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就是高兴,咱今年有钱。
再瞅着凉州州司五军府衙门,没来由的一股子优越感升了起来,嘿嘿,老子们今年不上你门下的石阶前跪乞讨银了,该你们眼巴巴的站城门楼上,看着我们吃香喝辣,住青砖房睡敞亮屋。
哎~这就是风水轮流转。
整个陇西府连同周边几个卫的青砖生意,让右陇卫里的砖窑日夜不熄,因为凌湙定的价格低廉,打着以量取胜的经营理念,导致陇西府周边的岩石山采石场迅速走向没落,百姓砌房盖屋不再首选岩石块,就是修补官道和城门楼子,也渐被青砖替代。
那山上的采石工敲一天才得个十来文报酬,往砖窑坊找工,一天只要埋头和泥打砖块,少说也有二三十文,且还没有危险,不用担心脚滑摔下山,不用眼睛一刻不敢离的,盯着手上的石锤,担心一个错手凿伤了自己,更不会有监工的看着称扣斤两,明明敲了三十斤,他非要闭眼张嘴只给你记二十斤,若你不愿意,那行,你把凿下来的岩石再给我背到山上倒回去,就总不会让人有按劳所得的收获感,一肚子气倒是常能揣回家。
可山是人家的,你要是敢闹,回头你就再不可能找到采石工的活,整个府周边的岩石场,会联合起来排挤你,不叫你有能挣钱的地方,如此,受欺压的采石工只能捏着鼻子,忍受着监工们喜怒不定的扣称规则。
按理这么廉价的劳力,山上的石头又是天生天长,没个本金垫底,那采来卖给百姓,也当便宜到家家能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大多普通的百姓只够买些碎石铸房基,屋子的墙体为了省钱,仍沿用的是古早传下来的土坯砌,蒿草拌牛粪和着泥一起,做成臂长的方块,晒干后就是一块土坯,等垒成房屋的形状后,再在外墙上糊一层泥,将漏缝处填满抹平,一间土造的房子也就得了。
全切割平整的岩石块砌成的房子,那是官署和富甲老爷们才能住得起的豪屋,普通百姓能有个不漏风漏雨的土坯房住,就算是条件不错的人家了,纵算常年萦绕在牛屎味的环境里,也比头无半片瓦的人家来的强,青砖房?那是想都不敢想。
边城在凌湙没去之前,有两个城区的百姓住的还是地洞呢!
就房子这块的建设上,整个陇西府的百姓都眼谗边城,那样一个三不管地带,恶名沼沼之地,没料先于他们一步的,住上了达官勋贵们才能享受的青砖大屋,还是楼房,简直叫人眼红死了。
等整个右陇卫开始大马力烧砖,往全府百姓供应青砖后,不止采石场的人傻眼了,就是来排队买砖的百姓也傻眼了。
怎么的呢?便宜,主打一个便宜,一家人咬咬牙,就能以百两不到的钱财,盖一座三门脸的青砖房,你要是地多,那就盖两座,要是钱也够多,那就盖楼,两层小楼全家老小个个有屋有床,总有能让你住上梦寐以求的豪宅贵屋。
没钱盖一间行不行?行,卷了铺盖上右陇卫打工,节衣缩食一个季,攒个几两银,拉回一车砖,一点点攒够砌房的材料,从年头到年尾,新房可得。
有了房子,媳妇还远么?有了媳妇儿女还少么?一家一户就这么的兴旺了起来,娄盱年关没到,就捧了人口统计册子,满目含泪的跑来找了凌湙,新生儿啊,多少年没见过飙长这么快过的新生人口率了,就是边城经过一年的休养,新生儿出生率也高过了往年,再有边城医署会侧切的女医,和娴熟的转胎手法,难产儿的存活率都较往年高,从死亡线上下来的妇人更多了。
觑着这样的趋势,凌湙便跟那些女医嘀咕,叫她们给那些产妇的家人,灌输女子最佳生育期,他也不好说这套理论哪来的,就是结合生产情况以提问的方式,向几个女医询问顺产好生养的年龄段,最后一拍手总结,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生产死亡率太高,最起码也得过了双十年华才能育子生儿,于是顺道的,也将女子婚龄往后推,废除府城那边的女子十八不婚,要交罚税的规定,改十八往后成亲的,由垂拱堂陪送十到二十两不等的嫁银的规矩。
这消息一出,好多已经定好日子的人家,立马把婚期推迟,便是男方家也没意见,等两年就有十几二十两的嫁银拿,且指明是给新人小家置的立户银,家还没成,就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换谁都开心。
边城改的规则多了,这条令颁出来的时候,基本没溅起什么反对声浪,相处日久,大家基本已经摸清了这个小城主的脾气,能叫他说出口的条律,九成以上是推不翻的,在有活干有饭吃的当下,晚点娶媳妇就晚点娶吧!搁以前还娶不上呢!
