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下心:“你自己用木剑试试吧。”
而后他终于放手,落叶轻轻刮蹭过杜霰的手背,缓缓落下。
叶遥不再去看杜霰,转身走到石凳坐下,慢条斯理地煮茶。
杜霰开始独自练剑,一炷香后,叶遥的茶叶刚刚煮好,他收起剑跑过来问:“师尊,我听说有些剑式会有名字,你教我的这套剑式也有名字么?”
叶遥本想随意搪塞过去,却顿了顿,点头改口:“有。”
“是什么名字?”
“指暮天。”叶遥仰头看向天穹。
“指暮天……”杜霰细细品味这三个字的意思,又问,“是师尊自己取的?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
叶遥给他递一杯解渴的茶,懒懒道:“也没什么,那时候年轻,看到很多神仙都有自己的剑法,为师呢也想自己独创一套,就想了六十四招剑式,随便安了个名字。”
杜霰握紧剑:“那我什么时候能学第二式?”
叶遥道:“急什么?先把第一式练上三天,等完全练熟后才能继续往下学。”
杜霰先是一皱眉,而后恍然大悟:“好!”
大钟谷的小屋不大,刚好够住三个人。
春天,乔柏开始为小屋增添布置,去山里砍柴做了凳子,又编出三把藤椅,为窗户蒙上新的纱纸,再给院子换一个更加牢固的大门。慢慢的,屋内和厨房的陈设渐渐多了起来。
山花遍野的时候,叶遥带着杜霰去山中折了几株红杏,放在院子石桌上的陶瓶内。
夏日,叶遥将指暮天剑法教到第二十一式,杜霰的剑术越来越熟练,但总是特别依赖叶遥的手把手教学。每次学新的剑式,杜霰总会说:“师尊,你手把手教我吧!”
如果一旦没有手把手教学,杜霰便会使得一塌糊涂。叶遥没有办法,只好依言。
往往午后的天气太热,叶遥便没让杜霰在院子里练剑,而是买了不少书,让他在屋内读书写字,自己则在一旁歪着藤椅监督他。杜霰读过几句文章后,开始洗笔研墨,准备抄写。
经过这些日子的安稳,他的身板有所变宽,看起来精壮不少,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带着几丝未脱的稚气和尝试冲破桎梏的深沉,少年与老成相互争锋,写字时指尖需要用力,小臂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叶遥看了半晌他的小臂,才慢慢移到他写的字上,随即吃惊:“这是你写的字?”
乔柏端进来一盘西瓜,顺便凑过来欣赏。杜霰写的是端正中不失随和自然的行楷,十分有灵动秀丽的神韵,令人赏心悦目。
乔柏道:“你徒弟好歹也是富贾大户养大的孩子,从小悉心教养,写的字自然不差。”
叶遥突然发觉,他这个师尊于读书写字上并没有什么好教给杜霰的,反而徒生一股挫败感。
入秋的一天,杜霰的剑不小心劈烂了好几颗乔柏种在地里的白菜,乔柏气得站在叶遥房门口骂了半个时辰。
杜霰很是愧疚,叶遥安慰他:“没事,乔柏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很快就不生气了。你看他都不舍得骂你,只骂我一个人。”
接着,厨房内传来切菜并下锅爆炒的声音。当天晚上,叶遥和杜霰吃了一顿全白菜宴。
冬天,大钟谷下了厚厚的雪,乔柏带着叶遥和杜霰去山里捉野兔。杜霰学会了如何捉野兔后,一连捉了三只吊在背后,远远地朝叶遥大喊:“师尊!”
叶遥回头。
杜霰在雪地里朝他飞奔而来,双脚陷入雪里跑得并不快,但劲头很足,双眼明亮,活像一只大狗。
之所以说大狗而不是小狗,是因为叶遥发现杜霰长得很快,刚开始学剑的时候,他的头顶还未及叶遥的下巴,如今已经能到自己的鼻梁了。估计再过两年,就能和自己差不多高了。
乔柏道:“你捉再多兔子也没用,咱们吃不了这么多。”
杜霰道:“可以先养着,留着除夕吃!”
叶遥本没有过年的习惯。
在凡间,除夕及岁日那几天尤为重要;在天界,每到元夕那日,上天庭也会举办大大小小的宴会,共祝六界太平,八荒常静。
但叶遥所在的碧溪湾是下天庭,与各种宴会搭不上边。
他顿时迷茫,问:“除夕需要准备什么?”
