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疼了。”
你把换洗衣物和浴巾搭在臂弯,转身时脚步却一顿——你本以为苏锦华是回来拿落下的东西,很快就会离开。可他仍坐在那里。
“好了,我要洗澡了,挂了吧。”你对电话那头说。
浴室门关上前,你看见苏锦华坐在书桌前,身体僵硬。
在淅淅沥沥的水声和蒸腾朦胧的雾气中,你一边洗澡,一边思索着苏锦华这个人。
自你和钱渊成为朋友后,宿舍的氛围逐渐活跃起来,另一位舍友宋文也不时加入你们的聊天,偶尔在食堂遇到,也会坐在一起吃饭。
可苏锦华除外。
他会与钱渊和宋文说话,可一旦你加入,他就立刻沉默下来。在路上遇到,他会埋着头迅速从你身边走过。体育课上你们被分到一组,需要在做仰卧起坐时互相帮对方按腿,他当即对体育老师说身体不舒服,请假离开了。
久而久之,全班都知道你与苏锦华不对付。
钱渊私下里问过你,是不是和苏锦华有什么过节。
钱渊说:“我觉得他很怕你。”
怕你吗?
怕你什么呢?
你压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甚至,你从没注意过这个人。
你关上花洒,擦干身体,换上干净清爽的睡衣,又把换下的衣服泡在水里,倒上洗衣液,打算明天再洗。
苏锦华仍然以明显紧绷的姿势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书,握书的手用力得泛出青筋来。
你没有管他,更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你爬上床后趴在枕头上看书,装满热水的滚烫水杯压在肚子下面,渐渐地舒服了许多。
困意袭来后,你合上书扔在枕边,透过蚊帐,你看见苏锦华仍坐在书桌前。
那晚你睡得并不安稳,你听见对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到压低的脚步声,从门口踱步到阳台,又停在你床边。当然也可能是幻梦。因为睡梦中你看见银白的月光落在床头,而洗漱前你特意观察过,那晚明明是没有月亮的。
一夜杂乱无章的梦境过去,你被清晨的阳光唤醒。
苏锦华已经离开了。
你松了口气。
一学期没回过家,你也会对家产生微微的期待。可很快你便发现,一切都是徒然。
你在书本中读到了宇宙的广大无垠,数学准则的极简与优美,历史迷雾一般的轮回与往复。可回到家后,你面对的永远、永远还是那一套。
父母因你的到来展现出短暂而虚伪的和满,但不过两天,一切都暴露无疑。饭桌又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一切又回来了。你母亲含沙射影的挖苦和抱怨,你父亲沉默寡言的懦弱与酸楚,最后一切化为礁石上那句刻痕深深、鞭打过你千百次的话——“儿啊,妈只有你了,你要好好读书。”
你疲惫得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你的家像死了千百次的坟场,比古埃及法老死得更彻底。
在这座城市里,陈知玉是你唯一的新鲜空气。
可你直到第五天才做好了一切心理建设,去与他见面。
你在害怕,你在犹豫。他在信里的语调是那么欢快,向你介绍他新认识的朋友,他的新生活,他班级里的梗与笑话。
他已经离开你,建造了新的宇宙。那个新宇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四个多月的分离后,你不知道你们的感情是否如初。若你们的谈话中出现了客套与尴尬,那会比杀了你还难受。相比一地鸡毛,你宁愿保留最初的那份美好。
可你想他了。
你想与他见面。
在约定地点等他的时候,你无数次屏息又深呼吸。你们的友情像薛定谔的猫,在夏季无风的烈阳中,不知死活。
突然身后传来快速跑动带起来的风声,你的肩膀被砸了一拳。
“嗨!”
“嗷。”你吃痛地捂住肩膀转过身来,便见陈知玉笑得直不起腰,指着你说:“哎哟,老远就看到你了,什么破发型。”
你内心尴尬却面色无波地摸了摸头发,为了见他,昨晚你特意去理发店剪了头发。理发师技术欠佳,头顶缺了一小块,不仔细看很难分辨。
你说:“不许笑。”
他笑得更欢了,搭着你的肩膀往路上走:“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练捡到的武功秘籍呢,废寝忘食,不肯出门。”
你一本正经:“已经到炼气期第四层了,今晚可通宵打坐参悟,向第五层发动总攻。”
“走,给我复印一份。”他拐着你往旁边的打印店走,“今天开始修炼的话,能超过你吗?”