自新兵蛋子的起征年岁被改至十八后,再出个女子婚龄往后推的律令,给边城百姓的一个感觉,就是他们的这个小城主,对十八这个数有执念。
十八又十八,这约莫是个吉利数?
于是,边城每月十八的这个日子,就成了红白喜事扎堆的日子,连赶大集的日期都定的十八,凌湙也不好解释,只能随他们高兴了。
紧接着,凌湙在边城内的自有厂坊内,又下了一道令,各青壮男工们的月钱,统一由垂拱堂发放给各家的女人,有妻的凭婚书领,无妻的由家中老母凭户藉领,无妻无母单蹦一个的,也有方法应对,每月只发够生活保障的月钱,余者全存在垂拱堂的银库里,什么时候有女人了,什么时候带着女人一起来领,总之,不叫这些光棍老爷们手里有余钱,省得他们闲暇就往府城跑。
边城没有青楼,只有盈芳戏班,可陇西府有啊!
换以前,各人穷的底掉,自然不会有什么想头,可自从王听澜那边接了几个妇人与丈夫打仗的纠纷,一经询问方知,竟是那几个男人拿钱去府城找花娘去了,这把凌湙晦气的,当时就把那几人给革出了坊间,不用他们了,结果,那几人的婆娘又不干了,哭着跑来求情,这才逼的凌湙连夜发了这道令。
什么?你不同意这道律令?行,那边城也不欢迎你,各招工点也不会收你,你往别处去找工吧!这里没你的活计。
这道令一出来,各家里的女人腰杆子可硬了,再不用担心家里的钱被男人拿出门祸祸了,心情一敞亮,感觉日子有奔头,各人房里的那点事也就不是事了,一个门里能拉出一排篮球队,大的带小的,个个能养活。
把娄盱羡慕的直瞪眼,有心也仿照边城这钱袋管理方式来,结果一扒拉,发现不行,陇西府里不多不少的豪强,尽占了整个府内资源一多半,他完全没办法像凌湙这样,能一把扎紧了生计命门,强硬的让人服从他。
但季二可以,砖窑坊迁至右陇卫后,凌湙给了他几个管理上的文书,帮着他将御下框架搭好,一样的统管方式,总归一个宗旨,安抚好了兵将大后方,他们才能有心为卫所服务。
大徵的卫所延用的是前朝的军屯制,每个卫里的军户除非丁绝销户,否则家里祖辈老小都得顶着军户藉,为卫所服务,也因着这个制度,军户藉的儿女婚姻嫁娶非常难,除了同其他卫所里的军藉人家联姻,府城内的平民百姓家里,是不敢嫁娶这种身份人家的儿女的,即使真有了看对眼,死活非要在一起的,也不敢去领婚书,因为军户藉人家的儿女,生出的下一代仍锁死了军户藉,这搁一般人家哪受得了?如此,不多不少的隐户就诞生了。
另有,长期各卫所联姻的情况下,家家户户沾着亲,近亲结婚者越来越多,兵员整体素质在下降,凌湙派去左右陇卫调查的文书,呈报上来的数据显示,残疾痴傻,智力不足者占了卫所总比百分之十几,这还是活下来的,未活下来的更多,但时下人们并不清楚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切归结为卫所煞气重,阴冲阳事的兵戈报应,如此一来,军户藉男女更难嫁娶,有些荒唐的人家,干脆兄妹结亲,生个正常孩子全靠撞运气。
凌湙看到这份文书的时候,心里直吸气,他没料陇西府各卫所内,近亲结婚的情况会这么严重,要扩散一下全州,那情况只会更恶劣,这简直太不利于民智民生了,怪不得正经军户藉的兵将每年招不足人,就这人口素质,往后绝户者只会更多。
边城没有卫所,自然也就没有军屯,凌湙也是自季二完全接管了右陇卫后,才知道这种情况,却已经严重到了兄妹、姐弟做夫妻成常态的情况了,一家子中痴呆非健全儿的比例半对半,肉眼可见的绝户人家。
他当时就找了娄盱,问他关于军户藉取消的事,结果,旁的事都好说的娄盱,在这方面却坚决的很,摇头直说不好弄,说这是高祖定下的铁令,除非改朝换代,这军屯制才有可能被废,且军户藉历来就是贱藉,别看他们现在无案在身,但这些人的先祖基本都是犯没的奴隶,他们投身到军户藉人家,也是他们的命不好,这辈子改无可改。
且只一府更改朝令,百姓们不会接受的,想要推行必然要引发争议,若有人往武英殿捅,他们一府的将官都将受到军法制裁,便是大帅也担不了这责任,这是不能动的国本。