除夕那日,乔柏开始忙活起来,杀鸡、汤猪、剖鱼、炸虾、开屠苏酒。叶遥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坐在板凳上,用铁钳往灶台里添柴屑。
杜霰走进厨房,将一篮子洗净的薄荷叶放上灶台,对乔柏道:“乔柏叔叔,你会做薄荷凉糕么?”
乔柏立即道:“叫哥哥。”
杜霰顿了顿:“乔柏哥哥。”
乔柏满意点头,又问:“薄荷凉糕是什么?用什么做的?”
杜霰道:“以前我娘亲会做,除了夏天之外,除夕也会做给我吃。好像是用薄荷叶捣碎出汁,再加以仙草粉搅拌,煮开后放凉切片,再裹上面粉入油锅炸滚,出锅后再淋桂花糖汁,既有薄荷的清香,又很甜很脆。”
乔柏一听,冷漠道:“太复杂了,不会。”
杜霰眼中升起落寞。
叶遥拂去衣袖上的屑灰,起身道:“这有什么难的,我来做。”
乔柏不可思议:“你来?”
杜霰燃起希望:“真的?”
叶遥那双从不沾阳春水的十指接过杜霰手里的薄荷叶,随意道:“姑且一试,万一我真能做出来呢,给我拿条襻膊过来。”
他系上襻膊,一拿起厨房用具便有想要放弃的冲动,但也不知为何就答应了杜霰,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忙活。杜霰动手捣薄荷叶,叶遥施了点法术才将薄荷叶完全捣出汁来,过滤成纯净的薄荷汁水。
杜霰犹豫了:“师尊,我不知道要加多少仙草粉。”
叶遥端出一个碗:“根据为师以往的经验来看,遇事不决就一碗。”
一碗仙草粉倒入,开始上小灶边煮边搅拌,等了许久,等到薄荷水完全放凉后,仍然没有凝固的迹象。
乔柏嚼着炸虾道:“哟哟哟,这是失败了吗?”
叶遥剜他一眼。
杜霰沮丧垂头,连眼尾都耷拉着:“对不起婻沨,师尊,我浪费你的时间了。”
叶遥不禁问:“你很喜欢吃薄荷凉糕么?”
杜霰点头:“薄荷的味道很好闻。”
也许也是因为想念娘亲和家人了吧。叶遥想着,道:“没事,下次有空再做给你吃。”
吃过团圆饭后,夜幕降临。
入夜后的风更加凛冽,山上冷了下来,但杜霰热衷于玩烟花爆仗,在院子里立上一根蜡烛,开始点火,有时是在地上转圈喷溅火花的,有时是窜到天上去的,几道艳丽的烟火在院子里四处乱窜。
叶遥吊起帘子,在屋内点亮灯火,拨了拨灯芯,让火光与屋外的烟花相互对应。
乔柏忍不住道:“咱们非要陪着他一起折腾过这除夕么?”
叶遥满上一杯屠苏酒,伸了个懒腰:“去年除夕的时候,他还在当俘虏吧?”
乔柏:“是……吧。”
“他所求不过是过安稳正常的日子,像以前在庐阳的时候一样。能答应他的事情,我想还是尽量满足吧。”叶遥嘴角浮起笑意,眼底映照出院子里跳跃的星星点点。
乔柏默了默,嗤笑:“他是快乐了满足了,被折腾死的是我。”
叶遥尴尬地讪笑:“反正咱们也很少亲历凡间的除夕,体验这么一次也还不错嘛。”
乔柏道:“你确定只是一次,不是以后的每年?”
叶遥愣住。
乔柏道:“咱们陪着他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难道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这不像你啊,叶遥。”
叶遥陷入沉思。
乔柏冷笑一声,起身道:“风吹得我脑壳疼,回屋睡觉了。”
叶遥的心情顿时变得杂乱,屠苏便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喉咙热起来了,五脏六腑也暖了,却不知为何总是洗不净莫名其妙的心绪。
“师尊!”
叶遥听到外面在唤他。
庭院中的杜霰正持一根小烟火,烟火棒上的火星四射映入他亮晶晶的眼底。他笑得很灿烂,跑上台阶:“我们一起玩吧!”
