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群青微尘  发于:2024年1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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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惊愚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来。真是奇事,这疑犯来了这儿后,倒给这间小院添了不少喧意。这时小椒亦捧着药箱来了,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鸟雀落入门庭。少女见了他后却惊道:“扎嘴葫芦,你受什么委屈啦,怎么哭了?”
方惊愚伸手一摸,却见手指上有些温润的水迹。
然而他仍犟嘴道:
“不是哭,是雪化了。”

当夜,方惊愚发起了高热。
他虽有钢筋铁骨,却也是一介凡夫。一人将几十人方才能驮动的沉重银舆牵至蓬莱仙宫,已然耗费了他太多气力。
见他倒下,小椒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榻边轮子一样转,反倒是楚狂有治温病的本事,用乌头、干姜和甜草根煎了一煲药汤,给方惊愚服下。过了一二个时辰,方惊愚吐息渐而平稳,紧蹙的眉慢慢舒开。
小椒斜睨着忙进忙出的楚狂,道:“长工,你怎也会些医方子?”
楚狂道:“风寒而已,我也时常得这等小疾,久病成医,自然便会了。”
小椒半信半疑,这段日子处下来,她已知楚狂不识一丁,怎就突然成了个手到病除的大夫?然而小椒脑筋直,这疑问不一会儿便被抛至脑后。
院里虽有几间厢房,却仅有一张床榻,让给了发热病的方惊愚。小椒捧来芦花葛被、敝绵枕,在地上替她和楚狂铺好过夜的被窝。她怕楚狂逃跑,将铁链的一端拴在方惊愚的腕子上。她还要研墨伸纸,拴着铁链不好抓笔。
楚狂缩进被褥里,蜷成一团,小椒在一旁挑灯写着字册。过了一个时辰,方惊愚醒了,小椒替他烧了水,让他吃茶,她手忙脚乱,打跌了铜壶,又弄丢了壶盖,一来二去的,倒弄出了极大的动静。到头来三人皆清醒过来,直挺挺地在被窝中躺着。
黑夜里,一点微弱的火豆在灯罩里跳动着,像在暗海里迷航的小船。三人缩在榻边,贪婪地分享着火盆里的余温。小椒耐不住寂静,率先问道:“扎嘴葫芦,今天究竟发生了何事,竟教你落了一身的雪,还害了额上燥病?”
方惊愚精神好了些,慢慢地将今日发生之事向她道来。讲到那国师令舆隶们跪地拖车,她像点着的炮仗,义愤填膺地叫道:“岂有此理!”讲到后来他独自拖行银舆,她又咳声叹气,道,“真是为难你呀。”最后,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小椒立眉火眼地道:“扎嘴葫芦,我觉得你太卤莽了。”
“卤莽?”
“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国师比你大上多少级了,还不该压死你?反正蓬莱便似他家猪圈一般,他爱如何搅扰便如何搅扰。”
方惊愚道:“我只是欲恪守正道,做和兄长一般的问心无愧之人。”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他凝视着虚空,神色冷毅,像线条流利的石刻。小椒趴在敝绵枕上,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想做一个大富婆,日进斗金,雇十位塾师替我抄字!”
方惊愚难得地嗤笑一声,“说到心愿,除却方才说的那个,我倒还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捉住‘阎摩罗王’,换一大笔银子。有钱了便会有权,有权了便能救更多人。”说这话时,方惊愚目不转睛地盯着楚狂,教楚狂直打寒战。
小椒惊呼:“扎嘴葫芦,没想到你这般利欲熏心!”方惊愚说,“你还想当富婆呢,难道就不利欲熏心吗?”
