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未湫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皇兄,说了你不能训我。”
“不训你。”姬溯道。
姬未湫觉得他哥现在的目光非常有当年高数老师的风范,看他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仿佛在说:他好像没听懂?算了还是先听听他的解题思路。
姬未湫得了首肯,从奏折中挑出他想要的:“皇兄你看, 虽说他在这第一本奏折里写‘所贡不及臣也’, 但你看这第三本,也明确提及了世祖是赐过红尘白雾的, 李云修本就是世祖伴读, 自小跟着世祖一道读书,得点茶叶之类的贡品再正常不过,红尘白雾的量很大,所以很有可能年年都有赏赐,他喝惯了往日贡品, 在当地与往年做比较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
“岁贡已是优中之优, 但也保不齐那一年有异军突起,可能就这么一茬, 就那么两棵茶树的品质特别好?”姬未湫抿了抿嘴唇:“也不能把人心想的太坏,关系越近, 说起话来才百无禁忌不是?李云修伴读出身, 家中必然也是朝中要员,这一点东西难道还看不明白?他与世祖这般说话, 说明他心中毫无芥蒂才……”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此处实在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皇兄, 我说的不对吗?”
姬溯点了点他手中的奏折, “也不算错,但未免讨巧。”
姬未湫瞬间领悟了他哥的意思, 他哥是在说,他现在拿着李云修日后的奏章往前看,自然能分析出其中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可这两本折子相隔了半年的时间,世祖可没有提前看到半年后的奏章的能力。
姬未湫的目光落在了世祖朱批上,‘卿之宏图,求仁得仁’这八个字充满了调侃的意味,如果……这么说,看他哥,心眼子长了个人八成是祖传的,世祖也是这么一个人,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又经历了什么样的猜测,最后写下了这一行批复?
大概是想了许久吧?世祖或许会想说的到底是今年的还是往年的?如果是今年的岁贡,李云修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如果他真的碰了岁贡,他是管还是不管?最终看在多年情份上,世祖决定充耳不闻,写下了这一行话,他甚至告诉李云修若他喜欢,可以在辽源府多待上两任。
姬溯见姬未湫眉间微动,目中缓缓生出悚然之色,便知道他想明白了。
岁贡听着是吓人,可对于他们而言算什么?一些茶酒果子,珠宝玉石,不过是拿来吃用赏人的玩意儿罢了,真正的心腹人哪里会缺这些?别说是他哥身边的,便是他身边的醒波眠鲤两个侍从也不带缺这些的。
每年光吃食上的岁贡就有数百项,哪怕每一项只有两罐茶叶,加起来的数量也不是一个人能用得完的,这些吃用又不能久放,当然要赏出去。
但有些界是不能越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不予,臣不可自取。这李云修李大人就是犯了这一道忌讳,亏得与世祖交情甚笃,这才叫世祖决定不看不管,只往好处想就是了。
姬未湫脑海中浮现出看过的另外十几本折子,不禁喃喃道:“这也太狠了……”
姬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小孩儿被惊得目瞪口呆,有些好笑:“说说看。”
姬未湫指着折子分析道:“世祖顾念与李云修的交情,故而只当是没看见,这折子里还说仓部郎中尽职守节,想必世祖见着了之后是要提拔的。从这里看,仓部郎中的折子夸李云修治下有方,又赞世祖慧眼独具……李云修本就是世祖一派,送李云修出去就是想为日后打下基础,免得政绩不足,落人口舌。”
姬未湫垂眸看着李云修写给世祖的第二本奏折,语气渐淡,只要代入他哥的思维去看这些,突然一切就变得清晰了。他慢慢道:“田间秧苗长势喜人,辽源府一切平安,李云修带兵剿匪……逼匪从良,开垦荒田……”
他抬眼看向姬溯,带着一点笑意:“皇兄,你说他这兵,是私兵还是驻守军?”
李云修错的实在是太多了,他是知府,是文官,不是武官,从公来看,他手下能称得上有武力的只有两种人,从公的衙役府差,从私的家丁护卫。
根据朝廷律法,各府驻守军不可轻易调动,更不能擅出州府地域。剿匪这种事得和当地掌管驻守军的都监商议,出州府则是要有圣上发下的明旨,否则以谋反视之。
如果李云修用的是辽源府的驻守军,他剿匪剿十几个山头,有几个山头明显不在辽源府范围内,他调驻守军擅离州府?
