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池宫中本就是温泉——讲道理哪有皇宫正好建在温泉上的?还不是烧得热水嘛!只不过水是好水,烧热水的手段迂回了点,看着像是那么一回事, 让人进去的时候不会产生一种铁锅炖自己的即视感。
姬未湫刚刚洗完澡懒得再里里外外的套衣服,只穿了里衣, 让人拿的是厚披风, 出去是正好的,顶多就是冷风从披风里钻进来有点冷, 等跟着姬溯进云池宫, 刚进来的时候还好,坐了一会儿之后披风里都被捂出了一层薄汗,他没敢脱披风一是姬溯不许,第二是他也不敢脱。
里衣是丝质的。
他装作调侃道:“不光不冷,还有些热, 臣弟本来想着和皇兄说上两句话就赶紧回去的……再待下去, 恐怕这个澡就真的白洗了。”
姬溯道:“既然知道,行事还这般莽撞?”
他的目光在姬未湫的领口处扫过, 姬未湫很明确的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刚洗了澡就敢这么穿搁外头走动, 也不怕一冷一热之下着了凉, 穿就穿吧,这么穿就该赶紧回寝宫, 偏偏半路还要拦着他说话,委实是自己作死。
嗯, 大概……是这样。
姬未湫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能低头认错:“臣弟知错。”
他的手从姬溯掌中抽走,又接着道:“那臣弟就先行告退……呃……”
话音未落, 姬未湫只觉得手腕又被抓住,一股巨力从上传来,他几乎是毫无反抗余地的落入了云池之中,微烫的泉水在这一瞬间包裹住了他,却还不及没顶,又被人扶住了,轻轻一带,就将他安置在了池中石阶上,稳稳当当地坐着。
姬未湫靠在池壁上,厚实的披风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裹着他,刚烘干没多久的头发再度打湿,粘在他的脸上。他眨了眨眼睛,让沾在睫毛上的水珠落下,眼前就是姬溯的面容。
姬溯与他靠得极近,一手还扶着他的腰,明明隔着那么厚的斗篷,姬未湫还是能很明显的感知到每一根手指的位置。
不过一瞬,那只手就抽走了,姬未湫还没分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遗憾,下一刻,那只如竹如玉的手轻描淡写地在他脸上拍了拍,姬溯道:“朕数度教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损伤……你就是这么学的?”
姬未湫看着姬溯,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他猛地低下头去,耳旁满是自己的心跳声,连喉咙都变得干涩起来,他不敢再看姬溯,道:“……我知错。”
太紧张了,连‘臣弟’两个字都忘记了。
他只觉得脸上都在发烫。
忽地,耳朵被姬溯触碰了一下,姬未湫差点跳起来,他抵着池壁,见姬溯神色如常地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再顺手不过地揉了一下他的耳朵而已,见他反应这样大,甚至还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问为什么他反应这么大?
姬未湫抬手捂住了耳朵,果然触手滚烫,他定了定心神,状若无事地说:“臣弟不小了,皇兄别总是和小时候一样……很痒的。”
他察觉到他与姬溯的距离太近了,姬溯对他的举动也太过亲昵,远远超出了一个兄长……好吧别说兄长了,哪有老子揉自己十八岁的好大儿耳朵的?拎起来倒是不少见。
可姬溯太平静了,半点波澜都不见,听姬未湫这般说,他只说了一声:“是吗?”
姬溯倚在池旁,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那件披风——谁家大人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情?
姬未湫愤愤地把披风脱了,都打湿了还装什么装,难道真裹着这条沉得要命的披风泡澡吗?他自己都觉得有病。
脱了披风后姬未湫浑身一轻,他也懒得拎那披风,就叫它沉在水中,他当垫子坐。他在这方面辩不过姬溯,毕竟姬溯居长,教训他两句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他干脆换了个话题:“皇兄还没告诉臣弟应该如何处置呢……”
姬溯闻言,眉间微动:“也算是不错。”
姬溯说的是姬未湫让邹三警告邹赋流的事情。姬未湫这办法虽算不上什么高明的手段,却能全了双方情面,姬溯微微侧脸,接着道:“过刚易折,过柔则靡。”
刚柔并济,方成事焉。姬未湫脑中浮现出后半句,他沉吟一瞬,知道这是姬溯在提点他做事不要太婉转柔和,一味柔和的手段只会让人一进再进,他瞬间想到了瑞王府,不禁低笑道:“怪不得臣弟的王府跟个筛子似地。”
他入宫,说是避祸,何尝不是因为瑞王府不够安全的缘故?按理说外头有什么事儿,他王府门一关,守的密不透风的,与他何干?他又何必进宫?
