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溯斜睨了他一眼:“放肆。”
姬未湫有些迟钝的大脑动了动,但是没能动太多——这期间他哥应该不会坐视不管真不给他吃了,多少是喂了点米汤之类的,不然他连话都应该说不出来,故而他在想姬溯说的‘放肆’是指什么的时候觉得大概是指他的称谓不对吧?
所以他就换了个称谓:“皇兄……圣上,陛下,您怎么在我床上?”
见姬溯懒得理他,他又蹭了过去,“皇兄,吃的什么时候才来?我真饿了。”
姬溯垂眸望去,便见侧躺在床上的姬未湫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到底是自小养在身边的,金尊玉贵的养大,一世都没受过这样的罪。姬溯也不与他计较,披衣起身,此时姬未湫才发现姬溯只是脱了外袍在他的床沿略微躺了躺而已。
见姬溯一手抬了抬,便有侍人送上了热腾腾的吃食来。姬未湫昏迷,为防他随时醒来,厨下一直准备着,姬未湫翻身坐起,侍人忙上前为他布置,没过几个呼吸,一碗薄得基本没有米的粥就到了他的手上。
姬未湫舀了舀米汤,不掩嫌弃的说:“……叫厨下再去做一碗红烧牛肉。”
侍人躬了躬身,却不敢应下。姬溯看也不看姬未湫,道:“不许。”
姬溯积威日久,姬未湫也明白自己躺的时间有点久了,得吃点好克化的,也不敢反驳,见米汤的温度正好,他仰头一口就喝了个干净,浓稠的汤水顺着食道进了胃袋,像是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他给了侍人一个眼色,侍人知情识趣,又给他盛了一碗,姬未湫连喝了三碗,才混了个水饱。他倚在床头,打了个呵欠说:“皇兄,下回让人捉我,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我自己能走。”
姬溯嗤笑了一声,太医请示的声音传来,他颔首,侍人便领了太医进来,太医与姬溯行过礼后这才到了床边,给姬未湫行礼:“殿下。”
“胡太医,劳动你了。”姬未湫很自觉地将手递了过去,这位虽然不是太医院院判,却是太医之中医术最高超的一位,他懒得打理太医院一应事务,一心钻研医术,就算是皇家也不轻易请他出山。
不过姬未湫和他熟,胡太医受过他哥大恩,他小时候身体不好,三五天总要见胡太医一回。
姬未湫一见他来,就觉得自己那‘意外’恐怕不太小——想也知道,五天那是什么概念?他刚满十八岁,身体机能正是最旺盛的时候,什么意外能让他一躺躺五天?说他被人在要害捅了一刀所以才昏迷了五天他都相信。
胡太医诊了一会儿脉,又仔细检查了姬未湫的手腕和后颈,这才道:“那迷药委实恶毒,殿下伤了些许元气,亏得殿下正值盛年,养两个月就没有大碍了……期间殿下难免有些气虚体乏,不必太过慌张,稍后老臣开两贴药,吃上三天,剩下的食补即可。”
姬未湫道:“什么迷药?”
胡太医忽地咧嘴笑了笑,在他苍老的脸上显出一种令人胆寒的诡异来:“迷药是一般的,又掺了软筋散和追魂索,这才难办些。追魂索这种毒要天长日久才有效果……我已经为殿下祛了毒,无妨。”
姬未湫有些混沌的大脑突然清醒了。这种东西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哥给他下的,没有为什么,就是没必要而已。他哥如果不考虑母后的心情,直接杀了他就完事儿了,根本没有必要大费周章下什么‘追魂索’。
他那意外是什么意外?是指周青在把他带去见皇兄的途中,遭受了袭击,所以才导致他受到了二次伤害,从而昏迷了五天吗?周青打昏他,带他离开本就是机密中的机密,哪怕青玄卫发现他消失的同时周青也消失了,就会明白大概率与周青有关,他们只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毕竟‘周青’被瑞王殿下杖责三十,打得肉烂骨断,还在休养。
所以,是谁告的密?谁告诉的刺客周青带着他离开了船只?又是走了哪条路?此事是他哥授意,怎么也不可能路上只有周青一人带着他,必有其他青玄卫随行,那么谁能在十几个甚至二三十青玄卫的手下,给他一把这么厉害的迷药?
