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没等那几人吭声,就和梁鳅几个轮了刀柄就抽,瞬间满山腰上传遍了哀嚎翻滚声,凌湙一声也未阻止,头一次觉得幺鸡这冲动性子有时候还是很解气的。
之后,那些女子各自拜别了来送她们的家人,有的家人是真喜及而泣,但有的家人却怒不敢吭,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将人带走,而凌湙走前,也冷冷的对那些敢怒不敢言的人道,“我会修书给武少帅的,我会让他找人好好教你们什么叫德行兼备,免得你们学个一知半解,闹出曲解圣人言的笑话,呵,一群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伪君子,在我面前装什么道德楷模,逼别人守贞的时候,先看看自己立身是否正,好像你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你们没有娘亲姐妹啊!这么丧良心,小心天打雷劈。”
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怎么那么碍眼呢!
凌湙气哼哼的,把对前朝的那些老大人们的怨气也给撒了出去,看着那些着文士衫的就不顺眼,指挥幺鸡,“去,给我把他们身上的衣裳扒了,圣人不是说露体者有辱斯文么!他们既辱了斯文,是不是也该抹脖子上吊,为维护圣人言尽一份心?扒,除一条亵裤,什么都不留。”
冬日风寒料峭,那些人被扒了衣裳,羞愤的到处找地方遮羞,叫凌湙呵呵笑着往山下赶,直逼的他们入了小侧门进城,幺鸡更是快马跑回城,叫了一个从奇林卫跟出来的小旗,嘱咐他押着这些人敲锣往城里兜一圈,必要让他们羞愤欲死,尝尝被人指摘的羞辱。
这一耽误,等到了月牙湖前的凉河坝时,半晌的阳光已经落的还剩一个边边,王听澜正守着车上的赵绍,呆呆的望着空地发愣。
冬日寒冷,赵绍去时什么样,现在也还是什么样,只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冷霜,冻的他面目青灰,闭眼似睡着了一般安祥。
赵围也坐在旁边,眼睛一直望着小凉山方向,见着凌湙的马过来后,忙将王听澜推回神,又喊了驻守在这里的所有人,指着凌湙来的方向,“快看,公子回来接我们了。”
等看清凌湙身后又跟了一队白衣女子时,那些获救的贡女突然崩不住又哭了出来,甚至里面有许多人都互相认识,见了面之后搂抱着埋头痛哭。
凌湙抿唇等她们消化完情绪后,才道,“我先跟你们说一下将要去的地方,边城,你们都知道吧?那是我刚弄到手的地盘,以后我们将会生活在那里,条件虽然苦了些,但我保证,不会再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们,更不会有人敢用贞操二字来控制你们,那里,将是你们,包括我和我的属下们,开展新生活的地方,你们还愿意去么?”
幺鸡跟后头嘻嘻笑着补充,“那边城里面大的很,随你们挑地方住,我主子说了,不限男女,只要肯干活,凭双手自己养活自己,咱不靠人也能让自己活的好,你们别担心,有人欺负你们就告给执法队,刑所那边的棍子能教那些手贱嘴贱的人规矩,边城,是我家主子说了算,他说让你们有活路,你们就一定能在那边有活路,你们得相信他,我主子无敌有本事。”
凌湙叫他夸的脸抽抽,转头就要抽他,却叫他打马溜到了旁边,边跑边叫,“我说的句句真实,主子你别不好意思,这些姐姐需要定心丸,你得让她们知道,咱边城已经不是以前的边城了,叫她们别怕。”
就边城那名声,真闻者色变,赵围都惊的没回神,此时见幺鸡打了岔,才收回了异色,谨慎的望向凌湙,“公子,您……怎的拿了边城?”
哪个勋贵肯往那个穷山恶水里去啊?这凌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啊?
