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片机里的音乐声仍然在播放,但落入陈乐筝的耳里,已然失声,一切都戛然而止。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陆温乔面对着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漆黑的双眼正和他对视着。
不久前对他说路上堵车,还不能到的陆温乔,此刻也刚好,如此凑巧地,坐在咖啡厅里。
双腿仿佛有千斤之重,陈乐筝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看着陆温乔,忽然又转头看了看偌大的咖啡厅里,最后才扯起嘴角,笑了笑说:“你到了,我给你了房间号……怎么现在在这里……”
陆温乔僵了片刻,一直不说话。陈乐筝当然知道这很反常和奇怪,紧紧握拳的手试着松了松,继续走近过去。
陈乐筝与他之间的距离已经越过了普通的社交距离。
不需要再说话,也不需要对暗号,肢体相碰,是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
陆温乔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刚刚在电话里,我是不是说得太直接,太凶了。”陆温乔看见了他微微泛红发肿的眼睛。
陈乐筝下意识遮掩,说“没有”。
陆温乔沉默半晌,接着说:“你是不是……下来和人见面的?”
陈乐筝呆呆看着他,再次转头四处看着,神情似乎很焦急、慌乱。因为周围根本没有几个人,唯一的一个年轻男人已经站起了身,看也没有看过他,就走了出去。
他忽然触电般从陆温乔那里抽回了手。
陆温乔的手靠在桌上,指节停在半空。
陈乐筝用力地呼吸起来,然后张了张嘴,可这一次再做出口型,声音却无法发出来:“天……”
他实在太高估自己,天真地以为自己无论对着谁,都能尝试对一对暗号。
陆温乔抬头认真地看着他,也许是怀着侥幸,低声叫道:“小乐。”
陈乐筝骤然脸色煞白,表情很是难看。
采蘑菇的小乐遭遇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他蹙起眉头的一瞬间,眼泪就眨落下来,像两颗透明的珍珠,转瞬即逝。
在陆温乔站起身来之时,陈乐筝更加突然地拔腿就跑。
比从前任何一次的速度都还要快,只是为了离开陆温乔。
陈乐筝一路跑回了楼上的房间,关上门时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像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跳动的心脏,重重往下坠去。
这一次陆温乔没有给他成功逃跑的机会。
陆温乔知道他的房间号。
他听得见那么细微不明显的变化,认得出陆温乔的脚步声,可是陆温乔只是站在了门外。
他似乎有很多静一静的时间,想清楚从来不会叫他“小乐”的陆温乔就是someone。
从始至终,他以为的那个好朋友someone,只是陆温乔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
陈乐筝站在门里,一只手紧紧握着门把,他和陆温乔再次面对着面,一张小脸仍然苍白,目光只是直直平视出去,不会四处乱看了。
“你就是someone。”陈乐筝哑声开口,问道。
陆温乔似乎保持着一贯地冷静,往前走了一步,说:“是。”
陈乐筝怎么怀有的最后一丝希望,此刻就是怎么破灭的。
在陆温乔亲口承认的这一秒,那微乎其微的东西才倏然破灭。
他所有的紧张、担忧,他为了塑造一个勉强的美好形象而付出过的努力,都可以扔进垃圾桶里了。
不会再有比这更灾难而无可挽回的时刻。
陈乐筝冒出一句呢喃:“我还真的以为是我走大运了,我真傻。”
紧接着,他竟然无声地笑了,嘴唇微张,好奇地问:“我在网上的样子,是不是像我告诉你的那样,很解压,很搞笑?”
陆温乔喉咙发紧,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不是,陈乐筝,一开始只是意外,后来……”
“学长……你不用骗我了,”陈乐筝平静下来,低声说,“但其实我也骗了你很多,无论你本身知不知道。”
陆温乔说:“我不介意。”
他抬手伸向陈乐筝,陈乐筝几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乐筝连呼吸时,胸腔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他对陆温乔说:“陆温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们也不合适,但这些天和你谈恋爱,我觉得很开心,也很幸福。”
“陈乐筝。”陆温乔叫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替他得出的“你不喜欢我”的结论。
如果在他们的从前,那浪费掉了的十多年里,真的像陆温乔以为的那样没有喜欢,那么在他们重逢后是不可能没有的。
陆温乔不会跟自己不喜欢的人谈第一次恋爱。
可是陈乐筝不听他叫他,不让他继续说话:“现在已经够了。”
“在你没回国前,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我过得挺好的,会忘了喜欢你是什么感觉。”
陈乐筝的眼睛有些红了,但没有再哭。
他觉得还是放弃比较容易,也已经不需要任何勇气,说:“陆温乔,我们就谈到这里吧。”
陆温乔拧紧眉头地看着他,难以置信地听他如此轻松地就说不谈了。
“谁说过我不喜欢你,”陆温乔问道,“你现在要跟我分手?”
