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楚兄弟……”
方惊愚望一眼那全无血色的脸庞,楚狂身下淌的血汩汩不绝,只一会儿便染遍了床榻。他咬紧牙帮骨,看一眼那装肉片的猪皮口袋:“有什么药先替他用上,再不济……咱们还有后手。”
快船冲入疾风急雨里,一浪接一浪的颠簸中,方惊愚心中怀虑,风雨能阻却玉鸡卫的脚步么?那老儿是仅凭一条竹筏便能横渡溟海之人,此举兴许是蚍蜉撼树,还会教楚狂落入险境。正胡思乱想时,他忽听得甲板上有军士叫道:“雷泽船起烟了!”
言信和方惊愚慌忙冲出舱室去看,果不其然,狂霖骤风之间,遥遥地可见雷泽船上冒出大柱黑烟,犹如飘飖旗纛。言信手脚冰冷,对方惊愚道:“这并非吉事,怕是咱们中了对方的引蛇出洞之计。雷泽船上约莫有伏兵,殿下不可回船!”
郑得利惊惶道:“可这儿的伤兵不止楚狂,补给不足,他们皆危如累卵,这又当如何是好?”
言信沉思片刻,道:“殿下坐快船在外盘桓,我率一队人回雷泽船探一探景况。往好处想,那兴许也不是伏兵,只是船上的弟兄不慎出了些乱子,才惹得雷泽船起烟。若是敌手劫船,此时也不一定仍留于船上。”
方惊愚摇头:“言大人亲去太过危险,不如让我去探,我同玉鸡卫和青玉膏宫的守卒皆交过手,晓得他们的一些路数。”
言信笑道:“玩象戏的时候,少有人会先动将帅的罢?殿下若有伤亡,咱们便满盘皆输了。”
“言大人不也是雷泽营的将帅么?”
“同殿下相比,我不过是一卒子。派斥候去查探也可,但就怕那处伏兵众多,若斥候被擒住,他们形单影只,受不住拷打,兴许会暴露殿下的行踪。可我若一同前去,弟兄们便会誓死不屈。”言信说。
方惊愚静静凝视着言信,这个粗眉黑肤的青年此刻比自己更有头首之风,更得瀛洲舆隶的信服。他是玉玦卫埋下的火种,假以时日,必能率瀛洲众隶争来天晴。
“殿下也莫要忧心,我不过去去便回。”言信宽慰他道。
“大人多保重。”方惊愚长叹一口气,心知多说无益,与他击拳。“我候着你凯旋。”
言信微笑,与方惊愚碰了拳,旋身离去。
船外暴雨浇注,雨线千条万条,好似尘漠在头顶翻倾一般。言信与一队军士坐上另一艘快船,赶往雷泽船。
到了雷泽船,他们钳口挢舌,惊愕万分。只见船桅折损,篷索和草屩底断裂,船体四处坑坑洞洞,雨水浇熄了舵楼、仓室里的火焰,却压不净黑烟。
言信心中一颤:“阿初!”
他那怀有身孕的娘子还在船中。这时忽似有一股热流冲入脑海,他再不顾危险,豹跃上跳板,三步并作两步,闯入雷泽船中。
脚下木板吱吱呻吟,船中并无敌影,却看得出曾遭血洗。地上洒着斑驳血痕,一片一片,好似梅花。军吏尸首随处可见,断骸碎肢铺满一地,仿佛曾有一只吃人恶兽在此横行。哪儿都不见阿初的身影,言信心急如焚,疯也似的在船中打转,这时他恰见梁柱上钉着一张麻纸,上头有文字,是用血写就的。
随行的军士望见言信取下那张纸,脸上忽而失却了人色。
黑烟滚滚,四处木壁吱呀尖叫,仿佛濒死之人在呐喊,雷泽船行将沉落。军士见言信神色有异,慌忙问道:“言大人,小的不识字,这是什么?”黑肤青年忽而狠狠将那麻纸揉作一团,摔在地下:
“是玉鸡卫那老劁货留的!他乘咱们不在,先来了这儿一趟,这些倒在四处的弟兄皆为其所害!”