胡太医见姬未湫沉思不语,还道他是怕了,他拍了拍姬未湫的手臂,颇有些慈蔼地说:“是药丸,不苦的,殿下放心。”
姬未湫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了姬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毕竟他哥方才说是‘意外’,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他没有必要知道详情。
胡太医离开了,姬未湫想了想才问道:“皇兄,我还要继续南下吗?”
姬溯立在案边,翻阅着手上的卷宗,闻言道:“你不愿意,就不去。”
姬未湫愣了一下,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那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姬溯看了他一眼,意味莫名。他放下了卷宗,走到了床边,自一旁取出了一个小罐来。他握住了姬未湫的肩膀,令他转过身去,细碎的摩挲声传来,紧接着凉意自姬未湫的后颈上漫延开来。
修长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颈项上擦过。姬未湫无意识瑟缩了一下,有些痒,但他不敢动。
姬溯平静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瑞王已经南下。”
姬未湫明白了他哥的意思。这中间确实有大事发生,姬溯有他要做的事情,不可回转,所以无论如何,‘瑞王’必须南下。
姬未湫是瑞王,但‘瑞王’不必是姬未湫。
既然已经将他召回,便是免他灾祸……然念及他极其难得才出了京城,不愿拂了他的兴致,若他还想去江南游玩,也可以。
姬未湫心情复杂,他哥……不是让他去当鱼饵吗?怎么又反悔了?
姬溯缓缓加了些力道,见年轻人乖巧顺服的垂下了头,露出了大片颈项,便在颈上各处穴位着力揉了揉,给他一点甜头,又见姬未湫主动抬手撩起了头发,就差没有点评几句了。
对他毫无敬畏惶恐之心。
乖是真的乖,放肆也是真的放肆。
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上。
他哥哎!他哥亲自给他涂药哎!这可是他哥哎!这可是他那个自小把上下尊卑礼教规矩刻进骨子里的他哥哎!
再换个角度想一想,这可是皇帝哎!这可是九五之尊哎!他也觉得可能是自己被封建腌入味儿了,但一国最高领导人给他涂药这个事儿确实让他有点受宠若惊,这亏的是没长翅膀,否则他能原地飘起来。
姬溯看着不知道为何笑出声的姬未湫,张开五指握住了他的颈项,恰好与此前留下的指痕重叠,平淡地问道:“笑什么?”
姬未湫乐颠颠地说:“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一下捏得有点值……嗷——!”
姬未湫猛然哀嚎一声,挣脱了姬溯的手,他捂着自己的脖子,暮然回首,气急败坏地说:“哥,你是想拧断我的脖子的吗?!”
姬溯取了帕子擦拭五指,一派从容地道:“试试?”
他的眼眸漆黑,沉沉地像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姬未湫那刚起来的怒气如同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彻。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其实不是他哥嫡亲的弟弟,他们之间是没有血脉相连的,最恐怖的是他哥对这件事再清楚不过。
杀他,对他而言,并不算一个艰难的决定,说不定哪日说杀也就杀了。
他现在要是敢说一句‘你有本事试试’,他哥说不定会真的把他的脖子拧断。
他闷声道:“……我不敢。”
他真的不敢。
他哥是真的难伺候,喜怒难辨,方才还好端端的跟他上药,开了句玩笑就翻脸,怪不得都说圣心如渊,难以揣测。
姬溯离开了,姬未湫长舒了一口气,还是不见他哥来得轻松。他卸了力气一下子瘫在了床上,有时候他觉得这个日子太难过了,哥哥不是哥哥,亲娘不是亲娘的。可又一想,这日子已经足够好过了,穿越没把他穿越成个乞丐、太监的,让他好吃好喝过了这么多年,也算是享尽了人间富贵,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但没办法,人心就是不知道满足的,吃饱喝足不够,还想要穿金戴银,等穿金戴银后,又想活得要有尊严,等有了尊严,又想要索求感情……永远都是这样贪得无厌。
他叹息了一声,但是他仍然不觉得索求一些亲情有什么错,他非草木嘛……大概是人不对,所以他没有错也是有错。
得了呗,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吧。
不多时就有侍人送来了胡太医配置的药丸,姬未湫也没多想,张嘴就吃了,本还想就着还未彻底散去的睡意睡上一会儿,哪想到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觉得自己躺得是腰酸背痛,干脆起来走一走。
侍人见他起身,忙上前服侍他穿衣,又加了一件薄薄的斗篷,这才敢放他出门。姬未湫出了寝居,抬首见天色半明,笑问道:“这是快要入夜了?”