陈乐筝默认了。
陈乐筝居然在跑回房间独自冷静的那段时间里,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行李。
他拉着行李箱往外走,想把房间让给陆温乔,而自己重新去开一间,重新去哪里住都好。
他忘了过问陆温乔要不要住在他这种普通的大床房里,只是这么做着,为了避免自己重蹈覆辙,惹人笑话。
陈乐筝拖着箱子绕过陆温乔。
“你住在这里,不用——”陆温乔没能再说完任何一句话,无论是什么。
陈乐筝的模样让他根本没办法说出来。
“让我再静一静,什么都先别说了,真的。”陈乐筝依然请求道。
陆温乔同意了。
不同于任何一场陆温乔可以游刃有余应对的博弈、谈判和较量,很多困难的事情都能有谈一谈的余地,但陆温乔和陈乐筝谈的,从始至终就不是这些。
陆温乔也不会永远做什么都成功,做得都完美。
他的冷静连同谎言一起被戳破了。
而陈乐筝已经不想也不能分辨和思考任何的真真假假。
陈乐筝那么喜欢陆温乔,可这不重要,他现在要走了,什么都不打算谈了。
一切不过是回到陈乐筝早已预想过的正轨。他一个人也可以过得挺好的。
第二天,陈乐筝戴着口罩去参加了召唤对决的周年庆活动,也就是坐在安排的位置上看一晚上节目,中间上了五分钟的台,领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奖。
他的眼睛很肿,看起来很狼狈,不过没人在意。
现场人山人海,他没有再遇见害怕遇见的人。
离开活动现场的时候,陈乐筝隐约听见后台某个包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没心情关注自己最爱的八卦了,连夜坐高铁逃回了宁市。
陈乐筝已经习惯了当缩头乌龟,擅长逃避和放弃。
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陆温乔和someone对他来说仍然是两个人,他们都很好,很厉害,从天而降在陈乐筝的世界里,明明是最最珍惜的存在。
但他们变成了同一个人。
陈乐筝不能想象陆温乔每一次点开他直播间时的样子,更不敢想他那些谄媚逢迎的聊天记录、语音记录,他发过去的不露脸照片,他一次次装疯卖傻、撒谎嘴硬的时候,陆温乔也会隔着屏幕觉得他挺神经病吧。
真是愚蠢又自作聪明。
对陈乐筝来说,连怎么喜欢一个人,都是需要思前想后,付出全部努力才能做到的事。
他知道自己不够自信,哪怕经常鼓励自己,夸奖自己,也没有太多用。
但他也已经很努力地在维持自己的尊严,用自己最好的面貌去和陆温乔重逢、见面。那些狼狈的时刻,不愿示人的心情,他都好好藏起来了。唯一告诉了只有在茫茫网络世界和他遇见的someone。
结果他所想要的真实,打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陈乐筝像个晕头转向的小丑,竟然有过那么多沾沾自喜的时刻。
两个很好的人合成一个,竟然显得那么坏……就是一个大坏蛋。
高铁站外夜色茫茫,狂风急骤,黑沉沉的浓云将天空压得很低,什么都乱糟糟的,空气里有种腐烂潮湿的味道。
陈乐筝回到宁市,拖着行李箱上楼,精疲力尽地站在家门前,从包里摸出了两把钥匙的时候,终于不用继续逞强和掩饰,蹲在黑漆漆的楼梯间里就嚎啕大哭起来。
他持续多年的暗恋才刚结束不久,他才刚傻乎乎表白,就失恋分手了。
外面下起了雨。
暴雨如注。
像他湿漉漉的心情,很快只剩一塌糊涂。
这次周年庆晚会对很多人来说,办得并不完美。
陆温乔没有出席任何与之相关的活动现场,令原本欣喜一众人等落了个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当晚在周年庆晚会散场之后,陆温乔其实出现在了后台。
陈乐筝当时从台上领了奖,端着那个铁做的沉甸甸的奖牌离开会场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陆温乔。但陆温乔看见了他呆呆傻傻的背影。
他居然敢跟陆温乔分手。
