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色睄窕,乌云含雨,穹顶似泼墨。自学会走跑后,方惊愚便变作了一只小泼猴,对府外的一切充满好奇,时不时溜出去玩耍。兄长虽忧心他安危,时时喝止,可他偏不听从,依然四下乱跑。
方惊愚心里昂扬,竟不觉腿脚酸痛,拔步跑到府后的坡垴上,他望见一片赤箭花海迎风起浪,在昏晦的天穹下如火红毡毯。于是他坐在树墩上,张目远眺。在这里能看见环抱蓬莱的漆黑溟海,一道石桥如细虹般向海面延展,桃源石门黑沉沉地锁住出山的通路,无数阍吏巡行,铠甲银光鳞鳞,杀气盈天,那便是蓬莱天关。
天关之外有什么?方惊愚曾无数次地遐想。会有一片并无风雪侵袭的桃源么?会不会有一块神秘的乐土,在那里的人皆能饱食安居?
正出神间,他突然听得身后窸窸窣窣地一阵穿林拨叶的声响,遂警觉地回头。
一队黑衣人忽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暗沉沉的影子遮住了天光。方惊愚浑身忽而没来由地一颤。
“小兄弟。”为首的是一位魁梧男人,他开口道,声音嘶哑,“你是方家人么?”
“你们是谁?”
方惊愚忽而感到危险,男人的面庞被莲蓬衣帽遮盖,却能感受到其下如毒蛇一般的目光。黑衣人们皆孔武有力、虎背熊腰,显是武人,剑术粗拙的他目前无法与其匹敌。
有一黑衣人解下腰间牙牌,递予他看。那竟是仙山吏的雷兽骨牌,上头镌着字号。“别怕,我们是仙山吏,不过是有事欲问问你。你是方家的人么?”
此地是方家的后山,确是除却方家人外鲜少有人前来,黑衣人如此发问也是情有可原。然而方惊愚摇摇头,颤着声扯谎道:
“不、不是。”
黑衣人笑了:“这样小的娃儿,竟也会点胡了!你瞧瞧你身上穿的究竟是哪家的衣裳?”
方惊愚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身上正恰披着方悯圣的披风,其上用金线绣了竹叶,恰是琅玕卫方家的家纹,登时暗叫不好。
然而他嘴硬道:“这不是我的衣裳,是我偷来的。”
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笑:“即便是偷的,也是自方家里偷的,你既知晓府邸在何处,也脱不了和方家的干系,和我们来罢。”
“我、我为何要跟你们走?你们为何要去方府?”
突然间,一只干瘦的手爪子抓向方惊愚,掐鸡娃似的将他凌空拎起。方惊愚吃了一惊,却正恰对上了一张皱似苦瓜的面庞。那是一张令方惊愚谙熟的脸,他曾在方府里和兄长嬉游时见过。
抓他的人笑了,脸上咧开一道阴森的笑,那是个小老头儿,身上却有一股狂澜怒涛似的威压。他慈祥恺恻地道:
“小弟弟,你还记得伯伯我罢?”
方惊愚颤颤地点头,骨头都几乎吓酥了。他看到一旁的黑衣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如乌云般蛰伏在老者身后,原来他们不过是散卒,那老人才是头领。
“我是常来方府的靺鞨卫,同你爹是旧识。外头风大,一起回府里暖暖身子罢,我正恰有话欲同你爹一叙。”小老头露齿一笑,将方惊愚轻轻放下,拍了拍他的肩,“来罢,方惊愚。”
他看似轻轻一拍,然而方惊愚肩头却似是遭了千仞巨岳重压一般,两腿骨头格格作响,几欲揳进地里。于是他方知这仙山卫的可怖之处,若是自己欲要逃走,定会立时丧命于此人手中。靺鞨卫微笑着,按着他的肩,方惊愚明白自己已然成为一位人质。
然而他无法反抗,只能直戳戳地跟着靺鞨卫及黑衣人们的脚步走。
一面走,方惊愚心中一面似有骇浪翻滚,为何靺鞨卫要上方府去,还带着一众仙山吏?他为何又要大费周折先到后山来寻自己,再押回到府里去?
