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卫那边周青自然是没有半点异议,这本就是已经考虑过的事情,人手足够。况且这几位少爷公子那是相当知情识趣,殿下前一日已经叫人拟了单子出来,要去何处,约莫何时去,列得整整齐齐,叫他们先行布防,算不上是什么刁难。
时间一到,姬未湫就带着三人以及一堆侍人侍卫下了船,提前安排的好处就在这里,下了船就有马车,那马车是特制的,比寻常的马车宽厚平稳不少,四人坐在其中也不嫌拥挤。
泉州城自然比不上燕京繁华,却也不算是太差,邹三摇头晃脑地说:“听说泉州城里最出名的饭馆叫水月斋,以素斋闻名,我们在船上吃鱼吃得都快腻歪死了,去吃点素斋换换口味?”
张二和姬六都没有异议,姬未湫放下车帘,问道:“你们不觉得身上一股子味儿吗?”
张二霎时举起袖子仔细嗅了嗅,茫然道:“没有啊……什么味道?我怎么没闻到?”
他看向另外两人,邹三也说没有,反倒是姬六说:“水腥味儿吧?是有一点,不过闻习惯了也就好了。”
或许是姬溯的关系,姬未湫也有些小洁癖,只觉得一身的味道不能忍,道:“还是先去别苑吧。”
姬六一顿:“你在泉州城还有别苑?”
姬未湫一手支颐,眼眸微闭,随口道:“家里的产业。”
张二和邹三‘哦’了一声,等过了几息才回过神来……不对啊!家里的私产?那不就是皇家别苑吗?!
两人不争气的咽了一口口水——爹,儿子争气啦!都住上皇家别苑了!
本朝帝后出行,多用行宫。行宫虽然也是宫,但随行的大臣及其家眷也有住处,实为公家所用。而别苑就不同了,内帑修建,为小住之所,通常只有极亲近的宗室才有资格使用皇家别苑,是实打实的私产。
这个‘极亲近的宗室’换到现在,也就只有姬未湫了。姬六倒也算,不过他要是自个儿来泉州,十成十是不会来皇家别苑的——住这地方,得和当家做主的那位通过气才行,住哪儿不是住?为了这点小事给圣上递折子?他是吃饱了撑着吗?!
姬未湫见两人眼睛都瞪圆了,不禁嗤笑了一声:“你们就这出息!”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别苑中,满庭侍人皆数躬身行礼,姬未湫下了马车见着乌压压地人群,唤了一声:“云因姐……”
话才出口,云宫令柔声道:“奴婢这就去吩咐……今日是第一回见,难免礼数大一些,殿下就莫要责怪他们了。”
南朱皇室于礼教上堪称是严苛,到了小殿下这儿却出了个异端,自小见着宫人行跪拜礼就要哭,等会走路了还会跑开,少时更是张扬随性,闹出不少麻烦来。后来是圣上严管了他好长一阵后这毛病才好了些,但看瑞王府中侍人行事,多是避退为主,轻易不行跪礼,想来是小殿下天生不耐烦这些。
姬未湫带着人进去各自住下,等洗漱过后又在花厅见面,等众人前来,见姬未湫披着削薄的凉衫,长发半干未束,姬六当即就摘了发冠,松散了一下自己的头皮,指着他笑道:“你也不早说!叫得这么急,我还当有什么事儿呢!头发还潮着硬是带了冠!”
姬未湫眨了眨眼:“我哪晓得你们这么一本正经?”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平时也没见你们胆子这么小?”
张二、邹三哪里肯依?当即叫了小厮去拿凉衫来,散了头发,怒骂姬未湫混账玩意儿,姬未湫大笑,又叫人送上了饭菜。见满桌素斋,四人刚开始吃两口还好,等再吃两口又觉得没滋没味,赶忙叫人送炙肉来,这才算吃了个过瘾。
酒过三巡,云宫令进来请示:“殿下,泉州府知府钱之为求见。”
姬未湫这个状态显然是不适合见客的,但云因既然来报,说明她觉得这人他有必要见一见,他道:“我去更衣。”
云因应声告退,姬未湫扶着侍人的手往回走,他喝的并不多,但他酒量不好,略微有些上头,此处花木扶疏,假山错落,要真跌一跤可真不算小事。正走着呢,姬未湫忽地听见一阵风声,他下意识回头去看,跟在后方的青玄卫陡然冲上前,雪亮长刀嗡鸣出鞘,暴喝道:“何人在此——!”