进宫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坏事,从理性上说,他巴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进宫了,他接了母后一道去个世外桃源住着,万事不扰,不知道有多舒心。
姬未湫不明白,他抬眼看向姬溯:“皇兄,臣弟自认厚待门下,为何他们……”
“人性本贪。”姬溯在这一瞬间,看着他的目光几乎是冷漠的,他定定地说:“处世之道,不过你进我退,你步步相让,他人便步步紧逼。”
“就如同你我一般。”姬溯伸手撩起了姬未湫散落在脸颊的碎发,将它理到了姬未湫耳后:“瑞王,后面已经没有路了。”
姬未湫头皮发麻,他紧紧地抵着池壁,他有些艰难,但说话却意外的流畅自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兄是皇帝,臣弟自当退居一隅,岂敢与皇兄相争?”
姬溯的情绪来的突然,姬未湫也不知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招惹到了他,或者说是之前哪里让姬溯不顺心了,攒着今天刚好一口气发作了?亦或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不知道?
姬溯几乎是嗤笑般的说:“是吗?”
他说罢,似是没有了谈兴,转身便要离开,姬未湫看着姬溯的背影,背脊上是被池水熨烫得温热的池壁,他手指微微动了动。
忽地,姬未湫伸手抓住了姬溯,姬溯回首看来,姬未湫颔首,认真地说:“是。”
“皇兄富有四海,连臣弟也是皇兄所有。”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一个人完满,姬溯想要这一份兄弟情义,他愿意给。姬未湫道:“……瑞王后面没有路,但还有皇兄在,这条路有没有都无关紧要。”
骤然之间,姬未湫呼吸一滞,姬溯的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握住了他的颈项,只是微微发力,姬未湫便觉得呼吸受阻。姬溯垂眸看着他,平静地说:“朕数次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留下他的命?
姬溯这样掐着他的脖子,不言而喻。
姬未湫抬首,将自己的颈项全然送入来姬溯的掌中:“皇兄现在也可以取走……本就是皇兄给的,现在也为时不晚。”
姬溯的指腹摩挲着他的皮肤,没有说话,随即指节微松,姬未湫却在这个时候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颈项上,不许他松开:“皇兄可以再斟酌一下。”
姬未湫甚至在这一瞬间有了开玩笑的心情:“或者上去?在这里难免污了地方。”
姬溯要是现在掐死了他,他这么大一具尸体漂浮在这里,姬溯以后还用不用了?就他这个性子,别说是封宫,估计这云池宫都要被推倒重修。
姬溯沉默一瞬后挣开了姬未湫的手,他握着他的手,姬未湫手上其实并没有用太多的力道,姬溯抓着他,他也就任他抓着。明明在热泉中,姬未湫的手却凉得吓人,姬溯将他的手放回了池水中,道:“既然怕,就不要挑衅朕。”
姬未湫这会儿真有些想笑,他这也算是挑衅?他真想指着脖子跟姬溯说来往这儿掐,他要是挣扎一下他姓倒过来写!
姬溯的性子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姬未湫弄不清姬溯到底想要什么,他想要兄友弟恭?他给了。他想要他的命?就在这里,随时来取。为了不牵扯进朝堂那些破事,他老老实实待在宫里,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做到这个份上,姬溯还要如何?
他实在是想不清,弄不明。
但姬溯既然这般说了,他也就顺着台阶下来,调侃道:“明明是皇兄先掐着臣弟的脖子的,还要怪臣弟害怕?臣弟当然怕!”
姬溯平视着他,起身出了云池,姬未湫伏在岸边,目光跟随着他的身形,笑道:“皇兄,这才泡了一会儿就不泡了?”
姬溯没有理会他,敞开双手任由宫人换下了湿漉漉的浴袍,换上了干爽的里衣。姬未湫本着一种命都给他了,看两眼就看两眼,算是死前福利的心情,正大光明的欣赏了一番,要不是怕大冬天的真被拖出去打,他甚至还想吹个口哨。
姬溯难懂,正好他也不想懂了。
没有了姬溯,姬未湫痛痛快快地泡到了头脑发晕才起来,小卓公公扶着他回清宁殿,一路欲言又止,姬未湫见了,笑问道:“什么事儿让我们卓公公这般愁眉苦脸的?”