他们已经分手了。
陆温乔一直是个很冷静克制的人,能够依照自己的意愿做想做的事,但他从未打算和陈乐筝分手。
他清楚,现在的陈乐筝不想见他,因为陈乐筝其实特别要面子,不爱在人前示弱,而陆温乔真的让他伤心了,他需要一点时间,需要冷静和缓冲。也许要不了多久,再过两天,陆温乔再去跟陈乐筝解释清楚,安慰好他,事情就会好起来。
毕竟陈乐筝真的是个很好哄的人。
陆温乔转身往回走,同样订下了当晚离开的机票。
天气预报显示宁市后半夜会有大雨,他只能尽快赶最近那班的飞机,并且干脆依照原本的计划,回的是父母家。
陆温乔从后台的长廊走到酒店侧厅入口,经过包间门口的时候,不偏不倚地,恰好碰到了正在给主办方其他领导解释和打圆场的沈跃。
当初说好的合作意向,似乎因为陆温乔的突然变卦,导致剩下几家公司都没了信心和兴趣。
沈跃一个人在干着急,他联系不上陆温乔。
陆温乔没有接他的电话,并且屏蔽掉了他的消息。
他应该想到的,大概率是他自己玩脱了。可他确实算错了,没料到就算陈乐筝真的跑去问someone,陆温乔居然会选择全盘托出。陆温乔还会因此做出如此情绪化的决定,连公事都可以说不管就不管。
“陆哥,太好了,原来你来了。”沈跃能屈能伸,连忙热情地笑着走过来,想搭上陆温乔的肩膀把他带进包间。
他换了称呼:“陆总,大家都在等着你——”
陆温乔没有让他说完寒暄的话,微微侧身躲开他的手,然后看向了他:“我已经让游戏方面的负责人接管了这些事情,后续他们会介入和联系。”
在沈跃还要开口之前,陆温乔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目光淡漠而锋利地逼近,放低了声音告诉他:“在谈生意之前,我一直以为和任何人都不需要再说做人的道理。别这么没有边界感,沈跃。”
沈跃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往日放荡不羁、体面风流的模样荡然无存。
“可能有什么误会,陆哥,我当然不可能故意冒犯你,应该是有人转述的时候……”沈跃确实只是为了捉弄陈乐筝,顺便诱骗陈乐筝改弦更张,上他的贼船。
陆温乔打断了他:“我们是大学校友,不过你在美国和我认识的时候,没告诉过我以前的任何事啊,你敢像对陈乐筝那样对我吗?”
“不要再去找陈乐筝。”他收手退开,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酒店。
飞机落地到机场时已经很晚,天色昏沉,陆温乔急匆匆赶到家门口,雨点就哗啦啦地从天而降了。
屋子里主卧房间的灯是黑的,陆许瑛大概早就睡了。
陆温乔放轻动作进了门,隔墙听着外面的雨声,沉默不语地在玄关处站了很久。虽然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但对眼前这一切依然难以置信。
他在想要不要立即去见陈乐筝,把他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可这才是太失控了。
他理应尊重陈乐筝的意见,让陈乐筝安静一段时间。
陆温乔回了房间。
一夜暴雨令整个城市都变得潮湿、凌乱。
不过第二天,到天亮之后,雨渐渐小了,停了,太阳跟着冒出来,把原本就乱糟糟的世界照了个透亮。
陆温乔回来得晚,经过两天辗转,又听了一晚上的雨声,似乎睡得不好。
他推门走出来时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滴着水珠。他一抬头便看见早起又精神的陆许瑛。
陆许瑛居然一大早换了衣服,穿得很隆重的样子,笑容满面地看向陆温乔,说:“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还以为你们要今天才到呢。”
陆温乔愣了愣,转瞬头疼地抿紧了嘴角。
“怎么了?小陈呢,还没起?”陆许瑛语气略有夸张,她看着一脸疲倦的儿子,心道实在少见,疑惑道,“不是说这次带陈乐筝过来,正式见个面,给他准备一个惊喜,减少一些误会吗?”
