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衡抬眼迅速瞭了闻阁老一眼,尔后又默默的低下了头。
袁芨则皱了眉头欲言又止,却被落后他一步的段高彦碰了衣袖,终忍了张嘴的欲望。
莫裴之则立即跟后头附议,拱手直道闻阁老此主意又妙又好,捧的闻阁老眯眼抚须更加得意。
而太子则将眼神挪至黄铭焦处,却见他额脸皆有虚汗冒出,对上他的视线后愣了一瞬,但也仅是一瞬,然后露了个谄媚至极的笑来,“还是闻阁老体恤殿下,竟想了如此妙法,一举解了朝廷危机,甚好甚好!”
听出来了么?
这就是圈地啊!
明目张胆的以朝廷的名义,开始为各京畿世家谋划地盘好处了。
是,荆北是穷,贫瘠到乏善可陈,可那里有矿,有跑马场,有南来北往必经的商道,更有紧靠江州的码头。
只要心够硬够狠,再贫瘠的土地都能再压榨出二两油,更何况那里的民息非常坚韧,遭受过那样的迫害屈辱,仍有不输于荆南的人口数,户丁人口就没有绝过,非常的肯生养。
有人,就什么都会有,陷于苦难的百姓越被剥削的厉害,越想要多繁衍子嗣来减轻家庭压力,而这种根生固种的思想,也同样适用于剥削者的利益学,他们的眼睛同样盯紧了那一茬茬长起来割不完的韭菜。
只要占住了地,好好经营几十年,那里就会成为各世家的又一处羊毛产地。
所以,甭管闻阁老话说的多么漂亮,一脸宽厚为那几家撤出荆北之地的家族打量,其本质目地,只是为了亲己派的世家谋利。
几十年都过去了,谁知道早年那几大家族的人死哪去了?便是有,怕也落败的不成样了,他换几个人过去,占了这个名额,太子难不成还真的来查?
想也不可能的事,届时再挑些美人,送些珍宝,太子指定就不会追究了,而他呢?可以揣着朝廷的明旨,正大光明的带人去圈地盘。
就是花钱占地的本质,哪个地方没有豪强呢?比起其他地方私占的田亩土地,他们至少还为解决财务紧张做了贡献,说出去他们得成大善人了,至少没不讲武德的直接抢啊!
关谡揣在广袖里的手指动了动,在闻阁老转过来的眸子里看见了合作的意向,刚收复的失地上没有官署,建立署衙委派官员,以及地方官的任免,都可以与关谡商量操作,他作为地方官派的领头羊,这么多横空出世的官位,得助他收拢多少人心,划拉多少利益啊!
二人电光火石间便达成了协议。
黄铭焦苦笑着缩了脖子,并不敢贪分这块天上掉下来的蛋糕,他是皇帝拉拢的亲信,没被太子清算赶出朝,都亏了在建兽园上出的“力”,很下了血本的才以真诚打动太子殿下。
段高彦作为目前的首阁,自然不能一声不吭,见闻高卓说完后得到了大半朝臣的点头称赞,连上座的太子都没有提出质疑或反驳,就知道这议题八成是行了。
他与阚衡眉眼相对,默默的选择了附议的赞成票,二人都想拱着凌湙上位,也并不在意荆北一地之后的发展规划,至于蛋糕怎么分,这里的人其实都没意识到一件事,他们说的根本不可能算,地在谁手里谁才有发言权。
而现在地在谁手里?
