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跟在凌湙身边,而指使闹事主谋便是支持他的闻关党,曲大伴眼神在他和凌湙之间来回转悠,竟有些闹不清二人关系,斟酌不出他二人是敌是友,又或私底下联了什么盟约。
气氛一时凝了下来。
凌湙望着内里站成排的绯衣朝官,手一伸就将自己的配刀架在了殿门前的兵器架上,跨过高高的殿前门栏,抚平翻飞的袍角,迎着文武朝官投注过来的视线,对准正中空悬的高位拱手一辑,“臣,忝居荆北荒州,幸天承蒙,获封为王,今上京述职,予圣上表忠,朝臣一心,供百姓衣食温饱,勤祸乱之地贼寇,还圣上一个清明天地。”
想陷我于乱贼之名?
看表演,本王比你们更行!
凌湙话落起身,半点不带停顿,眼神直直落向御座之下首席处,挑眉轻笑,“各位老大人,久未相见,真甚是想念!”
说着故意顿了一息,尔后轻抚眉角,“湙自五岁出京,一路颠簸,未尝有半刻敢忘当年……呵,老大人们当年馈赠,今尔归京,偿有报,债当讨!”
百官陷入难以言语之状,低着头皆不敢往首座处望,凌湙却懒得等他们回神,提了音量喝问,“这便是尔等见王之礼?以礼义规制论的读书人,当不会疏于教养吧?”
他先拜帝,后尔便该百官拜他了。
齐刷刷撩袍跪地声响起,后尔便听整齐划一的恭声,在宣仪殿中循环往复,“臣等恭迎荒原王入京,祝荒原王贵体康健,勇冠全军!”
凌湙踩着他们的声音,一步步站到了文殊阁众大佬们的面前。
从北境边城,到京畿门前,再到宫门受阻,他一脚一脚的踩出了让人忌惮的印迹。
闻关二人老了许多,先前在偏殿得知消息时的窃喜有多大,此时心中便有多懊恼震惊,恨的腮帮子咬紧,面对凌湙时更有股说不出的憋闷,好容易压下心绪,拿出阁臣威仪,也只简单的“久仰”二字。
谁都体味出了一个事实,朝中格局要变。
六皇子本还想撑着等凌湙先去拜见他,结果竟见一众在他面前都不虚的大佬,被凌湙扫视之后,连气势都矮了两截,目光竟不敌有躲闪之疑,不由也跟着起了身,步下玉阶。
“孤久闻荒原王盛名,今一见甚为欢喜,不知荒原王下榻处可有安置?若未有准备,可往孤……”
凌湙闪着笑意的眼神,令他自动断了音,果然,不过半息,便听眼前的荒原王朗声开口,音带调侃实为嘲讽,“殿下,本王出生宁侯府,市井街坊无有不知,您以为,本王当往何处安置?”
装的哪门子糊涂?打的哪里的哈欠?非要逼他当朝揭露。
“闻阁老,关阁老,您二位当十分清楚我的身世之谜,本王看朝中尚有不知情者,不若就请您二位代为解释一番?”
文人墨客说话打弯,没见过这么当面掀裤兜的,埋脸竖耳的众朝臣们,只觉今日过的十分刺激。
凌湙还可以令他们更刺激,“国不可一日无君,本王看,不若今日就将承大宝之人定了吧!”
咕咚咕咚,刚扶了跪软了膝的朝臣,再次相继以膝叩地,并惊愕抬眼,“哈?”
刺激大了!