军吏们不禁悚然,雷泽船离青玉膏宫甚远,玉鸡卫竟能劫掠此船之后再前去宫中,拦下方惊愚一行人?莫非玉鸡卫早知他们窝藏此地,却出于玩心,迄今都未直接动手?他们知晓玉鸡卫傲慢横暴,从不屑教自己的手染上舆隶之血。而此人强横如鬼神,足力极健,既能在飘风暴雨里凭竹筏横渡溟海,恐怕在顷刻间自雷泽船返至青玉膏宫也不在话下。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能逃出玉鸡卫的手掌心。
“那麻纸上……究竟写着什么?”
言信颤颤巍巍,片晌后道:“玉鸡卫以拙荆阿初、司晨和弟兄们的性命作挟,要咱们交出白帝之子及‘阎摩罗王’。一日后若不交出,晚一刻钟,他便杀一位俘虏!”
————
一只接一只盛满酒液的陶杯在舱板上摔裂,如雷的吼声接连响起:
“交出白帝之子!”
然而那吼声很快被其余的论议声盖过,有人道:“交了玉鸡卫便会放过咱们么?与其他为刀俎,咱们为鱼肉,不如拼死一搏!”
此时的雷泽船中,残存的军士们正激烈接谈。船板已得简略修补,不致沉没,其中的血水、尸首也被大略清抹,然而那浓郁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教人愈发觉得阴惨。言信托人先去给方惊愚一行人送药,让他们暂且在快船上停驻,并命大部分兵丁回船,自己则留于雷泽船上,坐于义愤填膺的军士们中央。
交不交出那二人,是当今雷泽营兵丁们正争议的倒悬之急。兵丁们分坐于舱板两侧,一派主张交出白帝遗孤,一派则力主保住方惊愚。有人怒道:“白帝之子不过一过客,怎比得上被俘去的手足弟兄?”又有人道:“为保住殿下,即便要教白骨盈野,咱们也在所不惜,怎能因此而退却?”一时间,船中如水沸一般,人人争得面红耳赤。
伶儿在一旁听着。平素这些粗野军汉一旦启口,便没他插嘴的份。然而此时他却怯怯道:“我、我有个法子……”
出乎意料的是,众人止了吵嚷,将咄咄逼人的目光投过来。伶儿顿时一缩,仿佛对着一群吃人豺狼一般。言信点点头,道:“你说说看。”
“能不能寻两个死人头来?我会削骨涂面,能妆扮作殿下及阿楚的模样,将这人头交予玉鸡卫,咱们再悄悄送殿下和阿楚走。”
“笑话!”有人摔杯而起,“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一世么?那油彩遇了雨,岂不是过了片晌便会被洗去?”又有人道:“若被玉鸡卫发觉,怕不是会大动肝火,要对咱们斩草除根。”伶儿也知这是谲诳之辞,默默地闭了嘴。
言信抬了抬手,军士们当即收声。他神色凝重,道:“别说各位,我又怎能对被玉鸡卫掳走的弟兄们见死不救?阿初、司晨,一人是我堂客,一人是玉玦卫大人托付予我的义妹,都是同我骨肉一样的难割难舍。但若白帝遗胤丧命于瀛洲,咱们便算是前功尽弃了。”
他最后长叹一声,拿起身旁鲨皮鞘包裹的短剑:“待我斟酌一二,再做决定罢。”
言信出了雷泽船,要了一艘乌篷船,慢慢地摆向快船的方向。天地间寒雨潇潇,一盏盏风灯亮起,遥望过去宛若错彩镂金,繁盛绚丽,言信却忽觉孤寂。他心中郁结,摇摆不定。一只渡划子从身边轻轻曳过,渔女们银铃似的轻笑飘来,言信惘然地望着那远去的舴艋,想起了阿初。
他的堂客阿初也是一位渔女。他本是志业于担起玉玦卫留下的挑子的,对成家并无兴致,然而做运丁时,有一回他偶见得青玉膏山边有渔船搁浅。他好心去帮忙拉纤,却见得一个白生生、脆嫩嫩,藕节样的女子下船来了,笑着与他道谢。那笑也贞静而脆津津的,似能淌出水来一般。她牵住他的手,几枚私藏的莲实滑入他掌心,这物只在青玉膏山里有,贵如珠玉。往后他们又打过照面数次,每一回言信皆觉得自己一颗心如被网捞住的小鱼一般,活蹦乱跳。又一次予他莲实时,渔女在他耳畔曼声道:“前头有伏兵。”言信的心蹿跳得更厉害,问:“你是谁?”