当地都监是傻的吗?这样的大事他都不向燕京请示就同意了?是什么让他这么有信心世祖不会计较此事?要知道真的计较起来,这事儿都够得上九族消消乐了!
他是为什么同意?是因为李云修是世祖伴读?还是李云修已经在辽源府一手遮天,都监不得不听从于他或是已经归于他的麾下?
或许李云修带的是私兵对于世祖来说更能接受一点,比如李云修武功超群,手下又有同样武功高超的护卫随行,二三十号精兵良马,冲进土匪窝里一通砍杀,也算是能说得过去。
可后面又错了一处,前面还能说有回转的余地,这一条真的无可辩驳——他居然逼匪从良!让人耕田去了!
就是现代抓了强盗还得判刑吃官司呢!这里头律法比较复杂,姬未湫背不出来,但基本都是流放做苦役,如果杀过人就砍头,头目不光砍头还要牵连全家一起流放或打入奴籍。
他这把人抓回来,得意洋洋地写了个‘从良’,他脑子没坑吧?!真按照他这么来,辽源府怎么还不乱套?!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指‘我先上山当土匪杀几个人,然后我放下屠刀下山就能立刻回归正常百姓生活,有田可以种!’?
违法了哥。
此前看世祖朱批一句‘倚得东风势便狂’他还当是世祖一语双关,调侃李云修嚣张,如今看来这根本不是在调侃他,而是在严厉地警告他——你这般狂妄,不遵律法,倚仗的是哪一股东风?
姬溯罕见的挑唇一笑:“重要吗?”
事情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带的是私兵还是驻守军,重要吗?不重要了,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大忌,等到感情消磨干净的那一天就是算账的时候。
“不重要了。”姬未湫也觉得是,他现在觉得世祖真是个好脾气,这都选择继续相信李云修,骂了一句就算是完。
第三本奏折是参李云修的,粮种除了差错,导致辽源府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御史参李云修,世祖依旧选择押下再议,可前有那两件事,后面又跟上了这一件事,便显出了李云修的无能——怎么不算无能呢?不该做的事情做了一堆,该办的事情反而砸了个天大的窟窿。
就是如此,世祖依旧没打算处理李云修,但按照南朱律法,李云修捅了这么大的窟窿必定是要回京请罪的,结果他硬是不回京,要在辽源府收拾残局。世祖要运送救济粮过去,必定又派了心腹,将这一个烂摊子收拾了,也就是如此,架空了李云修,李云修很大可能已经是戴罪的状态了,所以回京的时候的折子一路写的就是风光美景,事事记挂世祖。
第七本跨度又是一年,他此前以为李云修是在这一年里修复了和世祖的关系,所以才去边疆驻守,现在来看,应该是世祖已经放弃了他,所以才奔赴北疆,又是抱怨苦寒,又是抱怨老油子——辽源也苦寒,怎么不见李云修抱怨?
不过是去辽源时尚有圣宠,有世祖保驾护航,一路自然无虞。而此时他已遭世祖厌弃,自然无人再为他铺路。此后又是‘意外’打了胜仗,可见世祖没有打算让他真的去打仗……不想李云修还真是有个天分的,就此脱离世祖掌控——到这里世祖或许并不是不乐意见的。
以他在辽源府展现出来的手腕性格,日后回燕京仗着自己的功劳在京中吆五喝六,逾制越权……被杀一点都不奇怪。
姬未湫抬眼看向他哥,本想问一句‘皇兄,你给我看这个作甚’,可在看见姬溯平静得几乎冷酷的眼神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什么。
——李云修与他,何其相似?
姬未湫遍体生寒。
同样是外出办差,同样是放他自立,若他再狂妄自大一些,再放肆一些,等耗干了他哥对他的情份,他与李云修有什么不同?反正他这个兄弟也并不是亲生的,算起来和伴读差距也不是很大!
姬溯见小孩儿瑟缩了一下,望向他的目光敬畏而恐惧,心道这才到哪里,日后朝堂之中尔虞我诈比这凶险百倍……不过总算是有些成效,不算是笨的。
“皇兄……”姬未湫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说。”姬溯好整以暇地想听一听小孩儿想说什么,连语气都温和了起来,带着一些鼓励。
只听姬未湫小心翼翼地问道:“皇兄,你不是还记恨着我当时叫八百里加急送鱼的事儿吧——?!”