凌彦培出现在宣仪殿时,所有人都惊了。
前面说过,凌湙人虽不在京畿,可这里的形势皆在他掌握中。
由蛇爷牵头的丐团联络网,经过这许多年的发展,已经成了凌湙手中最强的情报网,曾经孤儿营里挑出来的虎牙,经过其刻苦的学习和锻炼,在蛇爷彻底放权后,很顺利的接手了此位,并在凌湙的支持下,去荆中建了一座名为八珍阁的娱乐基地。
凌湙是直接买了一座山,连同周边的荒地进行开发,荆中因为地势原因,不大有出温泉水的概率,然而这并难不倒凌湙,照搬了前世室内温泉模式,在有大煤矿的背景下,他很豪气的将这座山变成了温泉山庄。
就类似前世那种洗浴一条龙的娱乐城,做的各种浴汤,修了撸毛球场,引进了各种软萌小动物,猫、兔以及幼年小狐狸等,用来吸引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又着重修了一座斗兽场,从北境那广袤的草场上,逮了烈马、虎狼野猪等物,引着那些二世祖纨绔子们来消遣。
高端消遣有特别的上山通道,中端消遣连接着出入城官道,低端的最低十文钱一晚,供热汤沐浴场,和简单的餐食,最受脚夫苦力和游方人士青睐,也是一些小道消息的收集地。
主打一个全年龄段,从高到低抄底打尽,网撒的揽尽前堂后宅所有事,件件不落。
凌湙照猫画虎,把曾经见过的娱乐项目,以现在人能接受的方式展现出来,当然,歌舞乐姬也有安排,边城和凉州之前收容了许多才艺高超的女子,她们有不愿随意委身于人的,便统一被安排进了八珍阁,作一些表演工作,也算是凭本事吃饭。
有凌湙明令禁止的亵玩等低俗娱乐项目,这些女孩在阁中便只承担自身技能以内的工种,赔笑赔酒赔聊等活动一概不接,更不可能有赔睡这等侮辱人的事情发生,初初在荆中以此先例开展工作,倒引的一众纨绔子啧啧称奇,骂骂咧咧砸桌摔碗,等后尔娱乐项目一样赛一样新鲜,真正来八珍阁睡女人的公子老爷便没了。
青倌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可若真被人上下其手,大多也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垂泪的,而在八珍阁这里,有的是安保人员让那些不规矩的手齐齐与臂膀脱臼,几次下来便都知道遵守阁规了。
反正其他地方多的是招之即来的姑娘,八珍阁里的这些女孩自矜傲娇的别有风味,渐渐的竟成了别具一格处,有许多想要密议个什么事,又不想让人打扰的,便转移到了这里。
点一首弹评,燃一支熏香,沏一壶浓茶,关一门,有事说事,说的安心且舒适。
许多消息,便在这不经意间,入了骄矜女孩的耳,收集信息啊情报啊,比别的地方更快更全面。
于是,慢慢的,八珍阁便成了北境那些想要自立更生,凭本事生存的女孩子们首选工作。
工钱丰厚、生活舒适、安全有保障,若有能与阁中安保护卫看对眼的,还有内部消化奖励。
凌湙从不吝啬给手下人发福利,通常就是一人工作能养全家的状态。
也是北境人口不丰,便是加上荆北,总人口数也敌不上后世一个市区,这才能让凌湙如此不惜财的堆福利养人。
荒年一起,流民满地,恰在荆北收复期,一波人口早被凌湙不动声色的收容了。
非是豪强们不懂人口的重要性,只是这个时代的教育体系,就告诉他们,平民百姓如韭菜,无需多加倾注心力便能一茬一茬的长出来,死一批生一批连绵不绝,圣人口号以民为本,到豪强们的嘴里,就成了民生如草,如此,越近灾荒,百姓越苦,越过的牲畜不如。
那八珍阁迎八方生意,这些年自然要潜移默化的将北境民众待遇往外宣,有死契的奴仆不好弄,那些被抢夺了土地,又不想签死契卖身的人家,只要找着了门路进了八珍阁,基本就有了一家老小的活路,因此,上八珍阁卖消息的,多是嘴严忠恳的。