“不能。”
几句话间,你悄悄松了口气,薛定谔的猫还活着。
你们穿过人流繁忙的大街小巷,急切地和对方分享着见闻。分离并未使你们疏远,而是让你们更渴望了解彼此。
吃过小吃摊的炸土豆和臭豆腐,他带你逛了他的高中。你用指尖摸索他的课桌,他抄写的黑板报,他的试卷和笔记,听他讲述学校的趣闻。你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每一处角落掠过,深深记住陪伴他的一草一木。
傍晚时分他邀请你去他家:“我妈天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让我带你回家,要和你说话。”
“啊?”你受宠若惊,“为什么。”
他笑:“你是我唯一带回家过的朋友啊。”
你问:“那你高中的朋友呢?周末和你玩的,叫熊什么的。”
他骑车走在前面,声音飘来:“不如说说你的新朋友,那个叫什么钱什么渊的。”
他妈妈依旧知性美丽,及腰的头发优雅地垂落在米色棉麻衬衫上。她坐在沙发上,态度亲切地和你说话,问你的高中生活。你捧着她倒的茶水坐得端正,拘谨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中途陈知玉被他爸爸叫到楼上,他妈妈问你:“小顾在高中,能找到像小陈这样的好朋友吗?”
你望着陈知玉上楼去的背影,有些紧张,以至于听错了她的问题。
“肯定能的。”你说。同时你心道,他已经找到了。他这样好的人,怎么也不会缺朋友的。
他妈妈喝了口茶,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小顾你性格这么好,肯定有很多朋友。他就不行咯,上高中后每天一放学就闷在家里给你写信,周末也不出去,也没听说过和哪个同学玩得比较好……”
你先是迷惑,而后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你突然懂了。
为什么他向你描述的高中生活虚浮而空白,缺乏生动的细节。为什么他的信比你们约定的更为频繁。为什么他不愿多谈他的“高中朋友”。
原来他向你编织了一个善意的白色谎言,为了男孩的自尊、好胜或者其它。
他好像比你想的更重视你。
你的心被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轻轻碰了一下。
正在这时,从楼梯下来的陈知玉顿住脚步,夸张地叫道:“喂!你那啥眼神,怎么和我妈看我一个眼神!”
你轻咳了一声,掩饰性地喝了口茶。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你们朝夕相处。你们在KTV里对唱《因为爱情》,你对他唱爱情转移,他对你唱你最珍贵。你们一起合唱十七岁的雨季,为即将到来的十七岁举杯欢庆。
你们去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电影,周润发和郭富城主演的《无双》是你们的最爱。
多年以后你忘记了所有,却还记得那句台词——“他只有一个。”
天气转凉时,你们在车站分别。
陈知玉塞给你一封包装精致的信,你震惊地盯着他。
“上车再看。”他按住你准备拆信的手。
你瞪大眼睛:“你给我写了情书?”
“啊……呃,反正你上车再看。”
在大巴引擎沉闷的轰隆声中,你拆开了信。
“我最亲爱的顾哥——”
啧,真酸。你咬了咬后槽牙。
“这封信是昨晚熬夜写的。整整一个半月我都在犹豫,要不要对你说这些话。但是想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呢?于是就坦然了。
其实我没有新朋友。嗯,一个也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谎。
可能是嫉妒,嫉妒你和钱姓舍友成为了好朋友,你们不但一起上课还一起睡觉。我的顾哥成了别人的了,我找谁说理去。
也可能是自尊心在作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垃圾。”
“啧。”你摇了摇头,点评道,“矫情!”