不祥的预感宛若疫病,在他心里酵生。他惶恐不安地望向靺鞨卫,心里揪成了一个疙瘩。小老头儿脸上依然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然而这微笑里浸透了险毒。
回到方府前,天色更阴晦了些,似发了病的惨白人面。广亮大门已敞着,几个府里的阍人软绵绵地瘫在地上,手脚棉花条似的摆着,门边亦伫立着两列黑衣仙山吏,气氛凝重肃杀。
绕过影壁,方惊愚却见家中仆侍横七竖八地软倒着,仙山吏们黑压压的一片,已将方府上下篦梳过一遍,庭除里水泄不通。靺鞨卫领着他走过去,仙山吏们依顺地分开一条道。
于是方惊愚望见屋里似遭了狂岚骤风一般,桌翻椅折,唯有正中央一张紫檀木竹节纹椅屹立不倒。琅玕卫正坐在那椅上,被仙山吏们围拢着,一身缁色襌衣,束织锦护臂,剑眉倒竖,赭面赤目,手上青筋暴起,便似一尊怒目金刚。他因有腿疾,遇阴雨天则疼痛难忍,此时更是难以独自站立,只得坐于椅上。
见靺鞨卫走上堂屋来,男人开口暴喝道:“陶老兄,瞧你究竟在做甚好事?我们也是有多年交情的弟兄了,你擅闯敝府,且出手打伤了不少府中下人,这不合情理罢?”
靺鞨卫背手微笑,“失礼,失礼。方老弟,老兄本意并非如此,只是有些话需同你问明白,又怕你讳莫如深,便请各位仙山吏兄弟做个公证。”
“你想问什么?”琅玕卫对他怒目而视,眼里仿佛在喷火。
小老头儿笑容可掬,然而脱口的言语便似一柄尖刀直掏琅玕卫心窝:
“——白帝遗孤在何处?”
琅玕卫沉默着,嘴糊抹住了似的,然而目光却在熊熊燃烧。
靺鞨卫道,“方老弟,这可是天大的事!白帝乃万人所指之独夫,当今天下,无一黔首向着他。我知你感其相救赏识之恩,一直对白帝忠心耿耿,然而那已是前朝的旧账。你若包藏其昆裔,便是欺君犯上的大罪!”
男人怒喝:“胡说八道,什么白帝昆裔?你来这里便是为了血口喷人?我生了几个儿子,我能不明白?两个儿子皆是我的!”
“狡辩,我已访过那曾为尊阃接生过的稳婆了。琅玕卫方怀贤,你家只有一子,那余下的一人缘何而来?”
小老头儿的目光忽而变得凌厉之极,咥笑道。他知琅玕卫是个性如烈火的直爽人,倒不屑干那左道旁门之事,故而明知放跑当初为堂客接生的稳婆会有后患,却也做不下横夺无辜之人性命的事。
“陶老兄,我先前怎没发觉你的心眼比莲壳还多呢?”琅玕卫冷笑,脸上却带了一层落苏似的紫色。“你是听谁说的这话?外头关于我的飞短流长海了去了,每年十几号人到府上来要认我作老子呢!”
老头儿道:“你若嘴硬,我也没法子。我如今劝你,也是看在兄弟情面一场,现今将那孩子交出,我再替你在圣上面前说说情,说不准还能从轻发落,可你却选了条坎路,怀私罔上。”他叹息着,对身后的仙山吏道,“把那物拿上来吧。”
方惊愚从方才起就把眼珠子瞪得溜圆,愕然地看着这一切。什么白帝遗孤、犯上作乱?他随着兄长念过几本书,大抵知道蓬莱的过去,也知白帝如今是个人人皆唾的暴君,可靺鞨卫却说他爹藏起了一位白帝之子。
黑衣仙山吏遂恭敬地将一物呈上,以缭绫裹着,是一只戗金匣子,打开一看,却见里头躺着一截骨头。
眼见那截骨头,琅玕卫的眼神暗了几分,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靺鞨卫淡声道:“这是白帝的遗骨。想必你也听过‘滴骨亲’的法子,将你那两位儿子的血滴此骸上,若是沁入,便是与白帝血脉相系。方老弟,恕老兄轻慢,要拿你的两位娃子一试!”老头儿说着,忽而疾风般劈出一手,捉住一旁方惊愚的腕节,自怀中摸出一柄短匕,向方惊愚的手背狠狠划去!