未经传召,小卓公公并不能进云池宫,但他打听出来说是圣上似乎与殿下又起了冲突,好像是因为殿下贪凉没有好好穿衣服的缘故,再多就打听不出来了——能告诉他这些,大概还是圣上的意思。毕竟他在殿下身旁服侍,殿下贪凉,他不能劝诫,是他失职。
小卓公公闻言,立刻躬身道:“哎,使不得使不得,奴怎能当得殿下称‘公公’,这不是折奴的寿么?!”
姬未湫撇了他一眼就不再看他了,随意道:“你是越来越像庆喜公公了。”
谁教出来的就像谁,无可厚非。
不过姬溯教了他这么久,他半点不像是姬溯,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姬未湫心中一哂,听小卓道:“殿下,这天气越发寒凉入骨,奴叫小厨房备了点红枣姜汤,殿下一会儿饮了也好去去寒气。”
“刚泡了澡还要喝姜汤,你真是怕我不上火?”姬未湫说罢,也不等小卓公公回答,便道:“你明日透露个消息出去。”
小卓公公一顿,神色愈发恭敬,姬未湫接着道:“就说,本王十分看重这次差事,要在皇兄面前立功。”
小卓公公躬身道:“是,奴领命。”
“早些出宫,去一趟邹大人府上,与邹三说管好他爹。”姬未湫说罢,只觉得无趣,不再言语。
等到了清宁殿偏殿,小卓公公当真送上了姜汤,姬未湫不爱喝这个,但为了身体着想还是接了过来。他死不死是一回事,母后还在呢,弄个三灾七难的这不是让母后操心吗?
姜汤的味道清冽甘甜,还带着一点酒香。
姬未湫一顿,看向小卓公公,小卓公公讨好地笑道:“殿下,这是小厨房跟着江太医一道研制的,将老姜细细捣了,再用米酒养着,在灌到红枣里头慢慢的蒸,去了里头的辛辣,极是温和滋养。”
姬未湫一哂,抬头饮尽了,刷牙洗脸睡觉!
姬未湫嘱托要办的事情,小卓公公半点不敢怠慢,先嘱咐其他宫人顶了他的班,候着宫门一开,他就赶忙出了宫。其实这事儿非常好办,只管透露给邹尚书即可。
都是一点就通的人精,哪里需要他大肆宣扬出去?
邹三睡得正香呢,就被小厮扯了起来,他怒道:“谁大清早的惹人清梦!小心少爷我打不死你!”
小卓公公进了来,就见到这一幕,邹三是姬未湫的好友,他自然是不敢造次的——他连寝居都进了,还不够亲厚吗?
邹三睁开眼睛一看,就见到个穿暗蓝色宫装之人,再仔细一看,就见是经常服侍姬未湫左右的那个小卓公公。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周围,是他家没错啊!怎么宫里的公公跑到他的屋里头来了?!
小卓公公道:“邹三公子莫恼,恕奴失礼,实在是王爷口谕,耽误不得。”
邹三一愣,道:“王爷说什么了?”
小卓公公凑了上去……
“王爷当真是这么说的?!”邹赋流刚下朝出宫门就被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拉到了马车上说了这事儿,邹赋流神情有些严肃,邹三见状没好气地说:“小卓公公亲自跑到我们府上来的跟我说的,还能有假?我说爹,咱家也不缺钱,殿下这头急着立功呢,你别在里头捣乱!”
邹三说到这里还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殿下成了阁老,就变得没意思了,这点辛苦钱都没得捞,所幸咱家不差这点,就是苦了下头的差役……”
邹赋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蠢货!”
邹三莫名其妙被骂了一句:“你骂我干什么?!”
邹赋流刚想说话,又想起这里是哪里,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道:“骂你是真的不冤!这哪里是王爷不许我们动手脚,分明是圣上的意思!王爷是怕你老子我刚登上尚书之位还没坐稳就被人拉下去了!你可闭嘴吧!”
“况且这些与那些差役有什么干系!”邹赋流的脏字儿就在舌尖,若不是涵养好,就想把这个不成器的玩意儿骂得狗血淋头:“难道谁还能计较那百十两银子茶水钱?!”