侍人恭敬地答道:“王爷,天将破晓。”
原来是清晨。
清风拂过,居然带来了些许寒意,姬未湫暗道幸亏披了一件披风,否则还真要被冻到,他此时才发现他的寝居里居然是烧了地龙的。
果然是虚了,不中用了。
再走进步,便见一条临崖悬廊,姬未湫走了上去,见满山红叶,心中讶然——居然是这里?
他果然不在宫中,而是在京畿的甘泉别苑中。
想也知道,他中了毒,人半死不活的昏迷着,‘瑞王’又好端端的在南下的船上,怎么敢把他往宫里带?也不怕把母后吓到心梗。
他坐在廊椅上,背靠着悬崖,风却不是很大。这就是甘泉别苑的好处,按理说,甘泉别苑建在山上,又临悬崖,这幽谷又狭长曲折,风大是一说,风过时极易有呜咽之声,可甘泉别苑的风水极好,再凌厉的风到了此处也是婉转有情。
别苑中还有一口温泉,源远流长,只在源头处是热泉,出了源头流经各处便是冷泉,经南朱历代太医认证,这温泉有补气养元之效,这才叫这甘泉别苑沦为了皇室禁-脔。
他哥把这儿给他了!
姬未湫笑得眯了眯眼,之前的不快一扫而空。俗话说得好,看一个人对你如何,不能看态度,要看物质。毕竟态度好的不一定是真心的,但是连物质都不舍得给的心里一定没有你的位置。
他哥虽然态度不好,但能理解嘛!他又爱干净,又是特殊工种,脾气古怪点完全能理解!你看这么好的别苑不是说给就给了吗?他还要什么自行车!
想起温泉,姬未湫就浑身发痒,他都躺了五天了!肯定不可能把他拎到浴池里去洗澡的吧?大不了给他擦一擦身就算完了……这么一想,他更能理解他哥了!他那么爱干净的人,居然能躺在一个五天没洗澡的人身边!
他哥心里绝对是把他当真兄弟的!
“去温泉吧。”姬未湫吩咐了一声,胡太医方才走时也说了可以多泡一泡温泉,侍人们自然不会阻止。他和姬溯都在,温泉本就时时准备着,就是那温泉还得再爬一段山路,姬未湫想着自己虽然虚,但这么一段路应该还可以……最后是被轿子抬上去的。
……啧!
温泉处一面设了屏风坐塌,另一面则是悬崖。姬未湫挥了挥手叫侍人回避,侍人皆面露难色:“殿下……”
“我只在水浅的地方。”姬未湫笑道:“真有事会唤你们的。”
侍人们这才退到了屏风后。
他自己除了衣服下了水,往石窝里一卧,舒服得直叹气。
他原本还有些遗憾,他这种身份下江南,那好处是多得数不胜数,毕竟江南是鱼米之乡,富得流油,他就太太平平把钱收了,有所求的登记在册,等回了燕京把册子就这么交给他哥,那就是双赢!他哥显然也不会跟他计较银钱的事情……大不了一九分账嘛!他给国家除蛀虫,拿一成奖金不过分吧!一成不行的话半成也行啊!他不挑的!
现在躺在这温泉里,他就觉得那些好处不要也罢了。
天色渐明,羲和未现,尚有星辰几许,荧惑动人。
方才登山的疲乏涌了上来,望着漫天繁星,姬未湫只觉得倦意浓重,筋软骨酥,不知不觉地身体便向下滑去,泉水缓缓没过了他的肩头,又浸没了他的颈项,直到触碰到嘴唇,他的意识才惊醒,下意识想要起身,可身体却是不听他的使唤。
他的灵魂仿佛脱出了身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缓没入水中。
快动一下啊!
快动啊!
他的尾指艰难地抽搐了一下。
再有一瞬水便要没过口鼻,姬未湫总算是睁开了双眼,看见了漫天的星辰,可就在下一瞬间,他便彻底滑入水中。
谁说水浅淹不死人的!