说罢这些话,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楚狂。
“长工,不知你的愿望又是什么?但在问这话之前,我倒想问问你的来历哩。”小椒放下笔,下巴枕着手腕,好奇地发问。
楚狂见他俩拿探询的目光望着自己,尤是方惊愚,那一双眼冷冰冰的,像隆冬里刮的风刀子,遂浑身一颤。他眼珠一转,支吾着搪塞道:“也没甚来历,我是蓬莱本地人,打小便在青楼里帮工。只是后来客人燕射时失了准头,我遭流矢扎中了脑袋,鸨母见我不中用了,便将我折价卖了出来。”
他偏过头,拨开乱发,其余两人望见了他脑门处的箭疤,看得出当初那箭刺得够深,疤痕狰狞可怖。见了这疤,小椒便已信了八九分,竟流涕抹泪道,“楚长工,你的命好苦哇!”
方惊愚却半信半疑,咀嚼这番话,只觉是半真半假。
楚狂又道:“我的愿望是当……晓星。”
“晓星?”
“就是日出前挂在天边那枚……星星!好像也叫启明星。”
小椒好奇:“为什么想当星星?”
楚狂挠了挠头,为什么呢?他也有些说不上来,似乎许久以前有人与他说过这些话,可他统统不记得了。于是他胡诌道,“反正人死了以后不都会变成星星么?我就想变成那玩意儿,教人人一抬头便能望见我,多神气!”
方惊愚听得默然无语,这厮又在胡言乱语。
三人又扯了些野棉花,后来是小椒眼皮打架,将灯吹熄了,房中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不一会儿便响起了少女浅浅的息声。
方惊愚也乏了,闭目欲睡,然而昏昏沉沉之间,他却听得一阵衣衫綷縩声。多年来练就的警觉本事令他立刻寒毛倒竖,立时如电一般蹿起来,一翻身擒住爬入被褥中的人影,那人身上带着一股杀气,手里也果然执着一条尖利凶器。方惊愚被那利器浅浅擦破的臂膀,淡淡的血腥味激起了他血脉里的凶性,于是他手上猛一使力,将那人狠狠掼在榻上。
虽迸发一道巨响,然而小椒睡得熟,只嚼了嚼嘴巴,翻个身便睡去了。方惊愚喘着粗气,这才去看掉落在手旁的凶器。仔细一瞧,却是一根削尖的木条。
方惊愚无言以对,既然要行刺,凶器怎么这般随意?他再一看自己手下按着的人,果不其然,是楚狂。
“你果然有异心,竟想半夜刺杀我。可既然你有这等心思,为何不在给我煲药汤之时往里头搁些见血封喉的毒药?若你如此下手,如今我定是一命呜呼了。”方惊愚道。
楚狂被他按着喉颈,两眼却荧荧发亮,像蓄势待发的野兽。他平日里披散着乱发,少能望见那对凌厉的双目。方惊愚有一瞬的恍惚,自己曾也这样拶倒过一人,在阳山村的河冰之上,那人的眼神与楚狂的颇为相似,一样的戾气横发。
“我搁了啊。”楚狂阴险地笑,“我往你的药里搁了些麻沸散,没想到你小子到如今还有这等气力,是我分量下轻了。”
“……药从哪儿来的?”方惊愚叹气。难怪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原来不是风寒的缘故,倒是这麻沸散的缘故。也难怪这厮这等热心,竟争着要替自己熬药。
“从你那好兄弟郑少爷留下的药箱里取的。总而言之,算我输了。”
楚狂说着,翻了个白眼,松开攥拳的两手,倒在榻上,道,“要杀要剜要上,请便。”
“我为何要杀你剜你?你是我花两钱银子买回的长工,我还未使唤够呢。”
“那就是要上我啦?”楚狂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横下心来道,“没法子,用身体换自由也是常事。掏你那棒槌出来罢,反正无论如何,我的魂神是自由的。”
看他那视死如归的模样,方惊愚沉默了。这厮脑袋里怎么塞满了苟且之事?成日污言秽语的,倒像个青楼里干过活的小厮。
“所以你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逃?我知你先前是借此地养伤,方才未逃。可在我回家之前,你大可一逃了之。况且今夜你又给我下了麻药,也能趁机溜之大吉,为何特意要上榻来刺醒我?”他问。
楚狂狰狞一笑,“不错,你猜对了。今夜我不是要杀你,也不是想逃。我是想同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又怕你不听,这才拿木条来的。”
“什么掏心窝子的话?是只要我不听,敢待掏了我心窝子的话么?”
