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by卡了能莎
卡了能莎  发于:2024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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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的一年里,你每天都会登录情侣农庄,收收菜,种种地,喂喂猪,捣鼓房屋的摆设。农庄是你的世外桃源,是你的精神寄托。
可现在,农庄的另一个主人,变成了男孩。
“……顾如风?”他第一次叫你的名字,声音有点迟疑。
你回过神来:“……农庄也解除情侣关系吧。”
“可是。”他提醒你,“解除后,农庄就没有了。”
那是两个人三百多天的心血。
你揪住被角,沉默了。
他提议:“先留着吧要不,就当,呃,合作经营的农场主。”
你答应了。
你说了再见,准备挂掉电话。今晚的事情太出乎意料,你需要时间平复思绪,然后思考对策。
“喂,顾如风,等一下。”他又叫住了你,“额……那个……”
“……照片上真的是你本人吗?不是网图?不是P的图?”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问出这样一个让你啼笑皆非的问题。
你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又说了一句再见,挂断了电话。
到了星期一早操时间,在广播体操的口令中,陈知玉迫不及待地拉着你问进展。
你满心苦涩说不出口,含混地遮掩。
陈知玉不满:“跟我还藏着掖着!快说!”
你求饶:“哥,求你了哥,别问了。”
陈知玉兀自猜测:“怎么了,网恋对象嫌你长得不行?不合理呀,咱顾哥可是十里内有名的班花,模样标致得连校门口凶狠的大黄狗都要冲你摇尾巴。还是说嫌你声音不好听?那也不对呀,学校广播站的站长天天求你去给他念稿子,说你的声音是什么'纯正少年音',能给人耳朵听酥,怎么到了你那网恋对象那儿,就不行了?”
“还是说,是你没看上人家?”
你被他叨叨得耳朵嗡嗡直叫,正好广播体操做完,你闷头往前走,把他丢在身后。
你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么丢脸的事情说出去的。何况陈知玉早就提醒过你了,“隔着一根网线,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女生会充那么多钱玩DNF这种游戏吗?”、“那你的技术比人家差那么多?”
天杀的。
他肯定会笑死你的。
陈知玉追了上来:“不想讲就不想讲嘛,你跑什么。”
你闷声说:“真别问了。”
“好。”他拍了拍你的肩膀,“那你遇到困难要跟我说。”
你心里一软,放慢脚步:“行。”
一整周你都心神不宁,上课时总是盯着黑板发呆。好在这周的课基本是试卷评讲,你并没有落下功课。往常你最期待的便是放学回家,打开手机,一边拾掇农场,一边和“她”聊天,现在你却最怕放学。
到了周末,你登录地下城与勇士,看见好友的灰色头像,悄悄松了口气。
等待组队时,过去的记忆袭击了你。鬼泣身上的情侣时装,一蓝一白的宠物,情侣ID,师徒关系,通宵刷副本的默契配合……
你叹了口气,专心操作起游戏角色来。
副本难度太大,队友水平太低,四个人同时被Boss击杀,副本失败。
离开地图,列表中唯一好友的头像已经亮起,一条消息发了过来:来,我带你。
你回复:不用,谢谢。
他回复:你是我徒弟嘛。
你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事情总该有个结局。
他拉你进了队伍,又问:可以语音吗?
过去一年你总是拒绝语音,可现在知道了对方是男生,以前的顾虑自然都不存在了。
你戴上耳麦,试了试音:“喂?能听见吗?”
对面的许潇然没说话,你却能听见手指敲击键盘的哒哒声,不由疑惑:“嗯?”
许潇然似乎是倒吸了一口气:“这真是你的真声啊,我还以为你上次用了变声器。”
“变声器是什么?”
问出口你便觉得多余,你真正想问的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说:“呃,我是觉得,不会有男生的声音这么好听,你上次说不定用了什么合成啊、降调啊什么的。”
你诚恳地问:“兄弟,照片也怀疑是假的,声音也怀疑是假的。你是经常被人骗吗?”
许潇然:“……”
他带着你进了地图,熟练地杀怪,又说:“你这周没上农场啊。”
你说:“抱歉,以后应该都不会上了。”
经过一周的时间,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事情已然错了,就不能再错下去。
许潇然哦了一声,一直到副本结束都没再说话。
你去npc处提交了任务,他的游戏角色一直跟在你身后。
你说:“谢谢。”
“别这么生分吧……”许潇然说,“喂,那个,你能不能……”
你问:“什么?”
“……再发一张照片?”