在他二人要推举的主子手里,就他二人领教过的主上手段,这些人真想像无比美好,以为还跟从前一样,就着舆图你一块我一块的瓜分,全不将出力收地的武将放在眼里,好像地收回来便理所当然的归入国土。
这话说的对也不对,国土是肯定得归的,但实际掌管人可不归国土持有人管,现官不如现管,用在荆北那片土地上也一样,现在谁的兵在那里,谁就是那里的实际掌管人。
他们在朝堂之上你切一块我切一块的分的欢,全不将出生入死才将失土收回的将帅放在眼里,实际演绎了什么叫虎口夺食,段高彦看的一清二楚,回头就将朝堂上的各人表现给密封了一道条子送了出去。
太子只要不动到他的银库,任何事都可以有商量,闻阁老这提议听在他耳朵里,简直跟废物利用一般,竟然能变现,当时就拍着桌子定了下来,甚至还想着截留一部分钱财来继续筹建他的游乐场。
闻高卓扬了眉头一口答应,后尔顺势将关谡推了出来,开始商量后续建立官署的事,至于之前有人担心他推自己学生小宁大人上位的事,此时也在他一再表示小宁大人年轻,还需要多历练的谦虚语里,得到了更多人的钦佩和尊崇。
只有曾是他们一伙,深知内情的段高彦撇了下嘴角,暗道:他哪是不想小宁大人谋利?他是想用小宁大人谋天下呢!一个小小的封疆大吏,且不得他与众派分隙,让小利而谋大权,才是他这盘棋的本质目地。
有时候站的角度不一样了,看问题的本质意义就更清了,段高彦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自觉的换了赛道,以更清晰的观念看待闻关二人的布局,而接受了凌湙强横的设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起的坚定信念,坚定他们的谋划在凌湙面前不堪一击。
于是话题顺利转回到了封赏上,这一次太子的脾气终于好了,钱财上的问题解决了,其他有关于犒赏之类的活计,就该归了文殊阁。
段高彦终于有了开口时机,在阚横和袁芨达成的私下协议里,只要助推凌湙上位,那以后不管京畿两大派系怎么斗,北境兵都将全力保存保皇派的位置,况以武帅府的立场,袁芨是最不该担心他有另投别派的可能,二者往大里说,本质目标其实一样,都是忠实的皇党。
有了袁芨的暗中支持,再将缩头乌龟黄铭焦搞成弃权票,最后收拢一把态度摇摆的关谡,这场封诰风波总算尘埃落定了。
武景同携收复西炎城的巨大功勋,终于收获了他早就该得的世子爵。
凌湙收消息的速度,比朝廷走官道派送的旨意快了两倍余,在北境军将合体陷入武大帅将要薨逝的悲伤里,他收到了经过朝议大佬们分切过后的蛋糕分配图,以及自己一下子被冠以荒原王的称谓,而所属封地便是他现下所常驻的凉州,和垂角边城。
消息送到他手里时,整整一个时辰,他没有反应过来,捏着薄薄的纸张,在堂中诸从属欣喜的眼神中,问了一句话,“是谁这么羞辱我?”
异姓王爵位,便是他那被冠以盖世神功的宁国公,都未有的荣誉,从大徵朝建立起,都没开过的先河,那么多随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功臣,最高也就是公侯爵,封三公尊铁劵,都没舍得给出一个异姓王位。
荒原王,不伦不类的王爵号,翻前朝今朝所有史藉册子,都找不到这么垃圾的王号,完全不讲礼法,更无迹可追,唯一牵强的解释,该就出在他现在所呆之地。
荒凉的杳无人烟,寸毛不长,一片原野,没有发展前途,且照这封号的意思,是想摁死了他永蹲此处,不得归京的隐寓。
王跟王是不一样的,寓意好的封号,代表着上位者的期许喜爱之情,寓意差如人意的,通常就是不怎么受待见,或者干脆就是不喜之意。
文人尤其重尊封,懂文墨的都知道朝廷封王的尊号,是要经过礼部拟号,朝议表决,和皇帝御勾,三重程序走完,才能确定一个王号的诞生,没有三两个月的角逐拉扯,根本也不可能有确定消息出来。
可是,凌湙的这个王号,从提起到落定,几日?
一个夜晚,就落定了玺章,第二日就往外发了旨,与王爵位配套的华盖、莽服,以及所需要赏赐的仪仗队,呵呵,没有,毛都没有!