大巴一阵颠簸,你忍着晕车靠在椅背上继续读信。
“当然,也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
总而言之,我对你说谎了。(说出来真是松了口气)
其实高中一开始,我就后悔没有和你一起走。这话一说出来我就准备好挨板子了,去年害你那么伤心,现在又说后悔,真是既要又要,又当又立。但咱俩啥关系,我不能瞒着你。(板子请轻一点)
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生没有回头路,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想说的话已经唱给你听了。”
你望向车窗外,分别总是在夏天,满城烟雨,满山黄鹂。
他唱了,你也听到了,在KTV昏暗的灯光下,他唱了《你最珍贵》,两遍。每一次唱到这四个字,他都会看向你。
信还有最后一段——
“其他的不说了,还有两年,咱们一起努力,相约北京。
去年我放手了,以后的每一次,我都不会再放手。请顾哥监督!
深深祝好!”
你收好信纸,头靠着车窗,又想起了《无双》。
四海之大,陈知玉只有一个。
第16章
大巴车到了站,你转了两次公交,爬上一百多级台阶,又穿过重重迭迭的花园和回廊,终于回到了宿舍。
你一直把信拿在手里,信封被捏住的两侧已微微洇湿。你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夹入一本课外书,放在你的枕头下方,可供你在入睡前与醒来后一次次翻看。
这封信像一方精致的玉匣,将你那颗无处安放的惶恐心灵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知道自己是被重视、被珍爱的,人便会自信沉稳。
心有定数,此心安住。从那以后,你明显地开朗起来,不再主动将自己隔离于孤岛之上,开始试图融入班级生活。
——但班主任显然觉得不够。
在秋季运动会开始前一周,教语文的班主任把你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对你说:“小顾啊,你成绩非常优秀,也非常聪明,但人不能太孤僻,生活中也不只有学习。你看啊,下周的运动会,咱班上大多男生都报了至少一个项目,你是不是也报一个?”
你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赵老师,我是真的不擅长运动……”
“擅不擅长都没关系,重在参与嘛。”班主任笑吟吟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咱们班级是一个集体,对不对?再说了,年轻小伙子,身高腿又长的,跑步、跳高、跳远,肯定不在话下。”
她说着翻开蓝色封皮的报名册,手指点过一个个体育项目,停住了:“喏,刚好,男子1000米还差一个名额,你报一个。”
你条件反射地开始汗毛倒立。从小到大长跑都是你的噩梦,初中时一次次地补考、靠着陈知玉帮你作弊才通过考试的恐怖经历至今历历在目。上高中后你坚持每晚去操场跑五圈,勉勉强强地维持住了体育成绩,可也只是勉强及格而已。长跑过后胸腔充血、喘不上气的感觉是你的最怕。
你闻言苦笑:“赵老师,其他项目我可以报,跑步是真的不行。”
班主任说:“那你当咱班的扛旗手。”
运动会开幕式前会有各班走方阵的亮相,扛旗手在班级最前方,一般由身材高挑、力气大的男生担任。虽然会被目光聚焦,令人尴尬,但也比1000米好了太多,你只好应下。
班主任喝了口茶,笑眯眯地又道:“年轻男孩子嘛,多运动运动又不会少块肉。你腿长,跑一步等于别人跑两步,真的不报1000米?”
“真的不行,赵老师。我从初中开始体育就不及格。”
“那更要多练练嘛!”