另一青玄卫当即抽出刀来,另一手却轻巧至极地从惊恐的侍人手上将姬未湫抢了过来,护在身后,道:“仅一人,玄三可轻松应对,殿下无须担忧。”
姬未湫一手紧紧抓着青玄卫的手臂,目光却落在了那草木间,他还真不太紧张,大概是喝了酒的关系。他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也能察觉出来?”
护着他的青玄卫道:“禀殿下,自脚步声可判断,那人脚步沉重,应无武艺在身。”
姬未湫心中道:大概只是在这里偷懒的侍人,恰好叫他撞见了而已,是不是应该喊一声‘留活口’?要是为了偷一会儿懒就丢了一条命,也太委屈了,毕竟对方也没领着皇宫中丰厚的月俸不是?
还未来得及出口呢,就听见叮得一声,一把菜刀自草丛中贴着地面飞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叫声,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扭着送了出来,而青玄卫的脸上赫然是一团乌青。
姬未湫看了看那团乌青,又回头看向了护着自己的青玄卫。
这就是所谓的……轻松应对?
玄三面无表情,但还是叫姬未湫看出了一些狼狈,他平淡地说:“此人有巨力,一时不查,这才浪费了些时间,还请殿下恕罪。”
姬未湫眯着眼睛看着那个男人,从他的衣着上可以轻易看出他是个厨子。他在廊下落座,顺手理了理衣摆:“好端端的,躲在草丛里做什么?”
姬未湫想得挺好,这厨子就这么一认错,他就这么一训斥,厨子再这么一告饶,他就这么一高举轻放,这事儿就算是了结了。
哪想到那厨子张口就道:“我呸!杀得就是你!”
姬未湫眉目不动,一旁的青玄卫却眼神猛然冷锐下来,玄三正欲堵住他的嘴,那厨子确实有巨力,看着玄三也是很费劲的样子,叫他骂出了下一句:
“——钱之为!你这狗官!你不得好死!”
姬未湫:“……”
青玄卫:“……”
姬未湫轻笑出声,他道:“你找错人了,他确实在此处,却不是我。”
“殿下!”周青急急忙忙赶来,姬未湫已然起身,他随意摆了摆手:“你们处置了吧。”
玄三闻得此言,立即用布将那厨子的嘴给堵严实了,将人拖走。周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面如土色:“殿下,属下失职,还请责罚。”
不管这厨子要杀的到底是谁,能叫他近到姬未湫的身边,确实就是青玄卫的失职。他自己其实不觉得如何,但又是不得不罚的——他不罚,回去自然有人替他罚,到那时候怎么罚,罚多狠,他就完全插不上话了。
姬未湫慢吞吞地想着,亏得是出生就到了这个破地方,有十几年时间慢慢适应,慢慢摸索,况且年幼的时候行事出格一点没什么,毕竟没人会和稚童计较。要是叫他现在穿过来,说不定半个月都坚持不到,就要被关到庙里去驱邪了。
“确实是失职。”日光洒在他的眼睛上,他眯了眯眼睛,凝视着外头的好风景:“不过后面还有职责在身,也不好真将你们全打残了,误了差事……罚俸三个月,三十杖,周青,你为青玄卫之首,就替下面的人受了吧。”
周青脚步顿在原地,单膝点地:“属下领罚。”
“眠鲤。”姬未湫头也不回地道:“他们青玄卫也不好真打了自家的上司,你监刑。”
眠鲤是姬未湫的贴身内侍,闻言应道:“是。”
眠鲤皮笑肉不笑地与周青道:“周大人,请吧。”
周青对着姬未湫的背影又行了一礼,这才跟着眠鲤离开,眠鲤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在周青身边,等到周边无人了,这才低声道:“周大人,一会儿痛了可要喊。”
周青不明所以,等真的被提到刑堂上,瑞王门下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按在长凳上,臂粗的包铁棍落下时,他猛然一愣,随即闷哼了一声。
多少是慢了几拍的。
眠鲤阴恻恻地笑了笑,与侍卫们道:“你们是没吃饭么?使点劲!周大人可是一人领了四十青玄卫的罚,打轻了可不好!”
侍卫们齐齐应了一声是,高举铁棍重重落下,挥舞之间破风之声呼啸而来,周青咬着牙硬是受了几下,这才没忍住惨叫了一声,头一歪,似是晕过去了。
很快三十杖打完,血流了一地,眠鲤上前来拽着周青的头发拉起来看了看他的脸,瞧他面如死灰,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周大人,你还好吧?”