这门生意做的算是非常成功,凌湙每季度收的财务报表,都用车拉,虎牙是他暗手里最得力的助力之一,目前触角已经探到了江州,与入了江州枢密院的掣云分属两条情报线,各方都不认识,也没联络,属于各闻其名而未见过人的同僚。
他们之间最深刻的牵扯,除了共主凌湙,便是酉二和酉五,酉二负责跑掣字辈那条线,酉五负责虎牙这边,阶别在虎牙之上,但并不出面在八珍阁的管理明面上,是凌湙设置在凉州和边城的一个检察部门,就类似皇城司东西厂机构,官面上有检察他辖下所有部属的职责。
那掣电掣云属于明面上探马,无固定情报场所,二人领着手下人往大徵以南方向发展,过江那一片的消息渠道都在他们手里,那么大徵以北至京畿这块,自然就是八珍阁的管辖范围,皇宫内外的情况,由虎牙亲手料理,一对一的与凌湙交接,并不会假手于人。
升级为皇长孙的凌誉如此听调派的原因,便是凌彦培在冷宫的这些年,若非有凌湙从中搭手,早便死成了一堆白骨,老皇帝先还叫人注意着那小子的生存状态,后尔病了后便失去了一开始的打算,任由凌彦培在内侍监手里过的生不如死,直到凌湙让虎牙收买到了内宫女官,这才改善了凌彦培的生存待遇,叫他好好的长到了成年。
凌湙用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方式,一点点的将势力网渗透到了大徵州府的各个角落,有益于上辈子的暗探经验,他将这门绝学发挥到了极致,并在适当的时候,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政务机构。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王旗拉起来了,那各衙属职能规划就得详备,基本架构的搭建都套用了前朝异姓王的规制,礼部纠察观若明火,奈何此王封的过于儿戏,叫他们于朝议之上也无从参奏,便稀里糊涂的让凌湙在荆北西炎城,彻底将王府立了起来。
等到众人回过神,方觉之前的所有算计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笑话,那些被闻关一党承诺有分食荆北一地的豪族贵老,望着荆北土地上伫立的荒原王府,顿有一种上当受骗被人当傻子玩的愤忿感,可叫他们大胆的往荆北伸手,却又被荒原王手底下的雄兵震慑,竟至今无人敢往里强塞势力羽翼。
凌湙用一座荒原王府,宣布了荆北的归属权,让曾经暗地里嘲笑他是个无封地实爵的勋贵朝臣,齐齐傻了眼哑了声,也让巴望着他为了封地,与武氏分裂,与武景同争斗的闻关一党失了算,后悔莫及。
北境未生乱,荆北地亦失,两者为犄角,俯望战火滔天处,这就是现今北境与荆北,于整个大徵各州府上所呈现的态势。
便如慵懒等闲的雄鹰,敛翅时看着像随意便能捕捉到的小兽,等真看到它张翅飞翔时,才会惊觉那竟是一头能噬人的猛禽。
有意识到情势已变的,如袁芨等人,在通过长达半年的大位之争后,方醒悟当年武大帅给他们埋下的暗手,那种子发芽成苍天大树的过程,竟是他们放纵弄权,掉以轻心后的报应。
如此,尽管不肯承认,可晾成的苦果,却在凌湙抵达京畿的当日,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的,尽皆尝到了涩,横梗于心。
宫门前的阻力,宣仪殿上的为难,都不过是垂死挣扎,做最后的试探与抗争,便是闻关一党,在看到凌誉的态度后,也生出遥遥大势已去感,然而,事不到最后,没有人肯承认失败。
谋了几十年的局势,谁都不肯说退就退,不到最后的兵戎相见,谁也不会弯腰乞怜。
撑住了就是有文人傲骨的股肱大臣,撑不住的就是弃节墙头草,何况他们每个人能站在中央集权殿,背后代表的就不是他一家之利,便真失了大势,也得尽可能的在劣势中保存利益,为他以及身后的支持者,在兵败如山倒的局势里谋求最有利的排场。
古有千年世族,哪有万年皇裔?