你心里苦,开始回忆是哪里出了错,让班主任执意拉你融入班级活动。哦,你想起来了,这一次的月考语文作文中,你写了一句事后回想起来酸得掉牙的话:“我对自己的爱鲜明美好,没有情敌。”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安静的站在门口,是语文科代表苏锦华。
班主任看见了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冲他招手:“这次月考的答案,复印了发下去吧。”
苏锦华垂着头走过来,与你擦肩而过时身体明显僵硬。他接过班主任手里的答案。
班主任严肃地对你说:“你再考虑一下,1000米。”
你心里苦笑着离开了办公室,班主任一冷脸,你大概是没有拒绝余地的。
可下一个课间传来消息,苏锦华报名了男子1000米长跑。你大大地松了口气,回宿舍后破天荒地打破了僵冷的沉默,对他说谢谢。
他看起来像是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古怪又冰冷:“我自己想报的,和你没关系。”
你耸了耸肩。
运动会在锣鼓齐天的欢快音乐声中揭开帷幕,冗长又嘈杂的开幕式结束后,你揉着因扛旗而酸痛的肩膀走向角落的座位,刚想坐着休息一会儿,又被班主任拉住了。
“你来当后勤啦啦队队长。”她拍了拍你的肩膀,推着你走到物资补给处,小桌子上堆满了苏打水、葡萄糖和能量饼干,“同学参加完项目回来,你就递水,对成绩好的要关心,对成绩不好的要鼓励。”
班主任是铁了心要让你融入集体,你乖乖地点了点头:“好的,老师。”
她满意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你站在操场的终点处接应班上的运动健将,并按照班主任的指示给予关心和鼓励。
“第一名,太厉害了!刚跑完不要坐,站着多走走,喝点葡萄糖。”
“没事,倒数第二而已,还有个垫底的呢。”
“下次加油!吃点饼干吧。”
你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啦啦队队员们,递水,递吃的,扶人坐下,一切井然有序。
男子1000米长跑比赛当天,你们班诞生了第一名。苏锦华冲过终点线,啦啦队员们惊喜地欢呼着,有人递水,有人递毛巾,他却脸色苍白地跌倒在地,晕厥过去。
在四周的惊慌骚乱中,你拨开人群半蹲下去,沉静地说:“没事,来个人和我搭把手,送他去校医院。”
你和体育委员一起送他去了校医院,医生检查出是缺水缺糖导致的晕厥,并不严重,注射了一针葡萄糖便离开了。
你对体育委员说:“我在这守着就行,兄弟你回去吧,正好去告诉老班一声,让她别担心。”
体育委员离开了。
二十分钟后,苏锦华醒了过来。他脸上先是清醒过来的人固有的茫然,而后目光落在你身上,迷糊的表情瞬间变成惊惧,猛地弹坐起来,抓紧了床单。
你冷眼观察着他——人刚醒来时的反应是本能,本能是骗不了人的。他在怕你。
他抖抖索索地弯腰穿上鞋,连床头的眼镜都顾不上拿,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跑去,差点一头撞在输液架上。
你慢吞吞地吃完最后一口苹果,把核扔进垃圾桶,拿纸擦了擦手指。你说:“站住。”
他背影一颤,却听话地止住了脚步。
你起身走到他面前。
“抬头看着我。”
他又是一颤,慢慢地抬起头来。
“苏锦华。”你很认真地问,“你为什么怕我?”
他目光躲闪,没有说话。
你说:“我们是同学,也是舍友,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你可以说出来,一起解决,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让我很疑惑,很困扰。”
苏锦华原本紧紧地抿着唇,听闻这话他却像被雷劈了一样愣住,半晌后才用沙哑虚弱的声音问:“我……我让你困扰了吗?”
你想了想,说:“有一点。”
“抱歉。”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请回答我的问题。”
你又说:“对了,恭喜你为班级赢得长跑第一。医生半个小时前给你打了葡萄糖,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坐着慢慢讲。”
苏锦华揪紧了衣角,手背凸显出青筋,又慢慢松开。他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在病床上坐下,酝酿了很久后,终于抬头看你:“顾同学,我……我确实有点怕你。”
你耐心地问:“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并没有任何交集。”
“你……看起来很冷漠,很难接近。你身上有种气场,有种……”他停下来物色合适的词语,放低声音道,“毁灭一切的气场。我不敢、不敢靠近你……”
你觉得他在扯淡,世上没有比你更阳光向上的人了。
“还有吗?”
他摇头。
直觉告诉你,他没有说实话。可你要的不是原因,你要的是结果。
“行,我知道了。”你说,“我不会吃人,也不会毁灭世界。以后我们能尝试着好好相处吗?”
