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湙是没有带刀入殿,可他的人全都在殿外,御麟卫没有拦他们,或者说,在樊域的默许下,他的人齐齐列阵站在了殿外檐下。
只听铿锵连续不断的拔刀声响起,渐次传进殿中诸人耳中,有胆小的文弱官员全都聚集抱团窝在一处,血流漂杵似只在这一刻般,胆颤心惊的等着宫变。
大半年的大位之争,许多中立的朝臣已经烦了,恨不能立刻有人坐上大位,好让他们有个君拜,有个可尽忠的方向,而不是无头苍蝇般,睁眼不知道该干什么。
宁公后人,当年能与开国之君平分天下之人的后嗣,按其祖的尊位和功绩计算,亦有问鼎大位的资格,况如今天意之下封王列疆,就更显其资质上乘,比殿中两位皇嗣更显得有说服力和优势。
当年是宁公主动退了一射之地,没有仗着功勋和兵权要王位,可朝廷欠他一个异姓王位是事实,连当年记史的史官都在贴身的小册上录过开国皇帝梦中一语,说愧欠宁公王爵之尊的话,后尔才会有子女联姻之说,只事易时移,联姻一事弄到最后,成了皇家对宁公府的打压和羞辱,这才有了宁太后的铁血反击,弄一婢之子反辱皇族之事。
可谓冤冤相报,谁都未赢,最终成就了如今的乱局之势。
现尔再细一盘想,宁公后人的手腕,竟始终高于大位上这一枝,是不是也能证明,当年先开国皇帝的得位不那么光明大义?
毕竟,能在异族大军逼境,而罔顾国土百姓,以自己私益为先的雄主,又能是什么伟正之人?
可若人无私心,又如何能先人一步的登顶大位?
这便是舍与得的真理悖言了,谁也说服不了谁反正。
凌湙考究到了宁公为击异族将兵所牺牲的巨大个人之利,也从历年的耄耋老人口中知道宁公当年的威赫兵势,却不敢担保如今朝臣中还有多少人记得他当年的武勋功略,旧话重提,也只是提醒他们,有如今的国土完整,该归功于谁?
干那种捧起碗吃饭,撂了碗骂娘的事,人所不耻。
未料他话音落地,一直没什么响动的武将群体,齐齐掀了袍角拱手朝他下拜,“荒原王所言极是,祖辈纷争累及后辈,人所不耻且亦无容人之量,且宁公当年未有亏过任何一族,用王位为氏族请封铁劵之事,史账有记,现仍可查咎,宁公高义,愿退王爵为公府,便有愧于当年的强取之意,但依臣等分析,当年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宁公未有一分一毫敛于自己账目,实为天上地下第一实诚人,他不该受到非议,而您亦不该受所谓的祖债所累,这纯属于无稽之谈无妄之灾,他们合该给您下跪请罪,道歉。”
殿外刀枪剑林,殿内武将倒戈,凌湙堂皇站之中央处,定定的望着当年的始作俑者,轻声吐出几个字,“道歉,免死,否则,本王不介意给诸位翻一翻总帐,譬如,被凉羌异族掳劫走后,家资、族人、亲属们的归处,以及现今仍在异族圈里本族人的待遇,我可按照那个标准,许你们以财物相抵。”
你们倒算算,当年若没有那批财物支持,还能不能保有现今的身份地位?
