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也能乐观的往成功之后的事上想,可那太遥远了,风险参半,他不能保证阁中那几位大佬,就一定能掰得过皇帝,所以,他迫切的想要为自己拉助力,找帮手。
于是,他瞄上了齐渲。
没有什么比憎恨一个人,更叫人有动力求生,段夫人虽受磋磨,可传信之人却说她生命力顽强,每日都在与看守她的人周旋斗智,一力想冲出关押她的地方,跑上京里来找段大人讨说法。
那些人头疼于段夫人的闹腾,却又不敢真把人弄死,段夫人就瞅准了这点,为了有力气跑出去,每日餐餐饱食,看着苦楚消瘦,精神头却如火般旺盛。
这比被困在内宅深院,守着往日情爱回忆,默等丈夫来搭救的消沉女子,强了百倍。
段高彦一面在自救路上奔忙,一面又在准备玉石俱焚的大招。
他在族人面前表现的对嫡妻深情不移,又纵容族人对妻子行污蔑其德之举,行事矛盾,表里不一,让人揣摩不透他的真实目地。
可凌湙并不会被他的花招迷惑,跳出他所有的手段,只看他的最终结果。
他想死么?
想死为什么要帮扶齐渲?
纯纯是因为与齐惠妍有了私情?
可这私情在凌湙看来,存不存在还另说,且两人也看不出有多少情,各取所需倒还解释得通。
于是,剩下的就是,他为求生而作的后手。
前朝的手伸不进去,背景又不足以让他,有与几位大佬同坐谈判桌,那只往各家的后宅里深耕,只要掌握的丑闻多了,他也便有了可以谈的资本。
闻辉就是他伸向闻阁老府中的手。
然而,闻辉却死了。
凌湙有那么一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他对齐惠妍的杀意,这就是他判断,段高彦对齐惠妍情不深的依据,要不是齐渲,齐惠妍在他这里,指不定能有多大的谈判筹码。
而眼下,他又发现了一件事,齐渲似乎并不清楚整个文殊阁的谋划,也就是说,齐渲并不知道宁侯府里的“小五”的真实身份。
段高彦明显的有些坐立不安,同时又有心中隐秘被戳中的麻痒,攥着掌心,故作谈定,“宁驸马这话是谁教你的?本官好歹也是令弟的老师,他的荣耀即是我的荣耀,师徒一体,这本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宁驸马这话容易叫人误会,出了这个院子,就别对外人言了。”
宁琅坐高望远,即使再没有与人谈判的经验,也能从厅里渐变的气氛里,感受得到各人的神情变化,尤其是段高彦,一副被戳中心结的样子,这让他更起了追胜之心,脑中筋弦绷紧。
“段大人,有些心知肚明的事情,捂是捂不住的,比如那对母女,再比如……”下巴点了点地上的齐惠妍,宁琅眼现笑意,那是胜劵在握的神情,“……她怎么说?”
从没有一刻能像现在这样,让宁琅感受到了真正的主动权,那种事情尽在掌握的豪情,让他差点忍不住扭身跟凌湙邀功。
这种凌驾人之上的感觉太美妙了,看着别人一举一动都在预测里,就有种拨动了别人的人生的那种优越感,怪道人人都想往高处走,人人都想要权势滔天。
凌湙用刀柄抵上了宁琅的后腰,压制住了他蓬勃而出的喜悦,眼神冷凝。
有什么可高兴的?不过是一场平常的交锋而已,对比之后的闻、莫两位阁老,段高彦的分量只能算一盘开胃小菜。
宁琅迅速收敛了眼中情绪,讪讪的借茶掩饰起伏的心潮,还有些懊恼自己沉不住气。
好在这个时候,齐渲开口了,“捂什么?你家小五能出什么事?他都走狗屎运的被段兄收做学生了,他能出什么事?只要他不像你们兄弟一样废,他这辈子就差不了,依我看,宁侯府的爵位叫他承袭,倒还能再延续两代,不然……呵呵!”