渔女说:“我是阿初。”言信冷声道:“不是问你这个。我是在问你,你是什么人,要同我说这话?”
渔女露齿一笑,俯在他耳畔,吐气如兰,“你是玉玦卫大人的部属罢?我不会同旁人说的,只悄悄地与你说这事。”她又道,“我爹娘早年遭水匪所害,玉玦卫大人替我报了仇,我是一个被她所救之人。嘻,见了你,我总想到玉玦卫大人,若不慎死了,该多可惜!”说着,她便袅袅婷婷地跃上小舟,摇桨走了,身影倒映在水里,似一朵洁净的莲花。往后再见,她便总是给言信递些暗报,有几回确是救下了他性命。一来二去,两人间渐有情愫萌芽。
言信忽在瀛洲的凄风苦雨里寻到了去处,阿初便是他栖泊的港湾。他们一块在瀛洲的水道里倏来倏去,他悠悠地摇桨,阿初唱起绵软如米酒的歌谣,天上一轮十足好月,海面上人影成双,情意绵绵。
而今玉鸡卫将要毁掉这一切。他是要交出白帝之子和“阎摩罗王”交出,换回被囚絷的阿初、司晨和一众雷泽营将士,还是要力保方惊愚?言信忽而心如刀割,狠狠攥紧了拳。
到了快船边,言信上船,与方惊愚打了个照面。他心里天翻地覆一般,见到方惊愚不禁惭恧。方惊愚却微笑:“言大人果真凯旋了?”
言信叹气,将玉鸡卫在船里留下的字条略略描述了一遍,只是说到那交换人质一节时,将时候故意说晚了一日。方惊愚听着,眉头渐而蹙起,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我去罢。”
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倒教言信愧怍。言信咬牙,摇头道:“怎能教殿下去?您可是白帝遗胤!”
方惊愚道:“我是白帝遗胤,又不是白帝,保我有何用?有我在,便万事无虞了么?”言信张口结舌,方惊愚又问道:“白帝是那种缩手缩脚,端坐帐中的君王么?与其看旁人泥船渡河,不如自己也冲锋在前。先帝是如此,我是他的骨肉,性子也是和他所差无几的。”
关于白帝的传说,仙山无人不耳熟能详。白帝常身陷战阵,匹马当先,士卒们皆拜服于其楞楞威风之下。言信心里苦笑,原来如此,看来方惊愚倒是很有白帝遗风了。
然而他却叹道:“殿下,您可有想过一种法子?那便是交出楚兄弟。”
方惊愚脸色一白。
“楚兄弟现下濒死,药石难医。翻越仙山千难万险,只怕他也是累赘。不若将他交出,延宕时机,免得玉鸡卫穷追猛打。如此一来,殿下也好寻机再出瀛洲。”
“我听闻他是曾与你们出生入死的军士!还听说你们曾道,万镒黄金也不能教你们出卖他!”方惊愚忽而怒喝道,“可真大难临头了,你们便要拿他人头去请赏么?”
“那拙荆、小妹和雷泽营的弟兄们便也该掉脑袋么?”言信颤抖着怒吼,将积了一肚的愤懑倾泻而出,“我保不住所有人!没人是应死的,但殿下,你是最不应死的那一位!”