他现在的位置可谓是如履薄冰,王濯刚下马,经由他的手来查抄,但凡有一点错处被人抓到了把柄,莫说是阁老之位,就是现在这个尚书之位都坐不稳当!
邹赋流眼皮子一跳,心道这个事儿不能光他一个人知道,圣上意思已经摆在这里了,但凡这次经办的谁手不干净,最后错处定然是归在他身上的——王爷抄家的手法是堪比积年老吏,可这事儿又不止抄家就算完,每个环节能出问题的地方多如牛毛,况且手底下的人贪,难道真去怪什么都没拿的王爷?
王爷圣眷优隆,他敢说一句,但凡圣上还稳稳当当地坐在那个位置上,王爷就稳若泰山,谁敢伸手去动瑞王,那和挑衅圣上有什么区别?!
这事儿他一定要办好,王爷这般早早叫人传出话来,委实是对他庇护至极,若办不好,谁都落不下个好来!
姬未湫这一日午后出宫办差,如他所料,一众经办人更是仔细妥帖,姬未湫抄家的时候特意记下过一些鸡零狗碎的财物,仔细一看账本,个个都登记在册,邹赋流在旁特意道:“王爷请放心,臣桩桩件件都仔细查了,绝无错漏。”
姬未湫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邹大人辛苦。”
“王爷谬赞,这是臣的本份。”邹赋流说罢,见姬未湫没有什么吩咐,就接着说起来了一些具体的条目,个别数额较大的都一一说明。
这里本来就已经没姬未湫什么事儿了,他主要就是来收账册的,难道还指望他亲自去清点?那要那么多差役和官员干什么?大家一起围观他干活然后白领薪水?
邹赋流道:“……除了以上这些,王爷,臣还找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姬未湫兴致缺缺,面无表情地说:“说说看。”
邹赋流道:“在库房以及女眷房中,查抄出一些西域珍品。”
“有什么奇怪的吗?”虽然两边不和,但又不是完全闭关锁国了,依旧是有不怕死的商人走南闯北,别说是王家,就是他家里还有些突厥那边产出来的宝石呢,王家家大业大,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邹赋流接着道:“王爷容禀,这些珍品大多是突厥王庭贡品,客商等闲是拿不到的。”
姬未湫沉吟一瞬,道:“那就扣下,另外登记一册,有劳邹大人密报给皇兄知晓。”
邹赋流喜上眉梢,要知道这些珍品可是能作为王濯通敌叛国的证据之一的,这是王爷把功勋给了他!他诚心诚意地躬身道:“臣定不负王爷所托!”
姬未湫眉目都不带动一下的,淡淡地说:“都是应该的。”
反正姬溯手上已经有证据了,这些东西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他还什么都不干,姬溯都能怀疑到他头上,他干了什么还了得?反正他已经是超一品的亲王,进无可进,要这功勋干什么?邹赋流打算接王相的位子,那么还是他拿去办吧。
毕竟是自己的前途,想必他也不会看着那些珍品眼红就私吞了,一顿饱和顿顿饱他还是分得清的。
姬未湫拿着已经做完的账册回了宫,还有一部分还在登记中,王家根基深厚,哪里是一两天内可以清点完的?他去了清宁殿,想着先把账册上交了,免得压在他手上太久姬溯又发病。
庆喜公公在殿门口将他拦下了:“殿下,圣上还未起。”
姬未湫闻言就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啧,要不是今天为了去拿这个账册,平时这个点他也还在睡呢。
这么一想,他也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习惯了午睡哪一日不睡一会儿就浑身不对劲。姬未湫正打算把账册交给庆喜公公让他代为转交,他也好回去睡个安稳的,不想就听见里头有动静。
姬溯醒了。
庆喜公公告了个罪,急忙进去了。
姬未湫干脆就停在了原地,等着召见。
他一边等,一边想该不会是他说了两句话就把姬溯给吵醒了吧?回头姬溯那狗脾气又发作起来怎么办?