姬未湫屏住了呼吸,手臂在这一瞬间抬起,胡乱地挥舞着试图寻找一个支撑点将他自己拉出水面,可惜这儿本就是设来给人半躺着的,工匠哪里敢让粗糙的岩石磨伤了贵人,打磨得光滑无比,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借力。正在姬未湫氧气耗尽之时,忽地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出了水面。
“咳咳咳……”姬未湫紧闭着眼睛疯狂地咳嗽着,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潮湿的身体被风一吹,冷意如针,叫他颤栗。
还好……这里的侍人一看就很有经验,知道会有人会泡着睡着,所以来救人!回头一定重重的赏……骤然之间,姬未湫只觉得屁股上被人狠狠打了几下,火辣辣的疼。
他愕然睁眼去看,便见姬溯抿成了一条直线的嘴唇。
姬未湫有些心虚:“哥……咳咳……你怎么来了?”
姬溯穿着一身单薄的浴衣,一手环着姬未湫,他垂眸看着狼狈的年轻人,心中止不住的恼怒。
听到他来泡温泉,心道这小孩儿还算是有点数,知道遵从医嘱。哪想到等他一来,便见他险些叫淹死。他将姬未湫召回,又寻人替他,便是想保住他的命,哪想到他自己倒不把这条小命当一回事……他如何能不怒?
他放开了姬未湫,姬未湫也勉力站住了。
“尽数……”姬溯一开口,姬未湫就知道下面大概就是接‘杖毙’这两个字,不是杖毙也是同义词,都是赐死——这肯定不是指着他来的。
不是他,就是此处服侍的侍人了。
“哥,不关他们的事!”他下意识想要阻拦,急急忙忙开口,慌乱之间脚下一软,他本就气虚体弱,这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下意识就扒住了姬溯的手臂来保持平衡。他无暇关注这些,忙道:“是我让他们退下的!我自个儿糊涂,哥你罚我吧!”
姬溯扶着他的腰,掌下皮肤泛着冷玉般的凉意,他微微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带着姬未湫坐回了水中,他的声音淡然:“瑞王怎会有错?错的是其他人。”
姬未湫尚未发觉,他紧紧地抓着姬溯的手臂,低头认错:“哥,真没事儿!我都醒了,自个儿也能起来……”
突然之间,姬未湫的下颚被掐住了,姬溯抬起了他的头,与他对视。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姬未湫,朕早与你说过,你是朕之亲王,你不会有错,你的错,自有人替你受着。”
第16章
其实话说到这个地步,姬未湫明白事情几乎已成定局,他皇兄决定的事情,极少有人能改变,更别提这等杀二三十个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人的小事。
但姬未湫不甘心,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二三十条人命就这样因为他而消逝。他的下颚被掐得生疼,他也不敢撇开他皇兄的手。
姬溯眼眸深沉,姬未湫不敢与他对视,可一转眼间,他又直直看向他的眼底,理直气壮地说:“皇兄也说了,我是亲王,他们不过是一些没见过世面的侍人,我堂堂一个王爷放了话,他们哪里敢违抗我?”
“皇兄若是罚了他们,岂不是在叫这满院子的人将我的话当耳边风?”姬未湫这般说着,眼中起了一点歉意:“是我一时不察,下回我一定慎之又慎……我也不知道我伤的那么厉害,我明明醒了,却动不了……要不请胡太医再给我看一看,皇兄?”
姬溯目光冷凝,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唇畔绽放出一个冰冷的笑意:“往日竟没看出来你这根舌头有这般的灵巧。”
“还有什么话,接着说。”
姬未湫怂都怂死了,强撑着接着道:“皇兄,我也算是大病了一场,我也想攒些阴德……”
这时候他要是敢说侍人为他而死他心中难安,他哥绝对会多抓点人来,不管是甘泉别苑的,还是他身边的,当着他的面一个个杀,什么时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了,才会叫停。
或许也不会叫停,杀光了这一批,总还会有下一批,一些侍人而已,算什么东西?
姬溯心中,侍人就是‘侍人’,顾名思义,用来服侍人的,而不是服侍人的人,他们是一个会行走的物件,许是御花园中的一根草都比他们来得贵重些许。主人家揪了自家花园里的一根再普通不过的草会觉得心痛可惜吗?大概是不会的。
所以姬溯也不会,并且他认为姬未湫也不应该会。
果然,只听姬溯冷冷地说:“不过是几个侍人,也值得你千回百转的来求情?”