甚至连封地都划的是人家武帅府的管辖地,哪怕将刚打下来的荆北,当做王属地给他,都不会这样引起他的警惕。
恐怕这个王号拟出来后,连制作礼服的御内司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规制。
所以,凌湙才会问出一句,谁要这么羞辱他的话。
而厅堂之中,高兴的从属全都一列的傻大个蛮武汉,所有舞文弄墨的幕僚文士,个个都黑了脸,殷子霁直接仍了茶盖,愤而怒喷,“段高彦是干什么吃的?还有阚衡……”
便是一直对阚衡有三分好感的薛维,此回都找不出替他圆融之词,不由的喃喃低语,“不应该啊!阚师兄……”
二人都出自麓山书院,只中间隔了好几年,是以,薛维为显亲近,私底下通书信时,盖以师兄称之。
弄武之人不懂文墨书生的愤慨点,幺鸡只知道这个王号听起来很威武,连韩崝、杜猗等人都觉得此封号威武霸气,听起来就很气派。
凌湙要是不长两个心眼,他以现代人的思想眼光来看,这封号也实抵得上他现在的形势,确实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有白手起家光宗耀祖那味,然而,结合现在的局势,和整个社会的文化形态,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极度敷衍,极度带有上位者蔑视的贬称。
段高彦发来的报喜信件,通篇述说着自己与阚衡上窜下跳的手段,求表扬一般的将最后成果亮出,说是自己拿出了尽乎全部家私,向太子殿下疏通了降旨决议。
凌湙点着手中信报,敛目轻声道,“他可能着了人家的道了。”
信中字里行间透露的意向,是正四品忠勇大将军,领正三品参将职,以三等伯爵位赏官,这样一来,他的实际兵权加上所属爵位,并不会低于武景同的世子爵,除非武景同袭领大帅爵,否则两人且得有一段时间要在北境分庭抗礼。
他潜意识里当然巴不得凌湙主导北境,鸠占鹊巢,然而,他又清楚凌湙的脾气,并不真敢把目地摆在明面上,于是制造两人平分秋色的局面,让境内各方人士自己站队,且他非常有信心,凌湙能在这样的比对之下胜出。
可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既不与凌湙同,亦不与阚衡同,更非闻关二人想,于是,在他满以为十拿九稳,急切的给凌湙送消息的后一二刻,另三方人士碰头重聚,将原属的忠勇将军给提了一个大等,直接上王号。
至于太子那边,解释根本张口就来。
一山不容二虎,他们若想要顺利进入荆北抢夺管辖权,就得让北境产生内乱,可在如此军心一致,气概满天的时候,怎么才能令他们从内里分裂呢?
当然是赏赐的丰厚度,和将官爵位的不平等,只要有人心中不愤,就能引出从内而外的乱子,也正是他们要争取的夺地时间。
太子本来还不愿意,可看到几人递上来的封号,以及完全没有多给出一星半点的封地,嚯,能直接让人脸黑的程度。
凌湙立刻捏了信纸去到武帅府,他自己在并州另建了府宅,与武帅府只有一街之隔,来回连马都不用骑,而自西炎城回来后,武大帅就再次陷入了昏迷,如今已经滴米未进,整个大帅府,乃至整个北境,都准备好了随时挂白的手续,只等府医最后的诊断了。
武景同一直守在主院,带着长子武涛日夜侍疾,府中诸多杂事尽皆由武景瑟处理,往来仆妇井然有序的各自忙碌,守外门的大总管事正抹着眼泪从内院走廊出来,一抬头见着凌湙快步往里进,忙上前行礼,一低头就看见凌湙手上捏着的信,抬眼期待又紧张的问,“五爷……?”
凌湙自回了北境,就一直呆在并州,累积的公务都一齐被搬了过来,连着旗下重要的从属,都一齐从凉州和边城赶了过来。
所有人都知道北境到了权柄移交的重要时刻,帅府四周更两三层的做好了防卫,不至于会真的生乱,却必须要有的警戒。
俗话说防君子不防小人,北境是武帅府当家没错,可混杂其中的各方眼线也不容小觑,短短两天就已经抓了几波平时跳的欢的,喜欢到处乱探乱窜的,此时宁可抓了落口舌,也不能为了些微名声而放纵他们勾连奔走。
武景同此时完全丧失了处事能力,或许也是知道有人能依托的放纵心,敞开了悲伤的心不管不顾的也跟着熬,熬的胡子拉茬眼圈发黑,嘴唇脱皮开裂,谁劝都没用,真一步不肯挪的守着。
凌湙体谅他,知道他此时的难以自禁,于是默默的接过了整个城防府卫的安全维护。
他每年都会在并州小住一两个月,武大帅以军演的名义,拉着他要让边城军和并随两州的兵比拼比拼,年数多了,便是他无意扩大自己的威信,整个北境各卫将领头头,也都知道了他的兵力整体情况,对他练兵的才能和军演上的指挥能力,都给予了万分肯定和钦佩。