两个人犹如狮子一般咆哮,后来方知向旁人发泄怒意是最无谓之举。雨点自两人眼角垂落,两人看着对方,发觉彼此似在流泪一般。最后,方惊愚返身回舱中,只淡淡留下一句话:“后日,我会去见玉鸡卫。”
言信站在冷雨里,垂着头,身影茕茕无依。
方惊愚走入舱房中,在席边坐下。楚狂脸色苍白如雪,正浅浅地呼吸着。那吐息也十分轻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断了似的。细布下的创口仍在渗血。方惊愚心里绞痛,摸他脸庞,楚狂此时却微微睁眼,与他四目相接。
“方惊愚……”楚狂齿关紧咬,一脸薄汗,这回倒没叫他花名,道。“你若敢去送死……我……”
看来舱外的谈话被他仄耳听见了。方惊愚苦笑,将他紧攥自己臂膀的手指慢慢松开。“你就如何?”
楚狂道:“就……追到地府里……讨工钱。”重伤成这样,倒还有心思耍笑,方惊愚失笑,却发觉楚狂攥得他极紧,五指铁钳一般,松也松不开。此时再看楚狂神色,只见他痛得恍惚昏昏,失血甚多,却仍不住地叫:“不许走……看我不踢折你腘窝……别走!”方惊愚心里倒生出些哀怜之情了,返身安抚他,待他没气力了,便一根根解开他手指,走出舱室去端熬好的汤药。
舱室里静谧,唯有昏厥的楚狂一呼一吸,微微有些游丝样的息声。一个影子却于此时走入舱中,望着楚狂,两眼泛着寒光,从怀里取出一柄鲨皮鞘裹着的短剑。
此人正是言信。
————
翌日午时,言信前往青玉膏宫,怀中揣一只布包袱。
那麻纸上写的血字要他孤身前来,带上白帝之子及“阎摩罗王”,活人和首级皆可,如此一来便能换回被掳走的阿初、司晨及雷泽营军士。言信并未带着活人,只带着一只渗血的布包袱。
他踏入青玉膏宫,宫门前蚁列兵勇,防备是前所未见的森严,然而前殿里昏黯,只点一支孤烛。窗棂、藻井、梁柱皆有鸡纹,像一只森森然的囚笼。言信不禁有些胆寒。
他忽想起一个九州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荆轲的勇士行刺,献上叛将之颅进殿,而后图穷匕见,刺杀秦王。而今他也怀有相同之念,既然哪条路皆不愿走,便走自己的死路。
他要乘这献上头颅的时机,刺杀玉鸡卫。
踏入前殿中,四处昏暗,围着一层黑帷似的。言信将渗血的包袱撇在地下,高声大喝:
“玉鸡卫,你在何处?我取了‘阎摩罗王’的首级来!”
回音四荡,前殿里并无动静。言信走上前去看,却见殿中摆一只圈椅,并无人影,只是上头依然放一张麻纸,也是用血写就的。
那纸上写着:“雷泽营军士已纵入溟海,死生全凭造化。殿后有里舍两间,左囚令夫人,右囚令嫒,只携一人来,只得救一人走。”
言信看了那麻纸,先起一身鸡皮疙瘩,玉鸡卫仿佛料到他举动一般,事先留了手迹在此处。可这老儿究竟在何处?既不见人影,便无从刺杀,他的计划落空了。
但此时救人紧要,言信拔步飞奔,穿过一殿如墨的黑暗。他只能择一人带走?他不禁心生疑窦。玉鸡卫若不在,他是不是能乘机将所有人皆救出?那老儿又在耍什么把戏,竟将雷泽营军士们先行放走,不必自己出手相援?
言信又疑惑地想,玉鸡卫是将司晨当作了自己的闺女了么?故而在那麻纸上写了“令嫒”二字。司晨面相年弱,他们有些年岁之差,认错倒也是常事。他决心去救阿初。阿初有了身孕,行动不便,不可久作耽搁。
然而当他奔到左面里舍之前,将推开门扇之时,忽觉一阵恶寒。
他忘记了,除却阿初和司晨之外,他尚有一人要救。
一股寒风直冲上心头,但却已经晚了,他推开了门扇,望见了里头的情形。
阿初正倒在地上,地上血流成溪,已没了生机,只是先前高隆的肚腹已瘪了下去,空空瘪瘪,仿佛被敲破的鼓皮。
言信眼前一黑,脑瓜子嗡嗡地响。他忽而发狂似的扑向另一面里舍,撞开门页。他记得玉鸡卫在麻纸上写着,这里舍中囚的是“令嫒”,于是一副凄惨的光景登时映入他眼帘。
那是一个胎儿,放在地上,身上仍连着脐带,鲜血淋漓。
报仇!报仇!