叶遥没什么兴趣,但也不能扫他的兴,于是捏了两根小烟火抵在杜霰未燃尽的烟火上。“呲”的一声,烟花喷射出来。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杜霰隔着烟火期待地看着叶遥。
火星在他们之间跳跃。
是很漂亮,叶遥想着,向杜霰浅笑点头。
烟花燃尽,杜霰却没有睡觉的意思,道:“师尊,我想守岁。”
叶遥担心他太困熬不住,道:“你去睡吧,我来守。”
杜霰摇头:“我不困,想陪着师尊。”
叶遥低头看向空空的酒碗,仿佛当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屋内的一切就变得冰冷了几分。
他道:“好。”
才不到一炷香,杜霰便歪在桌子上睡着了。
叶遥推了推他,没有反应。无法,叶遥只能将他架起来趴在自己背上,背着他送回卧房。
叶遥本以为十五岁的孩子应当不会太重,没想到却低估了杜霰的身骨。寒风在卧房关上的那一刻停止了喧嚣,背上的少年呼吸均匀且沉重,一下一下扑在他后脖颈上。
确定杜霰完全睡过去后,叶遥转身准备离开,忽然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两片薄荷叶。
那是他落日前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捡到的,杜霰洗薄荷叶时,落了两片在那里。
叶遥将薄荷叶轻轻放在杜霰枕头,叶子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便是杜霰最喜欢的气味。
“哐当”,房顶上的瓦片一动。
叶遥仰头,只听房顶瞬间没了动静,只剩下隔绝的闷闷的风声,似乎方才的响动只是幻听。他屏息等了片刻,又听轻微的脚步声在脊间响起。
他立刻开门,随手给杜霰的卧房下一道禁障,转身飞上屋脊。
漆黑的天幕下,一道带着黑雾的庞然巨影从屋檐闪了下去,直冲远处的山林,叶遥纵身追上去。
影子没入黑夜中,逃窜速度很快,很难看得清楚,叶遥追着那团蒙蒙的黑雾许久,进入山林后便失了目标。他全身绷紧,正想施法照亮视线,忽然耳边划过一道风声。
一只爪子刺了过来。
他迅速旋身躲过,与眼前的黑影缠斗,周围的树枝顿时哗啦啦作响,接着染上冰霜,瞬间冻结。
叶遥占了上风。
他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手心飞速转动注入灵力,最后刺入黑影的身体中。黑影震落在地,激起枯叶和尘土。身上浓雾逐渐散去,露出原本的样子。
叶遥挑眉:“野猪,一年不见,你养好伤了?”
“你叫我什么?!”魔物嘶吼。
叶遥悠悠道:“别生气嘛,你也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只能这么叫了。”
陷在土里的魔物自报家门:“我是你刺豪爷爷!”
带刺的豪猪,那不还是野猪么?叶遥自知没有叫错,却不想再理论,只问:“之前为什么要杀杜霰?还是说,你是冲着我来的?”
刺豪的胸膛还被冻结的锋利的树枝钉在地上,笑声异常嘶哑,他得意道:“我是来杀你的!”
叶遥有些意外,加重了手里的力道:“你知不知道我一掌下去,你就能灰飞烟灭?”
刺豪嘴角勾起清晰可见的猖狂,一字一句道:“得意什么?叶遥,你这一身强大的神力是怎么来的,你心里没有数?”
叶遥猛地一震。
他如同坠入深渊。
叶遥的声音钻出牙缝。
刺豪哈哈大笑,嘲弄一般仰视他:“别装傻,你一颗废界土里长出来的草,怎么能致使千里冰封?你不会真以为你是什么天神的后裔吧?你的神格本就不属于你,我只是来把它拿走而已!”
原来这就是刺豪的真实目的。
叶遥极力克制自己隐隐颤抖的手,呵出一口冷气,冷静道:“那你说,我的神格是怎么来的?”
刺豪意味不明地笑:“想知道?”
叶遥已经被冰霜包裹的指尖蓦地收紧。
“来闽越找我吧,叶遥。”
刺豪带着笑意的脸逐渐模糊,开始消散,叶遥立刻发力摁住他的喉咙,却只扑了个空。刺豪巨大的身体化作浓浓黑雾,消散在冷气蒸腾的空中。
原来这只是一个幻身,不是本体。
叶遥伫立许久,最后指尖一动,所有草木的冰霜解冻化成雾气,丛林间模样恢复如初,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遥走回小屋的时候,明月已经挂得老高。
鞋子踩在泥沙路面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垂首慢腾腾走着,忽然停住脚步,不想再往前走了。
脚下的泥沙在视线里渐渐变得模糊、旋转、翻滚,逐渐清晰后,竟然变成了一团团紧促的云层和光洁辉煌的殿砖。
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久到他不愿意再想起,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潮水涌来。
“他一个区区的下天庭仙草,体内的神格是哪里来的?”