姬未湫的尾音都被吓得变形了。
第25章
姬未湫心虚地眼睛乱晃, 连拢在衣袖中的手都没忍住扣着衣袖的缝线,就是不敢和他哥对视。
他又不是傻的,他哥又是让他看百多年前的折子, 又是一步步教他分析,肯定不是为了警告他, 况且他也没有犯什么值得的他哥警告他的事情。
他了解他哥, 他哥警告人从不费这种麻烦事儿,扔下一句话就叫对方自己回去想, 或者一句话都不说, 领悟不到的死了也是活该,想当天子近臣的多得是,不差这一个。
“抬头。”姬溯冷哼了一声,姬未湫身体比思想快,唰得一下抬起了头, 被姬溯看得浑身寒气直冒, 姬溯看他这副模样,寒声道:“过来!”
姬未湫头皮发麻, 却只能一步步走到了御座旁边,只听一声清脆的金玉交鸣之声, 御笔被那只素白修长的手拍在了桌上, 姬溯的怒气不言而喻,但他仍旧是从容不迫的, 他缓缓道:“瑞王贵重,朕怎敢轻易取之?”
姬溯给他这阴阳怪气地语调吓得不轻, 下意识道:“再贵重也没有皇兄贵重, 我的命是皇兄给的,皇兄什么时候想要都可以。”
“住口。”姬溯冷然道:“再叫朕闻得此等言论, 你这一世,再不必出宫了。”
姬未湫心道那也行啊,他就住长宸宫好了……呃不行那地方是东宫,以后要留给未来太子的。算了,反正宫里也没后妃,几乎不存在需要避嫌之类的情况,住哪都行,以后到饭点了就去老母亲宫里混吃混喝,吃完嘴一抹,御花园里转两圈消消食,找老宫人们打两圈牌,美滋滋回去睡觉,呜呼!美哉!
姬未湫心里敢这么想,嘴里却不敢这么说,只能说:“是我失言,皇兄勿怪。”
姬溯见他还算是乖觉,也便罢了,他道:“李云修一案,你只看李云修,却不看世祖,这便是你的不足。”
姬未湫一顿:“嗯?”
姬溯提笔在世祖朱批上画了一个小圈,问:“世祖为何派李云修前往辽源为知府?”
这问题之前姬未湫就说过,于是毫不犹疑地道:“李云修是世祖伴读,世祖登基,自然要培养心腹,辽源府与燕京近,若起战事,便是要塞。李云修一去一则咫尺,方便世祖看顾于他,二能将此处掌握在自己人中,三能为李云修积累些资历。”
“是。”姬溯目光冷凝,又在朱批上一点:“若你是世祖,李云修所为,是你所需?”
“应该不是吧?”姬未湫目光落在那煞红的朱批上,半个身子无意识地挨在了御座扶手上省些力气,他喃喃道:“颗粒无收,辽源大乱,灾民必定涌向燕京,我想不出有什么好事……”
除非有当年其他奏折作为参考,只从现在这些条件看,对世祖没有任何好处。再加上当时世祖才登基不久,此事一出,恐怕称一声焦头烂额也不过为。
“既是如此,世祖为何令李云修前往边关?”姬溯问道。
“厌弃他了吧?”姬未湫答道。
然后就挨了他哥一个冷眼,姬未湫缩了缩脖子,只好靠着扶手接着翻奏折顺便冥思苦想。
姬溯的手臂被姬未湫挨着,他抬眼望去,见小孩儿想得认真,便也不去打扰他。姬未湫一边翻着奏折,一边忍不住问道:“皇兄,能否给我几本当年的其他卷宗?”
姬溯道:“这些足矣。”
姬未湫只好接着翻看,可他之前没看出什么的东西,如今再看难道还能凭白看出朵花来?姬未湫侧目悄悄看了一眼姬溯,见他已经拿起一本崭新的奏折看了起来,便不敢再打扰,可他思来想去就只能想到世祖厌弃了李云修啊!
