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景同放下汤碗,冲着凌湙郑重拱手,“小五,你为我太费心了,为兄惭愧。”
凌湙立即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上前几步扶起武景同,有些生气,“干什么这样郑重其事的?你是要与我生分么?是不是咱们以后为彼此做点事,就要这么谢来谢去当陌路人了?”
武景同摇头,急道,“这不是一点子小事,这是……这是关乎你领军的威信,和用兵的智计,我不能……不能因为我,叫你在你的属下面前失去威望,他们……他们得多……”
凌湙打断了他的话,“没有失望,放一路残军出城,那是为了以后的长远打算,就算他们现在看不出来,等事到临头,定有人能懂,只不过事先我不会说明罢了,你焉能肯定这不是我的又一次用兵如神的铺垫行为?你忘了,我向来有走一步算十步的神言,他们才不会质疑我的决定,反正,你不要摆出一副受了我多大恩的样子,我不会感动的。”
武大帅叫他这样的态度,反倒弄笑了,摇头道,“可是你现在的口头亏是吃了,我还听说你身边的幕僚都气的踹桌子了,呵呵……便是日后有对此行为的反馈事实,都改变不了你现在叫人质疑能力下降的恼火,景同是在给现在的你道歉,等你神算子再次应验后,反过来调侃他,便算是两清,所以,这一礼你受得。”
凌湙愣了一下,望向武大帅。
可能武大帅并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可凌湙却着实有点被触动到了。
所有的委屈都是当时发生的,可事后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重要,特别是当一个人沉冤得雪后,更不会有人反过头来去关心受冤屈时所受到的苦难和不公,好像一切的好结果,都能弥补过程里的伤害一样,然后事实呢?伤害发生是不会消失的,它会永远沉淀在心里的最深处,每遇触动便会无休止的反复,直至麻木。
凌湙自己都记不得进过多少次心理诊所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处境最艰难时是什么心情,而他似乎也习惯了报告结果,对于中间的失意只字不提。
反正结果是好的么!
所有人都会这么安慰他,结果代替一切。
“好,那我现在接受你的道谢,等以后再接受你的夸奖,届时你可别眼红啊!”凌湙笑着说。
武景同也跟着笑,边笑边点头,“我从来不眼红你,我会跟你的所有追随者一样,高兴于你的智珠在握,小五,我懂你一心助我的心思,但有时候能力与权势不匹配,也是一种灾难,父亲与我说过了,我自己本来也不执着那个位置,北境与你,我选你,小五,父亲的虎符你该收下。”
说着便接了武大帅手里的锦盒,一步一步走到凌湙面前,举到他眼前,眼眶有些发红,直视着他道,“小五,你既然那么担心五州之地会遭朝廷忌惮,不如这个重担就你挑了吧!为兄实在应付不来那些老狐狸,万一遭人算计了,岂不是要拖着大家一起死?所以,为了我们大家的性命,你敢紧收了,不准再推。”
凌湙张嘴,望着武氏父子,特别是对上武大帅的眼神时,竟一时不知道再找什么理由婉拒。
武大帅半倚在软枕上,声音有些虚弱,“北境是大徵朝廷的脊梁,小五,你须得记着,无论你要怎么拨弄朝廷局势,北境这块以及境内的安全,都要把握在手上,绝对不能叫凉羌铁骑再冲进关内一步,切记,自家人打成一锅粥,肉也得烂在锅里,不能叫外族来咬一口……”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后,他整个人更往榻上瘫了下去,精神极度萎靡,眼睛望着武帅府方向喃喃道,“我儿,咱们该回家了,为父想……家了。”
武景同一把将虎符塞进了凌湙的怀里,自己奔忙着跑到武大帅榻前,紧张失措道,“父亲……”
凌湙也紧走两步上前,低声道,“父亲……我、儿答应您!”
说着缓缓跪下,冲着床榻的方向叩了一个头。
尔后立即往门外快速移动,张着声量叫人,“掣电,传令整兵,两刻后先行队伍准备启程返回北境。”
武景同六神无主的扒在床榻旁,军医被凌湙拖了过来,武帅府副将们也一起围进了屋,所有人越过凌湙时,都不禁顿了一下脚步。
虎符二字何其惹耳,他们就算不知道先前屋内的谈话,可涉及到交托虎符的敏感问题时,都个个顺风耳千里眼似的,目光都不禁往凌湙怀里看,那鼓囊囊的锦盒形状,可不正是装虎符的盒子么!