“是偷的还是抢的?用什么手段?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此人目无法度,擅自闯殿,巧言欺君……来人,把他带去罪狱,听候发落。”
“你让我很失望。”
无数道天雷随同无数道声音一同降落下来,穿透筋骨,冷汗从额角流下,他眼前眩晕到忽暗忽明,只能下意识道:“闭嘴,别再说了……”
“叶遥?”熟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他抬头。
乔柏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提着灯笼,肩上披着外衣,与叶遥对立而望。他道:“我睡梦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屋檐上走动,以为是猪魔又来了,出来却找不到人,它真的来了?”
经过一个深冬,院子里那棵树还未完全落光叶子,只剩下那么稀疏几片。山间的寒风刮起来,沙沙两声,仅剩的几片终于在旧岁的最后一夜全部入土。叶遥孤零零地静默在那里,发丝随袖袂翻飞,一半遮住脸庞,一半扬在风里。
乔柏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等他回答。
良久,他看到叶遥点头:“是,它来了。”
乔柏思忖:“那……”
“它让我去闽越找他。”叶遥道,“我想,我们得去一趟闽越。”
新岁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枝头。
乔柏把杜霰从被窝里拽起来,道:“小子,我们再留两日就离开这里,动身去闽越。”
杜霰揉着惺忪的双眼,问:“去闽越做什么?”
乔柏不由得想起叶遥昨晚对他说的话。
——它说他来取我的神格。
——它知道我的神格来自哪里。
——乔柏,你说,难道我的神格本来是他的?
当时叶遥说完这些话,眼睛越过山头望向更远的天边。乔柏心中了然,没再问什么,只安慰道:“好啊。你困扰了这么多年,要是能弄清楚,也是件好事。”
但乔柏不能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只对杜霰道:“你知道你师尊最喜欢喝什么酒么?”
杜霰道:“离支仙?”
乔柏点头:“他如今好一些了,以前可是酒非离支仙不喝,而这种离支仙乃是闽越国才会卖的果酒,酿造方法独特,其他地方一坛难得。他已经一年没有喝了,所以要去那里进点货。”
杜霰懂了。
他准备掀被子下床,却忽然停下,迟疑地拿起枕边的那两片薄荷叶。
乔柏见了道:“这是薄荷叶?怎么,你就如此喜欢,还藏了两片?”
杜霰没有理他,下床披衣,冲出卧房。
院子里,叶遥正将吹落的枯叶全部扫进簸箕里,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向杜霰,笑道:“醒了?”
杜霰攥紧手中的薄荷叶,坚定道:“师尊,我想学酿造离支仙的方法。”
叶遥:“……啊?”
动身去往闽越的前一日,叶遥在集市上买了一辆马车。
马车很是宽敞,里头是一张很大的卧榻,铺上毯子和坐垫,再放一张美人靠,白日里可以歪着小憩,困了还可以躺下睡觉,再置一张小案,摆上干粮和果品。
乔柏咬牙道:“你还挺会享受,这么气派的车得花多少钱?败家玩意儿!”
杜霰则问:“师尊,我们有剑呀,为何不能御剑?”
说着他拿出自己和叶遥的剑,一把木剑,一把铁剑,叶遥看着这两把普普通通灰不溜秋的东西陷入沉默。
乔柏打了个响指:“好问题。那是因为你师尊不会啊。”
杜霰一脸震惊。
叶遥急忙解释:“我们只会自己飞,不会御剑,但总不能拽着你飞,你会吐的。”他指着马车道,“所以保守一点就是坐这个,反正闽越离这里也不算太远。”
于是,当凡间的年还没有过完,一行三人已经赶着马车,从山下出发,向东南去往闽越。
大钟谷到闽越的途中,会经过大大小小二十来个郡城。马车上,叶遥开始研究地图。
他看着手里的地图道:“闽越国与中原王朝不互通,是前朝皇室退兵东南之后单独建立的国家,如今中原南北正在打仗,闽越倒是一派祥和。”他顿了顿,又道,“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
说着,他便在乾坤袋内探了探,拿出一盏灯放置在小案上。灯身由湖蓝色的玻璃制成,里头摇曳着幽黄的灯光,周围还萦绕了一层模糊的白雾。
杜霰问:“师尊,眼下是白天,为何要点灯?”