突然间,一声暴喝如万钧雷霆般响起:“住手!”
琅玕卫突而自椅上跃起,便似一只猛虎般拔剑劈向靺鞨卫。他这一剑势大力沉,剑风如山崩海啸般,教一旁的仙山吏们皆不由得脚步摇荡,教靺鞨卫不得不抬刃一挡。男人冷笑,露出牙花子。“我当你这棺材瓤子转了性子,赋闲后三天两头便到我这儿来吃酒,原来是欲将污水盆往我头上扣,先来摸摸家底细!”
老头哈哈大笑,“方老弟,你猴急什么!若你乖乖让我刺了这小孩儿的血,我倒还不疑你。可你这般急眼,可教我不得不疑心你是不是逆贼了。”他忽又正色,恶声道,“圣上赐手诏于老匹夫,命老朽除奸讨逆,清君侧乱党。琅玕卫方怀贤,你不可干涉!”
“手诏?”跛腿男人狞厉大笑,“你若有那张破纸,便拿出来给我瞧瞧。若你狐假虎威,我倒要拿你问罪!”
说话间,琅玕卫拔剑急刺。世人道其子方悯圣乃超群绝伦的剑术天才,而方悯圣最初的师父便是他,琅玕卫的剑法远在方悯圣之上。只见堂屋间顷刻间剑气纵横,霜风大起,仙山吏们皆被剑风割得肌肤皲裂,仰面倒去。
然而靺鞨卫行动鬼魅,一条瘦巴巴的身子伸缩自如,总能游鱼似的闪过剑光。这老头儿毕竟在仙山卫里列第七,倒有一身过人本事。于是琅玕卫咋舌,踢翻堂屋中一只祭祖用的错根大铜炉,香灰洒了一地。
虽看不清靺鞨卫身形,然而其足尖点地、在香灰上留下的痕迹却清晰可辨,于是琅玕卫狂喝一声,一剑如狂风横雨般斜洒而出,劈破了靺鞨卫前襟。
若这剑再递前一点,便能夺了靺鞨卫性命。然而那老头儿见惯风浪,只是往后翻身一跃,直戳戳地在地里站着,嘿嘿笑道:
“方老弟,你这是要抗命了?”
“反正你们这些人舌上抹油,能将白的说作黑的,好的说成坏的。还未有实证,倒先要将我当乱臣贼子拿下了!看来今日是将本府地皮刮上三尺也要寻出先帝之子来了。”琅玕卫冷笑道,“但我偏不能教你这般放肆,这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哪有王法可在?”
靺鞨卫咧嘴一笑,“你若自证清白,便让你家娃子将血滴到那遗骨上去,何必在此同老头子动干戈?”
然而男人却寸步不让:“谁知你在那骨头上动甚手脚?怕是谁的血都能滴进去,谁都能做白帝儿子呢!”
话说不通,两人又是兵戎相见。靺鞨卫急蹿而出,短匕直指方惊愚。琅玕卫恰在方惊愚身后,却是也不避让,一剑挥出,隔山打牛,剑气如斗折蛇行,刺破靺鞨卫胸腹。方惊愚第一次见父亲回护自己,不禁又惊又喜,然而再一看琅玕卫两眼,目光冷如冰霜,其中丝毫未映出自己的影子,腔子里高涨的热意又很快冷下来。
想必爹会护住自己,也只是因为对靺鞨卫擅闯方府感到不快罢。方惊愚默默地想。
那剑气流澜而走,连靺鞨卫也觉棘手。老头儿对仙山吏们大喝一声:“诸位仙山吏娃娃,阻我身前!”
仙山吏们虽不明就里,却也只得听令,纷纷拦在他身前。于是堂屋中便出现一副奇景,分明是人多声杂、混乱不堪的场面,然而两位仙山卫却在人丛里奔走,一人持剑,一人执匕,刀光剑影相织,锋气隔空相撞,迅如霹雳。众人只听得铿锵交戟声不绝,浑不知他们二人如何出手,不少仙山吏瘫作地上,已然吓尿了下袴。
突然间,一道寒光刺入方惊愚眼角,他慌忙瞥去,却见琅玕卫单足发力一跃,闪身至屏风边,伸足踹落。那后头竟放着一只兰錡架子,架上置一柄剑,蟒皮裹黑檀木鞘。此剑一出,便似有龙吟虎啸,清冽剑气冲盈室内。方惊愚为之一震,那是爹最为珍重的宝剑“含光”!