如此,凌湙便只能先将此事按下,但也让季二在卫所内发了布告,从此以后,不准近亲结婚,尤其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上了年纪的就算了,搭着伙过完余生也是没了指望,但中青年仍有可能会生出孩子来的,立马分开,再不许同床共枕,生活上仍可互相帮助,但床事上的就别了,遗祸后代。
陇西府其他三卫不发明告,但暗地里,都照着凌湙的吩咐做事,很是沸沸扬扬的闹了一阵子,直到凌湙发狠,直接与工作挂勾,想要往边城掏换点小钱钱,或往右陇卫的砖窑坊找活做的,就必须按他的话做,否则一律排除在能挣钱的行当外。
这些人家能穷到亲事自产自销,家底本来就尽乎没有,眼见这一月好几两银的工作就要丢了,忙也不敢闹了,分开就分开,等银子攒足了,就往别处寻摸个媳妇来,如此,才渐渐安抚了那些要被拆家的军户。
武大帅来的时候,凌湙正对着郑高达送上来的军户藉册盘点,果如他所料般的,整个凉州卫的亲近结婚者高达总户藉人口一半,自产自销的亲兄弟姐妹成一家子的,有四分之一数,且据不完全统计,就近三年的死胎畸形胎占新生儿三分之一多,自凉州卫辐射而出的各卫所里,绝户率十比一。
军屯内的军户家庭人口折降率,形势非常严峻。
郑高达协助过左右陇卫和奇林卫查过军屯婚配比,知道凌湙在意这个,因此,来之后收拢了卫所之后,就开始叫人做册子,直忙了十来天,才统计出来,果然,一送到凌湙手上,就见凌湙眉头打了结。
凌湙用手指敲击着桌面,将近些日子思索的问题抛出,“可查到有多少隐户?”
军户藉人家里,也有爱惜女儿的,就算儿子娶不上媳妇,也不愿糟蹋了女儿,叫人耻笑,哪怕送给人作妾,作个没名分的外室,得个一儿半女的,也能叫她们过完余生,这中间就能漏下许多不能上户藉的孩子,被统一称为隐户。
这些隐户只要不往官府报,一般也没人特意去查,等到了年纪,去投个佃农或不记档的奴仆,挣一口吃的总有地方要,那些豪族名下许多田地荒山,很喜欢用这些隐户,既能免人头税,还能少发一半的工钱,简直不要太便宜。
郑高达便指着册子最后一页道,“都记后面了,从目前统计出来的数字看,有三四百,但据帮我查勘的老军户估测,这个数字得翻个五六倍。”
凌湙翻至最后一页,果见上面清楚的记着某家某户的女儿或儿子,在外面有家小儿女的事,后面还有具体年岁,儿女又生儿女,儿女再嫁娶后,买通户藉官欲翻藉的事,都记的非常清楚。
军户藉低贱,但凡有一点办法,都要削尖了脑袋,替子孙脱去这种生来就贱的户藉,隐户三代往上是不查的,如此,只要熬个几十年,到孙辈的孩子出生,那就是个能上平民户的幸运儿了。
册子上有好几十户,都已经熬出了第三代,眼看再等个十来年,家里就能改藉翻身了,现在人寿命都不长,能这么为子孙熬的,都是十分坚韧的脾气,因为军户藉越来越少的关系,卫所那边查的非常紧,一个萝卜一个坑,除非真绝户,否则你这个坑里的萝卜,就必须有人补,你这边一蹬腿,那边隐在外面的儿女就会被抓进来填上,如此一来二去,卫所内的士兵平均年龄就被拉高,每回全军大统计,明明十四就征的新丁,进了卫所,整个平均年龄层,就上涨了十岁左右,别说军伍年轻化,一年年的平均年龄都在拉高,反应给兵部统管这方面资料文书的情况,就是各地兵备逐年老龄化,征丁年纪或可再下调一至两岁。
这就跟坐在办公室内,喝着茶看报表定计划的专家一样,根本不调查内里实际情况,就闭眼凭想像大笔一挥,闹出了多地童子军现象,凌湙在登记册上,看到最小年纪的兵丁,是十一岁,因为农历生日大,被算作十二岁充了丁。
凉州府的军屯各卫里的情况,比之陇西府更严重,目前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整个凉州尽被凌湙收入囊中,各卫所的千户叫他砍了三分之一,加上战死的,也就是各卫里,真正能上他面前说上话的,不到一个巴掌的数,这样一来,就等于边城开荒那般,可以随他意的整合调派。
外面报武大帅到了城外的消息,凌湙也正好将心中的想法整理的差不多了,纪立春在办事衙外的门廊下,穿着崭新的衣裳,头脸都整理的干净清爽,便是脸上表情,都叫酉一在旁边帮着调整到了,让人一看就喜事傍身的模样。
凌湙要他以功臣之姿迎大帅入城,虽说了用他的目地,可纪立春实在太紧张了,只要酉一眼睛一移开,他的脸立马能垮下来,沮丧的塌肩驼背,一想到要面对的人是武大帅,且还要在他面前演戏,他就腿软。