不一会儿庆喜公公又急忙出来了,说是姬溯说让他先回去休息,有什么要转交的给庆喜公公就行。姬未湫一听就把账册给了,头也不回地进了偏殿去午歇。
他睡着之前心想完了,一会儿还得去文渊阁上班,他这一觉睡下去,文渊阁就不用去了——管他呢,先睡了再说。
不知道是胡老太医开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姬溯那封惊天骇地脑子被驴踢了的圣旨起了作用,姬未湫如今睡得挺好,恢复了一个刚满十八岁的男大应有的倒头就睡的正常习性。
殿中一片寂静,唯有香烟自炉中袅袅升起,带来了沉郁霸道的香气。
与其闻着姬溯殿中传来的香气,不如自己烧上一炉,那样就不必患得患失了。
姬溯挥退了宫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姬未湫床前,姬未湫正当好眠,浑然未觉。
姬溯坐在了床边,目光微垂,近乎怜悯地看着姬未湫。
他大概看出来了……他害怕了。
姬溯伸手搭在了姬未湫的背上,轻哄似地拍了拍。
第88章
姬未湫一向睡得沉, 今日却不知道怎么的,在姬溯的手落在他背上的一瞬间,他就醒了过来。
那种清醒不像是白日那种身形合一, 反而有点像是做梦一样,似乎是从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这一幕, 又好像只是借由身体的感知与大脑的意识组合成的画面。
姬未湫第一个反应是豁, 姬溯终于忍不住来掐死他了。
姬溯的神情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眉宇之间平静无波, 宛若一尊精心雕琢的被供上了神坛的玉像。但他的动作却很温柔, 没有想要掐他的颈项,没有拿出刀剑,只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安抚着他。
明明还处于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有一条清晰到了近乎锋利的想法浮现在他的心中——那又怎么样呢?姬溯这样的人, 喜怒无常, 现在的温和不代表永远的温和,下一刻翻脸无情也在预料之中。
怎么不是呢?
许多情绪在姬未湫心中咕咚咕咚的冒着泡泡, 最后酝酿成了一点致命的恶意——你看,这个人多过分, 又要他的命, 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装作兄友弟恭的样子。
他这么做是为什么?是在安抚自己的良心吗?还是尽力想要找出他对不起他的地方, 说服自己,杀他这个弟弟, 是因为弟弟做的不够好, 不能怪他这个兄长?
他在这一瞬间甚至在厌恶姬溯,怎么会有人能这么表里不一, 这么口蜜腹剑,虚伪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没关系,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姬溯……来都来了,他小小占点便宜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装作浑然无觉地翻了个身,伸手搂住了姬溯的腰,在他身上使劲蹭了蹭,这才像是发现哪里不对一样睁开了眼睛,有些疑惑地道:“皇兄?”
“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姬溯见小孩儿满脸紧张地要坐起来了,一手便将他压了回去:“无事,不必惊慌。”
姬未湫躺回床上,适时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歪了歪头:“那皇兄这是……?”
言下之意,没事你大半夜的跑过来是干什么?
沉默了一瞬后,姬溯淡淡地说:“看来胡太医的药也不怎么管用。”
这就算是解释了,他只是担心他这个弟弟的身体,所以来看看他。姬未湫心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姬溯还装得跟个什么似地。他也不介意挑衅挑衅姬溯,闻言便调侃道:“臣弟还当皇兄终于决定了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姬溯的目光便冷淡了下来,姬未湫再看,方才那一点虚假的温和已经消失殆尽,姬溯缓缓道:“你总是朕的亲王。”
姬未湫坦然一笑:“是啊。”
有什么问题?没问题。
他甚至伸手重新勾住了姬溯的腰,借力让自己枕到了姬溯的腿上,他直视着姬溯,姬溯则是垂眸看着他,姬未湫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撇开了视线:“皇兄说的总是对的。”
姬溯居然没有推开他,任他施为。
不应该啊。
——姬溯这一段时间行事做派跟有病一样,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这个想法在姬未湫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一笑了之——怎么可能呢?
智者不入爱河,姬溯何其聪明的人,他就算是下了凡,硬是要淌一淌这条河,那一头站着的人他也不会选择他。
他会找一个足够安全的人,应该是女性,因为国家不需要一个无法繁衍后嗣的君王,他会让她执掌后宫,让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让她受万民爱戴,让她流芳百世……乃至许多许多年后,后人翻开史书,都会看见一句‘恩隆好合,始终不渝’。
这就是姬溯。
他越想越觉得没意思,懒得再应付姬溯,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等姬溯开口,他便道:“皇兄,臣弟今天好不容易没喝药就睡着了,又叫皇兄吵醒了……皇兄若是无事,不如陪臣弟睡会儿?”