赵围那脸上就跟小黑板似的,所有问题都纠结在脸上了,凌湙也没再打哑谜,直接道,“因为那是我的流放地,我又不是个受人管的,自然要拿了边城主管权。”
赵围惊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张着嘴巴发不出声,就是王听澜都呆了,连声叠问,“凌公子,您这是开玩笑呢?流放?您?”
凌湙点头,“没开玩笑,反正暂时我得呆在那里,以后会不会有变动以后再说,你们要是不愿意去,那我给你们修个书,你们去投别人?武景同?”
赵围和王听澜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便是那些获救的女子都嗡的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的抬头张望的看着凌湙。
边城那样的恶属之地,她们去了,真能有日子过?会不会从一个坑落进另一个坑?
幺鸡瞪眼有些不高兴了,拍着刀嚷嚷,“我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都要没命了还担心这个那个,在这里是个死,去边城要发现不能过了,再死也不迟,这么怀疑我家主子,他救你们的时候,你们忘啦?人不能太……”那个啥了。
后半段叫凌湙打断了,“哪那么多废话?人家来去自由的,又没卖给你,凶什么凶,行了,招呼人走了,出来这些日子,蛇爷那边该望了。”
幺鸡拉着脸老大不高兴,留守的奇林卫那一队兵派个领头的来问,“公子,我们千总大人呢?对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安排么?”
凌湙想了想,指着登城方向道,“要不你们去登城找他?他现在应该忙的很,一时不会来与你们汇合。”
武大帅到了登城,任玉山那家伙钻着空的就上前表现,凌湙的身份瞒不住,他知道后,已经避了他一整天,郑高达咬牙切齿的要找他麻烦,叫凌湙拦住了。
怎么说呢?人之常情罢了,他没恼羞成怒的反过来讥讽他,就已经很给面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受得了被愚弄之仇的。
但其实说愚弄也不对,凌湙只是没说明他的来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臆测,那臆测出错的后果,也不能完全怪他。
双方默契的以不招呼不点破,结束了这一截从属关系,倒也省了不少口舌狡辩和尴尬场面。
当然,其中武景同和郑高达的关系,肯定也有让他不敢冲凌湙发火的原因,况且不是他,就任玉山那样,且不容易能到武大帅面前露脸,所以算来算去,双方约莫谁也欠不着谁。
就当他们转道准备往边城走的时候,小凉山方向又跑了一队马来,领头的居然是纪立春,他一见凌湙,就急急吁马叫停,冲着凌湙狂奔而来,手一拱就问,“凌公子,您……”
我都糊涂了,您好歹给我交个底吧?
凌湙笑了笑,冲他恭喜,“纪将军,您这连番立大功的,我可等着喝您的高升宴了。”
纪立春脸都憋紫了,一副您别开玩笑的样子,他才不会如任玉山那样天真,只当凌湙是个真来流放的罪子了,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凌湙朝他拱了拱手,没有给他把话问出口的时机,说谎骗人他不愿意,说实话又要解释一箩筐的纠葛,他已经烦了。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关于他身份的恶心事,能少提一回都是对人生的宽恕,不然那日子就要被纠结的没法过了。
入了边城,凌湙便只当自己是个孤儿了。
全新生活不好过么?干嘛老揪着那点子过去不放,他是他自己,不是谁家的谁谁。
最后,王听澜和赵围还是跟着他走了,连同那些被救的二百多女子,将之前的囚车拆成了平坦的马车,挨挨挤挤的坐了二十几车,浩浩荡荡的冲往边城。
凌湙此时才想起来问王听澜,“我派人给你送的那个小外室呢?”