含光出鞘,剑刃无形,不知觉间仙山吏便似稻穗般被刈倒一大片。那是白帝所赐的西皇铁剑,通体如雪,其上似有流萤白光,琅玕卫提着含光站在倒下的人丛里,气势汹汹,如一尊不动明王。
“出来罢,蛋子陶老狗。”琅玕卫索性撇弃了尊称,沉声道,“我们几十年不曾打过一场了。竟敢擅闯本府,伤我的人,我今日非得一剑剖了你的花花肠子出来不可!”
靺鞨卫藏身于人群中,如缩头王八般不肯露面,却冷笑道:“你倒放着一柄先帝赐剑不交,真是包藏祸心……”琅玕卫冷哼一声,提含光欲刺。
然而正于此时,垂花门处忽传来一阵苍老的大笑。
“琅玕卫,你若心里无鬼,便将你的儿子们唤出来,滴血于骨便是,何必在此处大动干戈?”
突然间,琅玕卫浑身一震。
他猛然扭头望向门外,同时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含光剑格在身前。然而来人只从容伸掌,往虚空里一推,刹那间,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威猛力道破空而来!掌势如峻风狂骁,狂猛压来。竟教琅玕卫腰眼受到重击,翻身仰倒。
倒下前的一刻,一个魁伟的身影映入琅玕卫的眼帘。
那是一位巍然老者,素衣朱绣,衣上有五彩雉纹,腰间系一乳白玉鸡。他目光炯炯,眼中似闪着稠叠的焰火,光是伫立在那处,便教人心中畏惧,胆寒发竖。
众仙山吏倏地齐刷刷跪下,叩头如捣蒜。
“恭迎玉鸡卫!”
琅玕卫慢慢爬起身,心中亦是一片寒凉。他明白,蓬莱最难对付的阎罗恶鬼现今已然逼至眼前。
今日的方府,注定在劫难逃。
午后,乌云含雨,穹野沕沕。
日光熹微,方府堂屋前尤为惨暗——假山石子、果松和鹿韭失了颜色,家仆七横八倒,人丛里却放着两张回纹椅,玉鸡卫、琅玕卫分坐两侧,煞气冲天。
“想不到竟劳动玉鸡卫大人来我这片地畔子,有失远迎啊。”琅玕卫冷冷地道。
他觑着玉鸡卫,冷汗却止不住地下淌。若今日只来一位靺鞨卫,他还有法子应付,不想玉鸡卫同靺鞨卫挖窟窿生蛆臭作一堆,竟一块儿来了。方才玉鸡卫只不过隔空推了一掌,便教他身中气血翻涌。玉鸡卫是仙山卫里的人梢子,武艺深不可测,恐怕都不当他是个能眨进眼窝里的对手,琅玕卫深感今日凶多吉少。
琅玕卫也深知当今圣上对白帝深恶痛绝,欲要剿灭一切余党。恐怕靺鞨卫在自己身边盘桓多年,甚而与玉鸡卫勾结,便是欲寻到自己的破绽,将自己从仙山卫的位子上拉下,从而求取功名。
“呵呵,老弟说的什么客气话!若不是圣上授意,我俩也不会这般横暴地入了贵府,实是兹事体大,不得不查明呐。”老者拈须微笑,却单刀直入道,“说罢,琅玕卫,你将白帝遗孤藏于何处?”
“笑话,怎么一个二个的全将泥水将我身上泼?我府上好端端的,哪儿来的白帝遗孤?”
突然间,玉鸡卫横出一掌!