见周青没有反应,他就撒了手:“今日殿下小惩大诫,青玄卫是出身了得,可也不要忘记了本分!”
他随手指了个观刑的青玄卫来:“周大人昏过去了,还未谢恩,你就代大人谢恩吧!”
那青玄卫猛然抬头,隐晦地恨意在眼底闪过,他上前一步,跪下谢恩:“属下代周大人谢瑞王殿下恩典!”
眠鲤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带着人转身走了。几个青玄卫连忙上前去扶周青,周青气若游丝,微微睁开眼睛:“快……”
都是刀霜剑雪里拼杀过来的兄弟,几人当然懂得周青的意思,背着他往房里头送,周青的脑袋搁在那青玄卫肩膀上,压低了声音说:“……别叫郎中……”
“我装的。”周青闭着眼睛道。
几人一愣,却又极快地掩去了。
周青伏在自个儿属下的背上,心中有些复杂。
痛当然是痛的,铁杖打在身上,再轻也有限度。但他在宫中日久,自然明白这杖刑可大有学问,到底是打得肉烂骨断却片皮不破,还是打得皮开肉绽却养养就好……全看上面的人是什么意思。
瑞王的意思很明显,要罚他,罚得人尽皆知,罚得他重病养伤。实则这点伤,拿金疮药糊了他最多后天就能行动自如了。
……也不知道这一位殿下到底在谋划什么,将他藏起来,是打算将他留作后手吗?还是单纯的只是不罚不足矣立威,这才做个表面功夫保了他的命?
……他要如实禀报陛下吗?
另一侧,钱之为坐在堂中,等得口舌干渴,却又不敢多喝茶水。他有心想问一问瑞王殿下到底何时才来,可放眼一观,周遭宫人恭顺谦默,垂目而立,宛若一尊尊玉像一般,他霎时就不敢询问了。
哪怕是只敢沾一沾茶水润唇,那杯茶终究还是见了底,宫人上前为他更换茶水,他低声谢过,正想趁此机会送些银子,便听见庭院深处传来鸣磬之声,他精神一振,当即起身恭迎。
只见一片光华灿烂的秋香色锦袍自他眼角掠过,紧接着便是如燕翅而入的侍人,他躬身行礼:“微臣泉州府知府钱之为参见瑞王殿下。”
“起。”随着瑞王的声音,钱之为这才直起身,并不敢抬眼去看。直到瑞王殿下叫了赐座,他才趁机看了一眼。眼前少年人一袭秋香色宽袖长衫,满绣同色银杏叶,张扬夺目,偏偏他意态闲舒,生得一张浓墨重彩的相貌,压得那锦绣灿烂的衣袍成了他的陪衬,灼然至极——这就是传闻中那位素有纨绔之名的王爷?
他这一眼险些看呆了去,直至被宫人咳嗽提醒了一声这才狼狈地垂下眼去,他躬身道:“下官失仪。”
“今日不知钱大人要来,饮了些酒。”姬未湫的语气很随和:“寻我可有要事?”
钱之为心下松了一口气,听起来似乎很好说话,他拱手道:“是下官冒昧,饶了殿下清静,下官听闻殿下在此小住,心下惴惴,唯恐侍奉不周,特来拜见,略带了些地方土仪,还望殿下笑纳。”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很明白,这位钱之为就是来拜个码头,送些礼物。也不说是要与姬未湫拉什么关系攀什么交情,只盼姬未湫在泉州城地界上太太平平地来,也平平安安地离开,如果可以的话,看在礼物的份上,少刁难他这个地方父母官,至于回京后向圣上美言几句……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姬未湫缓缓地道:“钱大人热诚,本王本该笑纳,只是有一事,叫本王如鲠在喉,不得不说。”
钱之为立刻起身,躬身行礼,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本着多年为官的颜色,满脸惊慌地道:“何人胆大包天,胆敢叫殿下不快?!”
姬未湫无所谓地笑了笑,云宫令上前一步,轻声细语地道:“今日别苑中来了一人,言语之间将殿下当做了钱大人,口出恶言,欲至殿下于死地……钱大人,可有头绪?”
钱之为脸色铁青,急急道:“下官为人清正,从不与人结仇怨,此事必有蹊跷,还请云宫令详查!还下官一个清白!”