掣电激动的眼都红了,跑着去传令的脚步都透着激动,出了府门一把拽住受不了薛维喷的杜猗,咬耳朵般的将凌湙接了武帅虎符的消息说了,并叮嘱他一定要保密,至少不能先于武帅府的副将幕僚之前透出来。
杜猗震惊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反射性的要跑去告诉薛维,却立即顿住了脚步,忙忙的跟着掣电去整兵。
二人都是凌湙近卫,生死都栓在凌湙身上,与来投的幕僚谋士不同,他们可以良擒择厚主,武人却是只为一人忠,掣电可以透消息给他,他却不能透消息给薛维,这就是区别。
凌湙并不管帅府副将们的眼神,拿了武帅大印就盖在了事先写好的捷报上,他必须争分夺秒的将西炎城收复的消息送进京。
武景同顾自悲伤,一步都不肯离开武大帅榻前,所以,许多后续安排便全压在了凌湙身上,便是稍有微词的帅府副将们,在意识到武大帅交了什么出去后,也再没有声浪,面对凌湙指派的事务,皆都无声不响的动了起来。
好像西炎城南门处,武少帅威武的锣鼓声尚未熄,他们就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北境易主了。
在西炎城内明显边城和凉州兵力多的情况下,他们三两万人的声量并不足以改变事实,且武氏父子都认了这个结果,他们身为私卫,又有什么资格左右主上意见?总归帅府还是在的。
凌湙根本没多余的心思,去考量虎符交托后的人心动荡,西炎城内事务繁杂,需要处理的人和事一件赶着一件,而众繁杂事务能手都在北境,一时也调不过来,仅有的能拿主意的,不过寥寥两人,薛维被他紧急叫了过来,不由分说的被撵出去接手杂事。
他则趁着喝口茶的间隙,进到了关押姜大公子和萧婵的地牢,木序用了情人蛊后,伤势在迅速复合。
复合不代表修复,伤疤不会消,断掉的手指也不可能长出来,只是伤口愈合了而已。
凌湙居高临下的看着睁开眼睛的木序,见他第一眼就急着找萧婵,便指了下位置,“在那,木序,你应该感觉到身体上的变化了,恭喜你,以后就可以和她心意相通了。”
萧婵没说话,垂眼望着姜天磊,拿在手上的匕首犹犹豫豫,半晌,终是望向了凌湙,“你真的会助他东山再起?”
凌湙点头,“我需要他回江州,你若不愿意跟他回去,也可以带着木序回沂阳山,随你。”
萧婵顿了下,摇头,“我不能回去,乌崈死了,祖父肯定会杀了所有涉事之人,他一向只对乌崈有亲情,对于其他的子子孙孙都冷酷残忍的很。”
凌湙便道,“那你便带他走吧!二刻钟后,我会率部回北境,你可趁那时将人带走,俘虏营的江州兵,我留了小三千人头,你让木序拿上姜天磊的信物,去将人引过来,届时你们趁乱冲出城,放心,追兵会有,但不会跟太紧,只是佯作追赶,不让他起疑罢了,你会是他救命恩人,萧婵,好好利用你这个救命恩人的身份。”
萧婵抬眼直直的看向凌湙,咬着牙红了眼眶,“你真可怕,凌城主,我若有一日重回沂阳山,我保证带着我的母族远离边城,远离你,我保证永远不让他们侵犯北境百姓。”
有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守在北境,她想想都胆寒。
凌湙不置可否,眼神往江州方向放,“江州财富取之不竭,你能不能助你母族脱困,就看此一行了,萧婵,一旦我往江州伸手,那里的财富便不会许你动一分,你最好抓紧时间,当然,姜天磊这边你也抓紧,别让他太不知忧患了。”
南川府那边传来消息,五皇子已经顺利过了江,所有江州兵船俱已离岸,完全没有要等姜天磊的意思,当然也就没有要搭救回他的意思,这个等姜天磊醒来,应该会有更实质的感触。
没疯就算他意志坚强了,毕竟被人放弃的滋味可不好受,以他的变态心理,势必是要找每一个背后推手麻烦的。
凌湙就是要让江州先从内部瓦解,哪怕乱上一乱,都对他后续有的行动有好处。
掣云调查到的东西太诱人了,若非他这边实在腾不开手,真想亲自往江州走一趟。