这一掌令人猝不及防,如震震山雷,一下便在耳旁炸响。琅玕卫躲闪不及,加之腿脚受伤不便,胸口硬挨了这掌,登时剧痛欲裂,满口血腥。玉鸡卫微笑,“咱们都是黄土掩颈的人了,说话便敞亮些。仙山卫里除却天符卫,就数你同先帝走得最近,有割头换颈的交情,不疑你疑谁?你若不认,也自有法子证你的清白,让你家娃娃过来罢,究竟是不是白帝血亲,一试便知。”
玉鸡卫一挥手,便有两位仙山吏架起方惊愚的臂膀,将他挟上前来。仙山吏抽出短匕,刺破方惊愚的指尖,将血滴到那截遗骨上。等了半晌,尚融不进。于是玉鸡卫叹道:
“看来这娃儿不是。”
琅玕卫冷笑,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早都说了是亲生骨肉,你们倒还不信。真是庙堂里拔蜡——漆黑一团!”连靺鞨卫都愕然地自藏身的人群里走出,遗憾叹气道,“丢面儿了,丢面儿了。”
玉鸡卫却道:“琅玕卫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方悯圣在何处?”
这话一出,院里当即冰冷下来。众人抿着嘴,只觉腔子里一颗心嗵嗵乱槌。
玉鸡卫接着叹道,“我听闻贵府上有两位公子,长子方悯圣乃天纵英才,剑术精湛。那被天符卫带走的遗孤好歹是龙种,不比凡胎,你又对先帝颇是敬重,想必不会对其子凉薄以待。带那孩子来罢,咱们来试试他的血脉。”
突然间,琅玕卫似嗅到血腥的虎豹,猛扑向玉鸡卫。然而玉鸡卫早有防备,一只粗砺大手轻轻往其肩上一压,又硬是将他按回到回纹椅上,和气笑道:
“方老弟,你急甚急?坐,坐。不过是指头上破个针尖大小的血洞,没一日便好了。”
方惊愚瞧得出来,爹是为了兄长才这般失态。他抿着口,脸色雪一样的白,一个疑问在他心中打转:兄长莫非真是白帝遗孤?爹对兄长这般珍重,难道就是因其是曾侍奉过的君主的孩子?
玉鸡卫对一旁的仙山吏问道:“找到那孩子了么?”
“将府园寻过一遍了,不曾发现他的影子。”
玉鸡卫望向琅玕卫,呵呵笑道,“好,倒是很好!琅玕卫,你将他藏在了哪儿?”
琅玕卫怒得五官挪位,闭口不言。
“你若不说,老夫便只得旁人的性命作挟了。想必这孩子被你教养得极好,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不会对旁人坐视不管。他若不出来,过一炷香老夫便杀一位府中下人。”玉鸡卫狞髯张目,冷冽发笑。
众仙山吏也当即动手,将府中杂役们揪了过来,将剑架于他们的颈上。一时间院里似热油锅里下了盐,噼里啪啦,尖叫声,求饶声,叩首声喧杂不断。
琅玕卫哼道:“你若要杀,便杀去罢!方悯圣是我儿子,你们全无证据便杀人,不过是平白给自己落下罪名罢了,瞧瞧圣上会不会治你们的罪!”
玉鸡卫笑道,“看来光杀下人,倒还没能杀到琅玕卫心坎上。可若是换作你儿子又如何?”
他伸出一掌,对准方惊愚,琅玕卫微微变色。玉鸡卫道,“令郎再不现身,便只得委屈这孩子丧命于老夫掌下了。”
老者微笑着,仿佛一条性命在其眼中不过微如草芥。方惊愚浑身抖若筛糠,方才玉鸡卫进门时,他分明看到那老者隔空拍上一掌,便教爹横飞出去,口齿流血。他一个体弱气虚的小孩儿,又怎能禁住这凌厉的一击?
琅玕卫忽而猛咳一声,一口污血洒在膝上。看来玉鸡卫先前那一掌凌厉之至,竟教他受了内伤。男人如今腿脚不便,只得歪斜着靠于椅背,似霜打的禾苗。然而他此时却开口道:
“你们弄错了……”
玉鸡卫和靺鞨卫将目光投向他。琅玕卫一面咳着血,一面道,“悯圣不是什么白帝遗孤,他是我的亲骨肉。”他咬紧牙关,犹豫片晌,终还是道,“我确是藏起了一个孩子,但那是十三年前受天符卫所托而接下的。我以为那是天符卫的棺材子,哪知是什么龙裔!这些年也随意养着,喏,就是他。”
他伸出一指,猝然指向方惊愚。方惊愚战栗不已,愕然地望见爹血红的双目,狞恶如阴司厉鬼。琅玕卫声嘶力竭,指尖发颤:
“若白帝有遗孤,也便是他了——方惊愚!”