相比于帅府幕僚团对凌湙的警惕,武人是一群可爱而直爽的人,他们没有那么的花花心思,只会以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支持,凌湙接手并州城防和府卫安全,帅府众将直接拱手领命,偏那一群丈着年头老资历高的幕僚谋士,觉得凌湙太越俎代庖,纷纷跑去找武景同和武景瑟抗议,可这二人都是站凌湙的,又哪会理他们,于是这些人又想方设法的去找老夫人,据以力争的反对凌湙接管帅府兵力,并用懒怠处理公务的形势,阻挠帅府日常生态。
若以平常论,凌湙不会太以强硬的方式对他们,毕竟不是他的幕僚从属,处理起来确实各方掣肘,容易落人口舌,可现下是什么时候?他们身为帅府的干事人,却起胆用自己的本职工作来要挟,这就不能忍了,又加里面有截胡江州来信的黑手,干脆借着这起闹事,直接让手下一锅端了这群人,全换了自己从凉州和边城抽调过来的办事员。
这下子,凌湙也算是坐实了他们预测的,所谓意图抢班夺权,谋诡事等不臣之心的言论,可惜无论他们怎么撺掇武氏两兄妹,凌湙仍旧牢牢抓稳了帅府上下大事决策权。
胜利从西炎城搬师回北境那天,凌湙是和武景同这个亲生子一样的,亲自扶着车驾将武大帅从马车上搬下来的,列道迎接的百姓,和帅府所属部众万余人,尽皆都看在眼里,凌湙本身就有的义子身份,外加这次收复失地的巨大贡献,令所有知情人臣服。
武氏子都没有因此感到危机,和权柄被侵犯的焦虑,他们这些外人眼里,看到的就更是信任亲厚的一面,尤其武大帅偶尔清醒的那一两分时刻,先寻找的人里便是优以亲子的义子,一次次的拉着手殷殷期待,这是武景同自己也感觉代替不了的一种信重。
武大帅对亲儿子的扛事能力有疑虑,却从未对义子的谋事才能产生怀疑,他苍老的眼里释放出的信任,令身边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为北境择优先取继承人的选项里,毫不迟疑的定了谁。
虎符移交所预设产生的动荡,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大,没有什么移交仪式,只有托付时的重重掌心摩搓,和一声如释重负般的慰叹。
武大帅这一生,兢兢业业、忠君爱民,每每殚精竭虑,深恐有负君父所托,风沙几十载,从未有私人感情用事的时候,可当他临末了再一回顾,才发现自己有愧的并非君王百姓,而是他身边的妻子儿女。
他的长女,因为需要平衡局势,被他许给了利益相关者,说是结两姓之好,实则就是利益捆绑的互换人质,跟当年的武大姑姑一样,自嫁人后再没回过娘家。
他的妻子怪他、恨他,可仍然为他打理家业,操持府宅,生养儿女。
他的三女,嫁给了他看好的有为青年,可他不知道那两个孩子都各自有相爱之人,结果弄的双方劳燕分飞,一死一伤,把身体很好的妻子生生给气的药不离口。
后来呢?
他再不敢乱点鸳鸯谱,放任了儿子的择偶权,好在结果非常欢喜,他终于有了个天资聪颖的孙儿。
至于最小的女儿二十几未婚的事,在北境民风越加开化后,似乎也并不出奇,多的是二十出头未嫁的姑娘,用义子的话说,人家能养活自己,享受单身的快乐,要别人操什么心?反正在北境内,他有能力让那些不想嫁人的姑娘,有能力养活自己,这就够了。
武大帅自己都快不记得十年前的北境是什么样了,可要问他是十年前的北境好,还是十年后的北境好,他一定会笑着告诉别人,是今天的北境更令百姓舒适。
一地起,而全境兴,边城带起的不止是凉州,还有随州和并州,不止人口翻了近一倍,连年的征兵数再没有空额情况,而年未成丁者被强征入伍的情况,再没有发生过,征兵服役似乎也成了一件能令全家光荣高兴的事。
武大帅昏昏沉沉里,脑中闪回的就是他这几十年的过往,撑着一口气不肯咽的目地,也并非是别人以为的,想等着朝廷封诰的旨意来,他早就不在意了,那股子执念在征荆北民乱期间,早就消弥了。
他想等的是,另一个人的王冠加冕。
皇帝身边的曲大伴,不止是皇帝的大伴,也是他年少时结的死党。
皇帝后来那么疑他,数次在别人的挑唆里想要办他,最后不了了之的间隙里,都有曲大伴的身影在,武大帅知道他为自己暗中斡旋的事,所以有些为难事,便也不去找他,二人虽然有二三十年未见,可少时的情谊,仍够他们神交意合。
他人生里最后一次过分的要求,就是请他安排人,在那几方当局者们中间搅一锅浑水。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边有人靠近,昏迷了又两天的武大帅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伴在自己床榻边的儿孙,一眼定格在脸色沉沉,看着就不大高兴的义子身上,“这是怎么了?”