王听澜面无表情的顿了一下,轻声道,“我把她赶下了凉河沟,她要是能从底下爬上来,还没冻死,就是她命大,我的仇也算是报了。”
凌湙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沉吟道,“你倒不如直接杀了她,需知后患无穷四个字。”
王听澜沉默了下,半晌才轻轻道,“她可以对我无情,但是我对着她那张脸,实在下不去手,公子,同室操戈,我下不去手。”
凌湙叹气,觉得她过于心慈了些,但人都叫她放了,是死是活的现在也未可知,只能巴望着那个女人生命力别那么强,否则可真是麻烦无穷了。
这也是他最讨厌的一种处理方式,人得罪死了,还没摁死,以后不定哪处就能爆个雷,虽说这时代的女子行为受限,可同样的,这时代的女子若祸害起人来,也是令人防不胜防的。
王听澜见他沉了脸,又讪讪的解释了一句,“她……还有两个孩子……”
更心塞了!
凌湙摆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了,之后走了一路,又想起一事没问,“你要把赵绍葬去哪里?”
王听澜抿了嘴小声道,“葬在我住的地方,可以么公子?”
凌湙摇头,试图给她解释污染源的问题,最后看她一头雾水,只得干脆道,“你要离群索居,大可以想葬多近葬多近,王听澜,城内是活人居住的地方,逝者自有安息地,你也该替他想一想,他也得有个能串门的邻居吧?你把人拘在你身边,两人又沟通不到面,你还有人可以说话,他一个孤独鬼魂,守着你碰又碰不到,摸又摸不着的,多寂寞,你总得让他有个朋友聊聊天怎么的,不能太霸道了。”
一群人都叫凌湙这说法给新鲜到了,纷纷侧目矮声交谈,就感觉身边阴风阵阵,跟真的有个鬼魂跟旁边注视着一样,嗖嗖的直冒鸡皮疙瘩。
王听澜倒是有些期待的望着凌湙,“真的,他真的能变成鬼魂陪在我身边?”
凌湙张了张嘴,祭出忽悠大招,高深莫测道,“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得看你自己了,旁人又与他没关系,你要念他想他的紧了,梦里他自然就来了,当然,他要不来,你就当他投胎去了,这辈子无缘,修个来生,你俩总能有再续前缘的时候,人要往前看,老沉湎于过去,于人于己都无益,你学学找找别的人生目标?”
韩泰勇死了,那个害她的族妹也叫她推进了凉河沟,一路走过,凌湙都发现王听澜目光里的茫然,她好像突然没了目标,身上死气沉沉的,人不与她说话,她能一直发呆一声也不吭。
赵围还有个振兴家族的梦想,她这里,族人怕是已经将她的家产分干净了,这从她连城都不回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出,她对宗族很失望。
幺鸡与她相对熟悉些,此时也宽慰道,“王姐姐,边城很热闹的,里面有很多孩子,当然,你要不耐烦孩子嘈杂,还可以去垂拱堂应征笔贴员,帮忙做一些记录的工作,我家公子现在很缺人手,你要肯帮忙,保准忙到你没空想任何人任何事。”
接着,幺鸡开始给众人解说边城内里布局,“处理文书和管全城杂事的地方叫垂拱堂,目前由殷先生主理,我们主子住随意府里,刑所也在那里,目前由主子亲掌,当然他若没空的时候,会派蛇爷监掌,哦,蛇爷是我爷爷,亲的。”
他一说头一昂,一副颇骄傲样,见凌湙动手摸鞭子,忙策马绕到了另一边,嘿嘿笑着继续道,“主子身边有亲卫队,队长酉一,我总领刀营,目前就几个光头兵,后面还会进人的,另外就是城防卫队,队长目前暂定的是袁来运……”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昂着头问凌湙,“主子,你准备把秋扎图怎么安排?”