说到底,就是大徵开国君,为了能尽快奠定自己的尊位,与众氏族平分了天下,导致国库空虚,氏族盆满钵满,于是,打战的军费,便只能靠强征强抢氏族之财。
皇帝一推二五六,领兵带头的宁公却成了氏族们的眼中钉。
凌湙最后抛出重磅炸弹,讲白了来京的目地,竟与先祖宁公一般无二,“下旨要本王带兵平叛,却一分一毫都不给,怎地?当本王是冤大头?呵,国库空虚,诸位家里族中的财库,是时候再出一次血了,本王就借此宣布了吧!氏族按高到低,每族男丁算百金,无论成不成丁,皆有一算百,三日后本王要见到动兵的军需,否则……”
本王不介意效仿先祖行事,强行开诸位族中财库,自主取金。
殿门处,以及镂空的窗棱上,都映上了持刀逼近的兵卫,除开表明了态度的武将们,那一群强撑着文官体面的读书人,此刻都白了脸,袖着手互相观望,最终,有受不了这紧张气氛的,咕咚一声软膝跪地,“请荒原王宽忍一二,臣族内男丁繁茂,委实没有万金可出,能否以粮抵资,我……”
“住口,臣工体面,文人风骨,怎能容你如此卑微怯懦?站起来,不许乞怜讨饶,本阁看他敢不敢当朝斩杀重臣。”
什么以粮抵资?
那之前放出的流言还怎么作数?不是一下子就被拆穿了?所以,绝不能从他们的库里漏一粒米粮出来。
凌湙拍手感叹,“闻大人好风骨,一向很能慷他人之慨,全自己风骨,本王佩服,亦羡慕尔之皮厚,无妨,会有眼明耳亮之人看清你等真面目,而后弃暗投明的,本王可以等,反正有三天期限呢!”
段高彦往前一步辑礼,“国朝生乱,乃臣工失职,本阁亦深感无颜愧悔,如今得王上应之平乱,乃朝廷之福,百姓之福,我等理当全力支持,王上请放心,臣定代全族男丁缴足金额,望王上凯旋,早日回鸾定京镇厄。”
意思不要太明显,就差直接说继位称皇了。
凌誉跟着也弯腰辑礼深躬,“本殿自认才疏学浅,无有能担大任之资,荒原王得天独厚,乃人之蛟龙……”
六皇子一直找不到时机说话,等终于有他开口之际,情势已经到了他不知怎么说话的地步,在段高彦和凌誉相继开口后,他望到了武将这边的眼神交流,一时冷汗漱漱而下。
怎么一眨眼的时间,他的皇位就似要飞走的模样?
六皇子傻了。
凌湙却摆了手阻止了更多己方人士之口,他今天可不是来逼宫的,要钱就要钱,讨债归讨债,一码归一码,真有逼宫之想,他也不会放到现在。
宁公的名声,不是他借口上位的阶梯,他既来为宁公讨不公讨历史说法,就不会借此踩着他的名望成事。
要成事,他自能凭自己本事,也免叫人日后提及时,张口便是他借由祖上由头拉帮结派,非名正言顺等诤言诤语。
他凌湙,无需祖上背书。
武将群体的倒戈,让朝中情势一下子就变得迷惘又困惑了起来。
兵势强盛的异姓王,大位争夺战内不断消耗的三大政党,在其中一方极端不遮掩的行为下,异姓王的优势突显成了一枝独秀,若放他继续在京畿逗留,那等他游刃有余的参与朝政议事后,不摄政也摄政了。
闻关二人猛然间意识到了情势里的危急,六皇子更加危机意识频生,从宣仪殿中回到居所,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闷了一夜,终于得出一个结果,不能放任荒原王滞留京畿,必须把他或送或撵的弄出城。
他不就是要钱要粮么?
没有怎么办?
皇帝殡天,发皇陵厚葬,可他的老嫔妃们没有活过他的,入殡当日近乎都是宫婢内侍官,年轻一些以及近年新进宫的小美人宫妃们,位份不够,身份不够,家世不够,那堂堂大徵皇帝,死后未免太凄凉孤独了些。
选妃,替先帝挑选一些有身份的贵女——陪葬!