楚狂只是露齿而笑,笑容矛戟森然。他虽生得清秀,可一对招子却总泛着嗜血的光,教人看了不禁胆寒。
方惊愚接着道,“你是来历不明的疑犯,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虽是疑犯,可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啊,方小少爷。”
听他这话,方惊愚心里忽而一颤。楚狂自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楚狂冷笑道,“你瞧瞧这是什么?邪教‘大源道’的书册!你们仙山吏将《蓬莱律》嚼得烂熟,该不会不知在家中私藏大源道之物会落得何等下场罢?”
方惊愚自然知道。“大源道”乃如今蓬莱中最危险的教派,此教鼓吹仙山之外有“桃源”,引得信众纷纷想破脑袋也要出走蓬莱,翻越天关。这书册是他昔时在捕一位教徒时所得,却鬼使神差地未交至蓬莱府,若真要论起来,他倒真该被治罪。
然而他面上却不紧不慢,道,“会得什么下场,被蓬莱府治罪么?是谁去报官?是身为疑犯的你么?”
问题像连珠炮一般打出来,反教楚狂愣了一愣。方惊愚又道,“何况,我是仙山吏,家中留一二件未及时移送蓬莱府的证物也不算怪事。若真有人追问起来,我便说这书册是你的,你就是‘大源道’的教徒。”
“……你!”楚狂没想到这小子生得一副面若冰霜、凛然正气的模样,心思倒是诡黠。
“所以你乘我不在家的这段时日,搜刮我书架,便是欲以此书来威胁我?”方惊愚叹息,伸手牵过铁链,将他两手捆上,道,“睡罢,梦里什么都有。在梦里,你想逃便逃。”
楚狂恨得咬牙切齿。半晌,却忽而发笑,“官爷,别忙着睡,咱们来念念这本书册罢。”
方惊愚道,“想得美,你这是想教我犯罪。”
“那又何妨?我若是明日到院门口喊一声‘我是阎摩罗王’,官爷立时便能被仙山卫定个窝藏嫌犯的罪名。”楚狂耸了耸肩,颇不在意地道。他一翻身下了榻,用被铁链捆着的两手摸索着点亮了灯,将那书册的最后一页展给方惊愚看。
那是一张仙山的舆图,却与寻常舆图不同,绘制了仙山之外的景色。在蓬莱,私藏史书和关外舆图乃是重罪,这样的地图唯有在这“大源道”的书册里尚可一窥。
那张泛黄的图纸上,由仙家罩顶的蓬莱仅是小小一隅,环绕仙山的漆黑溟海之外,尚有一片广阔天地。溟海桥通往其余四座仙山,昏黄的火光里,方惊愚顺着楚狂的手指一路望去,“蓬莱”之外是“瀛洲”,“瀛洲”之外是“方壶”,“方壶”之外是“岱舆”和“员峤”,途径四座仙山之后,溟海桥最后断在“归墟”的边缘。
“归墟”。这两个字仿佛石子,猛然投进方惊愚的心湖,在他心上泛起涟漪。传闻白帝的出征黯然止步于此,那位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自此铩羽而归。
而在舆图上的“归墟”之外,经一段漫长而险峻的路途后,方惊愚望见了一个名字,那是“大源道”教徒们渴望的终点,传闻中的乐土——
传闻那是风煦景明、物阜民丰的一方沃土,既无苦寒,也无饥馁。可那仅是在“大源道”中盛行的传说,方惊愚浑身颤抖,那片土地真的存在么?