云宫令语气微冷:“刺客已然伏法,经查……”
“罢了。”姬未湫突然出声打断,他看向钱之为,略带着玩世不恭,他道:“人活世间,哪有不与人结仇结怨的?钱大人清正,许是门下惹祸,叫钱大人受了过。”
这话听得钱之为连连点头,如蒙大赦一般:“是是……”
云宫令为难道:“殿下!可是……”
姬未湫状若未闻,居高临下的看着钱之为:“此事本王无意追究,钱大人回去后好生查一查,本王极难得才来一次江南,莫要叫这些人坏了本王的雅兴!”
钱之为出了一身冷汗,又有些过了死劫的轻松,他当即跪下,高呼道:“是!下官回去后一定彻查内外,绝不再叫此等杂事扰了殿下雅兴!”
“嗯。”姬未湫轻飘飘地应了一声,又笑着调侃了一声:“好了,一点小事,钱大人为父母官,照看一府上下,莫要陪本王耗费了这大好光阴了。”
钱之为当即叩首告退。待他出去后,姬未湫低头喝着茶,云宫令担忧地看着姬未湫,语气有些埋怨:“小殿下!您这轻而易举地放了过去,以后还如何立威?”
“好姐姐。”姬未湫捧着茶碗笑着说:“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左右也没有出事,压下去也好,若是叫母后知道了,她又怕要睡不着觉了。好姐姐就不要告诉母后了,免得她担惊受怕。”
云宫令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低头应了是,不再纠缠此事。
是夜,云宫令又来报:“小殿下,那钱大人送来了歉仪,说是给殿下压惊用。”
云宫令说着,递来了一只匣子,姬未湫打开一看,便见里头压着一摞银票,这一张就是一万两银子,里头有整整二十张,再往下看,还有京畿两个田庄的地契,一眼望去,两个田庄加起来约有五百亩良田。
云宫令冷然道:“好一个贪官!这么些银钱,不知道吸了多少民脂民膏!”
“嘘……”姬未湫掸了掸银票,笑着道:“云姐姐,这些事儿我们就别管了吧。”
云宫令不禁反问:“为何?!”
姬未湫一手支颐,眉眼微抬,笑得宛若一只狐狸:“皇兄派我出京,是为了母后祈福,可不是出来巡察天下的。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皇兄操心去,要我插什么手?”
“再者,我们才到这第一站,没几日就斩了知府,后头的路还怎么走?搅得风声鹤唳的,万一有人狗急跳墙,又该如何?我这太平王爷还是太平些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平安回京才是正经。”姬未湫伸了个懒腰,又摸了一下银票,对着云宫令眨了眨眼睛:“压惊钱,挺好的!分你两张压压箱底?”
云宫令本觉得姬未湫说的有道理,听到这里又气急,怒道:“殿下——!”
“陛下。”庆喜公公捧着信件迈着小碎步进了来:“八百里加急。”
姬溯当即搁下御笔,抬手接了来,边问:“哪里送来的?”
庆喜公公不动神色地退了一步,点头哈腰地道:“泉州府。”
姬溯眉目微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庆喜公公,这才展开了信件——果然是姬未湫送来的。
“还算是有长进。”姬溯语气平淡,却带上了一点微妙的嘲弄:“这回总算是知道送信给朕了。”
至于擅用八百里加急,姬溯没说话,等着姬未湫回来再算这笔账。
庆喜公公保持着笑容,连连点头。
姬未湫信上写道:【久不通函,甚为挂念,臣弟久居江海,不适于身,今于泉州暂歇几日,宜应水土,终日无事,与友斗牌,甚为快慰,勿需挂怀,谨具微仪,聊资献兄。】
……都是什么东西?
姬溯淡淡地想着,在船上不过七八日,就叫做‘久居江海’?在泉州城落脚不过一日,就‘宜应水土’?还‘终日无事,与友斗牌,甚为快慰,勿需挂怀’?
姬溯将信搁置,不想却见一张信纸从中落下,庆喜公公俯身接了起来,呈至姬溯手中,姬溯接了一看,随即皱眉:【日遭刺杀,幸为青玄卫所救,丝毫未伤,查后得知,实为误会,泉州知府赠仪压惊,殊为快慰。甘泉别苑与良庄近,弟心喜已久,望兄赐之。】
甘泉别苑亦在京畿,于一座小山上,山顶有一汪温泉,临崖而建,与其中下可纵览燕京,上可坐望满天繁星,姬未湫小时候跟姬溯去过一次后就喜欢上了,逮着机会就问姬溯要。
庆喜公公见姬溯久久不言,小心翼翼地问:“……圣上?难道是小殿下出事了?”