凌湙当时正歇在宁侯府他幼时的东侧院内,面前站了一溜侄儿侄女,有的豆丁听介绍,竟已经是孙辈的小子闺女了,个个睁着好奇懵懂的眼睛打量他,然后在身边乳母嬷嬷的教导下,给他叩头问安。
从来也没这么清晰的感受过自己辈份忒大的凌湙,望着几位兄长家的一溜儿孙,以及蓄了胡须明显老成了许多的三哥和三嫂,无奈道,“我就在家歇两天,何故弄了这多的人来看我?”
看稀罕也不带这么直勾勾的看呐!
凌湙眼神对上队伍末尾的宁振鸿,招手,“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
宁振鸿也已少年长成,到了可官媒说亲的年纪,然而,因为他父母的原因,在宁侯府内过的并不如意,别看他还是长房嫡子,可正因为这个身份,牵扯了当年的换人风波,府里诸人于是妄加揣测,不敢与他走的近,交的密,造成的结果,除了宁振熙,同辈诸人没有与之更好的,连底下的侄儿侄女们,也被长辈叮嘱,不可与这个得罪了全家最有权势的人过从甚密。
宁振鸿面容抑郁,身上的衣裳并不合体,看见凌湙时,举手投足间也显得畏手畏脚,被凌湙点名叫上前时,竟有慌张凌乱感,低着头揣着手快速走到凌湙近前,扑通一下子跪地,“五叔,侄儿没脸见您。”
凌湙手中有宁侯府动向报告,他便不说专门关注宁侯府的话,在京的眼线也会每旬在大小事封函里,说带上一两句宁侯府内的情况。
因此,他知道,宁振鸿与其母的矛盾,到了近乎水火难容的地步,若非他三嫂一力压制,按那个女人的疯癫,早破门跑京畿衙门里,敲鼓状告儿子忤逆了。
古时忤逆,罪涉不孝,甚比不孝还重,正法公办,是要把忤逆子拖上公堂仗刑的,且是公开脱裳棒打。
丢不丢人另说,一切的前途与名声全部毁尽,本来因其父的事情就难以说亲,其母若再这样搞一下,宁振鸿在京中基本就废了,没有任何可出人投地的机会。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宁侯府内女眷众多,总有人说漏嘴的,于是,宁振鸿成年后,一个上门说亲的都没有,宁振熙还小他两岁,都开始参加春宴和秋狩了,妻子的人选据说已经有了眉目,他的公主娘为他挑了一个极好的姑娘。
宁振鸿受其母影响,书读不好,友交不到,连自己本族的兄弟姐妹都避而远之,慢慢的,他便越发的少言少语,孤僻独行,只宁振熙会在父母的催促下,又有儿时的情谊在,会找他聊上一聊,却也仅于此了。
凌湙叹气,伸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咱们家又不是以考学进仕的,书读不好就算了,听说你账算的不错,隔那么远还给振雄递小算盘,改天也替自己盘算盘算,五叔那边很缺会算账的军需官,后勤出纳等打杂的,你要不嫌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回头我让人安排你去荆北南汇码头,那边新建,当有你发挥之处。”
宁振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眼愣愣的望着凌湙,嘴唇阖动,“五叔,您……您不为外面那些话生气?我以为……我以为……”一下子就垂头哭了起来。
凌湙知道他在说什么。
自他的身份被世人所知后,自然会有眼光聚集到那个本来该被换走的孩子身上,有心人稍一打听,涉事的祖孙三人没一个落到好,独存于世的都瘫了好多年,更别提那两个死的无声无息的父子俩了,宁侯府当年连出殡都办的稀落低调,与之来往不勤快的,甚至都不知道宁老侯早都没了。
当然也有人猜测这里面可能会有凌湙的手脚,可弑父弑祖之言,若没有确凿证据,冒然以猜测之言流出,万一被查出来,就凌湙现在所拥有的权势,弄死个把人静悄悄,因此,也只敢放心里回味一下,出口之言皆是这父子二人做孽遭报应的话。
而宁侯府这些年因为有怡华公主的存在,尽管仍受冷落与排挤,至少众子女出门应酬不会有明面上太过分的欺辱,比之前些年的境况好太多,连成年的子女婚事,也说的提了一等,再等到凌湙的身份一经曝光,还没谈拢姻亲事宜的,便都停了脚步进行观望,指望着能趁这一波行情,再往上提了阶等的门第。
眼前这些来他面前问安叩拜的子侄,虽打着认人的名目,可又何尝不是为了后面好在相亲市场上操作?