突然间,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小而孱弱的身影伫立在山上,目光越过大片的赤箭花海与漆黑的溟海,投往远方。
他曾不止一次眺望过蓬莱关外,那个潜藏于心的、隐秘的愿望,忽而于此刻再次揭发。
“蓬莱已遭百年风雪侵蚀,不是久留之地。我平生有一使命,便是带一人出蓬莱天关,去往远方。”
楚狂说,语气平静剀切,眸光跃动,如天上璨星,竟教方惊愚无由地感到惊心动魄。他伸出一指,指向方惊愚。
“那人会是你么,方惊愚?”

第17章 残灯无焰
初日高升,晨光入屋。小椒揉着眼醒来,却见身边被窝凹陷一块,楚狂已然不见。
她打了个激灵,立时清醒。然而往榻上望去时,她又哑口无言了。只见方惊愚同楚狂满口流涎、横七竖八地睡在一块儿,一人拿铁链绞着对方,一人用胳膊锁着另一个喉颈,仿佛昨夜曾进行一场恶斗,也亏他俩这样也能酣然入眠。
她走过去,摸了摸方惊愚额头,烧已退了。于是她放心地走开,到井边汲了水,就着澡豆洗面。
方漱了口,院门便被“笃笃”叩响了。小椒放下猪毛刷,跑去开门,却见门外跪着一位青衣老妇。
那老妇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问,“方公子可是在此么?”
老妇抬起脸来时,小椒才惊觉她衣裳洁净,其上绣着几竿青竹。“琅玕”虽是珠玉之名,却也有修竹葱翠之意,这青竹是琅玕卫方家的家纹。这婆子果然接着道:“老身是方家的下人,有事欲禀方惊愚公子。”
于是小椒连忙点点头,“我去叫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人围坐在正堂里的杉木桌边。
方惊愚苍白着一张脸,在锅里舀淖粥,分给桌边坐着的人。桌边坐着小椒、邀进门来的方家老妇,还有一头栽倒的楚狂。他昨夜吃了楚狂煲的药,温病倒褪了不少,只是仍有些咳謦,洗漱罢了后已能入下厨去备早膳了。
反倒是楚狂,昨夜同他在榻上厮打,没争过他的褥子,今日起床后蔫蔫的,小椒摸了摸楚狂的额,惊道,“这回轮到楚长工受了风寒啦!”楚狂没精打采地与她说没事,自己吃些昨夜煲的药便好,于是便去下厨里温了昨夜的药汤来喝。
可这厮约莫是病了后脑筋钝,没想起自己昨夜往里头搁了麻沸散,吃了一碗药汤后倒地不起,倒先把自己给麻倒了。于是方惊愚无奈,先将他拖到饭桌边,让他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于是如今,方惊愚一面为众人舀粥,一面琢磨着昨夜与楚狂的密谈。
昨夜里,他未直接回答楚狂的问题,因为那个问题甚是疯狂。蓬莱之外的四座仙山,以及远在归墟之外的“长安”,世上真会有那样的地方么?跨越蓬莱天关已是重罪,他身为仙山吏,怎可有此大逆不道的肖想?
想到这处,他又黯然垂眸。他知自己早已生出微末异心,若非如此,他就不会将大源道的书册藏于家中。
用过早膳后,方惊愚给老妇沏了茶,问道:“阿姥,您来这里是为何事?”
青衫老妇颤着手接了茶:“竟劳烦公子为老身斟茶,真是不胜惶恐……”
方惊愚道,“我已不是方家公子了,咱们并无主仆之分,而有主客之别,您何必惶恐?阿姥有甚话请尽管讲。”
“老身来这里,是想请公子回方府一趟。”
方惊愚听了这话,神色虽恬淡,眉宇却微微一沉。
青衫老妇叹道:“老身知公子昔年在府里孤独偏露,悻悻离家而去。可近日老爷沉疴缠身,是无焰残灯,老身怕不知会您一声,怕是您父子往后都没份儿见面了,唉……唉!”说到这处,她垂了泪,悲伤地用手巾点着眼角。
方惊愚沉默良久:“所以,您是想让我回府见爹最后一面么?”