武大帅要拔营回北境的消息,随着列队整齐的兵阵发酵到城内每一个角落,刚安定下来的被解救的百姓们,立即围拢到了城主府周边街巷上,隐忍着不敢哭闹,个个紧张的凝视着城主府大门,犹如再次被抛弃一般,身体与灵魂一齐陷入不安,有受伤的站不住,干脆跪趴在了地上,而随着时间越来越紧迫,来不及打扫干净的街巷上,都跪满了百姓。
他们惶惶不安,却不敢要求跟随武大帅离开,他们视西炎城为虎狼地,可放眼天下,似乎也只有这个虎狼地能容下他们,一张没有归属地的户籍纸,就摁住了他们往其他地方投靠的脚步,除非皇旨重新派人来接受此城,他们才算是重归大徵母国。
本来这些事情应当要等办完后,起码要等到朝廷新派的官来接手后,大帅他们才会撤离,就是有事要离开,也不会刚入城就走,这与之前的安抚呈背道而驰,有管理经验的将领都不会这样干,民心失控有时候会令功背上过,便是真有事要离开,也会选择悄悄走。
可凌湙并不想让武大帅摸黑路赶夜场,他整合了两万骑兵,剩余的兵力分布在四城内,有完全控制住城防的能力,趁着天际残阳未落,霞光铺满了地平线,照射的人眼溢彩一片,他让人将躺在软榻上的武大帅抬出了城主府。
武景同亦步亦趋的跟在旁边,诺大的汉子满脸悲伤,迎头撞上围拢在府门前的百姓,抿了唇一个字也没说,扶着武大帅的手一步一阶的往整理好的大马车上送。
所有的将兵在他们路过时都跪了下来,武大帅的身体众所皆知的不好,只是具体不好到什么阶段并没人知道,可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面如金纸的老人,闭目安静的躺在软榻上,一旁守着的是他的儿子。
围拢来的百姓懵了,本来还在低声抽泣的声音陡然断了,整个街巷落针可闻,俱都张着嘴震惊的看着出现在人前,不再生龙活虎的武大帅。
他们被关在西炎城内,并不会有人告诉他们,实际上的武大帅身体到底如何,便是城门打开那会儿,武大帅也是精神抖擞着骑着进城的。
幺鸡把凌嫚背在肩上,骑了马跟在马车后头,望着沿路注视着他们出城的百姓,望着满城硝烟过后的荒凉,更与眼里乘了悲伤的凌湙对视上后,有种想吼一嗓子打破这种沉痛气氛的冲动。
他不想看到凌湙难过,也不想看凌嫚人事无知怎么也摇不醒的样子,而面对明显病重难回的武大帅,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令他想到了曾也这么躺着躺着就离开的蛇爷。
凌湙在维持秩序的兵阵里看到了头上裹着伤布的宁振雄,他坚毅的眼神里透着被战事洗礼后的成熟,整个人犹如一柄出了鞘的刀般,凌厉又锐气,杵着长枪阻挡着身后拥挤而来的百姓,身形不动的和左右战友将路形让出来,没有盛气凌人,也未有仗势欺人,对上凌湙投过来的眼神,更挺了胸膛直了肩背。
“受伤了?”
宁振雄没料会得到凌湙关心,顿了一瞬才想起来回答,“不碍事。”
陈奇章见凌湙停在了宁振雄面前,忙小跑过来低声道,“是我带他来的,这小子守了五年城门,心性炼的很不错了,我就……”
凌湙没作声,只抬手拍了拍宁振雄的肩膀,“回城去找甲一。”
宁振雄一瞬间失声,后尔红了眼眶,并腿立刻行了个军礼,“是,我……我一定努力……不、不让五叔,祖母失望……”
凌湙看了陈奇章一眼,摆了摆手,“舅舅无需如此小心,南城门那边就交给你了,临夜记得放一个小口,别惊动太多人。”
陈奇章点头,“知道,我会看着时辰把人放出去的。”
这是走前替萧婵开的后门,以便她能顺利的将姜天磊带出去。
武大帅却在被搬动间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绚丽的晚霞,整个天空有一种被水洗过的清澈,最后一缕阳光依然刺人眼,他眯着眼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末了长叹出声,“真美!”