一个念头宛若心跳,在言信的胸中凶猛搏动。玉玦卫曾与他道,不论瀛洲如何风雨如晦,只要心里有一簇火燃着,便能教人不惧苦寒。
然而言信却晓得,此时他心里燃的火与玉玦卫所说的火有天渊之别,那是能教五内俱焚的仇恨之焰。
一刹间,他如笼中囚兽,捧着妻女尸首,在青玉膏宫前殿里嘶吼、乱撞。四处皆不见玉鸡卫,他便似一个丑角,所做的一切皆是徒然,只会引得那在幕后观玩的老儿发笑。他想冲入后殿,然而有军士拦阻,将他横暴地压倒在地,令他寸步难进。
言信撕心裂肺,滂沱冷雨之下,他抱着两具冰凉尸身,一瘸一拐地自青玉膏宫中走出。只一刹的工夫,他便好似被打折了脊梁,苍老了数十岁。
“玉鸡卫……玉鸡卫!”他咆哮,“我要杀了你这老匹夫!”
然而无人应答他这泣血的吼叫。溟海波澜万丈,日复一日地将在瀛洲累积下的白骨吞湮,他的妻女也将成为其中的寥寥几支,终成海底沉沙。
言信在雨里跪了许久,最终他寻到一艘蓬船,将阿初和女儿放入内,慢慢地用海水洗净她们身上的血污。瀛洲无土,这便是她们的地榇了。天暗下来,他静静坐着,只觉夜幕也似天上盖下的一只巨大棺盖一般,要将他关在里头。阿初死了,他的心也好似随之而去。
言信坐了许久,身上发凉。他缓缓回过神来,想起那撇弃在青玉膏宫里的“阎摩罗王”的首级。那并非楚狂的头颅,是他犹豫再三、从死人堆里翻得的一具尸首的首级。他托伶儿以油彩饰其面孔,打算蒙混过玉鸡卫的耳目。
事到如今,他仍不愿对自己昔日的弟兄下手,可玉鸡卫却不会似他这般心软。他的心愿便是等来瀛洲天晴,往后和阿初白头偕老,静度残生。可到头来,他的心血皆付诸东流。
暗云如障,疾风驱雨,言信丢魂失魄,曳着沉重步子前往凤麟船。
他在凤麟船外双膝软倒,重重叩首,嘶哑地喝道:“小人言信,求见如意卫!”
舱室里传来一个稚嫩却淡冷的声音:“进来。”
言信仿佛身上负着纤绳,佝偻着背入了凤麟船。船里洁净明亮,那戴虎头帽的女孩儿坐在红木椅里,了然地望着他。老妇坐在她身畔,两人似是方才便在闲谈。女孩儿道:“玉鸡卫也是顽性不改,逮去这么多人,又放了大半。你知晓那些被掳去的雷泽营军士而今怎样了么?”
她这话仿佛喃喃自语,并不是专说与言信听的,但见一旁的老妇微笑道:“听说玉鸡卫吩咐左右将那军士们的手脚缚起,捆在太平篮中,缒下水去。若能在海里挣脱束缚的,便任他们生;若挣脱不得的,便只得在海下永世做一块稳船石。”
言信身躯剧颤。
他扑通一声跪下,用力叩首,额上流血:“如意卫大人,小的有事相求!”
然而那女僮却脱口而出:“没门。”
言信愣住了,他还未将所求之事说出口。女僮道,“你是想教老身出马,去对付那老鸡公罢?老身早退隐了,才不愿掺和这事哩。”
“但……但我听闻您许久以前也曾与玉鸡卫对垒过!您力挽大屈,箭无虚发,是瀛洲的头面耆宿,只有您能救瀛洲!”