爹鲜少念出自己的名字,没想到今日说出他的名姓,却是为了将他往火坑里推。方惊愚瘦条条的身躯震颤起来,如遭五雷轰顶,他真会是白帝之子么?然而爹的目光怨毒,毫无对先帝的敬重。于是他顷刻间明白过来,他不过是一个幌子,爹深知情势危急,再同两位仙山卫打诳并无意义,于是欲保下兄长,将他推到屠刀之下。白帝现今乃先朝暴君,其骨肉定会饱受摧折,被喂遍人间酷刑。
想到这处,方惊愚揪着衣角,泪珠子却先啪嗒嗒掉下来了,他小小的身影站在黑鸦鸦的人海里,却仿佛一杆瘦弱苇草,随风飘摇着,无依无靠。
然而玉鸡卫却笑道,“琅玕卫老弟,你是狗急跳墙,胡言乱语了么?先前咱们已用滴骨法试过这小娃娃,他身子里淌的并非白帝的血脉。我知你曾因重伤无法侍奉先帝,在冰棺里沉睡三十余年,后来方才醒转,对先帝怀抱深厚歉疚,然而这并非你做逆贼的正当缘由!你想将咱俩的目光同悯圣公子身上引开,这想工倒好。可惜呐,今日咱们若不验过其血脉,便绝不会善罢甘休。让那小娃娃出来罢。”
琅玕卫将下唇咬出了血,然而依然闭口不言。
玉鸡卫叹气,慢慢将摊开的掌握作一包拳头。他道,“你以为咱俩来你府上,不曾得过圣上的授意?你再垂死挣扎,视同抗命。你的这位次子憔瘦羸弱,衣衫破烂,你是先代忠臣,性情耿介,不会如此轻贱一位白帝之子。”他摇着头,将那拳悬在方惊愚面前,道,“然而这娃子虽不是白帝之子,咱们却要斩草除根,老夫还是顺势将他一拳碾死的好!”
突然间,方惊愚的心像是一下被挠搅了出来。他感到玉鸡卫的杀气像一柄巨斧直劈在身上,两道炯炯目光钻刺在他胸口,颇有浑劲。玉鸡卫要动真格了。
方惊愚腿杆子软了,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他不曾见过这样可怖却淡漠的眼神。玉鸡卫仿佛不曾将他放进眼里,恐怕今日夺了他性命后,一甩脑便会将他忘却。
老人提起拳,蜂目猛睁,刹那间臂上青筋道道隆起,威势直亘霄天。他一拳骤出,直捣方惊愚天灵盖!四周的仙山吏仿佛被那气浪袭到,纷纷往后掀倒。方惊愚头脑一片空白,面皮被烈风刮得生疼。
一个念头忽如锥子一般刺入脑海:他要死了么?
眼见那粗粝大掌愈来愈近,一个清朗声音陡然响起:
“慢着!”
一时间,院中众人的目光皆被那声音来源之处吸了去。仙山吏们分作两条道,一个着箭袖墨竹绣纹锦衣的俊秀少年走了出来,戴着一只丝质眼罩,微微喘着气,惨白着脸。
那本要结结实实落在方惊愚头上的拳头停下了。
玉鸡卫缓缓抬头,望向来人,目光陡然一亮,像毒蛇一般在那少年身上游走,最后留驻于那张玉琢似的面庞上。他笑问道:
“你就是——方悯圣?”
那少年还未开口,琅玕卫便嘶吼道:“混账东西,你来这里作甚?我不是说了,要你走得越远越好么?”
少年的双眼里有隐忍的哀伤,他道:“我不能让阖府上下的人为我丧命。”他仰起头,直视玉鸡卫,目光灼灼,“我是方悯圣,你们既要来捉我,便来罢。我就在这里,不逃也不惧!”
腰悬玉鸡的老者低低笑了起来。
他望着方悯圣,“好,好,倒是个硬骨头的小娃娃。将他捉起,拿先帝遗骨来,试试他的血脉!”