“是,是。老身不想教你们父子俩留下遗憾。”
“这要求是爹提的么?还是你们自作主张要来寻我?”方惊愚冷淡地道。
青衫老仆揩泪的动作僵住了,过了许久,她徐徐放下巾子,口吃着嗫嚅道,“老爷……老爷虽不曾说过此话,但……”
话虽未说完,但方惊愚已然明了。他垂下眼睫,漆黑如烟墨的眼仁安静地望着夯土地。爹怎会想到要见他一面呢?他在方家十数年,爹都当他是个影子,从未正眼瞧过他一回。方府里藏着他的太多鲜血淋漓的回忆,那是他心上最早留下的一道疮疤。
青衫老仆局促不安地攥着巾子,欲言又止。
方惊愚叹了口气,最后道:“好,我随你回一趟方府。”
————
方府荒草离离,松柏幽深。
随着青衫老仆从后院走进方府,眼见此景,方惊愚不禁恍然,犹记起当年他离家之时,府园虽也疏于打理,却仍算齐整,如今竟这般荒败。明柱花窗蒙尘挂网,水磨群墙爬满绿藤,园中杂草里开满一丛丛赤箭花。在蓬莱,赤箭花不随四季而盛放,哪里都有它们的影子。花朵像野火一般蔓延,却燃不走风里带着的凄凉。
方惊愚随着青衫老妇一起踏上缦回游廊,方府又静又冷,如一片坟冢。走至群厢,能望见几位三衣僧人在里头敲鱼鼓念经。老仆说:“那皆是为老爷祛病请的阿阇梨。”
方惊愚问:“爹病了多久?”
“在公子离家前便病了,只是公子走后病得更甚,说是疯症,却又不大似,治了近十年都未治好。还有他年轻时落下了腿疾,这时也行动不大便利了。”老妇叹息,“如今方家也不似从前那般显赫,家中早发不起工钱,如今请阿阇梨的钱皆是留下的老仆贴补的。”
听到这里,方惊愚心里浑不是滋味,他虽与方家断绝关系,离家后未受过家中一分一毫恩惠,却也见不得人平白受苦。他又问:
“你们待在府中,这些年来竟无些末工钱么?”
老妇道:“琅玕卫对咱们有恩。昔年蓬莱雪害时,他收留了一批几近冻馁之徒在家中作长工,那便是我们了。他曾于我们有救命之恩,我等又怎能因蝇头小利而弃他于不顾?”
方惊愚点点头,脸上虽平静,心中却愈发酸涩。爹连对外人都这般和善可亲,可对他却一副极冰冷的模样。
走过群房时,他又望见几位年迈下人正抖抖索索地生火烧饭。一个个着带补丁的单衣,缺鼻少耳,显是疾患之人。老妇见他惊诧,解释道:“老爷犯过后便软禁府中,圣上命令添军把守,监看的兵丁也是近年方才撤下,家中仆从多半被调走或遣散,只余咱们这些歪瓜劣枣了!可咱们虽是裂枣,心却不坏。如今肯在这府里办事的,也皆是些忠心之人了。”
府中人少,更显得空旷冷寂。戏楼、寝楼、宅居里家什搬得空空荡荡,园里常种的百日红早已凋零,唯有一株冬青木未死,在风里颤着枝。青衫老妇带着方惊愚走到三开间的庭闱前,对他道,“老爷便在里头卧病。”
方惊愚点了点头,望见正恰有一位跛脚老仆端着汤药走过来,便上前接过木托,道,“我进去伏侍罢。”
推开槅扇,走进正房。房内四处挂筼筜帷帘,昏黯无光。空廓的房中置着一张八步床,覆着厚重纱帘,像一只大茧将床榻裹起。纱帘里一片死寂。
突然间,死寂里迸发出一阵尖利的大叫,像是锋锐的爪子抓过耳鼓。
“谁!是谁敢踏足方府?你是谁?你不是常来的人!是要来擒我儿子的人么?他娘的,琅玕卫在此,谁敢动府上的人分毫?来啊!用刀砍我胸膛啊,教我流血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叫声惨厉之极,教人听了毛骨悚然,方惊愚亦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他只是脸色沉静地走过去,将木托放在床头小柜上,道:
“吃药了,爹。”
那股尖锐的大叫忽而平息了下去。
不知过了许久,那声音再度响起时,已变成了沙哑却和善的嘶声:
“悯圣,你来啦。”
方惊愚眼眸一颤,很快低了下去,轻声应道:“……嗯。”
那声音温和地道:“你有多久未来看爹了?八年啦?爹知你在外游历,无暇回乡,可你也总该捎封家信来的。你剑艺长进了多少?有好好习练么?你夙慧少俊,进步神速,小小年纪便能同诸派宗师切磋论道。往后休说是做琅玕卫了,继任天符卫之名也是有可能的。”
方惊愚一言不发。
那声音接着道:“悯圣啊,你走了这般久,想来也是加冠之岁了。爹房中的那只铜镀金箱里留有这些年要予你的压岁钱,还有一柄上好的剑,那是古时的巧匠所铸,锻材为西皇铁,浴之以昆仑火,淬之以帝江血,取《汤问》‘含光’之意,‘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取走那剑罢,那是白帝曾予我的赐物,如今应传到你手里。”
方惊愚又道一声:“爹,该吃药了。”
那声音却似听不到他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悯圣啊,爹已日薄崦嵫,不日便将投往幽泉,唯一挂念的人便是你。你是终要承我衣钵之人,切记切记,要死守蓬莱,护此方元元无虞。方家祖训你可还记得否?浑全诵来,予爹听听。”
方惊愚答道:“‘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
“‘帝躬’指的是哪位?”
“是当今的圣上,昌意帝。”
声音沉默了片刻,旋即如狂飙骇气般响起:“不肖子!褦襶无知!方家奉侍的圣上只有一位!方家世世代代——丹心赤血,只为白帝圣躬!只有白帝——只有白帝!”
屋宇都仿佛被这吼声震动,尘土扑簌簌下落。那声音激愤之极,间杂咳呛气喘声,仿佛说话人在裂胸喋血。方惊愚睁大了眼,低下头,心有余悸。他知道爹只效忠于先帝,故而为官家所不容,然而这等大逆之言落入耳中,确是教他前所未有的惊心骇胆。
可再一望芜杂的庭院,他又轻声叹息。方家已然寥落空寂,哪怕是这样犯上作乱之言也已无人去听。
寂静持续了许久,窗外又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小雪,像飘落的纸灰。
咳嗽声再度响起,那一串或紧促、或稀零的声音如一根即将崩断的琴弦上奏出的乐音。许久过后,那声音嘶哑地道,“悯圣啊,过来罢,让爹好好看看你。”
方惊愚沉默了片刻,膝行着过去,跪落在床前。一双干瘦的手自纱帘里探出,如枯枝般抚上他脸颊。眉眼、鼻梁、口唇,那双手摸到后来,愈来愈颤抖。
“你不是悯圣,你是谁?”声音战栗着发问。
“我是……惊愚,方惊愚。”
屋内陷入一片可怖的死寂,唯有檐下的护花铃在风里清脆作响。
突然间,纱帐里爆发出一阵极凄烈的大笑:“惊愚!你是方惊愚!悯圣呢?他在哪儿?”
“兄长……方悯圣已于八年前故去了。”
“扯谎!你在扯谎,悯圣怎会死?是谁杀了他?用的什么刀?什么剑?他的尸首在哪儿?你说谎!说谎啊!”凄惨之极的叫嚷仍在继续,那只干瘦的手突而伸出帘来,如鹰爪一般抓住了小柜上的药碗,狠狠摔在了方惊愚脸上。方惊愚垂头,药汁在脸上流溢,瓷碗在地上碎裂,又是毛骨悚然的一响。
“滚!方惊愚,你给我滚!谁许你踏入这家门来的?你一辈子也不许回这处来!”
