,顷刻间寒芒煜爚,气吞长鲸。
虽每接玉鸡卫一掌,方惊愚皆觉胸中血气翻涌,然而有楚狂在后掩护,玉鸡卫心中微惮,并未尽全力,倒教方惊愚能与其过上几招。可过不多时,玉鸡卫便长了心眼,只消听得拨弦声,身形便猝然一闪,教楚狂几箭落了空。
“呵呵,小杂毛儿,你的本事倒退了。”玉鸡卫阴冷地笑,“还做什么弓手?相公堂子才是你的去处!”
楚狂却神色不变,低喝一声:“殿下,让开!”方惊愚仿佛心有灵犀,旋身避让。这回楚狂发的是火药鞭箭,一箭发出,火药在玉鸡卫身上炸裂,烟尘里继而蹿出一道破甲的齐梅针箭。玉鸡卫吃了一记,只觉他气力似有长足进展,发出的镞头能些微入肉了,原来是楚狂又吃了一枚“大源道”教主予的肉片,发箭更狠、更准。
然而当第二箭发出时,玉鸡卫却见机行事,双指一夹,好似拈乌蝇般将箭镞捉住,手腕一抖,反将那火药鞭箭投回给楚狂和方惊愚。
楚狂猛吃一惊,慌忙引弓去射,将那火药鞭箭在空中引爆,然而爆炸的气浪还是将两人掀翻。乘他们被冲一跤,玉鸡卫微微俯身,如扑食猛虎,猝然飞身而上!
仅是一瞬的工夫,他便闪至楚狂身前。楚狂惊见他攒起拳头,兀然而出。这老者弹指便有杀人之力,若是发拳,岂不是更撼天动地?楚狂慌忙将骨弓拦在身前,但却不济事。玉鸡卫一拳挥出,将骨弓轻而易举地打折。与此同时,那力劲隔山打牛一般,虽未落在楚狂身上,却教他五内俱裂,吐血不止。
方惊愚紧忙拦在他身前,以含光剑格抵。毗婆尸佛刀太重,便似一匹未驯的烈马,他未得其间三昧,尚且无法驾驭。然而玉鸡卫好似认准了楚狂一般,一旋身便从方惊愚身边蹿开,直奔楚狂。
楚狂正捧着那断裂的骨弓,怔然失神。见玉鸡卫前来,他慌忙就地一滚,当玉鸡卫再一足踢来时,他勉力相抵。但他一动用抵挡架势,头便痛得厉害,仿佛将唤醒什么不堪的记忆般,动作反而阻滞。玉鸡卫倏地一捉,拧住他腕节,将他掼倒在地。只一扭,楚狂便发出一声短促惨叫,玉鸡卫生生拧断了他的臂骨。
“楚狂!”方惊愚心里一颤,高喝出声。此时已不是犹疑之时,他不顾臂膀欲裂之险,猛然抽出毗婆尸佛,一手执剑,一手持刀,迎上玉鸡卫。
但一切已然太晚,他眼睁睁地望着玉鸡卫一掌刺出,套着天山金甲的指尖锐利如刀,顷刻间刺透了楚狂的胸腹。
楚狂睁大了眼,玉鸡卫将铁爪抽出,在他身上留下数个血洞,他霎时血流不止。剧痛如潮,铺天盖地而来,可他却未放弃。
就在那一刹,他也自櫜鞬里抽出一枚齐梅针箭,紧握镞头,狠狠往玉鸡卫脑门刺下!
玉鸡卫打了个激灵,他已有太久未涉险。忽然间,他想起多年以前,眼前的此人也曾将镞头刺入脑中。然而现今身处绝境,楚狂并未自戕,却将那羽箭刺向了自己。玉鸡卫张皇地将头猛摆,险险避过箭镞,脸颊被擦出一道血痕。楚狂失了气力,如断线的纸鸢一般倒在地上。方惊愚急忙上前,乘玉鸡卫闪躲的间隙,飞速以肩担起楚狂的臂膀,负着他逃开。
温热的鲜血濡湿了衣衫,方惊愚心中一片愁云惨雾。每一次皆是如此,玉鸡卫的攻势便似海溢地动,能将他们瞬时吞噬,而他总是看着楚狂受重伤而无能为力!方惊愚冷汗满身,对郑得利喝道:“带上小椒,快走!”