凌湙与武景同并列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我们这就回去,父亲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武景同嘴唇抖的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更不敢张口,生怕一出声就是破碎的呜咽,连同守在另一边的几名副将,都忍红了眼眶,悲伤的看着没了气力的大帅。
其实大家都清楚,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极限了。
他努力忍着没在入城时倒下,却终没撑到扫尾清点结束,他最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可却不得不借着天光尚有一丝余亮赶路,终究还是让满城的百姓,看见了他的孱弱。
武大帅转动着眼珠子,脸上是一派慈和,边点头边微笑,“好,好,你办事为父一直放心的,景同啊,陪为父再走一程,小五,你也上来车上坐坐。”
凌湙点头,撑起笑道,“好,整日里骑马迎头一脸灰的,今天也借着父亲的光,坐一坐马车。”
武景同扭了脸狠狠抽了一下鼻子,转脸就展开一个笑来,“哎,有车坐谁还骑马啊!”
武大帅望着二人摇头,想动一动手,却没力气抬起来,叹道,“都别笑了,一个个笑的比哭还难看,为父还没走呢!收着眼泪等我走了再哭,呵呵,为父这也是载誉而归,喜丧啊!”
“父亲……”武景同彻底绷不住了,扶着车架子就跪了下来,嘶声泣道,“别这样说,父亲,回了家就好了,回了家咱肯定就好了。”
他一哭,武帅府众人全都没绷住,一下子全扑倒在地流了眼泪,而周围的百姓被这凝重的气氛一激,猛的回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就慌了,挤挨挨的就要往前凑,“大帅……大帅……”
幺鸡横刀立马,瞪眼怒喝,“都不许再往前挤了,左右听令,维持好你们的方阵,若叫人群冲撞了大帅,我的刀会立刻让你们正法当场,竖起你们的刀兵,安静的送大帅出城。”
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城内活动,认得他的人不少,虽然后来知道他是卧底来的救星,可连击杀几十名巴图的胜迹,仍叫人对他生存畏惧,一出声,便比宁振雄等人更具有威慑力,周遭躁动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被冲撞歪斜的队伍也恢复了秩序。
凌湙对着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大帅喜欢听你在军武大比中的歌子,你给他吼一嗓子听听。”
幺鸡抿了唇点头,冲着大帅弯腰拱手,“大帅想听,这一路属下就专给您唱,喜欢听啥就唱啥,随便点,所有歌子我都会。”
武大帅招招手,幺鸡立即驱马上前,就听他道,“那就吼那个少年说吧!朝气的很,本帅很爱听。”
幺鸡很响亮的应了一声,“哎,这歌子是我们的战歌,咱们边城军人人都会唱。”
说着勒马转身,抽刀向天,吼声震天,“所有边城军,全体都有,唱少年说!”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自有少年狂,身似山河挺脊梁,敢将日月再丈量……披荆斩棘谁能挡……不负年少……
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一群震天伸脖颈怒吼的热血儿郎,对着大地许愿,道出的不屈与坚毅,让惊惶不知所措的百姓渐渐定了心,也让红了眼的将士们重新燃起了希望,竟渐渐跟着一起吼了出来,“……披荆斩棘谁能挡……”
武大帅跟着节拍击掌,满眼欣慰,边听边点头,“是这个理,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和决心,好、很好!”
凌湙笑着点头,“是,您说的很对,那咱们启程?”
武景同握着另一侧武大帅有些冰凉的手,尽管有暖壶,可气血不足的人是怎么都捂不暖的,武大帅的身上还是不停的在失温,手凉脚凉最明显,可能唯一有的热呼气全集在胸口上了,“父亲,您别睡了,跟我们说说话,您不是老爱说我们不听教导么?我现在爱听了,您说,我保证这次一定不跑。”
武大帅点头,果真开始了往日一模一样的教导,在前后两万骑兵的护送下,一路出了北门,抄鬼雾碑林那一条近道往边城,过凉州入并州府回衙。
西炎城渐渐被抛在了尘烟里。
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在武大帅回并州府的半途中,就送进了京,而此时,北郊行宫里的陛下已不见了踪影,太子正焦头烂额的忙着找人,捷报传进京时,他不但没有半点喜悦,竟觉得有被羞辱到,一把接了急信就撕了个粉碎。
连请功的奏封都没看,踹了来报信的御麟卫,指着脸色各异的朝臣怒吼,“不是说他快死了么?死人怎么还能把西炎城破了?哼,那个老匹夫定是和……和父皇一样,都在耍着本太子玩……”好悬没把皇帝叫成老不死的,噎的太子脸色涨红又煞白,更气的慌。
那被踹的御麟卫是个殿前侍卫长,本身能近皇帝身的殿前侍卫身份都不低,接了这捷报满以为能趁兴得赏,结果却得了一脚踹,当时低了头跪地请罪,那埋着的脸色就变了。
愤恨又厌嫌,满眼藏着对上位太子的鄙夷,捏紧的拳头全是止不住的气恼。
太子还在愤声疾色,指着殿前闻声而来的大臣,咬牙下令,“让他立刻带兵去剿老六,不是能打么?老六挟持皇父意图不轨,令他去解救皇父危难,届时一并进行封赏。”
便是一向打压北境武帅府的那一帮大人,都惊的瞪了眼,闻关莫三人,都无了个大语,哑了声息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最后还是黄铭焦弱弱的提醒了一句,“殿下,礼部一行人死了剩五个……”意思是你这旨下下去,都没人敢去宣,谁特么嫌命长啊!