宁琅诧异的将眼神落定在齐渲身上,话直接冲口而出,“你竟不知我家小五……”
“宁驸马,我可以帮你的要求带到,但是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段高彦突然开口打岔,断了宁琅后面的话。
此举惹得齐渲皱眉,而宁琅则并没能及时打住话音,那尾音几乎是压着段高彦的声音,响在了厅里,“……我家小五可没有那个福分拜得段大人为师,他收的可是前太子的儿子……”
厅里陷入了长长的静谧里。
齐渲手一抖,就碰翻了桌几上的茶盏,碎裂声响在厅里,压住了齐惠妍醒来的一声呻吟。
凌湙唇抿了一下,虽说这算是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却也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段高彦彻底被宁琅降住了气势,无法再平和的面对齐渲了。
齐渲炸了。
攸而想到了段高彦收拢自己的一切举动,越想,冷汗越直冒,瞪着低头不语的段高彦,涩声质问,“果真?”
段高彦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齐渲的眼睛,点头,“本是想等你进了中书省,再与你详细说的,齐兄,我是真心想与你分润这从龙之功的。”
凌湙挑眉暗叹,好大的谎,好会编的嘴啊!
可能与他名列进士榜的人,又如何会是个蠢货?
齐渲立时站了起来,一把抽了身旁亲卫的刀,直直指向段高彦,“这就是你诱骗我妹的原因?段兄,段高彦,这就是你一直以来与我交好,明里暗里帮扶我的原因?段高彦,我从未想过走捷径,从进学那日起,我就立志靠学识进官,从未有站队之想,你知道的,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我不会与三位皇子相交,呵,我当你也与我一样,不屑于投机取巧,每每说起各部官员站队之事,都与我相谈甚欢,原来,原来你早就站了队,有了取巧之径,你骗我,你一直都在诓骗我。”
段高彦看着指在眼前的刀尖,竟呵呵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以至腰都弯了笑,好半晌才抹了眼角溢出的湿润,抬头与齐渲对上眼,音色里还带着笑后的欢悦,“我骗你什么了?你不是还没进中书省么?齐渲,你心高气傲个什么劲呢?最后还不是要靠着你亲妹的身子走官?你清高个屁!”
凌湙一把将宁琅拉离了原位,就只见齐渲疯了般举刀往段高彦处砍,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齐惠妍,则花容失色的扑进了两人中间,一把挡在了刀尖上。
齐渲的刀正正好的砍在了她的肩上。
“妹妹!”
“惠妍!”
宁琅垫着脚都惊呆了,转脸望向凌湙,喃喃发问,“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的了?哎呀,会死人吧?”
凌湙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往外努嘴,“让人去叫医师。”
宁琅忙不迭的往门边上去,一叠声的叫道,“快去把澄园里的大夫请来,就说这边有人受伤了,快去。”
齐渲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转而扑抱住齐惠妍的身体,脸现茫然,“妹妹,你为何要替他挡刀?你……你……”竟这样爱他么?
齐惠妍却转了眼睛望向段高彦,“段大人,我知道你是故意接近的我,我也知道你是想通过我窥探闻家……”
此刻,她终于不再假情假意的称呼段高彦为段郎了。
齐渲悚然抬头,与面无表情的段高彦对上视线,愤然出声,“你……卑鄙无耻……”
却被齐惠妍握住了手,阻断了后面的愤慨之言。
段高彦冷着脸,盯着面若金纸的齐惠妍,“……所以你杀闻辉,是为了断除我二选一的机会,让我只能在闻家和齐家之间,选择助你兄长一臂之力?”
齐惠妍呛了一口血出来,笑的欣慰,“是,你不敢与闻家正面商谈,又扯着我兄长做背书,两边都想要,闻辉愚蠢,以为你是个好人,可我不蠢……咳咳咳,我不能……不能让你把我兄长放在可有可无的境地里,把他当做……当做鸡肋般使用,段大人,我手上……收集了你这么多年来撩拨的世家贵妇名册,咳咳……我、我要你,要你不借一切代价,扶我兄长……入、入阁……”
齐渲已经傻了,抱着齐惠妍不断的给她擦血,刀锋锐利,齐惠妍的半边肩膀近乎被削掉,是忍着巨大的疼痛在保持着清醒。
凌湙靠近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脉,在齐渲望过来的希翼眼神里,摇了摇头,“节哀!”