姬未湫眼睛微动,语气中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一些祈求,半个‘不忍’都不敢提,只说:“不是我要求情……皇兄让我下江南不就是为了给母后祈福,祈求母后凤体安康么?见了血,总归是不吉利。”
姬溯听得此言,又冷笑了一声,姬未湫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也不敢说话,他怕他再说什么话,说不定他哥就让人把他拖下去一起杖毙了。忽地身前被微风吹过,却见姬溯已然起身,他缓步上岸:“你既说了要为母后祈福,便为母后抄写百遍《金刚经》供于佛前吧。”
姬溯头也不回地说:“瑞王,颇有先帝之风。”
姬未湫看着姬溯的背影,庆喜公公连忙捧着披风上前,姬溯连看都不看一眼,抬脚就走,庆喜公公回首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姬未湫,疾步跟着走了。
姬未湫沉默了许久,最后露出一点苦涩的笑意——他哥是真的气的狠了。
‘颇有先帝之风’……他们的父皇,可不是什么好人,人就是贪心的,如他们父皇那种,继承了一个富饶平和的国家,在位期间风调雨顺,不见天灾,哪怕有些贪官污吏那也还算是过得去。又有贤妻美妾,儿女成群,嫡出的长子贤能,又有嫡幼子承欢膝下,他什么都有了,自然就希望永远这么过下去。
所以他开始求长生了。
莫说是什么寻仙问道,求神拜佛,吃些丹汞朱砂……就是连童子心,处女血,混杂着长寿老者的筋做的一碗面,先帝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
直到将自己吃得人不人鬼不鬼,只觉得自己能长生不老,这时候他就不再需要一个贤明出众的太子了,可他也不想要一个逼死亲子的名声。于是他就明里暗里让其余皇子打压太子,今日巫蛊乃太子所为,明日天灾与太子无德有关……否则,太子又怎会弑父杀亲篡位呢?
明明能够顺理成章的继承大统,明明能开创盛世辉煌,青史留名……谁想去背负一个弑父杀亲的骂名?
没有人想走到这一步,包括他哥姬溯。
……他哥这是他骂他愚庸软弱呢。
姬未湫扯着嘴角慢慢地笑了笑,他很坦然——这要是换在一个普通的刚成年的少年人身上,应该会气得几天都睡不着觉吧?
不过他不一样,他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在皇室里生活了十八年,夺嫡时的残酷凶险他都看在眼中,人人都觉得他小,又要维持一个表面的兄友弟恭,面子上对他都是很和善的。
比如二哥会笑眯眯的带他去喂鱼,等到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会用诱哄的语气跟他说‘跳下去很好玩儿,湫儿要不要试一试?’,说出来后,又状若无事地说是逗他玩玩而已。
三哥更狠一点,平时对他最好,温温柔柔和和气气,寄情山水,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个。那一次若不是他哥及时找到了他,他应该就在假山里烂了,至今他的背上还留了一道疤,就是那会儿被推下假山时划破的——这算他命大!只划破了背,没撞断脊椎,没撞断手脚,头也没直接磕到假山上。
不过小时候新陈代谢好,现在那疤也看不太出来了。
他在那种地方,就是个普通人,惊恐于二哥是不是真的要杀他,也难过于不过是意外撞见三哥在与人说话,怎么他三哥就毫不犹豫地直接把他从假山上推下去。也看不出来一向崇拜他哥的五哥六哥有问题,看不出四姐姐要给他母后和他下毒,更看不出来三岁就养在母后身边的温柔良善的七姐姐做了局,险些害死母后与他,只为了让八哥哥取太子而代之。
其他人都活十几二十年,他还多活了二十几年,怎么他还沉浸在‘穿越了成了皇子我是天胡开局这辈子注定是要享受的’,乐淘淘的兄友弟恭‘我一个小孩子不懂事,父皇宠爱,没人吃饱了撑着针对我’,其他人就跟心眼子上长了心脏一样,任何一句话都隐藏着伏笔,任何一个举动都潜伏着危机。
在这群人当中,他就是很平庸,很愚昧,很软弱……这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评价。
他和大部分正常人都一样,不是很出色,不是很心硬,不太笨,有点小聪明……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像他哥姬溯那样的,才是少见的人。
别说,得了他哥这么一句评价,他居然还怪开心的。不过是挨两句骂罢了,他又没给他哥少骂,重要的是这一关就这么过了,那几十条人命他居然从他哥手里给抢回来了!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他哥这种人,他了解。大部分时间里,他哥是没有必要搞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那种玩意儿的,既然现在没说要杀,日后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再去追究。
姬未湫打了个喷嚏,往温泉里坐了坐,见屏风后人影闪动,便扯了一件浴衣来裹着,这才叫人进来守着,不料进来的人却叫他一愣:“醒波?”