世人趋利,不单是对外的那些位高权重的,对内的自家人也一样,按宁振鸿的身份,不仅亲事不该难说,成年以后理该接掌家门事务的,然而,因为他的父母,使他的位置陷入尴尬状态,宁琅也试过带他做事,然而,他自己心里首先就存愧含卑,再遇上用言语挤兑他的,就更无法展开手脚做事了,几次下来,宁琅只能无奈的放弃带他,让他整天无所事事的躲在内宅不出。
越躲越怯懦,越没人陪就越显孤单可怜。
凌湙拍了拍他,当着满堂兄弟子侄,以及避在屏风内的女眷们,道,“你当年能驱了马车追出京,独身跑到天子渡前的驿站里换我,那时,五叔的怨气里,就不连带你了,且说到底,我俩都算那件事的受害者,无论是我还是你,本都不该遭受那份罪,真正该有愧的不该是你我,振鸿,别把长辈的责任往自己头上揽,父债子偿这一套,与人命不对等,若当年换了你去,就你这身体,怕半路就没了,五叔既做了选择,那账便怎么都算不到你头上,况如今一切都大好,你没有因为父祖辈的债丧命,五叔也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有些事是灾难,也是机遇,端看你以什么心态对之,懊丧没有用,那就打起精神来,好好活出个人样,就像你给振雄的信里说的那样,跟着五叔我有活路,有发展,有前途,那你怎不知道为自己谋划?也主动到我这里来要差事干?大官紧要差务没有,一些小办事科里的活总有你能干的,除非你觉得五叔是在有意贬低你,觉得我如今的地位本该属于你,落差心里不平衡?”
会有人觉得,如果当年换走的是他,那么今天他所得到的一切,也该归于他,逻辑不通但歪理通,凌湙有见过这样因为心理不忿,而歪曲了事实的妄人。
宁振鸿听的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顺着凌湙拍肩膀的动作,又再次跪下,泣声道,“是侄儿本事不济,自觉做不好任何事,反而会累及五叔任人唯亲的污名,写信给大哥,也是因为大哥有能力,不会给五叔丢脸,我不行,我什么都干不好,什么都学不好……”
他整日活在其母一声声的废物斥骂声里,心态早崩了,是个连出门都要看看街面上会不会撞见熟人的胆怯。
凌湙皱眉,拎着他手臂就将人提了起来,“站好了说话,谁教你膝盖如此软的?”
宁振熙站离的近,此时小声接话,“是伯母,大伯母每日罚鸿哥去大伯父的灵位前跪着,一跪都三五个时辰,鸿哥的膝盖都跪废了,春冬两季尤其疼痛,父亲和母亲托了人请了内宫太医,给瞧过说,鸿哥这腿,哦,膝节损的非常厉害,恐怕三五年就站不动了。”
宁振鸿在宁振熙说话时就垂了脑袋,手握成拳搁在双腿上,还要急着为其母辩解,“她这些年病的郁气难出,我身为人子,理当替其排渲一二,也就跪一跪罢了,又不会死……”说着自嘲的笑了一下,“比早早离逝的父亲又命好多了,五叔,母亲只是生病了。”
怡华公主在旁冷哼,“她不是生病了,是疯了,早知道把你生出来这样教养,当年又何苦到处求神拜佛的生你?我早就叫你躲着她点,便是生母,每旬去远远的请个安就是了,偏你每日凑上前叫她找茬,你们母子是不是都有病?这么互相折磨还活个什么劲?”