武大帅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往凉州来的,城破的消息传到并州时,他上京的行礼马队都已经准备好了,余宏海接到王鹏的令兵报信后,是亲自拍了马赶回的并州,生怕与他错过,堪堪在走前一晚堵了他,为此,武景瑟都没来得及带回并州,仍滞留在了随州。
凌湙在城门口迎着他的时候,猛然发现他两鬓竟全白了,比之夏季寿辰那会儿,虽精神看着尚可,面貌确确实实苍老了许多,一时间,他竟没能第一时间张嘴请教人,讶然之色爬满脸,反叫武大帅调侃道,“怎么了?小半年而已,竟是不认得为父了?”
其实凌湙并未正经拜过他,一直都是武景同瞎逼逼的替他改名字,排序齿,闹的外人不清楚凌湙跟武大帅的真实关系,在并州小住那些日子,凌湙确实管武家老夫人作祖母称,但对武夫人都是叫的伯母,武大帅一直都是以大帅敬称,所以两人严格意义上,并不存在义父子关系。
但当着这么多人,凌湙自然不会揭穿这样的真实,见武大帅骑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风尘扑扑,面上虽带着笑,眼中多少有着焦虑之色后,他便低头对着他拱了手,声音清朗,“请义父入城,府中已备好酒食,一为庆功,二为接风,请容小子为东道主,作招待之资。”
东道主的意思大家都懂,武大帅望着跟在凌湙身后的诸凉州将领,挑了眉抚须而笑,边点头边从马上下来,上前两步亲扶了凌湙的手臂起身,道,“做的好,凉州这边有你,为父这心也就安稳了。”
纪立春在旁听的五味杂陈,原来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入得大帅的眼,人家根本不相信自己能胜任凉州将,从他进了北境,仔细想想,竟一次没能得到过武大帅的单独召见。
他一脸失落的样子,叫随时注意着他表情管理的酉一,立马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提醒他注意周边人眼,纪立春立马借着拱手俯身之机,重新调整了面部表情,再抬头时,就一副欣喜交加,不负众望的抗敌功臣样了。
武大帅讶然的望了他一眼,凌湙立刻上前笑着介绍道,“这是纪将军,此次凉州之危,可多亏了他拼死抵抗,才等到了我们的救援,只不过凉羌敌骑太卑鄙,见他太过强势不退,竟放火箭烧城,这也是人力不能及的灾难,比之那些弃城顾自逃跑者,纪将军大义,实乃我辈先锋楷模,义父很该表彰一番才是。”
跟后头的余宏海都懵了,这怎跟王鹏写给他的战报不一样啊?便是一直守在这边的王鹏也傻了,强挤上前就要说话,叫凌湙一眼瞟的住了声,觑着形势没敢开口。
他跟方为超两人,一直将兵驻扎在凉州卫里,出劳力帮着城内百姓整理毁坏的房屋,跟着郑高达的兵,替城中街道修补叫马蹄践踏出来的坑洼处,更派了兵扎城门楼上替凉州巡防,所为不过是想从凌湙处,要一些陌刀装备队伍。
周延朝已经给方为超回信了,说了他跟凌湙在边城发生的矛盾,告诉他,想要那种神兵,只能伏低作小,使劲替凌湙干活,靠他跟凌湙讲人情,那是半把刀也要不来的,如此,方为超开始给凌湙献殷勤,惹的王鹏生怕自己落了人后,也跟着后头一起,抢着给凌湙干活,观察眼色,瞅着其心情好的时候,就上前话里话外的将陌刀提上嘴,如此十来日,凌湙脸上的表情代表的意思,揣摩个七八分总是能的。
这小公子年纪不大,但眼神的威慑力却十足,叫他凌厉的盯上一眼,都是头皮发麻的程度。
武大帅从善如流的夸了纪立春一句,“不错,纪将军不愧为陛下点名指派来的大将,堪为众军表率。”
纪立春埋头面红耳斥,口称“不敢,有负所望”之类的谦虚之词。
尔后,武大帅便越过他,随凌湙进了城,至于其他人,眼神瞟向纪立春时,尽皆怀了意味深长之意,嘴上与其拱手道喜,但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子讽笑味,羞的纪立春抬不了头,要不是酉一在后头顶着,他当时就能跪地请罪,请赐一死了。
太难堪了!