她朝房间里探了探头,可视线被陆温乔高大的身躯挡了一半:“我听阿姨说,你屋子里好像没别人。”
陆温乔僵在原地,更加无话可说。
陆许瑛渐渐看明白了,笑容配合着收敛,问道:“又出什么问题了吗?”
都不用他开口,她就知道他和陈乐筝这是又出问题了。
“妈。”陆温乔心情本就极差,实在没有办法,像是在认输。
“直说吧,怎么了?”陆许瑛把他叫到餐厅坐下。
阿姨已经做好了早饭,桌上摆着咸菜配海鲜粥,还有包子和各色中式糕点。他们可以边吃边聊。
陆温乔很想继续保持沉默,因为即便是对自己的母亲,也不是什么都需要倾诉。
但他和陈乐筝的事刚好被陆许瑛撞见过,现在也刚好是在父母的房子里,他很怕刚刚那样令人感到折磨的问话再来一遍。
“他跟我分手了。”陆温乔垂着眼说。
陆许瑛放下手里的勺子,愣了片刻,但似乎并不惊讶,说:“因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陆许瑛喝着粥,看向陆温乔,不忍心再对他的伤口上撒盐,说道,“温乔,那天要不是我在楼下跟他多说了两句,管了你的闲事,估计等不到现在,人家早就跑了。”
陆温乔滚动喉结,好像有些不解:“为什么。”
陆许瑛轻轻叹了口气:“你太傲慢了。”
“你会喜欢他,一定是因为他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也会觉得,其他所有人都会对他有偏见,而你没有……”陆许瑛问道,“真的没有吗?你觉得你们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世界的?”
陆温乔再次哑口无言。
他既不愿承认,又无从否认。
陆许瑛慈爱地笑了笑,话锋一转,又故意说:“不过,你们确实不太合适,听妈的,还是重新找一个吧。”
此话一出,餐厅里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不多时,陆温乔一边掰着早点一边开了口:“以前小的时候,您和我爸吵架,我也没说让您重新给我找一个爸回来吧。”
陆许瑛稍稍变脸,哼了一声。
她一直很喜欢陆温乔的早熟,这意味着她能省心省力,不耽误自己的人生。虽然偶尔也会为此伤感。
陆温乔回国并决定跑去别的地方上班,甚至交往了一个男孩,她其实都不能说非常赞成、没有意见,但这都是她不必多想、多操心的事了。
长大后的陆温乔更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她也真的很喜欢这样的时刻,能和自己的孩子吃一顿早饭,听他说年轻人才会有的烦恼。
陆许瑛笑着起身,离开餐厅前激将法一般道:“温乔,你比妈妈爸爸都聪明,虽然第一次谈恋爱懂的太少,但应该学得很快,今天的见面是不行了,希望你们早日复合。”
陆温乔也不走心地干笑,略微咬牙切齿:“当然会的。”
他在陆许瑛走出餐厅前仍然叫了她一声,说:“谢谢你跟我说的这些。”
吃完早饭,外面又开始断断续续下雨了。
陆许瑛过两天就要回旅居的城市,同样,陆温乔在这里也住不安稳,到第二天中午,他继续陪陆许瑛吃了顿午饭,才终于打算开车回到老小区的住处。
仅仅只过去一天,陆温乔还是发现了,陈乐筝变得无比安静。
无论作为陆温乔还是someone,他都再也没有收到来自风筝飞飞的消息。
陈乐筝的头像也换成了一个黑色方块,像是告诉所有人,主要是告诉陆温乔,不要来理我。
陆温乔用someone的账号试着给他发了条消息,显示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陈乐筝连直播都停了,逐风kite的ID之下,挂着往常要去见陆温乔时才会挂上的“对不起啦,今天请假呢”的留言。
然而此刻,就在陆温乔再次拿起手机时,微信里传来两声叮咚。
陈乐筝似乎把他放出了黑名单,居然刚好给他发来了消息。
可是陆温乔点开一看,那只是陈乐筝给他的转账。
陈乐筝在网上咨询了当初坐坏的那个奔驰车标到底值多少钱,再把同学聚会那晚的费用除以人数,算上自己该给的数,一起转给了陆温乔。
至于陈乐筝其实已经把那四万多块转给过陆温乔,后来也赔过一个一万块,而陆温乔又借着someone的身份给他刷了那些礼物……他算不清楚了,也不想再算,反正他很抠门,觉得已经问心无愧。