你想,把人扔到全是老油子的地方,又苦又没油水,还是从文书做起,怎么就不是厌弃了?要知道文书要是没什么特殊情况,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上战场去与人刀兵相接,只能随军因战事胜败升迁。
姬溯见小孩儿愁眉苦脸地看了过来,盯了他半点不敢吱声,便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顾相。”
姬未湫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对哦,这李云修说是与他相似,还不如说与顾相相似,顾相虽不是他哥的伴读,却是他哥的心腹。他哥登基,第一件事也是将顾相派去江南。那地方何等重要?但他记得顾相第一件差事儿虽不说做的稀烂,却也只能说是勉强办成了。
当然,在外面人眼里看来那是花团锦簇,漂亮的不得了。
不是顾相不够聪慧,而是江南养出了无数世家巨贾,水实在是深,背后牵连了不知道多少位高权重之辈,顾相在那儿被人阴了一手,最后是他哥在背后帮着顾相圆了过去,硬是做的滴水不漏,叫朝廷上下挑不出一个不好来,让顾相有了一个漂亮的政绩。
其实也不是没人知道顾相险些砸了这个摊子,但他哥摆明了车马就是要保顾相,既然明面上无错,谁敢硬是鸡蛋里挑骨头?
这样一看,不是和李云修与世祖一模一样吗?同样都是出纰漏,同样都是当今出手做保,但顾相如今是内阁之首,国之栋梁,而李云修在这个年纪带着刺杀世祖的罪名,坟头草都已经三丈高了。
哦不对,他恐怕都没有坟头草,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坟。按国律,刺杀以谋逆计,当场格杀,牵连九族,祸首尸身悬城门警示世人,直至烂成一把骨头了才能扔到了乱葬岗去。
姬未湫决定夸一夸他哥的心腹干将,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君臣相得了嘛!“皇兄,顾相内敛沉稳,李云修何能与顾相相提并论?”
此言一出,姬溯神情未变,眼中寒气却又加深了几分。姬未湫看得背上直起鸡皮疙瘩……不是,他哥这是什么意思?其实他看不惯顾相很久了?只是没找到名正言顺的机会把顾相杀了?所以他一夸顾相,他哥就不高兴了?
还是如同朝廷秘闻一般,其实他哥和顾相是一对,只不过碍于皇家威严这才只能暗中相守,所以他一夸顾相,他哥吃醋了?
不会吧?他完全没看出来哎!除非他们是这两年才好上的,否则他没道理不知道!
姬未湫看着姬溯的侧影发呆,好像……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哦?毕竟顾相是唯一一个可以自由进出清宁殿的人!哇,难道他一个不小心猜到了真相?好炸裂!
然后他就被姬溯看了一眼,心虚地回过神来……咳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哥知道他这么编排他,能让人当场把他拖出去打死。
姬未湫试图翻阅奏折来探知更多的消息,但这几本奏折他已经看过了,不说能倒背如流,也算是记忆深刻,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了。但他哥还盯着他呢,他只能胡乱猜测几句:“世祖大概是心痛?毕竟伴读没脑子,放出去就是危害人间,不放出去又于心不忍……亦或者世祖觉得失望?又觉得被背叛了?”
姬溯叹息了一声,一手按在了折子上,姬未湫顺着他的动作,停止了翻找,专心听他说话。姬溯平静地说:“十年伴读,情谊不亚于兄弟,世祖既用李云修,却不能补其缺,李云修狂妄,数度逾制越规,祸乱国法,世祖却再三容忍,情谊耗尽,致使李云修返京后两人反目。”
姬未湫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角度,他听得认真,不知不觉中就坐在了御座的脚踏上,正等着他哥继续分析,忽地就见他哥手中御笔微动,向他而来。
姬未湫下意识闭目,只觉眉间落下了一点凉意。
“无人不愿少时情谊圆满。”
御笔在姬未湫眉间落下一点朱砂,宛若一颗血痣,又似是孩童才会点上的祈求平安吉祥的砂。姬溯凝视着那一点,平淡地说:“然,天下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从之者存,不从者亡。①”
“李狂是友,亦是臣。世祖以友待臣,致臣不以君礼侍君,你可明白?”
他哥的意思是正因为世祖视李云修为友,故而对李云修逾越之举视而不见,也使李云修将世祖视为好友而非君上,行事越发狂悖。如果世祖能在一开始就公私分明,将李云修看做是臣子,而非好友,叫李云修知道深浅,将君臣分明横于心中,自然就不会那般狂妄,日后君臣就不会离心,这般的惨案也就不会再发生。
【无人不愿少时情谊圆满。】他哥这般说,是希望他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留下同样的遗憾?