可见吴氏这些年的做法,已经到了极度令人反感的地步了。
天天叫嚣着要替自己的丈夫报仇,然而又深知自己没那个本事,于是就压榨逼迫自己的儿子行动,偏这个儿子不仅不赞同自己的主意,还帮着仇人开脱说原由,这怎么能不叫她崩溃生恨?
长久的怨念得不到纾解,便只能折磨自己最亲的人,母子二人日日相对,都活在痛苦的循环里。
直至凌湙的威名经由北境、荆北两地传进京,吴氏才怔愣良久,终于信了儿子这些年的“预言”。
而所谓的预言,不过就是前世里那些深刻的记忆,非是他不愿顺母意的去找五叔报仇,而是真没那个能力。
凌湙脸往女眷那边转了转,怡华公主立刻道,“她没来,我可是派人叫过了,她自己不肯出门,还栓了门不让人进院。”
宁振鸿羞愧的脸都红了,低头嗫嚅道,“母亲怕是又身体不舒服了……”
什么不舒服?其实是怕的,从凌湙的人到了京畿门外时,他母亲就栓了院门躲里面不出了,而他也有幸躲过了每日跪祠堂的罚。
凌湙想了想,招手唤了酉一道,“找两个老嬷送去长嫂的院内,就说是我送她的服侍人,至于鸿哥儿,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服侍我了,她若有意见,就带她来见我。”
酉一抱拳退走,自是领了人去办差。
宁振鸿心里小小吁了口气,有些愧对母亲,又有些逃离母亲的松快感,五味杂陈的不知道怎么张嘴,半晌才另起一话头道,“五叔,我前日偶然遇见了一人,他路上拦了我说话,还给了我一封信。”
说着从内衫里掏了一封信出来。
凌湙疑惑的接过一看,竟是许久没联系的石晃,而信上写的是求他搭救一言。
宁振鸿小心的觑着凌湙的眼神缓缓开口,“他说他家姑娘早年被袁府老太太安排着嫁了人,可那人身体实在不行,几年也未能与之同房,导致他家姑娘被人传说是……是不下蛋的母鸡,如今和离,袁府也回不去,一直便借住在城外的梅林庵内,生活拮据,非常苦寒。”
华吉珏,静隐王的孙女,也是袁府老太太的姨侄孙女,当年跟着凌湙上京,一入了袁府后,便再没见过,而石晃身为她的私卫,自然也留在了袁府,只手下原有的一支卫队,零零散散的走没了。
凌湙捏着信想了想,“袁阁老怎么说?他竟对华姑娘置之不理了?”
宁振鸿小心的抬了下眼,摇头,“听说袁阁老当年想将华姑娘许配给他长孙的,只是他媳妇和儿媳妇都不同意,这亲事便没成,后尔袁府老太太在弥留前半年,才匆匆找了户人家把华姑娘嫁了,到袁府老太太一殁,这华姑娘再没登过袁府的门。”
信里也没细说详情,凌湙也不知道这些年那姑娘的日子,只记忆里还是个天真喜欢到处找吃的小姑娘,便道,“让人去叫石护卫进府,一会我去书房见他。”
宁振鸿垂头,被宁振熙扶着站到了一边,暗道:五婶,这辈子就当是我报答你了,好叫你提前与五叔成亲,也少受些庵中的清冷日子。
可他却弄颠倒了时间,上辈子凌湙是没成王前娶的亲,这辈子凌湙已经成王了,已经没有人和事能威胁到他了。
等其他子侄挨个上前请过安,认了个脸熟后,凌湙这才有机会去书房,而石晃已经在屋内等着了。
石晃老了,但背脊依然挺直,扶着腰刀的手依然有力,望见凌湙进门,立刻曲膝跪了下来,“石晃见过荒原王,请王上安!”