凌湙懒得理他,策马扬鞭,领头跑出了队,“废话怎么那么多?快点吧,前面就入城了。”
一行人快马扬鞭,终于在天边亮起鱼肚白时,赶回了边城,一夜未眠,人困马乏,凌湙得得骑着马冲入北门阔马道上,在早起忙碌的百姓们惊呼阵阵里,望着水洗的长街,和值守的兵卫。
呼,终于回来了。
蛇爷得到消息,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半拉着鞋子迎出门,一张越显苍老的脸上展出高兴的皱纹,对着凌湙行礼,“可终于回来了,快,敢紧下马梳洗梳洗,没用早食呢吧?哎呀,这小脸都瘦干巴了,一会儿我让他们杀鸡,五爷……”
幺鸡跟后头左移右动,实在没忍住的叫上了,“爷爷,你好歹眼睛也往我身上扫一扫,我这么大个人,晃半天了,您怎么不问问我啊?我还是不是您亲孙子了!”
蛇爷喷着胡子找棍子,“你身上的伤好了?五爷面前怎容你大呼小叫?你再给我嚷嚷一句,我抽不死你。”
幺鸡缩着脑袋往凌湙身后一埋,小声报怨,“怎么对我越来越不耐烦了?我最近没惹事啊!”
凌湙摇头,冲着蛇爷道,“我带了些人回来,一会儿等垂拱堂开衙,您带她们去注个籍,以后她们就在我们边城落户了。”
蛇爷就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上,远远的看见了一溜马车,而马车上,鲜妍的坐着一群如花般年纪的姑娘,一时眼睛眯成了线。
乖乖,五爷这是去哪儿拐了这么多女孩子回来的?有这些姑娘,他们城里单身汉子不得嗷嗷叫着卖力干活啊!
凌湙摇头,点了他一句,“不许瞎分配,我还是那句话,我这里不包办婚姻,想要媳妇,自己凭本事争取,要是谁敢生了歪心思,定斩不赦,蛇爷,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您别擅作主张瞎牵媒。”
灾民营那波人安定了后,着实凑成了几对看入眼的小年轻,求了蛇爷给做媒,完了蛇爷跟又重新找着了第二春似的,看着年轻男女就爱寻思,凌湙是怕了他了,生怕他瞎给牵出群怨偶出来。
蛇爷叫他说的嘿嘿笑,人老了,安定了,就想身边的孩子和和美美凑成一家,他最近又牵成了一对,凌湙还不知道。
王听澜和赵围跟着幺鸡后头,给蛇爷请了礼,各自惊讶于城内一路走来的安静,完全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乱象频生,脏污满地,起码,他们没有在路边看到懒汉闲帮,就连沿街的小乞儿都没有。
城内很干净,清早出行的百姓也没有蓬头垢面的,就算衣着破旧,也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整个边城,都透着股泥土翻新后的潮湿感,新鲜又充满了活泛劲。
凌湙站在府门前,往城东城南看了看,问蛇爷,“那边迁的还顺利么?有闹事的没?”
蛇爷摇头,“闹什么啊?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城北城西的房子比他们了好一倍不止,就是暂时借给他们住,他们也只有赶紧往里搬的劲,没人闹,甚至有人还问能不能住下就不挪了的。”
凌湙呵了一声,“那您可得给他们把话说清楚明白了,借住里的借字,可不是能打商量霸占的,我们之后会按人头分房子,这个可是出示在公示栏里的,不然我登记人头干什么。”
蛇爷点头,“说了说了,城北城西两处人家多余的房屋肯挪出来,就是听说有借有还,不然咱们可不能这么快消停,那关押的闹事者能把新砌的牢门给劈了,五爷,您先别劳神了,洗洗休息休息。”
凌湙把王听澜和赵围交给幺鸡安排,他自己跟着蛇爷回后院,边走边道,“城南那处低矮的窝棚拆了么?说了回来我要用那块地的。”
蛇爷头直点,“拆了拆了,殷先生在您离开第二日,就安排了人去拆,再有原来居住在那里的人帮着一起拆,没两日就把那处地给平了。”
说完倒是好奇打探了下,“你要那块地干什么?”