她活不了了。
齐渲眼眶几乎瞪脱,死死的盯着凌湙,转而又瞪向段高彦,咬牙,“我妹妹若是没了,我与你从此誓不两立。”
段高彦望向齐渲,面上无任何情绪,只平平陈述道,“她早就不想活了,死在你手里,她高兴的很。”
继而是起了源源不断的倾吐欲,“她爱慕你,她说她从小就爱慕你,可是碍于兄妹关系,她不敢说,齐渲,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心悦你那样明显,就是个呆子,也该感受到她的火热了,连我都看出了她对你的不同情分,我就不信你察觉不到她的畸恋?可是你怎么做的呢?你培养她,将她培养成世家宗妇们渴求的模样,嫁了个自以为好的高门,你问过她意愿么?你没有,你只是一厢情愿的以为她好的名义,将她框在贤淑的圈子里,逼她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儿媳、妻子,齐渲,她身上的孩子,不是我的,是你的……”
齐渲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脸色煞白,抖着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我从未与她有过……有过……”
段高彦怜悯的望着他,“有的,你每次醉酒后,都不会记得当夜里发生的事,她就那样一次次的假扮成莲花楼的女子,入你的房,你却还那样羞辱她,齐渲,比起我,你更无耻。”
齐渲疯了般的想往段高彦身上扑,却被齐惠妍死死抱着不能动。
齐惠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齐渲惊恐的要将她从身上扒开,一张脸上死白,“我们是兄妹,你疯了,你们疯了,我们是兄妹啊!”
齐惠妍笑的眼角直流眼泪,段高彦在旁继续开口,“她说不是,她七岁那年,听到你们府里有人说她是拖油瓶,从此,她就认定了自己不是真正的齐家女,而是……”
“胡说,瞎说,不是,她不是拖油瓶,她不是……你不是……”齐渲都快疯了,抱着闭起眼睛的齐惠妍,疯狂大叫,“你不是……你不是拖油瓶,听到没有?你不是……你听错了!”
到底是谁?在她这样一个父亡母故的孩子心里,种下这样可怕的谣言?
他一直以为妹妹的畸恋来的莫名其妙,努力想要掰正她的想法,数次严厉的指责她过于依恋之举,只当她太过于依赖长兄,却从未追根咎源。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齐渲一想到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染指过亲妹,胸口上就止不住的开始冒酸水,呕吐欲开始弥漫。
段高彦却还不肯住口,“回去问问你二婶,问问她是如何拿捏你妹妹的,齐渲,内宅阴私,比你想像的更肮脏,齐家不止有你们大房,还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你父母俱无,他们怎么可能不觊觎那样庞大的家业?凭什么要全交到你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也就是你文才过人,眼看着能带起齐家再上一层,让他们暂时歇了手,可是你们兄妹间的龌龊,迟早会让他们对你伸出獠牙来,齐渲,你是聪明,书也读的好,可你终究低估了内宅妇人的手段,而我,早就吃过亏了,你不过才尝到了一点点而已。”
他凭什么能屡屡得手呢?
不过就是比大多数男人,更懂女人罢了。
吃的亏,终究在他这里,转化成了经验之谈。
他为什么不担心扶齐渲上位后,会遭背叛反噬?
因为,只要齐惠妍活着,就是齐渲的软肋,也是他人生的污点。
可惜,他眼神可惜的望了眼闭目不动的齐惠妍,终究是他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深情。
可是,你以为你死了,闻辉死了,齐渲就无钳制,无任何可被束缚之处了么?
不是的,从你入了齐渲的房开始,他就永堕地狱了。
哪怕你甘愿死在他刀下,也改变不了你与他的悖轮之举,他将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里,无可往生。
我已满身污浊,怎能放你独美?
所以,齐渲,一起疯吧!
凌湙望着没了气息的齐惠妍,对带着大夫进门的宁琅摇了摇头,厅里一片血泊,而血泊中央则趴伏着一个不停呕吐的男人。
段高彦慢慢抬脚往外走,脚下沾了一地的血脚印,直延伸出好远,声音随风飘进来,“宁驸马,你如愿了,改日,本官会为你引见关阁老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地上的尸体,不能是………
凌湙兢兢业业的扮演着宁琅的亲卫, 亲自将段高彦送离了小院。
望着他毫无停顿,与忧惧的步伐,便知道齐惠妍临死前甩出的把柄, 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根本不担心那份名册暴露出去的后果。
这是个狠人。
不顾念那些被他钓上手的女人性命,也对自己的命无所顾忌。
有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宁琅垫着脚轻轻走入院中, 一边扭头往厅里望,一边张目往院外瞧,作贼心虚似的靠近了凌湙,脸上带着难以言表的复杂。
这一场交锋, 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想到的任何后果。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 脑袋里一整个麻团,除了听到一耳朵震人心鼓的隐秘, 其余无半分理解。
他迫切的需要凌湙给他分析。
因而连府都未等回, 耐不住避着人先问了出来,是压着嗓门道, “他什么意思?咱不是在说闻家的事么?他怎么要给我引见关阁老?是关阁老吧?我没听错?”