郑得利打着颤,心知小椒绝不可能生还,却也背起她的尸身往前殿外逃。有玉鸡卫在,青玉膏宫便是绝路。他们还未跑得几步,却听得玉鸡卫在身后嗬嗬发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几位真是任性。还请留步,老夫还未尽待客之谊呢。”
话音方落,那曾割取过万人性命的手爪再度刺出,寒芒闪动,在烛火里仿佛数道流星。方惊愚旋踵,以毗婆尸佛刀抵住,然而只见玉鸡卫一爪捉住刃面,另一爪劈出,直袭自己。眼见着爪尖愈来愈近,绝望之情盈了方惊愚满腔满膛。他若倒下,还有谁能救得了其余几人?
然而正于此时,一个黑影急射而出。
这影子带着不同于任何一人的迅捷,如张翼鹰隼一般,迅捷机敏。玉鸡卫一愣,只觉手上沉重,铁爪竟被格开。抬首一看,却见几道银光劈来,是狂乱挥舞的珠链。玉鸡卫将链子捉住,望向来处,却瞬时怔住了。
火光下现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影子,那影子古怪地立着,两腿分开,一只手臂软垂。咕噜噜的凶声自其口里冒出,好似一只失却神智的野兽。
那野兽两眼乱颤,口角淌血,勾勒出一个嗜血的笑。不是旁人,却是小椒。
见了这人,非但是玉鸡卫,连方惊愚和郑得利也愣怔如泥人。郑得利扭头一看,却见背上小椒的尸首不知何时已无影踪。他手脚冰凉,脱口而出:“这怎可能!”
这确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小椒分明在方才被玉鸡卫撕裂胸膛,捏碎了心脏!但此时她却枝梧着开了个透光窟窿的身躯,如疯狗一般撕咬着玉鸡卫,珠链便是她的獠牙。
饶是玉鸡卫见闻广博,也不曾知晓有人在失心之后仍能存活,不由得懵然了片晌。小椒的攻击如石漱湍濑,激涌而出。玉鸡卫知她是非人之物,竟也稍稍退却,众人乘机逃至前殿之外。
小椒忽自殿中飞跃而出,跟上三人。她用珠链捆住了玉鸡卫,并将链子绕于青玉膏宫大柱上,若玉鸡卫硬要靠蛮力扯断,青玉膏宫便将崩坍,将其埋于颓垣之下。她看似疯劲儿尽显,却仍存着些算计的神智。方惊愚和郑得利正瞠目结舌,却见她软绵绵地倒下,胸口那大洞生出新的肉芽来,竟在缓缓痊愈。
“这……这是怎的回事?”
方惊愚却道:“带上她!”
郑得利与他四目相接,也点了点头。管她是什么行尸走肉,小椒一直是他们的好伙伴。哪怕她是吃人的狍鸮,他也不忍心教她落入敌手。
于是众人拔足狂奔,冲出青玉膏宫。浮桥外恰有几艘空蓬船,他们跃上其中一只船,摆桨逃开。
逃开一段路,两人仍惊魂未定。方惊愚将重伤的楚狂自肩上卸下,撕破衣料,扎住他伤处,再一望小椒,却见她面色苍白,盹着了一般,眼睫微微颤动。他忽想起多年前他拾到这女孩儿时的情形。那时恰是冬日,大雪封山,他同仙山吏一齐在宛丘山里捉拿“大源道”教徒,救下些被囚禁的民妇与孩童,小椒便是其中一位。她不会讲话,用一条红衾裹着身子,一双眼桂圆核儿似的大而漆亮,像一只警戒的幼猫。方惊愚救下她时,她趴在地上,就着雪吃从别人家檐下摘的秦椒串儿,方惊愚去扶起她,她还露一口锯子样的牙,狠狠咬他手背。连孤独园都不愿收这样野而桀骜的孩子,方惊愚只得将其留在身畔,照养至今。
他而今尚不知小椒的来历,小椒也不甚明晓,只当自己无父无母,依然快活度日,日日在学堂里撒野撒泼。此时方惊愚望着她的睡靥,那盘萦于心头许久的疑问再度浮出水面。
小椒究竟是何人?
说到底,她真的是人么?