凌湙上前扶了他一下,请了座后开门见山,“这些年怎么回事?我当依那姑娘的脾性,日子当过的不错。”
石晃脸立即黑了,拳头握紧显得咬牙切齿,“早前几年老太太身体好的时候,我家姑娘确实过的不错,那一府的女眷见我们姑娘得老太太欢心,也上赶着来迎合她,都争着抢着要替自己家的孩子说亲娶她,老太太信以为真,真细细的在府内众亲眷内替姑娘挑人,结果事到临头,不是这家孩子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就是那家孩子有了妾生子,再不济就突然冒出个指腹为婚,如此拖了好几年,我家姑娘年纪大了,老太太才回过味来,知道自己手底下的媳妇子们都是哄她开心的,最后便只能在新冒头的士子里替姑娘挑了一户。”
华吉珏嫁人时都二十有三了,不清楚内情的以为她有什么隐疾,实则是生生被袁府那一堆女眷给耽搁的。
凌湙敲着桌面,仍有疑惑,“袁芨不是那样的人,人是他亲自接进府的,按理他不会不管才是,怎么能容一府女眷如此作贱人?”
石晃气急,“他是管了,可换来的是袁夫人暗地里的奚落,说我们姑娘……克家,命硬!”
满门只剩下这么一个孤女,就是身份再贵,也是过去时,她能站到天光里,朝皇族众人高喊自己是静隐王的孙女么?
先帝那时还健在,她敢喊,下场只有死,因此,华吉珏只有挨欺的份。
凌湙摇头,“袁阁老竟是个连家都治不好的人,瞧错了。”
又或者他不是瞧不清,只是装糊涂罢了。
毕竟,长孙的姻亲,那是要帮达到家族的一股力量,真若娶了华吉珏,可想而知的毫无助力,还将成为他的把柄。
“别担心,明日我让三嫂去庵里见见你家姑娘,我如今住在府里,为有心人编排,就不接她进府了,回头等我离京,你们若还愿意,就一道跟我回北境,我记得她跟景瑟玩的挺好,刚巧景瑟如今也单身一个,两姐妹伴着当不会孤单,且我北境那边,并非女子定要嫁人的规矩,华姑娘若不想再婚,也可自在度日,无人敢欺她。”
石晃近些年为华吉珏奔走,没少打听北境情况,知道那边确实如凌湙说的那样,并不以女子未婚而非议,是立刻高兴的起身辑躬,“多谢王上肯伸手搭救,某定说服姑娘跟着王上去北境,且这些年,她也想念武姑娘,若非在袁府内受制,不可能一封信一句话没有的断了联系,王上,袁府实在……太欺负人了。”
老壮实的汉子,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哽了声。
凌湙敢紧让人给他端了茶,道,“你的功夫这些年当没落下吧?去了北境给我做教习如何?我荆北新收了不少兵丁,正需要你这样有本事的。”
石晃把胸脯拍的山响,保证道,“没落下,这些年某一直勤加练习,王上若用得着石某,定肝脑涂地为您效力。”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酉一踏着重步到了门外,“王上,京中贴了皇榜,六皇子下令替先帝招侍陵妃。”
所有子爵以上的勋贵人家,每户必须出一位嫡出姑娘,不愿的,可以金赎人,以粮抵套。
这中间当然包括五品以上文官家的姑娘,有一个算一个,必须参加侍陵妃的选拔,无故或借口逃避的,以欺君之罪问斩。
凌湙:……
要不怎么说六皇子是个人才呢?