在外头候着的老妇听到了这响动,赶忙入屋来将方惊愚牵走。
老妇见了他的狼狈模样,甚是心疼,从袖里翻出手巾给他揩拭头脸,道,“公子,对不住呐,是老身疏忽了。近来老爷疯症日笃,该是老身去送药的。”方惊愚摇摇头,说,“无事。”
他心里清楚,爹从来都是这样对他的,往时如此,现时亦然。
老妇牵着方惊愚去了祖先堂,堂里似是时时有人清扫,洁净无尘。供桌上置一青花海水纹香炉,一青白釉香盒,香案前放着一束白茅。方惊愚给祖宗们敬了香,一个个牌位拜过去,拜到一人的灵位时忽而动作一僵。
那是他兄长方悯圣的神主牌,栗木所制,趺方四寸。那牌位安静地伫立在其余灵位中,不染一尘。
方惊愚凝望了半晌,对其深深地拜了下去。
房前的冬青木下,恰有一群着竹纹青布衫的老仆坐着小马扎在糊纸衣。日头不知何时出来了,驱散了阴惨惨的薄云。横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像冰裂的痕迹。忽有一阵风儿吹来,拂起檐下的护花铃。丁零零——丁零零——方惊愚被这铃声惊得回望,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踪影。
他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艳阳天,那时方府尚未芜败,红花满堂,如烂逸晴霞,方悯圣背着他,在游廊上奔跑。馥郁的紫薇花香里,他们似一对飞蝶。
“惊愚!”
他仿佛听见兄长在唤他的名字。然而当方惊愚扭过头时,却只望见一片残垣败井。苔痕覆满断阶,衰草空堂寂静无声,往昔的回忆已成云烟。
那曾与兄长方悯圣一起度过的日子,也葬进了这座名为“方府”的坟茔里。

十年前,方府。
这一日,园中来客盈门,一团喜气。木兰抽了枝,花瓣腻粉雪白,清香扑鼻。廊上青衣仆侍如流水般来来去去,喧声满庭。
而在一墙之隔的小院里,两扇紧闭的槅扇之后,一个瘦弱的少年正在黑暗里挣扎着爬动。
那少年瘦骨棱棱,皮肉似一张薄纸般裹在身上,肋子骨突出。他身上极脏污,显是许久未有下仆为其更衣,汗液、粪尿污浊遍布其上,虼蚤乱跳,发出一股肮脏臭气。
房中极暗,仆侍皆在外忙碌,无暇为他点灯。他只得慢慢爬下榻,艰难地挪至门前,角落里放着一只木托,里头的饭菜又馊又硬,有几只小虫在其上飞舞。少年爬过去,叼起碗,艰难地用舌头卷着馊米,慢慢咽下。
过不多时,终于有人前来。那是个高颧尖眼的仆妇,见了他后轻蔑地哼气:
“真脏,几日没刷过身子了?”
少年抿着嘴,没说话。他吃了碗里的饭,舔净了地上汤渍,便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处,漆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惊惶。
那仆妇走进屋里,捏着鼻子提起他衣衫的一角,将他扔入院中的水缸。少年落入水里,惊恐地划动手脚,然而四体却软弱无力,难以摆动。不多时,他沉了下去,渐无声息。
仆妇将他捞起,他大声咳呛,吐了一地的水,惹来了女人更多的嫌恶。他被湿淋淋地扔回房中,落在地上,宛若一摊烂泥。
“今日正排老爷寿宴,你便待在屋中,不许出来,免得污了来客的眼,知道了么?”仆妇尖酸地道。
少年沉默不语。
仆妇上前,踢了一脚他的脑袋,“拧巴娃,同你说话呢!”
少年被踢得龇牙咧嘴,方才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生来便得了软骨怪病,生至十二三岁,仍不会走路。在方家,他被视作贱种,家主琅玕卫方怀贤不曾看过他一眼,吃穿用度猪狗不如。明面上他虽有一方小院,且有仆从伏侍,实则常受下人欺侮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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