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心理折磨,要早知道情形会这样难堪,他就不该答应凌湙受此功赏,他的脸皮经不住这样的羞齿剐蹭。
酉一在旁提醒,“主子说了,要你在进京之前,练习好厚颜无耻四个字,不然,等你进了京,要如何与陛下一起表演,不是,表现给满朝文武看?抬起头来,挺起胸膛,向所有人表明,这守城之功就是你的,挺胸、抬头!”
书房内,武大帅惊诧发问,“他能有几分把握?”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要卸磨杀驴,时机还……
武大帅再从书房内出来的时候, 对纪立春的态度就真诚了许多,召他到面前说话时,更带着莫大的期许之意, “进京面圣,替本帅和众将士向陛下问安,我等个中艰难倒不必说,只一点, 务必要将众戍边士兵的辛苦带到朝堂之上,叫他们知晓, 将士拿饷从未惫懒半分, 是对得起这份饷银的, 将士保家卫国是责任, 可朝堂也不能一味克扣将士们理应得到的待遇, 无视三军所请, 长此以往, 会寒多少人的心呐!”
这些话原本他是要自己带到京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述说的,然而, 凌湙联合整个北境将领,皆不同意他往京中去, 如今又有如此巧机,武大帅终是听了人劝, 不再坚持己见。
北境年年拖饷,往年好说最后都能补齐, 就是个早晚拿到手的问题,他跟后头用家底撑一撑也就过去了,可今次从年头欠饷开始, 眼看都年终了,不止欠的那部分没有影,正当该发的更没说法没着落的。
朝堂上的那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自古皆知,皇帝不能差饿兵,便是皇帝思想左了,那些站班的朝臣也有义务跟责任归劝他,而不是纵容一国皇帝随心所欲,看着他一步步的与军心相悖。
武大帅想进京,不止是因为武景同,也有想要亲自站在朝堂中央,怼着那些老大人的脸,问一问,他们还把不把守国门的将士们当人了?便是只驴,拉磨的时候,眼跟前还要吊着根胡萝卜,他们这是干脆连根草都不给了。
是要逼得众卫所将士们,撂挑子哗变么?
武大帅说的时候,脸虽然是温和的,然而,在场众人,都能从他语气里听出怨愤之气,而感同身受的众将,也个个愤懑不已,七嘴八舌的拉着纪立春,将各自军里的难处一一列明,必要叫他将北境的实情带到朝堂之上,免得那些老大人以为,他们是躺在朝庭发的饷银上享福。
纪立春被扯的七扭八歪,衣裳都叫众人的手撕裂了,就很难不怀疑他们是故意借机整他,然而,他心里又有种奇怪的,深受重任委派的自豪与使命感,呈现在脸上的表情,就是又尴尬又喜悦的纠结,割裂的他整个人都飘了。
王鹏带头上前恭喜他,方为超也紧跟着作了表态,其他各千户、百户、总旗们,见之也一个个与纪立春把臂言欢,跟好了几十年的老友般,将他团团围住,争着将自己队伍的苦楚说与他听,一副务必要将话带上朝堂,叫陛下和老大人们体会知晓的样子。
武大帅放弃了入京,那代替他去的人,无论之前怎么样,现在就都是他们眼里的好同僚,让一场战役上的功劳而已,让,为了整个北境的军心安稳,他们愿意让。
纪立春莫名其妙的,以这种方式“融入”了集体,被各个将军拉着往他们各人队伍里实地考察,必要叫他亲身体会一番将士的艰难,好在朝堂上言之有物的,与那些不知北境疾苦的老大人们对峙。
甭管之前纪立春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这次肯主动代表武大帅进京,他就有资格被当自己人热情对待。
余宏海一个眼色,王鹏当即跟纪立春有如走失了八百年的亲兄弟般,搂着人就往自己军中带,一副介绍他与众属下认识的样子,大有以后见他如见自己般,给予充分的尊重和爱戴,把纪立春惊的髯须都立了起来。