这时郑得利忽而打断他的思绪,叫道:“惊愚,糟了!”方惊愚望向他,只见他脸色苍白:
“咱们忘了将司姑娘带出来了!”
————
此时的青玉膏宫内,孤烛荧荧。
玉鸡卫坐于圈椅上,阖目沉思。在方惊愚一行人逃出宫中之后,他挣断了珠链,虽未能追及那一众人,可他却长臂一伸,将那落后的少女擒在手里。
他捉住的那女孩裾衫阔裤,耳上戴一只鸡骨白的玉玦,脸色冷而硬,似一块生铁,正是雷泽营里的司晨。玉鸡卫用残断的珠链将她两手缚上,撇落于脚下。司晨对其怒目而视:
“老阉货,怎地不杀了我?”
玉鸡卫缓缓睁眼望向她,司晨忽觉自己仿佛被岱岳所压,透不过气。玉鸡卫微笑道:“自然是留你有用了。”
“我有何用?那琼枝玉叶的殿下不比我金贵?那‘阎摩罗王’难道不是你心头之患?你捉了我,又想如何?还不如用你那爪丈将我挠毙的好!”司晨蹬着腿,凶狠地道。
“你虽不比他二位,却也于老夫至关紧要。”玉鸡卫说,从兰锜上取下一枚攘子,丢在她面前。“老夫想要你做一事。”
“呸,你看我哪像会答应你的模样?”
玉鸡卫却自顾自地道,“老夫要你去杀雷泽营之首言信。他承袭玉玦卫的志业,是个刺儿头。他若不在,瀛洲的舆隶便能溃不成军。你若不答应,老夫虽能亲自出马,将除却言信之外的蝼蚁一个个捏死,但如此一来,实是大费周章呐!”
司晨心里一抽,她知玉鸡卫有这杀人的能耐。连玉玦卫都被他腰斩而死,天下谁人的首级他不是信手拈来?只不过因嫌麻烦,他不愿这样做罢了。
她咬唇。“你要杀便杀,我才不会去取言信哥的性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乖乖听你号令?”
玉鸡卫却道:“你真不知你是什么人么?”
司晨愣住了。玉鸡卫轻轻一弹指,空里忽掠过一阵利风,将她衣袖撕裂,露出了她带烙印的臂膀。玉鸡卫道:“这纹样你大抵不识得,但却独一无二。仔细瞧瞧罢!这青玉膏宫里四处皆有这纹记。”
于是司晨举头四望。她惊恐地望见金扉、藻井、圈椅、窗棂,处处皆留着与她那臂上奴印相似的纹样,那是一只鸟儿,并不展翅,只是伸颈欲啼。突然间,她醍醐灌顶,浑身寒毛耸立。
那是鸡。
烙在她身上的奴印是鸡纹,只有玉鸡卫所有的舆隶与物件方有这独特的痕印。玉鸡卫色胆如天,不知有许多人在床笫间伏侍他,而他怕是在仙山处处都留了种。而她名为“司晨”,这是鸡的别号。
玉鸡卫自圈椅里缓缓起身,火光将他的影子涂得老长,好似一尊硕大无朋的金刚。他垂眼望向司晨,目光慈愍。
“你正是——老夫的女儿。”
暴雨翻空,紫电烧云。方惊愚一行人驱船匆匆赶往雷泽营。
可途中他们便撞见了军士们的快船,众兵丁见了他们,不由得吃惊。言信讶异道:“殿下,您怎又回到这里来了?”
然而一看方惊愚臂弯里搀着的人,只见楚狂满身鲜血,气若游丝,言信当即了然,慌忙让他们上船,并吩咐军中疡医来治。楚狂不省人事,任他们摆弄,而小椒却神奇地已愈了伤势,静静睡着了一般。
方惊愚与言信讲明了在青玉膏宫里发生之事。言信蹙眉:“想不到玉鸡卫竟然早归,是我思虑不臧。楚兄弟伤重,咱们此处的药尚不齐备,先暂且撤回雷泽营罢。出瀛洲之事,咱们往后再图。”
方惊愚握着楚狂的手,只觉那脉搏细如蛛丝,煎心烙肺地发急,面上却也仍镇定,摇头道:“不知玉鸡卫是否跟着咱们,不如先驶进风雨里,甩脱追兵,择机再回雷泽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