姬溯定定地看着他,颔首道:“好。”
话音未落,姬未湫下意识一颤,姬溯一手拖着他的后颈,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挪到了床上,姬未湫知情识趣地往里头让了让,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来。
姬溯去了外衫,在他身侧躺下,他的睡姿是自小练出来的,平躺,双手置于身体两侧,规整齐了——是那种在他身边摆满黄白两色菊花都不会显得突兀的睡姿。
他就练不出来这种睡姿。
姬溯说睡觉,那就是真的睡觉,如今连眼睛都闭了起来。姬未湫却不然,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客气什么?他凑上去挨着姬溯躺着,专挑一些姬溯此时大概是不会想听的话来说:“好久没和皇兄一起睡了,臣弟记得,小时候非要缠着皇兄,皇兄嫌臣弟碍事,叫乳母把臣弟抱走,但每次抱走,臣弟就又再悄悄回来,弄得乳母恨不得长出八只眼睛来盯着臣弟才好。”
他这般说着,也不指望姬溯能有什么反应,本来说给他听就是为了让他不那么好受,不想却听姬溯道:“你近日为何不再称‘我’?”
姬未湫一愣,道:“这不是皇兄所期盼的吗?此前臣弟少不更事,亏得皇兄不与臣弟计较。”
姬溯从喉中溢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应了,他道:“私下里无妨……睡吧。”
姬未湫在心中讪笑一声,当真就挨着姬溯闭上了眼睛,很快他就听见姬溯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缓,他睁开了眼睛,看了姬溯许久,这才缓缓陷入了睡眠之中。
常年稳定不变的习性,让姬溯在一个时辰后清醒了过来,外头点的一盏小灯散发着幽幽的光,伶仃穿透沉琐的床帷,驱散了些许晦暗。
姬未湫犹在睡梦中,就这样毫不设防地睡在他怀里,手脚并用的抱着他,
姬溯垂眸看去,光洁的额头,略显锋锐的眉梢,高挺的鼻梁,微翘的嘴唇,他就这样一一看了过去。
姬未湫是没有睡相可言的,这么许多年的教养下来,全然不能约束他分毫,自小到大,次次看他,都是怎么恣意怎么来,偌大的床铺都不够他一个人闹腾的。
还能这样大大咧咧地跟他睡在一处,想必他还是不知道。
那他又在怕什么?
又似乎不是在怕。
许久之前,他认为姬未湫就如同一张白纸一样,一眼就能望到底,如何造就,全凭他执笔描画。而如今,他却发现他早已看不透姬未湫。
就比如他现在不明白姬未湫到底在怕什么。
姬溯一手轻轻地捏住了姬未湫的下巴,打量着他的面容。他昨日说他数次后悔,是实话——他数次后悔,应该早日处置了他。
可他也明白,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已无转圜的余地了……来不及了。
姬溯垂首,最终吻落在了姬未湫的发际上。
他并非重欲之人,床笫之欢不过是锦上添花。他养了他一世,绝不是想叫他落入那等兄弟相_奸的难堪的境地中去的,如现在一般,一世都做他的幼弟,做他的亲王,相伴一处,亦是一种幸事。
应当知足。
至于其他的……唯有时间可以证明,而他从不心急。
姬溯松开了姬未湫,没有叫醒他,起身出了去——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现在叫醒他,恐怕又要叫他腹诽,还是叫他多睡一会儿吧。
庆喜公公见姬溯只披着一件外衫从偏殿出来,连长发都披散未束,顿时大惊失色。姬溯素来克己复礼,从不做这般出格之事,今日怎么……除此之外,他还觉得有些眼熟,却硬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只当无事,赶忙上前:“圣上怎么这般就出来了?外头这般寒凉……”
话音未落,姬溯已然进了正殿——也就这么两步路。
庆喜公公只得跟了进去,紧接着就是一通忙活,更衣束发戴冠,好不容易将这位伺候好了,就到了喊隔壁那小的起来的时候了。
小卓已经带着宫人进去了。
庆喜公公有些不放心,瞧着圣上这头没什么吩咐,就暗中叮嘱其他宫人仔细着,借着取东西的机会去偏殿看了一看,就见姬未湫半撘拢着眼睛正在宫人们的服侍下更衣,与往日一般,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