凌湙接了他递来的热巾子擦脸,边张着手放便他帮他卸甲脱衣,“砌个窑,那里的土质适合烧砖,边城的岩石只适合铺路,砌的墙体若没有兽皮做墙衣,既不挡风又不保暖,关键是岩石大小不一,筑个宅基还行,整体用于墙体,太耗人力费时了。”不然怎么会有下面岩石上面是木制楼的出现?也不全是为了跟风江州园林建造的。
蛇爷惊讶的顿了手,转到凌湙前头道,“烧砖?五爷会烧?”
凌湙叫他问愣了一下,眨眨眼,瞎扯道,“你忘了我们在玉门县那边搜到的东西了?那田旗遗留的画稿里,不全是矿脉点,有一张就画的是窑体建筑图,咱们把窑建出来,多烧它两回,试也试出个对错了。”
蛇爷失望的哦了一声,“还要试啊?我当您直接就会烧呢!”
凌湙:……
理论上我是会的,然而,实操真没有。
城南那处地方,土质比其他门的黏稠,在这样风沙漫天的边城,其他门一吹一嘴沙,只有城南的地烂的一脚泥泞,除开那边地势积洼,还有沾鞋子上的粘土了。
凌湙后几回去溜马时,踩过那边的地,回来还因为一脚泥挨了蛇爷好一顿批,那些沾上鹿皮靴底的泥,磕都难磕,凌湙以前逛过烧砖烧碗蝶的贴子,都说烧这些东西的土是粘土。
他也不认识,但他有时间和人力帮着一起试,就像他说的那样,窑盖好了,多烧几回,总能烧出东西来的。
烧砖盖房子,给跟他来的人先把家安上,这样,有了归属感,他们就不会想着走了。
还有那低矮的城门楼子,也得加固加高,有了砖,他就把边城砌成碉堡样,让那些三五不时,来打草谷的凉羌马骑瞎瞪眼。
凌湙一行想的哈哈乐,拍着洗澡水叫蛇爷再给他添点热水,蛇爷看他高兴,也就跟着高兴,甚至给他把早食端了来,让他边洗边吃,他在后面给他搓背,是边搓边道,“刚垂拱堂那边来人了,殷先生和齐先生问你有没有空见他们?”
凌湙洗了澡,精神头又回来了,一边吃一边道,“见,刚好我也有话跟齐先生说。”
“咣当咣当咣当……”
四门中心处, 那座被推倒的刑狩台原址上,凌湙让人在上面竖了座丈二高的钟楼,岩石打基, 往上砌了长宽各五尺的正方体石座,座上竖了四角亭檐,正中心处吊了一只扁钟。
这扁钟也是经过一番曲折, 才重现了天日。
凌湙路上打的所有仗,其中损毁的断刀断枪头,都叫他派人仔细收拾了捆在马车底下, 一路带到边城,打着起炉重新熔炼的主意, 那是一块铁疙瘩都舍不得扔的爱惜, 每次仗后, 都盯着人收集, 小脸认真的告诉他们,这将是他们发家兴财的资本。
铁器难得,原材料受朝庭管控,断损的刀枪箭头自有回收处, 民间私藏不仅会获罪,还要服劳役抵偿, 超过一定量,杀头以示惩戒。
如很多影视小说中的铁匠铺子, 在这里根本没有,铁匠这一行当,受朝庭直管,归属各衙门的匠籍册,吃的是公粮, 然而待遇却非公职人员那样优厚,分的籍册属于贱籍,与乐籍、工籍一体,都是由罪属充填,算是服役的一种惩罚,免服兵役和徭役。
一入匠籍,终身不得脱,且世代延袭,子子孙孙都只能干这个。
百姓人家想用铁器,便要往衙门里专管铁制品的文吏处登记,规定的几户一把刀一把剪,耕种期的耙犁往往一村才给租两个,并且要到期归还,视耗损度折税课。
凌湙在京畿里时,没人给他讲过大徵控铁竟控成了这样,府里的护卫人人挂刀,便叫他以为铁器这玩意,该当普及的家用不愁,然而一朝出了京,他才知道,许多百姓人家,烧饭用的都是石锅,切菜……直接拿手掰断往锅里丢就是了。