人闻阁老的高徒小宁大人,来的信上可是真真的描述过武大帅的病情,真没骗人,真到了命途无继的时候,你竟然还怀疑人家是装的,到底还有没有心?
太子呼哧呼哧气的直喘气,拍着坐前御桌高声喝问,“那现在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
闻阁老上前一步,轻声提议,“太子不防先委派官员去接管新收复的西炎城?如今荆北一地尽归我大徵,总不能那一地官署都归了北境吧?那置朝廷于何地?是需要重立朝廷威信的时候了。”
段高彦抬了眼瞟了他一下,摸着自己的腰封上前一步,“不知闻阁老意属何人?若本阁猜的不错,闻阁老怕是想近水楼台吧?”
谁不知那小宁大人还在荆北没回呢!
先是监军,后立官署,这盘算打的满朝皆知了,真叫他弄成了,那小宁大人直接飞升封疆大吏,待遇堪比侯爵位了。
当谁傻呢!
阚衡也上前插话,“武大帅立如此伟世之功,不封不好,太子还需安抚一二,只不过呢……要封就一个也别漏,亲子、义子,雨露均沾嘛!”
袁芨拱手附议,“臣以为可,且据小宁大人的奏表陈述,义子功勋卓著,当以为表彰。”
第二百三十四章
西炎城收归大徵, 如此重磅消息在朝野之中,并未能获得另眼关注, 相比于北郊行宫皇帝的“失踪”,这一处被异族占领了多年的荒蛮之地,只多算是崩腾浪涛中溅起的水花,没有激出质子归国的欣慰,更没有版图完整,可以有告慰先宗列们的激动,至于那些曾经被弃,如今又重归故国籍贯的百姓,连搬上朝议的资格都湮没在了君臣一致的忽视里。
荆北一地穷山恶水, 没被割送给人时,就需要户部国库往里补贴银子振济百姓,虽说那里有草地可以圈养牛马羊群,也有不错的铁矿可供开采,然则产能和出息并不足抵一地百姓的温饱, 每年冬春两季的灾害仍会飞上皇帝案头, 年年的天灾加上人祸, 搞得所有上位者的名声都跟着受损, 如果说甩(割让)出去如丢包袱般,令人大松口气(心情愉悦),那现在收复回来, 就跟烂脓的疥疮又重新长上身般难受。
真正觉得高兴的没几个,大部分人都是脸上笑眯眯心里骂卖批,但奸滑的他们不会从自己嘴里, 吐出对这种青史留名战役的不满,互相抄着手“含泪欣慰”眼神交汇, 你懂我懂虚情假意的一齐点头拱手道喜,再扬起眉角往上递着要议的功勋号。
随着捷报之后要来的,定然是武大帅为底下人的请功折子,那些在此战里立了功的将领和士兵,都需要晋以与功等同的官身或奖赏,而旨意一旦颁发下去,那就是真金白银的消耗,且是根本拖欠不了的即时性奖赏,犒赏三军是惯例,便是再减省,封给到个人的官爵都不是能随便打发的。
每个官爵对应的财帛数都有定例,土地宅子且有规制,大大小小的一封旨下去,巨额钱财就无了。
所以你看,穷地收回来,一分进益没有,就要朝廷先放血抚恤,这还是军将们的先行犒赏,后尔需要重新建立家园的百姓才是大头,如此一来,别说管着钱库的户部官员脸色难看,本就恼怒冒火的太子更绿了眼,凶恶的巡睃着满殿臣工,牙齿咬的咯嘣响,“如何表彰?拿什么表彰?”
若以平常战役,不到能惊动天下人的地步,朝廷许以空头支票并无人敢吭声,顶多背地里翻白眼骂一句罢了,可现在失地回归,史册上都要留一笔的战事,后续封赏若还要弄个空头支票,那丢的不止朝廷现在的脸面,更丢的是当朝君臣所有人的身前身后名,是要被后学之士翻来覆去鞭尸的文墨素材。
谁愿意死后不得哀荣,还要受后学者的指指点点?