“不必劳烦诸位动手,我自己来。”方悯圣却道。他踏前一步,接过仙山吏手里的短匕,划破了手掌,血淅淅沥沥地滴在那戗金匣子里的遗骨上,竟都融了进去。
一时间,府园中一片哗然。仙山吏们交头接耳,杂议声宛若沸水。玉鸡卫和靺鞨卫皆意味深长地望着那遗骨,琅玕卫脸色灰暗,似抽了魂儿去似的。而方悯圣的神色却平静无澜,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
“你果真是……白帝之子!”玉鸡卫沉沉发笑。
老者又扭头问靺鞨卫,“陶老弟,你这遗骨货真价实么?可有人动过手脚?”
还未等靺鞨卫答话,方悯圣又道,“诸位若不信,还有一个法子证明我的身份。”
不知不觉间,他已拦在方惊愚身前,像一堵墙般挡住了仙山卫们扑面而来的杀气。方惊愚瑟缩着,既是感激,又是惊惶。他分明感到现今矛头皆对着兄长,而他只能做个缩在兄长身后的孬种。
方悯圣伸手抽下脑后的系带,取下丝质眼罩。方惊愚缩在他背后,却望见玉鸡卫和靺鞨卫突而瞪大了眼,显出惊愕之色。方惊愚想,他们约莫是见到了兄长眼罩下藏着的爪痕。兄长那时虽年弱,却敢持剑同猛虎搏斗,胆气横秋,确与先帝苗裔相匹。果不其然,玉鸡卫目泛精光,哈哈大笑:
“不错,不错!你果真是白帝遗孤!”
方悯圣沉默不语,将眼罩重新戴回。方惊愚在他身后惊惶地伫立着,众多疑问陡然迎刃而解。
他忽而明白了,为何爹将兄长视作掌上明珠,对他却弃若敝履。为何分明皆是同日而生的骨肉,他与兄长却似有天壤之别。方惊愚浑身如遭霹雳,颤抖不已——他曾在镜中反复端详着自己的眉眼,他和方悯圣生得一点儿也不像,那曾隐隐约约的预感于此刻昭然若揭,他俩虽是手足,却非血胞!
黑衣仙山吏们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伸手去捉方悯圣的臂膀,欲将他擒起。方悯圣却摇了摇头,说他能自己走。然而此时院里却迸发出一道凄厉的惨叫:
“不许走,方悯圣!”
发出惨叫的人正是琅玕卫。此时他一张脸已然胀成猪肝紫,若不是一伙仙山吏狠狠按着,倒要冲上去撕人面皮。他双目血红,已然失了神智,甚而每叫一声便要吐一口血唾:“你若跟他们走,便是入了狼窝,往后还不会被生吞活剥?什么狗屁遗孤,你就是我的儿子,那遗骨是假的——假的啊!”
几个仙山吏压不动他,被甩飞出来,跌断了骨头,在地上滚着,哎唷叫唤。靺鞨卫笑道,“怎会有假?老头子莫非还能拿剔牙肉骨头来试你儿子么?若真能试出来,那倒是一位猪儿子、狗儿子了!血既能融进骨里,便是与先帝有亲缘了,不想走也得走!”
仙山吏们罗唣起来撵人,院里像煮开了一锅黏粥。琅玕卫一迭声地厉声嘶吼,然而因内伤的缘故终究无力起身。方惊愚在一阵兵荒马乱里呆立着,孤独得似被吊在了半空中,直到方悯圣在一群黑衣人的押解中经过他身前。
方悯圣蹲下来,抱了抱他,“别怕。”
兄长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带着熏衣的豆蔻香。方惊愚依偎在那臂弯里,突而止不住地泪如泉涌。
“你要走了么,哥?”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仿佛这是他与兄长的永诀。连他也知当今圣上对先帝的深恶痛绝,何况兄长若真是白帝之子,岂不是会以死罪论处?他用瘦干干的手使劲儿扯着方悯圣的衣袖,泪流满面。同时他也一个劲儿地暗骂自己,为何自己这般孱羸?若不是为了救他,兄长分明能远走高飞、逃过死劫的,现在倒好,自投罗网来了,是他害了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