谁当朝主政不重要,重要的是局势分割后,谁有资格能站在朝上开口说话,从始至终,这些人谋的就是朝势的主导权,明君之下有三分左右朝事权利,庸碌之君的体系内,就是他们说一不二的天下,培养傀儡皇,更是如此。
他们与凌湙目前的一切博弈,表面看着立场不同,实际上,就只为一样,在后尔有可能的变局下,展现自己的节操和能力,让凌湙看到他们的体量,为能够顺利快速的接管大局,让利、维稳,否则鱼死网破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们得让他看到他们身后的营盘有多大,这样才能更好的在劣势中谈条件,边城的治理方式,凉州对于豪族的各种限制,他们是不认可的,非但不认可,还非常排斥厌恶,要叫他们接受那样的管理方式,在那样的制度下受统制管理,那不如鱼死网破。
如此,细细拆分,就不难看出他们抗拒凌湙的终级原因了,只要逼得凌湙遵从前人的方式,笼络住豪族们存在了千百年的规制,以及文官体系在朝事中的决策权柄,那大位之争其实非常好谈,在某些人眼里,甚至可以用兵不血刃来解决目前的困局。
凌湙用凌彦培,非要指鹿为马,当然,本来的打算确实有混淆视听的意思。
既然他们敢在王法之下成功换子,那他当然也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指着凌彦培,说他是凌誉的同胞兄弟。
反正当年闵仁太子留在凌府的子嗣是一个还是两个,现在都无从考究。
凌誉生母卫氏一直被羁押在边城,与凌老太太的五儿媳互种无相蛊,如今相貌与在京畿宁侯府里的那位养嬷嬷一般无二,这些年也是她一直在近身照顾着凌誉,论感情比之卫氏与凌誉的更深。
凌老太太在撒手人寰之际,通过凌湙的安排,见到了凌誉,卫氏当然也在之后与他安排了见面,母子二人相顾无言,其实都知道彼此身不由己的现实。
凌誉没有要求将赵氏和卫氏调换过来,惹得卫氏勃然大怒,之后屡次前往北境公差时,母子二人俱都有隔墙不认感,卫氏不能理解亲儿的置之不理,凌誉则表面淡淡,内心里厌恨卫氏无伦理道德的与人偷欢生子,反之,倒是与赵氏母慈子孝的很。
凌老太太将一份画有,当年密议谋害闵仁太子的小像册子交给了凌湙,上面惟妙惟俏的将暗室里的各人神情,以及带有手印公章的文字详备摘抄了下来,连密议的地点,暗室的位置,每次聚会的时辰,和周遭当日的温湿度,都有记载,只要对着京督府更漏薄,就能知道这份册上记录的当日气候真假,从而推敲出这份册子的真实性。
凌太师对于能保命的东西,真可谓记录详尽,用心斐然。
凌湙在凌老太太临逝世前,迸发出的乞求目光里收了东西,并承诺了保证凌彦培能活着出宫的话。
十多年的现实冲击下,凌老太太已经把对曾孙振兴家业的希望,降低成了只要为凌氏留一份香火的卑微祈求。
从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在边城建立军伍,到实际掌管凉州府务,最后拥有了一支足能媲美朝廷御麟卫的军队,凌老太太非常清晰的认知到了大势已去的悲凉,临咽气的当口,终悔不当初的痛声呼叫,“老头子,你挑错人了,你……你们当初怎么就非得去宁侯府挑人?啊?宁侯府,雄主血脉,怎能容你们肆意欺凌?终……终是由我们家尝到了苦果……报应啊!老头子……报应啊!”