又或是……这是在教导他驭人之道?
亦或者两者都有?
姬未湫只觉振聋发聩,他怔怔地看着姬溯,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什么,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似乎一切情绪都在其中无所遁形,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狼狈地低下了头,讪讪道:“皇兄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以他的身份,这些东西他辈子最好碰都不要碰一下。
忽地,白皙修长的手指抓住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姬未湫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姬溯的眼中。
姬溯拿着一张帕子,举止从容地轻轻地替他拭去眉间朱砂:“你如今年岁渐长,不可再如往日浑噩。”
“祥之重之,帝器用之。”姬溯放开了他,沾了朱砂的帕子从他指间飘然而下,落在姬未湫的膝上。姬未湫抓紧了那张帕子,扬首仰视于他。
这两句话,是封他为瑞王时圣旨所书。
‘哔啵’一声,烛光攒动,也将两人映得明明灭灭,影子在这一瞬间在地面纷乱如舞。宫人们急忙进了来侍弄灯烛,衣裙摇曳,于这明灭之间,姬溯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行远自迩,踔厉奋发,莫辜负了……瑞王。”
姬溯这般说, 姬未湫还能怎么说,低头应了一声:“是。”
姬溯一手伸出,姬未湫见大概是这个意思, 犹豫了一下便握住了姬溯的手,借力站起, 姬溯道:“天色已晚, 回去歇着吧。”
“臣弟告退。”姬未湫行过礼后板板正正地出了正殿,出了偏殿后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酸, 脚下陡然一软, 险些摔到地上去。
“呦,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小卓公公忙扶稳了他。
小卓公公也随着庆喜公公唤他为‘殿下’,而非‘王爷’。
姬未湫摆了摆手:“没事……刚刚在殿里坐的脚麻了。”
“奴才扶着您。”小卓公公一边扶着他,一边道:“方才师傅叫奴才报与殿下知晓, 说是王府中有些小事要处理, 醒波哥哥不敢惊动了圣上,便自请回王府去了, 还请殿下勿怪。”
姬未湫闻言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醒波是他的大管家, 家里上上下下大一票人要养活呢, 一天到晚待在宫里伺候他算怎么回事?他在宫里头难道还能差了人伺候?早该回去了。
偏殿中早已备好了药泉,那澡池子还是玉做的呢, 姬未湫搁里头一躺,顿时舒服得直叹气, 可转念一想, 又觉得烦躁不安。
——他不知道他哥到底想要什么了。
如果按照原著走,他哥自然是不可以信任的, 他哥自小就是那张平静淡漠的脸,想什么压根没有人知道。而原著至少是准确的描述了他哥想要点什么,而他哥……到底是想通过他,获得些什么呢?
姬未湫闭目小憩,有些东西他不愿意深想,就这么得过且过下去吧!最惨也不过是被软禁一生呗,想他那王府修得花团锦簇,四季胜景不断,他也不是不行。
他皇兄也不是不念旧情的人,总不至于真让他困厄而死。
姬未湫想开了又觉得轻松了起来,药泉是胡太医给姬未湫配的,有什么效果姬未湫是听得一头雾水,知道对身体好就行了。他当真在药泉里舒舒服服地小睡了一觉,醒来药性也就泡得差不多了,小卓公公上前为他披衣烘发,忽地外头有人道:“殿下,老奴庆喜求见!”
姬未湫精神一振:“快请。”
吱呀一声,殿门被宫人自两侧打开,庆喜公公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两摞奏折过了来,粗略一数少说六七十本。
“小殿下。”庆喜公公行了个礼:“这些是圣上吩咐老奴送来给殿下的。”
姬未湫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是我今天必须要看完的吧?”
庆喜公公笑呵呵地说:“殿下身体未愈,哪能这么劳心劳神?殿下慢慢看就是了。”
姬未湫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完呢,又听他接着道:“只不过都是有关泉州知府钱大人的奏折。”
姬未湫这才想起此前他哥让他看李文修案就是为了让他决定钱之为的处置,现在李文修案看完了,他哥还多角度给他分析了一遍,这钱之为他要是处置不妥当……他都不敢想他哥会是什么表情。
姬未湫苦着脸看向庆喜公公,一手微微抬起:“公公,你来。”
小卓公公立即便去搬来了一把椅子,请庆喜公公坐下,紧接着又很自觉地带着宫人们退避——既然是请坐,那便是有话要谈。
“多谢小殿下。”庆喜公公挨着半边坐了。
姬未湫盘着腿,一手支颐,郁闷地问:“公公,你在皇兄身边也伺候了这么多年了,你说,今天他跟我说那些做什么?”