兵器管制严格他理解,就像他来的时代管控枪支一样,属杀伤性武器,为维民稳,必须严控,可日常家需,劳作耕种,也这么不区分的严控,简直就是本末倒置,大大阻碍了民间工事的发展,加重百姓日常的生活负担,让许多轻松能完成的工作,变得耗时耗力。
凌湙在收拾这些断刀断枪头的时候,就给跟随的百姓规划过用途,故此,路上哪怕再艰难,风打雨吹道路难行,都没有人会开口说让他卸了那些装废铁的麻袋,供人坐乘。
垂拱堂地下的那处地窖,凌湙一早叫殷子霁收拾了,等他回来就开炉炼铁,收集的废铁全部运送其中,堆了足足小山高,而殷子霁在置办熔炉等物的时候,想当然的以为,凌湙会改造刀枪,打炼武器。
城中心的这座钟楼,是在凌湙回程那日刚砌好的,按原来想法,他开的第一炉火,是要铸口铁钟,安排个专门职守的人,晨起敲钟,聚民做工,午时放饭敲一次,暮时散工再敲一次,把这里当做边城的标志,日后的大事小情,不止垂拱堂门前的告示会贴,钟楼这边也有张示,包括有什么重要活动,都将在这里举行仪式。
他要把这里打造成百姓的信仰地,而非他住的随意府,他要让百姓知道,从这里张贴出去的律令文书,其公信力驾于随意府,他不愿意让自己住的地方,成为百姓眼光聚集处,一言一行受各方揣测,举凡没有在钟楼这边出的张贴告示,所有传言只是传言,不作数。
边城两万多人口,他一开始就制定了军式化管理方案,让殷子霁统计人口,区分年龄层,区分男户女户籍,区分姓氏谱,为的,都是后面好规划管理。
殷子霁觉得这样的管理有难度,类似于百姓的民生,都将归于随意府,吃喝拉撒都指靠着凌湙,小两千人能养,上万人又要花费多少钱粮?且其中还有不能做活的老人小孩和女人,凌湙这大包大揽的管理方案,有自取灭亡之势,且纵观百年王朝,没有哪个地方的府衙,敢这么承包百姓日常的。
在他所学的知识体系里,百姓的生息一直都是弱肉强食的淘汰制,青壮有更强的生存能力,无论做工受雇佣,都能让他活下去,而老幼者,凭的都是依靠者的强弱,生存能力本来就低下,又无受雇价值,自然淘汰是正理,至于女人,根本不能算劳力。
凌湙这种连老幼妇孺都包含在内的治理方针,显然会拖累他壮大实力的脚步,他看不出这所谓的军式化管理的强处,但因为身份原因,他未提质疑,只按着凌湙交待的事情,一样样的安排执行,到凌湙从登城回来时,他前期统计表已经做出来了。
齐葙看了凌湙路上抽空整理的治城计划表,凝目思索着与殷子霁私下讨论了一番,也认为凌湙初入城,对百姓的管理太过包揽,有好大喜功之嫌。
他这份计划表,受益者只有城东城南两门百姓,城西或能勉强算上,但对城北富人而言,将会激化他们的仇视之情,令本来就觉得凌湙损害了他们利益的城北居民,合起伙来反抗他。
这些富人不多,却掌握了边城半数以上的民生资源,若联合起来,能致城内日常运转受阻,更严重者,械斗不止。
边城需要安稳,凌湙初入此地,若不能遵循旧日规章,也不该一来就颠覆旧规,他俩的意见都是徐徐图之,先与城北富人交好,让他们领头先拜凌湙为主,尔后推广到百姓们中间,百姓们已习惯看城北富人眼色,自不会主动生事反抗凌湙。