凌湙的身份一经公开,由此生出的悔不迭,如层层海浪波及到了当年的提议者们身上,进而不知凡几的咬碎牙往肚子里咽的,个中苦涩早尝尽了。
从凌湙踏进宣仪殿开始,那上下打量评估的目光就未止过,从凌湙张口说话,不惧几位头部大佬们的气势起,那蔓延在武官群里的交替眼神,就开始逐浪般的发散了出去。
承宁柱国公和先宁太后恩惠,武官集团未有真正的降服于现今的文官体系,只君王偏信文臣,视武将为朋党,压制的厉害,这才叫大家审时度势的与文官集团达成了某一方面的平衡,若非如此,凌湙当年在流放路上闹出的响动,不可能到壮大不可收拾时,才捅到文殊阁内。
这里面其实有小部分武勋的功劳,他们明面上从未有与凌湙接触过,但暗里地搞些欺瞒的动作,确实是帮凌湙起到了掩人耳目的效果,连武大帅当年都在感叹这帮人帮凌湙的暗渡陈仓之举,有暗搓搓与文官集团搞对立的意思。
就,明面上我们屈于君威,为了在朝上保有一席之地,与你们文官折节下交,自退一射之地,让予你们尊位,然,暗地里,我们却可以睁眼闭眼的破坏你们计划好的事情,比如,让该摁死的小子,活的肆意妄为,成为你们难以抵御的心头大患。
只要放纵成了一个,就够令你们寝食难安的了。
如此,从凌湙踏进宣仪殿开始,这群武官便都袖了手优哉游哉的旁观了起来,心里别提有多惬意了。
威风,我武将群里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功勋,就该有如此威风时刻,就该让这群从来只会耍嘴皮子的老酸儒们知道,我武将从不该低于你文官一等,大家同殿为臣,事君王为主,高低平肩,哪有什么文尊武卑?
哼,看见真刀入了殿,傻了吧!
凌湙很清晰感受到了边上武官群里传过来的善意,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京畿卫总督樊域,也在与杜曜坚的对视之下,敛了目光,显出一副与他无涉的态势来。
杜曜坚能出现在城门口,本身就意味着樊域的默许通容,他能收回西云线,重新执掌茳州卫,也多亏了樊域的支持,与凌湙的书信往来里,也多有为樊域卖好的言词,因此,进殿之时,凌湙的目光稍稍顿在了他身上一会,确定他目光里未有偏同闻关一党的意思,应该是处于两相权衡之中。
他的京畿卫,不止有卫戍京畿治安的职责,亦承担着宫闱调防,御麟卫和御门卫的顶头上司,御前统御司长就出自他手下,每任都须经过他考核,方能呈送御前任命,虽然职能上赋予了二人同等的天子近臣之称,实际上他却有调派御前所有侍卫的职权。
他不动,便显得那些替闻关一党跳脚,斥责凌湙目中无人,无视君威的小官朝臣们,又可笑又滑稽,小丑般的遭受着满殿朝臣侍卫的凝视。
那么凌湙干什么了,能令他们看着闻关一党的眼色,不顾脸面的跳出来叫嚣呢?