苏锦华这次沉默了更久,然后他看向你,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个眼神令你莫名不安,而在那之后很久,你才骤然明白,那是一个人准备好清醒着沉沦下去的眼神。他做好万全准备,冷眼看着自己幸福又痛苦地坠入深渊。
深渊在接近他,他无力逃离。或者,他不想逃离。
运动会结束后的那个周一早晨,天还没亮,你的蚊帐被轻轻拉了一下。困得睁不开眼的你将蚊帐拉开一条缝,穿戴整齐、背着书包的苏锦华站在床边。
他有些拘谨地轻声问:“顾同学,已经七点半了,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早餐?”
你睁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和他对视。半晌才想起来,他答应了要尝试和你好好相处。但,七点半叫你起床吃早饭?不要啊喂。
你扯过被子蒙住头:“不吃。”
“可你每天都不吃早饭,会伤胃的。”
“我是铁胃。”你含糊地说,“我要睡觉。”
他声音有点愁苦:“那、那我帮你带早饭去教室,好不好?”
你一心打发走他:“饭卡在桌上。”
“好的。”
关门声响起,脚步声远去,你抱着被子又睡了过去。
那天你照例和钱渊踩着铃声进入教室,两个热气腾腾的红糖馒头放在你桌上,饭卡工整地放在书本中央,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往常第四节课一开始,你就会饿得前胸贴后背,头晕眼花地在心里发誓明天一定要早起去食堂。可睡懒觉的诱惑太大太大了。吃饭和睡觉是人生头等大事,鱼与熊掌怎可兼得?
可是那天,你不但睡了懒觉,还吃到了香喷热腾的红糖馒头。
苏锦华不再躲你,他开始加入宿舍的睡前卧谈,从前你一说话他便像被点了哑穴,现在他专心地回复你的每一句话,对另外两位舍友的话敷衍而过。钱渊和宋文惊讶极了。
事情不止于此。
晚自习结束后你会去操场练跑步,那天你气喘吁吁地跑完五圈,撑着膝盖喘气时,苏锦华出现在了操场夜灯的昏暗光芒下。
他把保温杯递给你:“顾同学,你的杯子忘在教室了。”
你拧开杯盖,水温介于温凉与滚烫之间,刚好适合入口。你喝了大半杯后缓过气来,问:“谢谢。你怎么知道我在操场?”
他眼中闪过慌乱,却被很好地掩盖下去:“你提过你晚上会跑步。”
“是吗。”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叫我的名字就行,别一直叫我顾同学,咱是舍友,不要这么生分。”
“好……顾如风。”他放轻声音,念得飞快,就像你的名字烫嘴。
你从书包里拿出外套披上,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对,兄弟,就这么叫。走吧,回宿舍。”
他僵成了一根木头,机械地跟上你的脚步。
你心道,他还是怕你。你还得再和蔼可亲一些。
一日你从信件收发室出来,手里拿着陈知玉和果果写给你的信。一片枯叶打着旋飘落在你的肩头,你抬头望去,只看见光秃秃的褐色树干,冬日已至。
可你并没有收到许潇然的信。
高二上学期,你们宿舍四人经过整整一年的磨合,终于迟迟地打成了一片。
钱渊早已是你共同赖床的革命战友,苏锦华与宋文的体面人面具也在朝夕相处中渐渐摘下,不复戴起。
你们中午在食堂的角落一起吃饭,一起吐槽老师的口音。睡前在黑暗中说天马行空的龙门阵,一起笑得床板震颤,招来宿管阿姨警告的敲门声。下课走在路上,肩上总会挨不轻不重的一拳,回过头去便能看见舍友的笑脸。
宋文开始和你们一起睡懒觉,苏锦华却依然早起。每天早晨,睡眼惺忪的你踏入早自习的教室,桌上总是放着热气腾腾的馒头、鸡蛋或葱油饼。
一天睡前卧谈时,钱渊和宋文打趣,问苏锦华怎么光给你带饭。
苏锦华说:“顾如风长得好看。”他说你的名字时,声音仍会紧绷。
钱渊和宋文异口同声:“咱俩难道就很丑吗?!”
“不丑。”苏锦华说,“但顾如风好看。”
你:“……”
你无奈:“别损我了,兄弟。”
钱渊发出嗷嗷怪叫:“苏锦华你是个什么恋爱脑迷弟!我怎么感觉你在争宠?!我说顾如风最近怎么不和我出去玩了,敢情是被你拐跑了?!”