论睁眼说瞎话,王鹏和方为超甩他十条街,二人跟从未瞧他不起似的,今天来拉他喝酒,明天来请他吃菜,必要让他感受到兄弟们的诚恳心意,在上京之前,定要做到心与心相连,一条被子盖两人般亲密。
脸皮就在这样一日千里的恭维里练了出来,到后头他自己都恍惚以为,这功劳确实是自己挣的,脊背一日日的挺立了起来,凌湙要的厚颜无耻的效果,非常显著。
只要他不往纪立春面前站,纪立春现在面对任何人都不怂了,包括武大帅的嘉奖,他竟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凌湙大概是他唯一的心魔,毕竟是见过他此生最狼狈惨淡之人。
凉州的战事长了翅膀一样的飞进了京,只不过飞进京的消息是经过了春秋笔法的润色,把诸将守城不利,导致城破的主因,描画成了大帅早知凉羌铁骑的阴谋,特意放了凉州这个空子,诱引他们来战,之后调并、随二州的兵力关门打狗,一番花式描摹,将纪立春守城据不退走的功绩,连带着砍杀了两万多凉羌铁骑功劳,一道山呼万岁的送进了宣仪殿。
在这封请功的奏表里,凉州百姓安然无虞,早一步被化妆成百姓的兵将们替代,真正的百姓有被妥善安置,所以,城虽烧毁,人却没事。
如此,折子里也顺带着提出,要皇帝特旨赏赐凉州重建城郭的银两,当是补偿大义的百姓恢复生活生产秩序的补贴。
这是凌湙模仿武大帅口吻,替他拟的请功折。
然而,武大帅的折子却与他所写,来了个南辕北辙,或者说,武大帅的折子是根据实际情况,几无润色的照实描写,与其说的请功折,不如说是请罪折。
开头就是:臣万死以叩首,奏请陛下降罪!
余宏海将武大帅的折子递给凌湙看的时候,脸都是黑的,武大帅却捧着茶碗,皱眉一行行,字斟酌句的看凌湙这花式“欺君”之言。
凌湙也不怵他,兀自坐的稳当,垂头继续看武大帅拟定的奏表。
只见上面铿锵有力的,将城破之锅全背上了身,尽言是自己御下无方,造成凉州军务不够细致,让敌军有可趁之机,造成了万千百姓家毁人亡,流离失所,城内被敌军烧毁大半,请罪的字迹诚恳,愧心痛悔,涕泪交加,尔后,才开始宣扬我大徵国威,称兵将勇武,利用敌骑首尾不能顾之际,一举斩断对方接应队伍,来了个瓮中捉鳖,砍杀了两名凉羌大将,终取得大胜的话。
先抑后扬,凌湙看完后,脑中就冒了这四个字,再对上武大帅投过来的目光,竟沉吟着一时不好张口。
他既安排了纪立春入京,就得保证他能在京中混的如鱼得水,给他吹个大功劳是最简单省事的,然而,武大帅的这封奏表里,纪立春的功劳并不显,甚至还有点罪责在身的意味,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觉得这场战事,有他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武大帅这封奏表,埋没了纪立春的功用。
凌湙挺不理解的,早前他们已经说好了,而纪立春那边也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跟奏表一道往京中发,这边奏表一上路,他也会跟着走。
武大帅搓了下手指,最终叹息道,“按你拟的折子发吧!”
他没有给凌湙解释,只满脸苦涩的拿过自己写的东西,一把投进了火盆里。
凌湙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忐忑难安,和信念破碎的苍凉,就跟一向诚实坦然的孩子,为了不得已的理由,撒谎欺骗家长时一样的,有种辗转反侧的不安感。
从武大帅亲拟的折子里,可以看出,他对陛下从未用过那些华而不实的,恭维之词,便是请安折子上,看似肉麻的字句,也句句出自真心,他可能没有料到,自己也终于走向了,朝中那些爱用辞藻华丽堆砌的句子,去讨皇帝开心的一日。
武大帅足足失落了好几天,余宏海作为他的参将,跟后头开导了好几日,遇上凌湙的时候,却是很真诚的给他行了礼,小声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