谁都不愿!
因此,除了开口的阚衡和袁芨,其他人都低了头,连闻阁老都垂了眼作瞌睡状,直把时刻打量臣工表情的太子,给气的更脸色发涨,红绿交加,就差头顶冒烟了。
袁芨是个实心的,向来也最敢开口,闻他如此怒喷,当即想也不想就道,“乾西所改建宫址,花费巨大,且于社稷无多增益,太子还应克己复礼,少耽于玩乐,而刚好省的这笔用度,便可填了封赏银的缺,便是日后说出去,亦是太子仁体爱民,惜臣……”
他话没说完,就叫迎面砸来的砚台给泼了一头身,要不是身旁阚衡手快拉了一把,他指定得头破躺地,便是如此侥幸躲过,那脸色也是后怕过的苍白,以及满脸的难以置信。
皇帝临朝,那样喜欢阴阳怪气的主,都晓得忍住脾性,不与臣工在朝堂动手,没料轮到太子当政,竟然火爆到当庭动粗,别说当该给到的阁臣体面,连君臣之谊都不讲了。
袁芨的脸当时难看的就拉了下来,他本来就严肃板正,现在一拉了脸下来,就更严厉肃正,又有之前当过太子讲师的威严在,立刻就挥开阚衡拉着他胳膊的手,健步上前一步居正殿中心,瞠目朗声,“太子殿下,当庭殴打朝工重臣,便是最暴戾的陈哀帝也未有如此出格行迳,更况乎本阁还曾任过您的讲师,便是尊师一道本阁也没到罪该被砸的地步,所有谏言句句肺腑未有一点私心,国库本不充裕,户部各方挪用才堪堪维持住您起建兽园的经费,如今有更紧急的用处,您身为监国太子,于己私欲怎能盖过国事朝纲?陛下出宫休养,于众眼皮子底下失踪,您当清楚现下的情况,若此次仍然坚持怠慢北境,苛责武大帅,那迫在眼前的清君侧,您不会指望着在下等众文臣为您披挂拒敌吧?陛下再生死不知,他也仍然是吾等君父,若然有一日现身城下,吾等臣工定是要开城门恭迎其回宫正位的!”
太子直接被他这副疾言厉色的样子给震住了,刚还暴戾的神情陡然顿住僵定,被怼的哑然结舌,眼神环视殿周一圈,赫然发现随着袁芨的话音落地,所有人脸上都一副理当如此的赞同神色。
君父归朝本当百官跪迎,你一个太子再拥有监国之权,那也只是监国,尚未登基,所以,袁芨这话听着像是威胁,可理是这么个正理,谁来也挑不出他的罔上之责。
好话不好听,本来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得过且过了,可太子非要挑战文官血气,那就怪不得这个古板文人用朝纲压他了。
满殿朝臣没有人跳出来指责袁芨的态度问题,不论袁芨是哪派系的,有一个身份却是大家共有的,那就是他们都是吃文官团的庇护的,上位不尊文墨之士,待之如仆役,想打便抬手,这就不是一个好的信号,所以,这一刻他们是一个整体。
文官的体面和尊严,文人自古传颂的风骨,谁都不能玷污和糟践,这个口子一旦开了,那所有人就等着被像武官那样的轻贱和忽视吧!
此时,君与臣很明显的站在了对立面,彼此拉锯着属于己方的立锥之地。
阚衡不吱声,敛目正肩的似在等着什么。
闻阁老环视一周,见时机差不多后,方迈步上前,与怒胜的袁芨并肩而立,挺着腰杆子直视太子,声音悠然闲适,不紧不慢,“太子,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太子张了张嘴,在袁芨脸上看不到表情,才慢半拍的抬手,“闻卿请讲!”
闻阁老清了下嗓子,攸尔道,“臣这里有一个处理方案,或能解决眼下困境。”
太子有些惊喜,眼神都亮了两分,急的倾了身体,迫切道,“哦?快说来听听!”
闻阁老便摇着脖子施施然开口,“荆北一地三川两府更扩于两州之地,曾经有三五世家建府立祠,后尔因种种原因,便搬离了那处……殿下,臣要说的是,京中仍有那几家姻亲故旧,可派人去询问一二,若愿出些银钱,那处地界待归整清理后,便仍交还给那几家,使他们也有落叶归根,府祠堂归故地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