不过就是拎出了凌彦培,一把将众臣敛于口的不堪往事掀个底掉而已。
他不在京,当然就随着这些人掩耳盗铃般的,将换子事件遮遮掩掩的糊弄过去,但他既然进了京,那这换子事件,可就不容易糊弄了,该有的说法必须给,该赔礼道歉的人,必须跪到他面前,承认当年的枉法手段是错的,是凶恶者的帮凶,是无理者的同党,是祸乱朝纲者们掀起的恶念。
他拎着凌彦培,根本无需用多余的话,就让那些人变了色,但却没人肯站出来承认凌湙的指责,因为一旦承认了,也就意味着乱臣贼子之名,进而衍生到现今的朝局,诛九族都有的讨。
依附闻关一党的朝臣们,自然会看眼色行事,不用闻关二人开口,他们已经主动跳出来与凌湙唇枪舌剑了。
“荒原王,废太子已经对你的事定了性,此事理当揭过才是,为何你非要一而再的提起?身为王上的风度,便是如此斤斤计较,在朝上与阁老重臣对弈?你是想闹的朝纲分裂,国将不国?”跳脚的朝官眼见御麟卫站着不动,完全屏憋了他叫嚣着,让把人拖出殿的话,无奈便开始叠罪责,盖大帽,想要让凌湙承担乱朝之罪。
凌湙按着瘫坐在殿中,瑟瑟发抖起不来身的凌彦培肩膀,眼神睥睨的扫视过那群出椽的小丑,声音冷凝,“大人饱读诗书,原来就是这么理解礼仪廉耻的么?我一个饱受迫害的诉冤者,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成了祸乱朝纲的大罪人?你的主子不能担祸乱朝纲之罪,我就能?嗤,早十年前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不以死相逼,让你们的主子不要做那乱国枉法之事?现在来急于撇清,不觉得一切都太迟了么?国将不国?国都无君了,还口口声声的国?你的主子是王座之上的君么?这么多日不见君,也不见你急啊?怎么我一提及往日冤案,你就急了?你是为谁急?反正肯定不会是你那多日不见的君吧?”
满殿朝臣只听过这个荒原王打仗打的有多厉害,少有几人当面领教过他的口舌之利的,被他一顿输出,给怼的咽声瞪眼,齐齐如掐了脖子的鸡,半晌无反驳之语漏出。
凌湙抄着手站的笔直,一副不给说法不罢休的态势,指着赢弱一脸卑怯,战战兢兢的凌彦培,开口道,“你们是不是畅想过,若我能在流放途中活下来,生长在边城那样的罪恶之地,就应该拥有这副小鸡胆,奴卑样?”
凌彦培随着他的话语小心的抬头,眼中惊惶不安,待见到风姿卓越的凌誉时,一刻间的嫉恨与不甘,却立即被更大的胆怯掩盖,深深的再次埋了头。
凌湙垂眼望着他,尽管在被带出冷宫时,给换了衣洗了头脸,但多年深宫遭遇,仍磨灭了他儿时的骄傲,眼中再大的不甘,也改变不了他刻进骨子里的卑懦,身上被灌输的天才文气,也早被深宫痕迹一点点的抹干净,其祖、曾祖留在他身上的期待,烬怠无余。
凌老太太一语成谶,没料最后的退步之请,却成为了最后的想望。
这样的凌彦培,别说振兴家门,能不能有担当的撑起凌氏门楣,都得看他之后恢复的情况,若整日如在深宫中闭户如鼠,过的浑浑噩噩,那他基本就废了,肯定是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的。
凌湙不可能养着他,没有因为他是凌氏后人而迁怒,就已经是他上辈子红旗教育下,对人命最宽容的体现了,要他不计前嫌的为敌门敌户养孩子,那不可能,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所以,凌彦培若不快速适应宫外的生活,拥有一两项生存技能,那必然是要带着他这个所谓的鱼跃了龙门的姓氏,再次回归到贫苦人堆里去的。
当然,他还有另一条出路,就是被凌誉领回去养着,能终老最好,不能终老的结果,该只有死了。
凌誉上前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安抚他,“别怕,我来接你回家,西冷宫那处不用回了,现在没有人再敢关你了,别怕!”
凌彦培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抬脸可怜兮兮的望着他,抖着嘴唇哀求,“那你要说到做到,别再不管我了,你……你现在是有身份了?那说话是管用了对不对?你跟他们说要一个人,就是日常照顾我的姑姑,我要把她带回去,在宫里,只有她对我最好了,我要带她出宫。”
凌誉尴尬的与凌湙对视,将人往殿柱边上扶,边走边轻声安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彦培,你就说一句,你跟孤是什么关系?”