武景同上前将武大帅扶起,赶紧给他喂了温着的药汤和温水,武涛坐在床榻尾端,轻手轻脚的替武大帅按摩腿脚,小脸严肃,神色端正。
武大帅欣慰的摸了摸他问,“给你师傅请过安了么?”
武涛点头认真的回答,“请过了,孙儿每天都要上师傅院里请安,不敢懈怠的。”
他正正经经的拜了凌湙为师,帅府里都摆了席面请过酒,两人本来就联着一层亲,如今又有了师徒名分,这下子便再也解不开捆绑了,武氏和凌湙从此一荣俱荣。
凌湙先是点头肯定了武涛的说词,后尔才撩袍跪了下来,抬眼直视着武大帅,“父亲,儿子收到了京中来信……”
所有人的眼睛一瞬间盯了过来,连武景同都紧张的顿了呼吸,不安的在武大帅和凌湙身周来回,压抑着冲动想要让凌湙把话咽回去。
他怕落定的消息一到,他父亲就心愿了结的撒手人寰,此时,他根本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于朝廷那边来的任何信息。
凌湙对上了他祈求的眼神,可这消息压根瞒不住,长则明日,短则后半夜里,就该有快马入北境报告先行来宣旨的监侍动向了,为免让人疑心他别有用心,他必须先给武大帅打个预防针。
“父亲,景同兄的世子爵下来了,明日按宣旨太监的脚程,会由登城直入并州。”
武大帅靠着武景同的肩膀抬手,神色竟没有欣喜慰绩等情绪露出,继续定定的望着凌湙,笑着招手,“你先起来,干什么事需要如此大礼?齐葙,把你主上扶起来。”
齐葙拱手上前,眼角泛了红光,一脸也熬了数夜的模样,低声道,“主上如此大礼,定有大事相告,大帅且听他把事说了?”
看着曾经的三女婿,武大帅摇了摇头,后尔又眯眼点了下脑袋,调侃他,“你倒是改了不少脾性,从前多桀骜啊!如今倒是规规矩矩了,呵呵,挺好的。”
齐葙抿着嘴低了头,弯腰有些音调哽塞,“大帅还记得末将从前呢?年纪上来了,总是要改变的,也任性不起来了啊!”
武大帅叫他说的发笑,慈和的望着他,道,“改天把你那位带来看看,本帅怎么说也当得起你的长辈,总不能到了也不知道你家里的那个长相模样,听说他办事能力很强,做事很周到,帮了湙儿不少,嗯,不错不错,你、你们都很好,都是好的。”
齐葙一把年纪的汉子,陡然就绷不住的落了泪,低着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叩地泣道,“多谢大帅,我……我替子霁给您叩头。”
殷子霁从前只是他帐下个人参谋军师类的人员,并无缘得到面见武大帅的机会,后尔那事出来后,更遭了人驱逐,属于听过没见过的“熟人”。
大帅摆摆手,叹息,“这些年你们都辛苦了,不是你的错,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你们好好的,好好的,叫为父啊……少担心,呵,咱们翁婿一场,这称呼为父还担得起哈!”
齐葙不住点头,额头一声声的叩在地板上,撞出咚咚响动,泣声回道,“担得起,是儿婿不孝,叫您失望了,对不起,我……”
武大帅夫人扶着门框,眼泪再没止住过,曾经有多厌恨这个欺骗了女儿的女婿,如今就有多情绪翻腾,以为人没了,却不知暗地里受了多少伤遭了多少罪,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世家子,如今也已人到中年,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说不定武景莳早又投胎去了。
前翁婿话事一场,凌湙看着这伤感场景,一时也是踌躇难过,但话总要说的,因此,在屋里陷入艰涩的沉寂后,仍在武景同祈求的眼神中张了嘴,“儿今次也得了封赏……”
武大帅眼神精亮,马上坐直了身体,握紧了武景同的手,“哦?快快说来听听。”
凌湙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便是武景同也奇怪的看了过来,一屋子人看着精神突然奋起的武大帅,都觉得他的反应太激动了,很不符合他一惯的作风。
武大帅却不给人反问的时间,马上拍着武景同的手,又叫了左右服侍的人,余光看见跨门而过的夫人,又笑着对她招手,“夫人,快快进来,帮为夫将大朝服穿起来,景同、小涛,你们也快去换身好衣裳,好好梳洗打扮,咱们去府门前迎接朝廷宣史。”
说完愣了一下,冲着左右又道,“快去把五爷扶起来,也拿身亮鲜的衣裳给他换上,今日府里大喜,摆宴开席,呵呵呵!”