苏锦华说:“是又怎么样。”
你扯过被子蒙住头:“别谈我了,说点别的好不好。”
敲门声砰砰响起,宿管阿姨高亢严厉的声音说道:“熄灯了还摆龙门阵,这次警告,下次直接扣分!”
大家顿时屏息闭嘴,等脚步声远去,大家又小声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而后规律的呼吸声响起。你望着床角的银白月光,迟迟不能入睡。
苏锦华确实对你太好了。
他会在晚自习下课后用你的杯子接满温水,和你一起去操场。你跑步,他在内圈慢慢的走,给你递水,递外套,鼓励你跑完五圈。而后你们踩着月影穿过操场和花坛,回到宿舍。
为了不吵醒睡懒觉的你,他会在头天晚上向你要饭卡,帮你买早餐。
可他仍然怕你,在你与他肢体接触时,他总是僵硬成一根混凝土堆垒的电线桩子。
你尝试对他亲切,从你乏善可陈的生活中挤出不好笑的笑话讲给他听,可收效甚微。你也尝试旁敲侧击,询问他害怕你的原因,也并无结果。
除了这一点不清不楚,你的高二生活圆满极了。你第一次如此契合地融入了一个集体。
可情感的圆满必定与事业的成功相悖,这一次月考,你从班级前三掉到了三十名开外。你忘记了涂文综的机读卡,选择题为零分。
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在每层宿舍设立了公用电话亭。ic卡插入卡槽时发出咔哒一声,你的心也跟着颤动。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你母亲的声音传来:“考得怎么样?”
你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是你最怕的那一种沉默。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沉默,它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极夜前的短暂曙光,无数的谩骂与冷嘲藏在这几十秒的沉默里。
声音终于传来:“你怎么连这种低级错误都犯?”
你报之以沉默。
“把你送去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这样对得起谁?!”
话筒里的声音逐渐尖利,逐渐失去理智,逐渐带上哭腔。
“我生你养你是为了什么……啊?你就这么不争气,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
你有点想笑。电话接通前,你居然在妄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你好不容易从退步的打击中重建了内心的堡垒,鼓起勇气打了这个电话,却被她一秒摧毁。你碎成成千上万粒泥沙。你看到你的自尊被千刀万剐。
你的自尊是天上的月亮,成绩单上的排名让它坠落,摔得四分五裂。你已经这么难受,为什么她还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你更难受。
你合上眼睛,把额头抵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上,听着对面的谩骂。
身后传来同学们上楼的脚步声,欢笑声,他们说着今晚食堂的辣子鸡和冰激凌。
话筒那头是冰天雪地,身后是笑语温柔,你被夹在两个世界中间,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
“……怎么不说话?你觉得自己没错,是不是?!”你母亲厉声问道。
你疲惫地轻声道:“错了。”
“你什么态度?”
“要是你高考也忘记涂卡,你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态度?”
“我真不知道生你是为了什么!一个月不打一次电话,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妈?”
“早知道是这样的怪胎,当初我压根不会生下你!”
你听着对面传来的忙音,又站了一会儿,才把话筒放回去。
回寝室的路上,你在心里计算着饭卡的余额。你平日算是节省,每月剩余的生活费都充值进了饭卡,接下来的一个月不至于饿肚子。但没有多余的钱充值热水卡,只能洗冷水澡,你拧开水龙头感受了一下十月底的水温,做好提前适应的准备。
从小你便知道,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爱,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优异的成绩与年级排名,是你从母亲那里获得生活费的筹码。
你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
可上天就像与你作对似的,骤然而来的冷空气让气温一降再降,这个冬天比过往的任何一个冬天更冷。
你在五三的页脚小故事中找到了精神支柱——“1956年,毛/主席冬泳湘江,也曾畅游长江。他说‘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可以锻炼意志。’”
你把这段话剪下来贴在作业本上,洗冷水澡前反复在心里默读:锻炼身体,锻炼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