当以为对方是女孩时,你一张照片拍了许多次,选取不同的角度和光线,拍好后还发给陈知玉,让他给你把关。
可是现在,你头上顶着耳麦,嘴里还咬着半截香蕉,随随便便地咔嚓一拍,就发给了许潇然。
同时在语音里说:“这下子,我可没空P图吧。”
许潇然说:“好吧,原来你真长这样。哎哟,眼睛真好看啊,就是挺冷漠,眉毛也好看……”
“打住打住。”听到和你“谈情说爱”一年多的男生点评你的长相,你浑身起鸡皮疙瘩,忙打断了他。
你啃完香蕉,又说了一遍谢谢他带你过副本,便准备下线。
他叫住了你,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听错了。
“什么?!”
许潇然说:“我说要不试试呗?咱俩再怎么说,也真情实感地网恋了一年多。现在不就是换了个性别嘛,试一试又不能掉块肉。”
“啊?这也是能试的吗?”你又听不懂中文了,“你是男生,我也是男生,阴阳相合自古以来就是天地的规律,两个男生怎么能谈恋爱呢?”
你觉得不可理喻,又道:“两块磁铁,相同的一极,怎么能吸在一起呢?这是行不通的。”
他说:“可爱情是不分性别的,我也认识几个同性恋的朋友。”
你想起来了,他是思想开放的东南沿海人。可你不一样,这是你前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的事情,同性恋、四爱、变声器,这些词语,你从未听说过。
你说:“抱歉,一开始没看清你的帖子内容,是我的错。但是,真的不可以。”
接下来的一个月你没再登录过聊天软件,也没再管过农场,甚至连地下城与勇士都戒了,全身心地备战期末考试。
在一个晚自习的课间,陈知玉走到你课桌边,把一颗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你桌上:“平安夜快乐。”
你从卷子堆里抬起头,惊讶道:“还挺浪漫。”
连续一整晚的刷题让你头晕脑胀,苹果来得恰如其时,你咔嚓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缓解了疲惫。
陈知玉却道:“苹果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说的。”
你咬苹果的动作一顿。
“——是你的网恋对象,昨天添加了我的企鹅账号,说你俩最近吵架了,给了我五十块钱红包,请求我在平安夜给你买一颗苹果。”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你,等你给出那个迟了一整月的解释。
你抿了抿唇,说:“网恋对象,是个男生。”
陈知玉眼里闪过惊讶,随即又了然。他说:“我当什么事,原来就这。没事,啊?考试完再说。”
他没有嘲笑你,也没有说“我早提醒过你”,你心里涌起一丝暖意,疲惫地往桌上一趴,侧脸贴在桌面上,望着他:“男生和男生怎么能谈恋爱呢,你说呢?”
“是啊顾哥。”陈知玉往你的头发上呼噜了一把,可能是觉得手感好,又揉搓了好几把,“男生和男生不能谈恋爱。”
你说:“就算能谈,我也先和你谈啊,和你谈了之后才能和别人谈,对不?”
陈知玉笑起来:“敢情我是个备胎。”
最后一节晚自习时,你肚子饿得难受,头晕眼花地趴在桌上,盯着那个啃了一口的苹果,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晃。最终,你把苹果吃完了。
放学后,你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枯叶碎在你脚下的声音,咔嚓,咔嚓,让你想起你啃苹果的声音,咔嚓,咔嚓。
那颗苹果,香甜的罪孽,甜蜜的苦涩。
你犹豫了一路,到底要不要对他说一句谢谢。

犹豫一直持续到夜深,你握着手机在床上辗转反侧,依然不能入睡。
凌晨一点,随着玻璃杯碎在地上的尖声,一墙之隔的客厅,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剧烈的争吵。
你拽过被子盖住头,却并不能隔绝声音。在尖锐的叫骂与争吵中,你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哦,原来是这样,你那迟钝的父亲终于发现了你母亲出轨的明证。
你有点想笑——
他居然才发现。
从你很小开始,你母亲带你出去吃饭时会与一个男人见面,露出从不会对你父亲展现的明媚笑靥。你父亲不在家时,她甚至公然带那男人回家。
她从不避着你,或许是觉得你不谙世事,又或许想拉你入她的阵营。
男人离开后,她会给你额外的零花钱,絮叨一大段话。她从不会明言让你隐瞒父亲,她只是一遍遍地说,说她为你的付出,对你的牺牲,她会用盈满祈求与试探的眼神看着你。
“乖孩子。”她会摸你的额头,重复那句话,“你要好好学习,妈只有你了。”
你当然不会告诉你父亲,并非因为爱他,或者爱她。
你只是单纯的恶心,疲惫。
你对他们两人是一视同仁的漠然。
只要能避免掺和进这样的事情来,你宁愿从世上消失。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卧室门被踢得颤抖,伴随着你母亲的叫喊:“滚出来!民政局一上班我就跟他离婚!你出来!说你跟着谁!”