叶遥道:“这不是普通的灯,而是叫花箔灯,可以自动聚集附近一些散落丢失的形态,比如魂魄。”
杜霰又好奇地问:“那它是在聚魂魄么?”
叶遥笑笑,只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杜霰的脸耷拉下来。
每到人困马乏的时候,马车便会停下来休整,干粮总不是很好吃,乔柏便会去附近的河里捉写鲜鱼,叶遥则带着杜霰练剑。
指暮天的六十四剑式教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十招左右。杜霰像往常一样双手奉剑递给叶遥:“师尊手把手教我吧!”
手把手……
不能如此惯着他了。
叶遥伸手拍杜霰的后脑:“都练多久了,还需要手把手教?眼睛看好了,我只做三次。”
说着他拿过剑走到前方的空旷地。
杜霰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垂头丧气一般退到一边,默默看叶遥为他示范。
“对了。”叶遥掂了掂手里的剑,“如今你使剑已经相当熟练,是时候改换铁剑了,这一把给你用。”
铁剑一抛,被杜霰接住。
杜霰期待道:“我能用铁剑了,说明是不是个大人了?”
“是。”叶遥敷衍点头。
杜霰又喜上眉梢,兀自拿着剑开始练习。叶遥仍旧坐回大树下,一边喝酒一边出言纠正。
“下酒肉来了。”乔柏拿着烤熟的鱼出现。
他将鱼递给叶遥,道:“后边来了一群流民,都是受战火侵扰从北方迁下来的,看样子是要去湘州一带。”
叶遥转头看向林道尽头,果然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渐渐走过来,每个人都面黄肌瘦,步履虚浮。
流民群越走越近,最后也在旁边停留下来休息,有的彼此依偎,有的靠着树干。剑声停止,杜霰负着剑,怔怔地看着这群流民。
他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叶遥:“师尊,我可以给他们一些食物么?”
叶遥把手上的烤鱼递给他,又去马车上翻了翻为数不多的干粮,交到他手上:“拿去吧。”
杜霰捧着干粮走入流民群中,一一分发给他们。等手上的干粮分完了,流民却越聚越多,且都伸着双手向他乞讨,将他团团包围起来。他边后退边慌忙道:“没有了!我真的没有了!”
他狼狈地逃出人群,回到叶遥面前时,眼眶红红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情绪格外不定,一开始还阳光明媚,不知怎的又突然垂头丧气,好不容易重燃斗志,现在又变得沉默寡言。
叶遥道:“该走了,上车吧。”
杜霰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身后的流民,转身爬上马车。
二月初,马车到达临川城,在临街的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客栈掌柜的打着算盘道:“三间单房一共两百文钱。”
乔柏往钱袋里摸了摸,最后干脆倒出全部铜板。掌柜的数了数,最后放下算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
三个人灰溜溜走出客栈。
大街上,叶遥趁着杜霰去逛小摊,悄悄问乔柏:“真的只剩这么点钱了?”
乔柏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一年里日子过得这么精致,迟早霍霍完。”
叶遥不禁沉思。
在还没有碰到杜霰之前,他一直过着清简的生活,没钱了就不吃东西,神仙总不会饿死,没地方住就睡山洞,反正神仙也不冷。但如今有了杜霰,不能让一个凡人孩子也跟着受苦。
“师尊。”
叶遥回神。
杜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信心满满道:“我发现这里有不少儒生在卖字画,字写得不怎么样,落名也没听说过,却是有好多人买。不如我也去写字帖画画,肯定能赚很多钱。”
乔柏道:“好呀,到时候你的笔名就叫落魄千金杜姑娘,必定更多人买。”
杜霰神情复杂。
叶遥笑了,安慰他:“以后师尊就靠你养活了。”
杜霰顿时双目熠熠。
乔柏又对叶遥道:“小巷子里应该有便宜的客栈,买两间单房,咱们两个睡一间凑活得了。”
杜霰立即凑过来:“师尊,我想跟你睡一间。”
乔柏道:“不用了,我跟你师尊睡一间,你睡一间。”
杜霰立刻皱眉。
乔柏“啧”了一声:“一个人睡又舒服又宽敞,你还不乐意了?”