姬溯随手将信纸抛下,冷笑道:“是出事了……亏他也好意思跟朕开这个口。”
庆喜公公犹豫了一瞬,从地上拾了信纸来看,见姬未湫说遭受刺杀,心就吊了起来,再看后头得知他分毫未伤,又放下心来,笑道:“小殿下还是那么孩子气!”
他也不提其他,只笑眯眯地说:“殿下这是受委屈了,给您告状呢!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居然有刺客摸到了皇家别苑中行刺,哪怕是误会,也够吓人的了!泉州知府失职啊!”
知府为一府父母官,有照管一府民生之责,其治下若是风调雨顺,百姓富足安泰,自然是不会出什么刺客一流。既然出了,还叫摸到了皇家别苑中,那当地知府就要先论一条‘不慎’的罪名,紧接着还要论一条‘不力’,这两条罪名可大可小,下至斥责上至满门抄斩,全看圣上裁夺。
姬溯一手搁在案上,那只手修长莹润,宛若美玉一般,他轻轻叩了叩案几,又冷笑一声:“他哪里是委屈,分明就是要挟。”
这兔崽子就差没在信里明晃晃地写着‘我这封信一个字都没提母后,这事儿多凶险呀,你不将甘泉别苑给我,我下一封信可就要告诉母后我被刺杀了!’。
庆喜公公赔笑,“圣上,那甘泉别苑……”
“给他。”
说罢,姬溯起身离去,庆喜公公应了声抬头已见没了人,眼见着晚膳的时间快到了,赶忙叫小卓公公去准备着,自己三两步跟了上去,去到廊下等候吩咐。
顾相今日进宫,赐了膳。顾相也算是圣上的至交,搁宫里吃饭的次数也不少,伴驾用膳早已习惯。今日菜色多了一道软鳞鱼,炸得鱼鳞片片立起,入口却酥香过人,鱼肉肥厚细嫩,不见骨刺,连顾相这不太爱吃鱼的人都忍不住多吃了两口,随即感叹道:“臣人生过半,最不后悔之事便是跟随圣上。”
姬溯抬眼看他,等着后文。
顾相接着道:“若非陛下赐膳,臣恐怕一生都无福得见御膳房的手艺。”
顾相气质清华,说起这种类似于阿谀奉承的话来也不显得谄媚,反而有种言自由心的名士之态,姬溯早已习惯。
他看向那道软鳞鱼,这道菜是第一次进,他试了试,果然味美。他道:“赏。”
庆喜公公在旁应了一声,笑着道:“看来御膳房要欠小殿下一笔天大的人情了。”
姬溯与顾相都看向了他,庆喜公公解释道:“这鱼是泉州府特产,名唤素衣鱼,稀奇得很,离了故土一日便变了味儿。圣上有命,这等劳民伤财之物是一律不许进上的……瑞王殿下在泉州府吃了觉得好,特令八百里加急送回来呈给陛下。”
顾相恍然大悟,摇头而笑,怪不得今日有八百里加急直入皇宫,原来是托了瑞王殿下的福——不过这话他是不敢当面说的。
那八百里加急用的上好的蒙古马,专供长途奔涉,路途驿站屡次换人换马,信使一路持诏令,阻拦者死,只有这样才勉强能在一日内跑完八百里路。而燕京距离泉州城恰好是八百里,刚好赶在这鱼变味儿之前送达燕京。
只是如此一来,所费破巨,上好的蒙古马只有官中才养,每一匹都是记录在册,非国家大事不可擅动——但也架不住这位身份实在是显贵,他说要送信,顺道再叫信使多带一筐鱼,谁敢多说半个字?
姬溯淡淡地道:“慈安宫可有?”
“禀圣上,慈安宫也有的。”庆喜公公面带笑意躬身道:“信使有报,说是殿下体恤,只吩咐一路要快,却也叫他们保重自身,只叫带了六尾回来,中途有两尾折了,两尾献于陛下,两尾献与太后。”
姬溯微微点头。
顾相抬眼看向圣上,见圣上神色如常。多年君臣,他倒是看出陛下有些有气难伸,转念一想许是那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瑞王殿下叫了八百里加急,圣上或许等着秋后算账,只不过这鱼一送,好似也不能与他计较了。
毕竟自家幼弟惦记着宫中兄长、母后,眼巴巴地送了鱼回来,纵使行事有些出格,却也不算太过分,圣上难道要真为了这点小事下狠手惩戒?