陆温乔看见之后,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陈乐筝在跟他算钱算账,大有彻底划清界限的意思。
而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接着弹来——陈乐筝在全平台同步了自己挂上的请假条,他直播三年,从无人问津到人人谩骂,从穷得揭不开锅到也能凭借黑红的人气上台领个分猪肉奖,他几乎全年无休,真的累了。如今陈乐筝申请请假整整一个月,并且归期不定,叫大家不要挂念,虽然他知道没有人会挂念他。
陆温乔踩着积水下了车,在陈乐筝小区楼下抬头看去时,三楼窗口的那个灯笼果然也已经没有了。
第46章
陈乐筝反反复复拉黑陆温乔又放出来,终于在发完那一小笔转账后狠了狠心,彻底将陆温乔的两个账号都关进了小黑屋里。
他觉得自己真有胆,敢和陆温乔提分手,敢把对方加入黑名单,还敢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跑路。
他其实最有自知之明,怕自己随时随地会后悔,会忍不住回头去找陆温乔。
谁让他那么健忘,好了伤疤就容易忘了疼。
陈乐筝为了斩断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尽快扛过戒断反应地反扑,他动作前所未有的快,一早便就地打包好自己的行李家当,拖着箱子,蹚着积水,最后坐上了回农村老家的中巴。
这回是真的要回老家去看爸妈了。
这也是他在一时冲动之下,临时做出的决定。
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吧。
陈乐筝在充斥着浑浊味道的大巴上给爸妈打去了电话,说自己要回乡下住一段时间了,只为陪陪他们尽尽孝心。
他那淳朴厚道的父母俩居然犹如接到了诈骗电话,死活都不相信,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往年陈乐筝这野小子那可是年年不着家,一问就是要努力、要工作、要挣钱,只有过年才能回去两天。
要不是有哥哥嫂子在老家帮衬着,陈乐筝往家里打多少钱都不是个事儿。
不过他们两口子也没怨言,挺高兴,毕竟陈乐筝真的长大了,摆脱了小时候亲朋戚友都暗暗觉得他会没出息的魔咒,照样读了大学,有份挣钱的工作,能在城市里安营扎寨。
既然忙,那就少回来耽误时间。
陈乐筝在车上不好多说,只能说自己直播事业红火,但需要休息休息,找找灵感,所以就回来了。
陈父陈母也弄不懂他那什么直播事业,但听完之后总算信了他的话,让他路上小心,到镇上了再打电话。
挂掉电话后,陈乐筝窝在硬邦邦的车座里,呆呆地看着窗外。
巴士一路上摇摇晃晃,越往前开,树木田野越多,人头也越稀少。
这是一条远离城市,通往周边乡镇和农村的路。
陈乐筝小时候就在乡下出生,上小学前才被父母接到宁市去,之后的每年,他只有过寒暑假的时候会回老家看爷爷奶奶。
不过陈乐筝对这一切都很熟悉。
巴士到了较为繁荣的镇上,停在连站牌都没有的地方,陈乐筝就拎上自己大包小包的东西熟练地下车了。
这些年镇上无论如何朝前发展,到底比不上大城市的速度。
他站在水洼遍地的街边,身旁立着沉甸甸的行李箱,背后背着那只大牌包,怀里居然还抱着一个灯笼……看起来想不打眼都难。
陈乐筝只是单纯地觉得灯笼很好看,看到它能让自己没那么伤心,心情会变好一点,所以才带上了。
没有别的原因。
在路边的水果店、服装店和超市里采购了一些礼品之后,他拎上更多的东西来到路口,找不到摩的,开始发愁该怎么回去,却刚好碰到来镇上运货的阿叔。
阿叔和他家同村同队,三轮车后除了装有货物,还坐着个不认识的小兄弟。
陈乐筝满怀感激之情,终于也坐上了阿叔的三轮车。
他和阿叔寒暄几句,才得知虽然他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爸妈报信儿,但他们已经推测到巴士抵达的时间,提前跟阿叔说好了,让他顺道帮忙接上陈乐筝。
像是被风吹迷了眼,陈乐筝侧过身抹了两下眼睛,原本持续低落和难受的心情得以缓解,可眼泪又忍不住冒出来,鼻子里酸酸的。
三轮车上路的声音轰隆隆响个不停,他遮遮掩掩地吸了吸鼻子,被旁边那个小兄弟突然拍了下肩膀,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愣愣说:“你好,怎么了么?”