杜霰道:“我害怕。”
乔柏道:“长命锁会护你安全。”
杜霰道:“我一个人怕黑。”
乔柏道:“那你在床头点一盏灯。”
杜霰道:“可是我跟师尊一起睡过。”
乔柏默了:“什么时候?”
“好了,先找到客栈再说吧。”叶遥打断他们,率先拐进另一条街道。
这条街道比方才那条主街更狭窄,路边商贩的摊位更小,卖的东西也更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暗中较劲。
“包子!馒头!”
“水盆羊肉!”
“算卦!算卦嘞!”
一只手伸出来拽住叶遥。
那人穿着白色道袍,手里来回揉搓几根签子,面上和善地笑道:“这位朋友,小道观你印堂发黑,似有杀身之祸,恐是活不过今晚,不如详细算上一卦,看看如何化解劫数呀?”
叶遥目光落在他的摊位上。
摊面摆得特别简单,几十根签,一本《周易》,一个钱碗,钱碗里空荡荡的,摊位旁边竖着一面白旗,上头写着——丘半仙,白旗的旗杆上还挂着一个白色耳帽。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叶遥报以礼貌的微笑,撒开那人的手:“多谢,不必。”
那人道:“你都快死了,不算一卦吗?”
叶遥道:“人固有一死,早死与晚死的区别不过是多几十年轮回而已,何必惧死。”
闻言,那人笑盈盈地端详叶遥的脸,又往下移,定在他提着花箔灯的手上。
他忽然道:“咦,你这灯不错啊。”
第9章 和师尊贴贴
叶遥拢起袖子将花箔灯拥入怀中,淡定道:“南边大街上买的,一文钱一盏。”
丘半仙收回目光,又笑眯眯看向杜霰:“小兄弟,要不你来算一卦吧!我观你这面相,噢哟,啧啧啧,不得了,必定是生于富庶和美之家,天之骄子,但年少突遭变故,辗转流离,乃是需要刻苦沉淀,坚守本心,才能……”
杜霰一愣:“才能什么?”
乔柏骂道:“半吊子算卦,到底是看面相还是卜爻辞?杜霰,走了!”
丘半仙立刻拉住杜霰:“卜爻卜爻!来来来小兄弟,我这里有四十九根木签,你跟随你的本心分成两拨。”
杜霰迟疑片刻,竟上手拨起来。
于是丘半仙边数边道:“稍等哈,我数数,四个、四个、四个……偶为阴奇为阳,初九、三九、六九……”
这人磨磨蹭蹭的,看起来像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叶遥拢紧手里的花箔灯,道:“杜霰,走了。”
此时,丘半仙一拍脑袋:“算出来了,是上坤下震!好卦呀,好卦!小兄弟你这人不简单呐,外柔内刚,能量无穷,必定会破茧成蝶,前途一片光明,未来步步登云啊!”
叶遥唤:“杜霰?”
“师尊。”杜霰回过神,朝叶遥快步走来。
身后的丘半仙大喊:“诶诶诶,算一卦给十六文钱,你们还没给钱呢!耍赖啊,算出这么好的卦还不肯给钱呐!”
直到慢慢走远,丘半仙的叫声才渐渐完全消失,被新的叫卖声覆盖。
“包子!馒头!”
“薄荷凉糕!”
“卖炭喽,卖炭!”
叶遥停下来看向方才经过的摊子,上头摆的薄荷凉糕裹了层酥脆的黄金粉,切开后晶莹剔透,还浇着桂花糖水。他问杜霰:“这是你喜欢吃的薄荷凉糕么?”
杜霰瞄了几眼,恹恹点头:“模样是像的。”
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绷着一张脸,面上装得很正常,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有心事。叶遥准备掏钱,乔柏立刻道:“我们的钱不够了。”
杜霰也道:“师尊,我不吃,钱留着住宿用吧。”
叶遥接过小贩递来的包纸:“买都买了,试试。”
杜霰犹豫地接过来咬一口,眉头一蹙:“不是娘亲做的那个味道。”
意料之中。叶遥道:“那有机会我再做给你吃。”
杜霰抿嘴,没有说话。
叶遥挑了一间外观其貌不扬的客栈,走进去问价格,果然便宜不少,还免费赠送一餐饭。
两间房,两块门牌,叶遥拿着门牌转身面对杜霰和乔柏,开始犯难。
他想了想,道:“要不,我睡一间,你们俩睡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