“笑话,从前是从前,现今是现今!”女僮突而怒目圆睁,那小小的身躯里仿佛顷刻间爆裂开一串火花似的,吼声如雷。“老身早笃定主意,再不持弓!与玉鸡卫对阵,于老身有何益?”
女孩突而色变,仿佛言信揭开了她的旧疮疤。一时间,她威如山岳,教言信不及喘息,这时他方想起此人不是寻常的学岁之童,而是万人之上的仙山卫。
他还欲开口争辩,可却见如意卫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于是他便知这话已到头了,只得咬牙离去。
然而他毕竟是不死心的,妻女皆遭毒害,若他坐视不管,便是枉做人一世了。言信此时肝肠寸断,神智忽忽,却想得一个法子。
他早就听闻如意卫有一只珐琅盒子,其间藏着神箭“金仆姑”。那是极好的天山金箭,留创不愈,连天符卫也艳羡。玉玦卫在世时,曾笑道:“唯有那匣中之物可杀玉鸡卫!”杀仙山卫这等神将也需良器,何况那匣中兴许还存着什么神兵利器,能断送玉鸡卫的性命。言信走投无路,决定孤注一掷。
他要去盗如意卫的神箭“金仆姑”。
此时言信只觉心中怒火升腾,若有一丝一毫能杀玉鸡卫的可能,皆是断然不可能放过的。他想起那匣子似是以“血饵锁”锁上的,那是天下最难启的锁。此锁以本人之骨所制,用的是“滴骨法”一般的开锁法子,只有血渗入内方能打开,因此只有本人及其宗亲的血可启。因仙山卫之骨得“仙馔”淬炼,甚是强硬,不能轻易折损。即便硬要破坏,只会引发一番大动静,引起如意卫注意。于是言信想了个法子。
翌日细雨绵绵,如意卫到甲板上来抻抻筋骨。因瀛洲淫雨连年,若是只下细雨,瀛洲人也当天晴来看,如意卫便常拣这样的日子外出透透气儿。
然而这天她才在舱室外走得几步,便忽而遭雷殛一般跳起来,大叫一声。
“如意卫大人,怎么了?”
女僮像奓毛猫儿,抱着脚跳起来,指着船板怒骂道:“这里竟有根木刺!”
那木刺穿破软履底,将她刺伤,老妇赶忙替她拔出尖刺,见她泪汪汪的模样,微笑道:“如意卫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博古通今,怎么料不到走路会有木刺扎脚?”
如意卫大叫:“把我当妖怪了么?谁会日日给自己吃饭睡觉走路算卦?何况卜者最忌卜自己!”
她将那沾血木刺撇在一边,气呼呼地便要往船下走。老妇虽劝她养养伤,可如意卫犟劲儿上来了,哪怕是老天下刀下戟,也拦不住她外出闲玩。
待两人走下船后,却有个影子闪出来,蹿至凤麟船上,拾起那根木刺,那人正是言信。
所幸木刺未落水潢,仍可见其上殷红的血珠。他一通四顾,见如意卫确是行远了,便悄悄摸进了凤麟船舱室。
舱室未锁,倒教他吃惊,一入室中,却又见地上正摆着那只大珐琅盒,也不必他费心去寻,言信立时心生疑窦,仿佛这是一只已张设的机阱,正等着他跳入似的。
然而此时毕竟情势紧急,他不知如意卫何时会归返,做贼心虚,慌忙拿那沾血的木刺去就血饵锁。只听“咯吱”一响,匣子启了,里头金光灿灿。
匣中确有金仆姑,每一支箭皆修长明耀,有若白日。
言信看得痴了,方想拿起,却忽见匣中另有一物,是一只小荷囊,其中放一只矾红地小瓶,瓶中似盛着酒液,便是未启盖也馨香扑鼻。他打开来看,只见水液漆黑,突然间脑中灵犀一闪。
这莫非是——“仙馔”?