关谡,文殊阁第二席阁臣, 次辅。
如果说闻高卓代表的是京官意志,有着领衔整个京畿直隶三条官道上的豪族拥拓, 那关谡代表的就是除江州以外的,地方官意志。
他在京中势力不显,然而,谁也不敢忽视他背后的地方势力,举凡京官下放历练,或族中子弟经任地方,去镀履历的, 都得与他打好交道,否则……呵呵,地方弄权,比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好操作的多,防不胜防。
凌湙铺出去的商业版图,是需要与地方官打交道的,关谡这里便是他一早绕开的原因,如非十分必要,他是不准备与关谡接触的。
中书门黄彰隶属京官势力,就他这等身份,其侄黄铭焦经任地方官时,也得走一走关谡的府邸,否则他压根就不能安稳呆到任满回京。
凌湙若有所思,“你没听错,是关阁老。”
段高彦操作黄铭焦后宅,与其妻有了苟且,只等一个雷就能断掉黄铭焦升调入九卿太常之列,以隔山打牛之法,似有阻断黄彰染指中书令之举,又在袁芨陷入孝悌夺情里,操纵了舆论走势,间接助了袁芨在民间的官声。
前者保住了袁芨手中的权柄,让他不至于因为丢了代掌中书令之职,而被其他阁臣彻底压制,后者则提升了他在百姓间的威望,让皇帝重新评估了他在文殊阁内,所能起到的制衡之势。
种种手段背后,似都透着他与袁芨明暗相交的影子,可若这背后还站着关谡,那段高彦的立场,这两面三刀之势,就很让人深思了。
明面上,他是首辅狗腿,一力承担了教导闵仁遗孤之责,将事败的风险扛在了肩上,让以闻高卓为代表的首辅团,有进退脱身之计。
可暗地里,他却与次辅有勾连,正事反办的暗助着袁芨稳住阁中位置,目前唯一缺的证据,就是他与袁芨暗地里是否有来往的事了。
若有,袁芨的孤臣之说,便成了迷瘴,有沽名钓誉之嫌,若无,那便是关谡的一厢情愿之举,目地也好猜,阁中五席,关谡在扩充影响力。
哪怕争取不到袁芨,但有示好的前情在,当首辅与次辅发生政见上的分歧时,属于袁芨的那一票,就会成为关谡的底牌。
哪怕十次间有三次袁芨放了水,关谡在面对闻高卓时,都有了一较之力。
这就跟做业务时搞的竞投标一样,在大多数人不看好的弃权票上,看到了竞标项目,那输赢的结果就显而易见了。
闻、关两派的最终目地都是一样的,可在目地达到之前,就利益的分配问题,仍有许多空间可讨,谁都想占大头,那么在闵仁遗孤上位之前,就得把比例确定好,这便有了现今表面团结,背地里却暗潮汹涌的一幕。
谁都不肯屈居人下,尤其在从龙之功上,谁肯让这泼天的富贵?