醒波是他另一个贴身的侍人,与眠鲤一般都是从宫中带出来的,他比眠鲤要年长一轮,曾在他哥身边服侍。
眠鲤会些奇门杂技,医毒之流,故而带眠鲤出行,他懂的多,在外好有照应。醒波是管理型人才,偌大一个王府醒波能管理的妥妥帖帖,是正儿八经领了官职品阶的,上能替他写折子奏报,下能替他管理家产,姬未湫在外能过得那么顺心,主要是靠醒波。
这要不是怕他哥怪罪,姬未湫能跪下跟醒波说‘公若不弃,湫愿拜公为义父!’。
醒波眼尾泛起了几道笑纹:“殿下,我来服侍您。”
姬未湫连连点头,示意他来帮忙扶一把,他是真的有点虚。醒波见状行来,他的速度并不慢,但就是有一种世家公子优缓从容的意味。
姬未湫借着他的力往深水区走了走,那里温度更高,他怀疑他刚刚被冻着了。他故作夸张地与他道:“醒波,你方才见到皇兄了吗?我觉得皇兄这次是真的生我的气了,回头你帮我写个折子请罪。”
“殿下还请闭目。”醒波拾了一旁的葫瓢,将热水浇在了姬未湫头上,替他梳洗头发。他方才差点溺水,头发自然是湿透了,如今冰冰凉凉的一片。醒波好脾气地说:“是圣上令我来的。”
姬未湫在皇室活了这么多年,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他心中腹诽:噫!他哥之前还说放他去江南呢!都把醒波叫来了这里,压根就没想让他去嘛!这要是愿意放他走,叫醒波来干什么?!
姬未湫闭着眼睛坐着,任由醒波为他梳洗,随口道:“皇兄还罚我抄一百遍《金刚经》,我听着还松了一口气,心想皇兄幸亏没说是《地藏经》,不然我这辈子是出不了甘泉别苑了……”
金刚经全文五千多字,地藏经全文十万字。别说是写工整的毛笔字,纸张还不能污损,就是拿电脑键盘照着打,都得打上好几天才能打完十万字。
“殿下说笑了。”醒波声音带笑,温温柔柔的:“殿下休息会儿吧……”
姬未湫顿时领悟他的意思,要不怎么说醒波厉害呢?他当即提高了声音,怒道:“我想不明白!”
“哦?”醒波反问道:“殿下因何事忧心?”
姬未湫大声道:“醒波!我当真有那么差吗?!皇兄居然说我像父皇!他居然说我像父皇!我哪里像了!”
要是让他哥知道他被训了之后不光不反省自身,也不落寞难受,反而在这里拍手庆幸,说说笑笑,那百遍《金刚经》真的要变成百遍《地藏经》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糊弄过去就算完!
长夜如漆,烧灯继昼。
庆喜公公捧着奏折进了殿中,见姬溯依旧在批阅奏折,不禁低声劝道:“圣上,天都快亮了,您就歇了吧,一会儿还要早朝呢……”
姬溯随手将折子扔在了案上,斜倚在了龙椅上,乌黑的檀木将他的身形衬托得颀长流畅,他一手扶额,闭上了眼睛。
庆喜公公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愿意歇一会儿就好。他没有劝圣上去床上歇息,这是圣上的老习惯了,到了这个点就不乐意再上床去歇息,寻个地方小憩一会儿,待上完了早朝再回去补觉。
庆喜公公低声道:“老奴替圣上按一按?松乏一下也是好的。”
姬溯从喉中溢出一个音节,算是同意了。庆喜公公忙去一旁净了手再去服侍,圣上好洁,他可不敢碰了折子就去碰陛下。他见姬溯眼下泛着一点淡淡的青,小心翼翼地道:“圣上,胡太医那头又去看过了,只说小殿下是累着了,再休养几日也就无大碍了。”
“圣上连着几日都在两处奔波,哪怕是天上的真龙,也得有歇息的时候,还请以龙体为重啊……”
姬溯淡淡地道:“倒是把你的心养大了。”
庆喜公公利落地跪了下来,手上还不停,只不过把地方换成了腿,他一边替姬溯敲着腿,一边接着道:“老奴不敢,只是圣上这般劳累,老奴看着心里难受,圣上就是将老奴拉去菜市口,老奴也是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