仙山中无人不晓“仙馔”之名,传闻其由蓬莱仙宫的雍和大仙所手酿,服之可益寿延年,或是大增气力。有些军士得了赏,也不敢将“仙馔”一次服尽,而如意卫约莫也是如此,尚存了些在匣中。
言信捧着那小瓶,心里怦怦直跳。若要对付玉鸡卫,此物比“金仆姑”更起效。
天际突而劈过一道紫电,薄云扯裂,像一道盘踞于空的巨大创伤,雷声隆隆而起,似在促他下决断,仿佛有万万人在天际呼吼:
阿初苍白的脸颊好似掠过眼帘,言信浑身颤抖。心如烧红的烙铁,教他腔膛剧痛。
于是他不敢再作耽搁,一仰脖,将那瓶中的黑液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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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信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那日赴往青玉膏宫之后,便无人再见过他的行迹。雷泽营群龙无首,乱作一团。
伶儿乘乱自雷泽营里出来,到过快船上一回,与方惊愚见面。他悄声对方惊愚道:“而今雷泽营大乱,殿下乘机避一避罢。许多人仍想着拿你去玉鸡卫跟前请赏呢!”这时方惊愚才知那日言信故意说晚了交换人质的时辰,且现今言信不知所踪,连其妻女、被俘的兵丁们也大多死绝。听到此事,他顿时心如刀绞。
然而楚狂伤势未愈,他也不可妄自举动。既然玉鸡卫杀伤俘虏,那他此时独去青玉膏宫也是空劳之行,当务之急是寻到藏身之地,再作打算。
伶儿带他们去了熟识的花衢柳陌里。说是巷陌,其实是浮桥,旁边用铁索连着一串画舫轻舟,阑干边倚几个小倌粉唱,波俏可爱。
入了画舫,方惊愚才知里头别有洞天,层层间间莺声燕语,都阖住一个旖旎世界。那画舫名唤“四望”,鸨儿垂云髻,眼波清炯,尚有流风余韵。
因是伶儿熟人的缘故,鸨儿说能暂且收留他们,只是不可闹出动静。方惊愚满口应承,别过快船上的雷泽营军士,在此安顿下来。
可还没过一日,他便有了大麻烦事。原来是楚狂先前在与玉鸡卫对战时又吃了些肉片,此时暗疾尽显。楚狂头痛难捱,大声叫唤,时而病狂丧心,不顾伤口扯裂,从榻上跃起,颠不剌地四处捶打。
方惊愚为拦住他,与他大打出手。但楚狂动作狠戾猛烈,发疯时次次下的是死手。先一日他还是卧病在床、日薄西山的模样,而今却生龙活虎起来。方惊愚顾虑他伤势,放不开手脚,被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只得抽出毗婆尸佛,刀作棍使,教他猛吃一记。尔后方惊愚望着满屋狼藉,汗喘不已,却无可奈何。
郑得利给楚狂把了脉,道:“这是大躁之症。楚长工吃的那肉片燥毒甚重,虽能令人伤愈,却也能教人走火入魔。”
方惊愚叹气。这肉片与“仙馔”同源,当初头项和觅鹿村里的舆隶服食毕了,也当即发狂。倒不如讲,楚狂只是这样胡闹,症候已算得轻的了。
“有什么法子能压下么?”他问。
“用大寒之药,寒水石、味连……可瀛洲只有青玉膏山有药草,而今那处有玉鸡卫把着呢。”
“那还有其余法子么?”
郑得利叹道:“教他同你动手动脚,也算是泄燥了。”方惊愚摇头,“他身上带伤呢,若是大动干戈,让他伤口开裂了怎么办?”
鸨儿此时来了,也听见了他们的话,笑道:“不错,你们若再动手下去,这船舍可真要不得了!况且动静大了,易教青玉膏宫的兵卒发觉。”
两人沉默不语,脸上难色尽显。此时鸨儿又笑道:“不是还有一个泄燥的法子么?也不必去青玉膏山上采稀药,与前两个法子比倒轻易了。”
方惊愚两眼一亮,忙不迭问道,“是什么?”
鸨儿笑而不语,良久才抬手一点榻上的楚狂。楚狂此时衣衫半解,因害热病,脸上浮一层霞红,其余之处却是苍白薄秀的,教人不禁生出怜爱心思。她说:
“同他行房。”
楚狂只觉自己似在火上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