可真会裹乱。
城内正为粮食涨价而闹的人心惶惶,他倒好,贸然以一旨勒令,白要人家家里的宝贝姑娘殉葬,这简直是老寿星上吊,特意找死的。
凌湙没有派人干涉城内粮食涨价的事,不过一天,就有流言说是因为荒原王的原因,导致仓内无储蓄粮的话了,那些买不到粮食的百姓,已经对他起了怨怼,虽不敢明目张胆的咒骂他,但私下里绝对有口喷过,荒原王的名声在京畿陡然成了烂大街的词。
敬畏,以及驱逐凉羌铁骑的尊崇,在现实粮价飞起来的面前,价值全无。
凌湙想看看除了这个,闻关二人还有什么后着,他要的每户男丁赊百金的话,他们敢不敢抵赖。
口碑翻盘,只要将他的提议放出去就行,届时,百姓自然会将矛盾的焦点,转移到那些不肯交纳百金赎人的勋贵高门头上,而他荒原王,则会成为怜贫惜弱的明主,就像他把北境和荆北治理的井井有条那样,并不纯靠吹嘘来忽悠民众。
六皇子这一出,更加速了城内骚乱,仅止两日,就有人戳穿,有勋贵人家用仆婢家的姑娘充抵贵女的话,使得城内白日近乎看不见女子出入,有姑娘的人家争相往城外跑,更加的令京内动荡不安,而私下里,早被人骂的尸骨不全了,恨不能立刻废了他。
六皇子的私兵是夜里闯门的,凌湙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全城戒严,火势漫天了。
石晃一头一脸的黑灰闯进门,扑到披着大氅站在台阶上,看染红了半边天的北城,那里住的都是勋贵高门,也是哭闹声最大的一处。
“王上,姑娘,我们姑娘……”石晃跪在地上,手上拎着卷了刃的大刀,身上衣襟不停的往下滴血,脚下很快泅湿了一块。
凌湙让人将他搀起来,扶进屋,给了热水和药,“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石晃道,“我们姑娘受袁府夫人邀请,说是要替老夫人在府里过冥寿,结果,人一进府我就见不着了,今日临夜潜进府,胁了一老嬷嬷才知道,六皇子要各家出姑娘陪陵的事,他们家早得到了消息,因此,趁人不备,欺哄了我们姑娘,药倒了她,抵充袁府嫡出姑娘进了名单,人已经被六皇子派人接走了,王上,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姑娘。”
话刚说完,宁侯府大门就叫人敲响了,结果没两下又停了,就听大门口有人在吵架,“你特么的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敢上他府上要人?快走,敢紧走。”
敲门的人这才回过神,敢紧缩回了手直道歉,“不好意思,敲顺手了,没看门头,竟然是荒原王本家,走走,他家的姑娘可要不起,回头上面人非杀了你我,快走。”
门却在这时开了,只见凌湙站在通亮的火光下,笑的一脸和煦,“六皇子下令选拔陪陵妃的事,我府怎可例外?”
说着一招手,从他身后站出一人,却是男扮了女装的宁振熙,此时正红着脸扭捏的小步上前,捏着嗓子道,“五叔,那侄儿……侄女走了,您可一定要来看我啊!”
宁琅当年就是以美貌,赢得怡华公主的芳心的,到了宁振熙身上,更男生女相,精致程度不输真正的贵女,要不是那副扭捏相,是真看不出来他的性别属性。
那敲门的士兵张着嘴,有些结巴,“这……这,这怕是不好,六皇子吩咐了,您的府上可免于选拔。”
凌湙摇手,“那不行,本王如何敢例外?六皇子这是有意陷本王于欺君枉上之罪?一个姑娘而已,我府上子侄众多,献出几个都可以,只要六皇子敢开口。”
明晃晃的灯火下,说话的人还淡然站着,听见话的都已经两股颤颤了,忙后退着下了台阶,擦着汗的退出了宁侯府门前一射之地。
“既然不敢要我府的姑娘,那就请刚才的谁?就刚刚从袁阁老府中接走人的站出来,告诉本王,刚刚接出来的姑娘在哪?”
这么明显的语意,在这些混了京畿老油条的大兵耳里,最明显不过,立刻便有人上前答话,“在、在牌楼街上的马车内,还没送走,卑下立刻叫人送过来,请荒原王恕罪,莫生气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