是的,他们将凌湙的行为,看成了讨好除城北居民以外的,所有位卑的普通百姓,而惯性统治方,都行的是相反策略,笼住富有者,让他们去与位卑的百姓计较。
凌湙作为新的统治方,只要驾驭住城北富人区,整个边城,依然会在他的管理之下,而他则可以腾出手来,一意发展自己的势力,省钱省力还省心。
他们都不理解凌湙折腾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在他们看来,两种治城方案,其最后所要达到的目的一致,而凌湙选的那一条要艰难的多,且成效缓慢。
齐葙入城时,凌湙已经将城北居民得罪了一次,作为受惠者,齐葙感念凌湙不辞辛苦,帮忙奔波于凉州事务,并应其解困韩府一事,故在与殷子霁交谈后,还颇怪了殷子霁袖手旁观凌湙胡闹的事,认为两人既受了凌湙拜请,就该尽心为他谋划,不该因身份位置问题,顾虑着分寸上的拿捏。
还有殷子霁一向的做事手段,也叫齐葙耿耿于怀,揣度着问他,是不是想等凌湙在边城捅出篓子后,再来显示自己的能力谋略,就跟当初眼看着他跳坑一样,非得等人陷入困境后,再施施然出现,当个高瞻远瞩的谋臣能吏。
这大约也是谋士的本能,先抑后扬,好以此获得新主的承认和信赖,不是齐葙小心眼,而是殷子霁这家伙当初就是这么对他的。
边城现在一切百废待兴,正是他们大展鸿图之时,太过顾虑反而会与新主生出隔阂,殷子霁叫齐葙说的羞恼,直把两人重逢的浓情,给生生掐成了云淡风轻,到凌湙回城之日,两人还相敬如宾的怄着气。
当然,这种程度的怄气方式,也是促进两人感情进展的一丝调味剂,过了此遭,自然会再次亲密无间,这都成了两人身边侍者的共识了。
所以,看到凌湙回城,齐葙不仅憋了一肚子话要问,更憋了一肚子意见要提。
凌湙当时没与他做深度解释,梳洗过后的慵懒放松,让他在府侧厅等人的时候就哈欠连天,匆匆见了人后,只告诉他登城之困已解,韩泰勇身亡的消息,并着逼韩泰勇手写血书之事。
两人见凌湙累的小脸泛出大浓的黑眼圈,在蛇爷的眼色暗示下,留了呈事表,又相携着出了府门,而这一等,就再没找着空隙与凌湙坐下交谈。
凌湙把自己忙成了陀螺。
从第二日醒后,就直进了垂拱堂地窖,看那些被罚没下来的劳役烧炉,岩石砌成的炉壁和炉膛,内里烧的是木柴,有人从旁边跟着扇火,然而,那温度升的非常缓慢,凌湙守了一天,只将将看他们烧出十斤铁汁,费的木柴却有几百斤。
这还是殷子霁从罪民窝里,挑出来的有经验的烧炉匠,从温灶炉开始,每天保持炉膛内的火气,一日下来,三百斤柴到六百斤不等,且还没往里投铁,真要正式开炉烧后,一日千斤木柴都不够。
凌湙皱眉,与那挥汗如雨的老匠工讨论,问他炉火的控温怎么控,问他化铁汁的熔点,甚至都问到了打造刀兵时,挥锤的次数和打磨的刚硬度,结果,那老匠工一脸茫然,完全不能理解他说的意思,最后,只讷讷的袖着手告诉凌湙,他们烧炉,祖祖辈辈凭的都是口传的经验,没有所谓的秘籍。
他当凌湙说的这些东西,是哪个豪门世家里总结的秘籍,听的一脸向往,眼神湛湛的望着凌湙,搓着手想讨不敢讨的样子。
匠籍人家,但凡有个这样的集子在,是足能够惠及后辈子孙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