他又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两大摞奏折:“还叫我看奏折……这我哪里敢看?”
庆喜公公笑道:“老奴可不敢揣测上意,只不过老奴知道一点。”
“什么?”姬未湫连忙问道。
庆喜公公道:“圣上总是无错的,依着圣上行事就是,圣上又是殿下的兄长,十几年的兄弟情份,哪里会害您呢?”
姬未湫眼眸低垂,没有回答,庆喜公公见状又道:“老奴逾矩,今日殿下看的那些奏折呀,圣上也是看过的。圣上今日教与殿下,就如同当年先皇教导圣上一般……殿下不必太过忧虑,圣上是看重殿下呢。”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百余年前的奏章,复刻本却只有二三十年,打开时上面已有朱批圈点,御用朱砂百年不陈,可圈点却能看出落笔之人的习惯,那上面的朱批,不似是他皇兄的,应当是先帝的。
先帝,是圣明过一段日子的,也曾真心对姬溯这个嫡长子寄予厚望、关心爱护的。
姬未湫当时看出来时不是不感动,只是他不敢动而已。
“算啦,我知道了。”姬未湫点了点头:“反正我也弄不明白,我听我皇兄吩咐就是了。”
“哎,这就对了。”庆喜公公起身:“那老奴就先行告退了,圣上身边可不能缺了人。”
庆喜公公走后,小卓公公等宫人又重新进了来,替他铺设寝具,更换熏香,姬未湫本来觉得自个儿今天应该很难睡着,毕竟白天睡得太多了,哪晓得闻着熏香头一歪就睡过去了,哼都没哼一声。
他睡着前最后一个想法是:好熟悉的感觉,不会又是蒙汗药吧?
又过了小半时辰,姬溯进了偏殿,小卓公公见到姬溯便无声无息地行了一个礼,姬溯坐在床沿,见姬未湫睡得四仰八叉,不禁皱眉。
自小姬未湫睡姿就差,没想到现在越发变本加厉了。
姬未湫睡得极香,脸上都透出了一股红晕来。姬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见他未曾发热,又摸了一下他的后颈,那儿微微有些汗意,不似几日前带着一股子死寂的冰凉,想是胡太医照料有功,起身离去。
庆喜公公在门外候着,见姬溯出来便跟了上去,姬溯吩咐道:“明日请胡太医再来看一看。”
“是,圣上。”庆喜公公陪着笑脸道:“胡太医也说了,他明日是必要来的。”
姬溯颔首,其他的倒也没再吩咐了。无他,没必要。
堂堂亲王,若在宫中还能叫人慢待了去,他这个皇帝做的也委实没意思了些。
隔天,姬未湫确定了这应该不是蒙汗药,因为他天不亮被叫醒的时候,居然没有因为睡眠不足而头疼头晕,应该只是他昨天太累了,一直靠精神强撑着,他迷迷糊糊地问:“做什么?”
大清早的这是干什么!
难道连自然醒的权力都要被剥夺了吗?!
姬未湫定睛一看,就发现胡太医在一旁,他立刻就老实了。胡太医摸了他的脉搏,与小卓公公道:“无什么大碍,继续养着就是了。辰时带殿下去园子里见一见日光,也可以小憩一会儿,仔细伤了眼睛。”
小卓公公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知道了。”
姬未湫刚想说诊脉就诊脉,为什么要叫醒他,结果就看见宫人端着一碗闻着就苦的药来了,姬未湫顿时僵硬了:“胡爷爷,我还没用早膳呢……”
胡太医抚了抚胡须:“开脾健胃……”
姬未湫这两天是吃够了吃不下的苦,吃一点儿就饱,过一会儿就饿,吃得油了就窜,吃得素了又抓心挠肺,闻言二话没说仰头一饮而尽,小卓公公端着糖罐子:“殿下……”
姬未湫闭着眼睛说:“别坏了药性。”
那就是不吃的意思了。
胡太医一笑,从小卓公公手上将糖罐子捞走了,从中摸出一粒荔枝糖塞进了口中,其余的则是塞进了药箱:“老臣告退。”
小卓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