名利场向来是残酷的,只看谁更道高一筹罢了。
凌湙的心思瞬息百转,扶着腰刀在院中踱了两圈,尔后定了心神,招了酉一上前,“去信南川府,让他们将段高彦的正牌夫人送上京来。”
段高彦太疯了,就目前所做的一切,都看不出他的真实目地,凌湙短时间内不能近距离接触他,这就拉长了揣摩他真正心思的时间,且凌湙也没时间去深入的了解一个人,如此,不如釜底抽薪,抓住他最在意的点戳他。
只要他还没彻底疯狂,就总有能牵制住他的人或事,而他那被关在老宅的妻子,就是栓他的绳子。
酉一领命,立即出去派人放信。
宁琅并不知道段高彦背后还有另一段隐秘,凌湙暂时也没打算给他说,扭头望着他,发现之前自己把事情想的还是简单了。
文殊阁分两股,一为从龙之功,二为保皇之臣,前者拥立遗孤,后者拥立皇子,宁侯府夹缝中求存,挟遗孤入局,一为佯入,给袁芨作内应,二为顺势,乱中求稳,争取在他入京之前,保住侯府不被炮灰掉。
文殊阁分三股,从龙之功上分出二色,保皇之臣不变,那宁侯府挟遗孤入局的筹码就不够了,纯靠宁琅,他应付不了闻、关二人间的博弈,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他们其中一方的附庸,这与他之前制定的平起平坐之势相悖,对于整个宁侯府而言,有害而无利。
他得加重宁琅手中的砝码,在不能暴露自己的情况下。
凌湙转身望向厅里抱着凉透的尸体,一动不动的齐渲,半会儿后,招了守在门边的酉五,“传加急信件,召杜猗入京,让他把闪獅骑来。”
闪獅是杜曜坚的坐骑,也是当今御赐给杜曜坚的爱物,他跟着纪立春的队伍入京时,为免招人眼,便将闪獅留在了边城。
尔后,他转眼望向宁琅,“家中藏书阁里,第四层九排书架的最后一个匣子里,有祖上编纂的部曲册,封面被包裹成了宁氏诫规。”
那是凌湙从角落里扒拉出来的东西,当时觉得挺有收藏价值,尔后从父祖嘴里听出了现今局势,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很重要,于是,他便亲自改了交部曲册外封,并锁进了藏书楼最深处。
当他在北曲长廊与杜曜坚打过后,就更加确定了这东西的价值,特地送了一封信回京,嘱咐陈氏加强藏书阁的府卫巡逻。
宁琅诧异的望着凌湙,想了想道,“咱家藏书阁这一年遭了几次贼,中间还走过一次水,我问了母亲,她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原由,小五,莫非就是这部曲册?”
凌湙挑眉,他竟不知藏书阁遭了劫,陈氏从未在信中提起,便道,“应当是了,如贼人未得逞,东西应还在原处,母亲未说明,是因为她并不清楚东西的具体位置,书阁那么大,就是有贼来偷,翻也够他翻的。”
且若杜曜坚得了东西,他定会请旨将杜家移出宁氏部曲册,到现在都没见他起幺蛾子,那只能说明,他派来的人没有找到。
大徵立国之初的武勋府邸部曲册,都是上了铁书的,正册原本在主子手里,临摩铁册被封在大内御书阁,想要恩旨放册,光有皇帝圣旨是抹不掉正册上的名录的,必须得有原主手里的正册,重新誊抄,重制铁册,才能算是真正的放了册,抹了部曲藉氏。
宁侯府虽然没落了,可这种制度没有没落,因为不止宁侯府有部曲册,各大世家也有部曲册,如果能叫皇帝轻而易举的,就抹除了各世家手中的部曲,散了各人手中的势力,这世道会直接崩塌,无人肯再接受现如今的条条框框。
氏族的规则,在保全自身实力时,有时候是能凌驾于皇权之上的,这从大徵立国时开始,就埋了破绽。
于国无利,却无形里保护了落魄的勋贵府利益,可以让他们自然的消亡,却不能由皇权插手,利用规则消灭。
规则之上,氏族为一体,皇权为外系。
宁侯府纵容杜氏太久了。
凌湙站在宁琅面前,眼神沉沉的望着他,“从前府中无势,又忌惮陛下找茬削爵,对于虎烈将军府,竟本末倒置的失了主子节气,三哥,你若手中握有祖上传下的部曲册,可敢与虎烈将军对峙?可敢挟制他为你所用?或者,削了他脑袋,重将杜府其他人收编回册?”
宁琅震惊的嘴都合不上了,眼珠子更瞪的脱窗,下意识摇头,“这不行的,陛下不会允许的,杜将军现今可是陛下的亲信,我便是拿着部曲册,也收不回杜府兵力,他不会肯听令于如今什么都没有的我们,便是祖父,也不敢到杜将军面前拿大。”
凌湙叹气,拍了拍他肩膀,“可你忘了,杜家,本来就是宁氏部曲,于世情世道而言,他确实胜过现今的宁侯府,便是人情往来,肯站在宁侯府这边的,也少之又少,无他,谁叫宁侯府是人眼瞅着就落魄的样子呢!”