对方圆头圆脑,居然举着只手机,仿佛是在四处拍着什么东西:“我拍拍风景和视频发网上,你不介意吧?”
陈乐筝给他让了让地方,说:“你拍吧。”
“小乐哥,”这小兄弟忽然用方言叫他,好奇又羡慕地说,“我听陈伯说,你是在城里做直播的,真有那么赚钱吗?我能不能去做?”
陈乐筝一怔,听前面的大叔解释和吐槽,才知道他是隔壁村的人,小名二虎,如今职高辍学在家,整天沉迷网络和研究各种发财致富的路子,总瞎琢磨着要干点什么赚大钱。
陈乐筝努努嘴回道:“可没有那么容易,小伙子,还是要回去念书呢。”
二虎不乐意:“小乐哥,你就说你是直播什么的嘛?”
“深夜档主播,一般人干不了的。”陈乐筝干脆瞎说起来,主打一个劝退。
“啊——是那种有很多金主富婆看的直播吗?”
见陈乐筝没否认,他继续说:“可是小乐哥,看你这身行头,衣服是酷奇,包包是驴牌,鞋子……”
陈乐筝摆摆手:“都是假货啦,莆田工厂买的。”
“那也算衣锦还乡了!不过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播了吗?”
“回来种地散心呢,城里太凶险了,还是回农村比较好。”
二虎肤色黝黑,嘿嘿笑道:“怎么个凶险法?小乐哥你长得确实挺小白脸的……是不是有太多金主和太多追求者了,哈哈!”
不知怎么回事,这话陈乐筝还挺爱听,他觉得还是农村小伙好相处。
“你说如果我去开直播,会不会有人喜欢我这样的?”二虎问道。
陈乐筝瞬间吸了口气,又觉得这小兄弟的价值观很有问题,于是拿出了上学时老师讲的话:“靠别人喜欢怎么能行,无论做什么都得靠自己的努力呀。”
二虎瞧着他手里的东西:“你这个灯笼是?”
陈乐筝循着轰隆隆的声音往前看了看阿叔,压低声音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吗,我这是因为直播不仅没赚到钱,谈恋爱还被人给骗了,这次冒着大雨被赶出来,只能卷铺盖滚蛋……这只灯笼,就是前任唯一愿意分给我的东西……”
他似乎越说越伤心,声音都有些哽咽,浮肿的双眼和对方对视着,眼睛里有许多红血丝。
一看就知道哭过很久。
二虎抿抿嘴,不说话了,决定彻底放弃这条有可能的致富之路。
毕竟大款不好傍,伺候起来要人命啊。
不过他现在已经在摸索别的路径,比如拍拍日常发到网上,虽然目前根本无人问津。
这天,他同样将自己拍好和剪辑过的视频上传,发进了自己的账号里。
那是一段夹杂着三轮车的轰鸣声的画面——起初只有平平无奇的一片田野风光,三轮车里的货物也入镜了,不过紧接着,随着镜头一抖,陈乐筝出现在了画面里。他眼睛鼻子都微微发红,怀里抱着个灯笼,脸色茫然地回头,很有礼貌地说你好,怎么了。
之后画面转黑,对话里涉及名字和隐私的内容都被剪掉,类似金主的字眼被打码,只剩下一个谈恋爱被伤害了还在劝人迷途知返的悲伤故事。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视频居然火了。
视频里的陈乐筝虽然没人认识,但莫名其妙涌来的网友在伫足的几十秒内,似乎都觉得感动,还觉得他回头定格的那一幕看起来脆弱极了,特别有氛围感,怎么长得这么乖的人也不能被人珍惜。
几天过去,眼看视频的点赞量越来越高,转发数也越来越多,传播速度甚至快到了陈乐筝自己突然在网上刷到了视频的片段。
——陈乐筝回来散心加上停播已经好几天了,他原本正在全平台搜“逐风”两个字,想看看大家是怎么骂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