怕是板子还没扬起来,太后就要来抹泪抢人了。说不准还要扑到瑞王殿下身上,说什么‘为了这点小事,你要打你弟弟,就先打死我’之流的……
实在不是他虚构,只是前几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彼时瑞王殿下还未出宫建府,却能出宫游玩,似是在哪里吃到个好的,叫厨子进宫来为太后献菜,不想那厨子饱含祸心,那菜叫试菜女官给截住了。圣上大怒,赐瑞王廷杖,刚把瑞王殿下摁在长凳上,太后就哭天抢地的奔了来,伏在瑞王殿下身上大哭,说的就是这句话。
后来那当然是没打成,谁敢将板子往太后娘娘身上动一下?谁有敢去拉扯太后娘娘?圣上自己都只能站着挨太后娘娘训斥,哪里还能责怪宫人?
顾相想到此处,低头暗笑。
姬未湫也就只敢叫这么一次八百里加急,真为了一封信叫这个,回去他哥能弄他个半死——全死还不至于。
姬未湫搁暗室里听戏,那厨子在青玄卫与云因的软硬皆施下交代了干净。刺杀确有其事,认错人却是假的。那厨子就是别苑的厨子,祖上就是御厨,后来不知怎么的得罪了人,被派到了泉州府别苑中任职。
此处距离燕京不远不近,自别苑修建完成后,历代有资格进别苑的,进来的次数加起来都没二十次。御厨空有手艺,又调不回燕京,只能泉州落户,繁衍生息,到了这一代厨子还是厨子,却不能算是御厨了,算是个颇有体面的平头百姓。
但有体面的平头百姓那还是平头百姓,厨子有个儿子,生得秀美如好女,又文思颖捷,人情干练,是个读书做官的好料子。厨子欢天喜地送他去府试考个秀才出身,不想人去了,却没回来,厨子求爷爷拜姥姥,这才查出来自家儿子叫‘贵人’看中了,进了府中做书童去了。
厨子如遭雷击,但对上知府他也无什么办法,凭借着在别苑中的关系与儿子通上了信,儿子自言在知府钱之为府中,周转之下,有幸跟在了钱知府手下做小厮,来日再盘转一二,应能得一管事之位,再过几年,放出府来,照旧做个富家翁。
厨子无法,只能忍下,毕竟能保住性命就是好的。哪想到几日前得知儿子死讯,那是一条席子裹着扔到了乱葬岗的,他儿子是被活生生打死的,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他得知今日钱大人要入别苑,便拎着菜刀进来想要一命换一命。
没想到姬未湫一来,整座别苑布防森严,他在后厨根本没办法去前院,恰好见到姬未湫一行人施施然而来,心道总是一命换一命,能入皇家别苑的都是皇亲贵胄,他知道姬未湫不是钱之为,但他故意喊错,这样一来哪怕他当即被侍卫杀了,钱之为肯定是逃不了罪责的——说不定贵人一怒之下就杀了他呢?
他错过了这次,绝无下次机会再刺杀钱之为,故而悍然动手。
姬未湫听着,侧脸笑道:“还真是个聪明人。”
这等被人认错险些被刺杀,宛若冤大头一样的事情,但凡是有点气性的都忍不了,更何况他们这种皇亲贵胄?计较起来一个知府算什么?怒气一来,当场杀了知府又如何?做的漂亮点,连一个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都落不到他们头上。大不了回去挨两句训斥呗!
毕竟真的算起来错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可是凭白替人受过,还是替个恶人受过,谁知道了不恶心?真闹到了他哥面前,光凭着那二十万两银子和强抢良民的事情,钱之为这知府也是做到头了,他这人也算是活到头了。
姬未湫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前几日那个钱知府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云宫令躬身道:“小殿下,这泉州府非善地,还请殿下续往江南。”
姬未湫扬眉:“我难道是什么好人吗?”
“殿下!”云宫令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殿下前些日子与奴婢说的难道忘了?若是那钱之为狗急跳墙又该如何?殿下身边只有四十青玄卫,真遇上险情,便是以一当十,又能如何?”
“哎?我又没说我不走。”姬未湫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也没说我要弄死他呀!”
云宫令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姬未湫。
姬未湫轻飘飘地说:“派个人去,就与钱大人说近日无趣,有意逛一逛泉州城,叫他府上几位公子来做个陪客。”
云宫令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倒抽了一口冷气:“殿下,还请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