宁琅随着凌湙话而神色抑郁,耷拉着肩膀点头,“这是公认的嘛!咱家现在也就白顶了个武勋的名头而已,从祖父弃武学文开始,咱家就不属于武勋圈了。”
这也是宁琅晓事后最郁结之事。
宁老侯为打消皇帝猜忌,自接了爵位后,就令族中子弟开始学文,府中练武场全填平了种花木,西山跑马场直接送给了皇帝,从根源上斩断了祖辈荣耀。
如果文能出头,或许也能博个媚上英明之举,然而宁侯府上下,文采最好的世子宁晏,都考不进三甲,这就让人笑掉大牙了,更给人一种弃本逐末之感,闹的武勋不屑其媚上之举,拒与之相交,文士这边更嫌弃宁家人胸无点墨,还要假装斯文,更不屑与之来往。
这样一来,在杜曜坚势大权柄在握之时,能站出来为宁侯府说话的,根本没有,便是皇帝也乐于看到宁侯府在昔日的部曲面前吃瘪,很享受的看着杜曜坚以下欺上的舒爽感。
所以,凌湙有理由怀疑,杜家至今没有从宁氏部曲册中移出去的额外原因,还有当今狭隘的看热闹心思在作祟,否则,就宁老侯那卑躬屈膝的样子,部曲册早该被他上供出去讨皇帝开心了。
凌湙回京,一次都未去过延景观,更未与宁老侯碰过面,只知道他自被陈氏砸了观中物什之后,老实了不少,彻底放了府中大权,安心住在山上不动弹了。
老乌龟,缩的特别安定,特别是陈氏在凌湙的提醒下,拿到了他曾被凌太师要挟的把柄后,更不敢对府中之事有半句质疑。
惜命的很!
凌湙望着皇宫方向,哼笑一声,眯眼道,“他很快就会尝到幸灾乐祸的苦果。”
我会让他后悔放任,杜曜坚踩在宁侯府上蹦迪的举动。
宁琅不解,疑惑的望向凌湙。
凌湙则点了点他身后的厅里,“去看看齐渲,作为东道主,你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三哥,试一试他的态度。”
他想知道,通过此事后,他还能不能为了唾手可得的高位,继续与段高彦当朋友,或做盟友,他想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忍辱负重的心思。
齐渲是个有才的,之前有段高彦挡着,叫他无法看清他的立场,可通过刚才的谈话,在那样崩溃的境地里,他依然能脱口而出,自己是个坚定的中立者,那么他想测一测,他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能挡住拥立或从龙之功的诱惑,一直中立。
袁芨中立的前提,是因为他要做孤臣,孤臣的前置条件,是皇位的合理性,也就是遵圣口亲立的那位为主。
齐渲的中立目前还不明朗,但从他话音里能听出,在皇子与遗孤之间,他不看好任何一边,他的中立,似乎只是为了当官,无论谁当皇帝,只要让他有官做就行。
凌湙望着跪坐在一片血泊里的齐渲,眼神闪了闪。
这样的人,其实比袁芨好策反。
如果说袁芨是个传统的仕大夫,那齐渲就是有了自主意志的自由民,前者唯心,后者唯己,而以闻、关为首的则全在唯物。
人以唯心难测,后以唯物难赎,维唯己者可商榷。
齐渲是个聪明人,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从他能准确的培养出世家宗妇眼中,最合格的儿媳妇人选时起,他就明白自己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也正因为他一直走的稳中有序,让段高彦对他无从下手,继而转移了视线,从他亲近之人身上找空隙。
人最无法防备的,便是亲近之人的刀子。
齐惠妍知道他的理想,位极人臣,位列文殊阁,于是与虎谋皮,生生把个想要阳春白雪的齐渲,给拉到了同段高彦一样的烂泥地里。
所以,齐渲现在的崩溃里,有自己落入泥地的恐慌,更有对齐惠妍和段高彦的愤怒,以及那一点微末的,后知后觉升上来的,失去亲妹的悲痛。
他非是对亲妹无感情,只是在对比自己今后的处境,那累积的兄妹之情,便不足以撼动他忧惧彷徨的心。
段高彦是离开了,可以他对段高彦的了解,段高彦不会再让他片叶不沾的置身立储事外。
齐渲痛红的眼睛无着落的茫然四顾,朦胧里透过敞开的厅门,与院中的凌湙对上了眼,望着对方冷汀汀,比夜还凉的眼神,陡然间被一把声音召回了神志,“齐大人,要替令妹安置么?”
宁琅站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出声,却惊讶的发现,他的眼神透过他,正望向院中。
凌湙一步步上了台阶,站立在厅门槛处,声音淡淡,“令妹在贵府养身,齐大人,夜深了。”
齐渲抱着尸体的胳膊攸尔一松,齐惠妍的身体便直直的倒在了地上,闭紧的双眼边缘还能看到泪湿的痕迹,面容并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