凌彦培身体一抖,跟着就又要往地上跪,嘴中颤抖的吐出几个字,“没有关系,奴与殿下没有关系,奴不配与殿下攀关系,饶了奴,饶了奴,奴再也不敢想了,唔……奴再也不说与殿下是……是兄弟?叔侄?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祖父、我曾祖父没有教我,他们没有教过我,他们从来没有说让我取你而代之的话,没有,没有,他们忠君体民,是好官好人,我曾祖父乃文殊阁重臣,太子太师荣耀加身,我祖父文坛名士,风流耀五岳,人人追逐向往,我……我……我是谁?我是谁?哎?我是谁?”
虎牙的信报里有说过凌彦培患了一种病症,偶尔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却会非常清晰的记得自己祖上的荣光,那应该是他幼时被灌输过的最深刻的记忆,再难堪的处境都有这种印迹促使他活下去的动力,因此,凌湙是知道他会随时发病的。
凌誉以及其他人却不知道,望着一秒变了颜色的凌彦培,看着他脸上闪现而出的童稚表情,有与凌太师父子都交集过的朝臣,面露不忍扭了头,纷纷现出一副造了孽的表情。
凌湙淡淡开口,“异地而处,是不是觉得我在那样的遭遇里,还能活的如此之好,有种梗于心的诅咒欲?要是我也能变得如他这样,你们是不是就要畅快的连饮三杯,庆贺己方计谋得逞,终于将宁柱国公府的血脉踩在脚下的舒畅?侯府嫡子,你们要人的时候,是不是有体验到盛势凌人,驾于开国功勋府头上的快=感?宁柱国公府又如何?当年缴了你们祖上财库,逼你们尽出抗凉羌等异族侵略物资军费的大仇,终于三世而斩了吧?这些年也是隐忍的辛苦,竟是记到了百年后方才得报,应当已经告慰过先祖的在天之灵?告诉他们,你们已经替家族出了恶气,让宁公后人肉偿血报?呵,快不快慰?”
举凡做恶,除开先天恶人,便该有后天人为因果,这些朝臣都是做惯了大事的高手,不可能突生恶念,非要搞一个没落的武勋氏族,尤其在当家人明显无发展前途,带不起家族事业的前提下,就更没必要顶着满殿朝工的眼光,去搞事了。
能叫他们如此做的原因,必然与各人的背景或氏族有关,顺着往下查,再从宁侯府书房内隐秘不为人知的家族记传册上往前翻,很容易就翻出了当年宁柱国公带兵搜捡几户氏族财库的记录。
那几户氏族经过百年发展,终于有人站在了朝政顶端,望着落没的宁侯府,咧开了大仇得报的笑意。
凌老太太交出来的小册上也有记录,上面明确的记载了当中,有对宁太后不满的朝臣之语,只碍于当年宁太后权势,一直也没敢往宁侯府头上动手,如此憋了几十年,终于就等到了那个机遇。
换子,换乞丐不行么?
不行,他们就要把宁柱国公的血脉当乞丐换,祖上积攒的万贯家财,不能就这么便宜的让宁国公白抢了。
凌湙杀人般的眼神直直盯向头部几位重臣,声音冽烈,“你们只记得失去的万贯家财,可宁公当年为出资的几户氏族申请的免死铁劵,是一点也不记得?你们甚至以他后嗣无德,而将他的画像踢出了武英祠,却忘了,若不是他一意领兵抗击凉羌等来犯的异族将兵,这大徵不知要晚多少年才能安定,能入主京畿大殿,若不是他以大局为重,没有以私利来筹算自己的大业,今日的大徵国土还是不是大徵的,还未可知,而你们,是不是还能站在这里,对我大喊佞臣贼子的资格有没有?一旦凉羌等异族入主中原土地,你们……呵呵,等着沦为他们治下的三等奴隶,两脚圈养羔羊吧!还有什么体面的能站在这里,做倒人胃口的锦绣文章?呸,不知所谓!”
所以,我让你们跟我赔罪有错么?
从你们记恨了宁公百年起,这个错就必须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