陪在屋里的所有人都愣愣的看着突然兴奋起来的武大帅,而一直守在旁边的府医却悄悄的冲人打了个手势,一碗热腾腾散着药香的汤羹捧到了武大帅面前,武夫人猛然捂了嘴扭过脸去,武大帅却是知道了什么一样的,一口就将汤羹喝了个干净。
凌湙讶然的被人扶起身,看着脸色突然红润起来的武大帅,惊声询问,“父亲何时安排的?”
他那样的身体,没料竟瞒着他们干成了这样的大事。
武大帅一脸得意的仰脖,伸长双臂让武景同服侍他穿戴,晃着脑袋笑眯眯道,“不可说不可说,为父自有人脉,呵呵呵呵,你就说意不意外吧?”
一屋子人看他们打哑迷,连武夫人都抹了眼泪凑上前来陪着调笑,“到底什么事?怎么就尽着你俩高兴了?也说出来叫我们一起高兴高兴!”
凌湙张了张嘴,面对众人投递过来的眼神,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我刚得到消息,朝廷封了我……为荒原王。”
武景同吓的眼睛嗖的就瞪圆了,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凌湙,攸尔转头看向一脸得意的武大帅,却见武大帅正等夸的状态,眯眼直点头,“是本帅干的,哈哈哈,是不是很惊喜?”
凌湙陷些没端住表情,一脸便秘,“惊喜啥?一个封地都没有的光杆异姓王?”
武大帅摇头反驳,“谁说没有的?荆北就是你的,小五,先拿衔,后拿益,为父知道这个王的封号不实,可是没关系,咱们先占住了尊位,总有一天,你能凭自己换个更好的尊封。”
说完他一脸神秘的向凌湙招手,凌湙听话的凑近了他,便听他用屋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跟他咬耳朵,“朝里那些人肯定在想方设法瓜分荆北这块天降的蛋糕,嘿嘿,为父跟他们明里暗里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们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当谁不知道?没事,小五,咱先不跟他们抢,咱抢个名头,歪管实不实,咱要的是上桌吃饭,有了这个异姓王爵的封号,你就不比皇子位份低了,皇子不封王,他都没你强,小五……”
说着说着还冲凌湙挤挤眼,手比划了一下,“一张桌子排排坐,为父去后便要空一个位置出来,景同顶不上,没关系,你能顶,而且由你上桌,为父很安心,也不用忧心景同叫那帮老狐狸算了命去,小五,你受累,乖乖坐上去,往后便是摊牌正面干,咱起码在大旗底下不虚,懂没?”
别人懂没懂不知道,凌湙在这样别有含义的目光里,僵着脖子点了头。
他懂,他可太懂了!
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
武大帅这最后一计,直接把朝里那些大佬全给绕进去了。
他端正的穿戴好了大裳服帽,正了正头上的盖帽,扶着腰间的玉封,一手搀着武夫人,一手拎着武涛,正步缓慢的往门外走,武景同张着手紧紧的跟在后头,听他念叨,“老夫在那些人眼里窝囊了一辈子,他们当老夫是个面团子,怎么揉圆捏扁的都逆来顺受,呵呵、呵呵,老夫都记着呢!一笔笔的记着,只是从前想留个善缘,好叫他们念在故旧的份上,届时顾念一下我武府后人,可是现在不用了,老夫有底牌了,可以和他们撕脸干了,哈哈哈,老曲的干孙子真不错,小子有前途,竟然真叫他干成了,哈哈哈哈哈!”
武景同眼眶通红,偷偷的跟后头抹眼泪,一声也不敢出,旁边人也一样,都不敢接话茬,看着这样一个打仗从不退却,一直勇武的战斗在前线的老将军,轻描淡写的说着不被文官集团看得起的话,莫名就有一种心酸难过,一种没有受到认定尊重的认同感。
是啊!那些站在雕梁画栋里,永远衣着干净整洁的大老爷,怎么能懂被风沙浸透,饿着肚子还要匍匐着去搜寻敌迹的艰难困苦?
他们不会懂,也不肯试着理解,只会以粗鄙无理,目不识丁来喷斥他们,只会站在高高的阶台上,对衣裳浸湿,褴褛狼狈的他们,挑以最鄙夷的目光。
老大帅受了他们一辈子气,临了终于板回一城,难得这样酣畅淋漓的笑一场,所有人也都跟着露了笑容,眼底含泪,于悲泣里看着努力□□着脊背,站在人前的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