你庆幸自己锁了门。
在混乱与嘈杂中,你竟还有闲心细想,这个家,到底是哪里错了。
你父亲赚钱养家,憨厚沉默,老实巴交。你母亲冷嘲热讽,多的是无理由的谩骂与嫌弃。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尖利的女声透过墙壁,扎入你的耳朵。
哦,你看着天花板,风趣地想,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却无法原谅男人对她做出的牺牲。(1)
屋外的动乱越来越大,随即传来你父亲的痛呼,你母亲惊慌的尖叫,东西哐当落地声,茶几撞倒声,开门声,关门声。
一切归于寂静。
你慢吞吞地来到客厅,落在地上的菜刀砸碎了地砖的一角,一串鲜红血迹从客厅蔓延至门口。
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你跨过地上的血迹来到卫生间,对着水池干呕了好一阵,直起腰时你看见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却面无表情。
你擦干唇角的水珠,冷静地想——若你知道从一出生开始,你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逃离这个家,那么,你应该会拒绝出生。
再次路过客厅,你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菜刀和血迹,没有动过一丝一毫,精密得像是保护犯罪现场。
寻常人家的孩子,或许会追到医院,哭着求父母不要离婚。但你压根连打个电话关心伤势都没想过,你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大家一起死吧,死了就干净了,死了就不会吵架了。你和他们一起死。大家一起重新投胎,来世千万不要再做家人。
但你那虚伪的道德与良知立刻跳出来,指责你,教训你。你听话地终止了思绪,惩罚地弹了弹自己的额头,没什么诚意地说:“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锁上卧室门躺回床上,毫无睡意的你拿出手机,来到了你的避难所,你的世外桃源。
你从背包拿出镰刀,开始收割地里成熟的西蓝花和青豆。
收割了一排后,另一排也显示被收割,你以为是手机卡了,却蓦然意识到——
农庄的另一个主人在线。
你的手指顿住,看着青豆一排排倒下。
随即,对方喂了鸡和牛,收了苹果和梨。
你突然很轻地笑了笑,继续收割剩下的西蓝花。
你们的分工向来明确,地里的农作物,你收一半,他收一半。鸡和牛归他喂,猪和羊归你喂。他采摘苹果、梨,你采摘杏子、桃子。
正当你采摘完最后一棵桃树,把桃子放入果酱机时,对话框里弹出了消息,问你怎么还不睡。
你回复说睡不着,又问他怎么还不睡。
他说西蓝花刚好现在成熟,他特意上线收西蓝花完成订单。
他问你能不能打电话。
你说可以。
手机响了起来,接起后的第一句他便问:“顾如风,你父母又吵架了?”
你的作息向来规律,偶尔半夜睡不着,只会是因为父母吵架。往往这时,你便会登录农庄。
你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否认。否认没有意义,他是除陈知玉外最了解你的人。
他问你接下来种什么好,你看了看订单板,说:“茄子和黄瓜。”
“好。”
你们配合默契,连着麦捣鼓农庄,从事生产。
你想起了晚自习的那颗苹果,说:“谢谢你的苹果,也祝你平安夜快乐。”
他说:“咱俩之间还说谢吗?”
你没说话,他又说:“讲真的,和我试试吧,咱俩还像以前那样,每天聊天,种地,打游戏。你可能不太了解同性恋,真的没什么可怕的,就像……”
“许潇然。”你轻声打断了他,“我了解的。”
之前你一直以为,这是个女孩的名字,这是你知道他是男孩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说:“我看了些资料和论文,里面说,同性恋是天生的,不是后天的。所以,很抱歉,我不会变成同性恋。”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可喜欢男生和喜欢女生,没什么不同的,你可以像以前一样,额,像以前一样称呼我为‘老婆’。”
“可你是男生。”
他又说:“那我称呼你为老婆。”
“我也是男生。”
“那你叫我老公。”
“我是男生,不能叫别人老公。”
“我叫你老公。”
“你也是男生,不能叫别人老公。”
以前你对他讲数学里的充分必要条件,他总是不理解。你觉得他好笨。
充分必要。
充分不必要。
必要不充分。
既不充分也不必要。
从前他用“充分”和“必要”的四种排列组合问你,往往要蒙到第四次才蒙对。现在他用“老公”和“老婆”的四种排列组合问你,可蒙到第四次仍没有对。
你耐心地一遍遍否认,像过去你对他讲题那么耐心。你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低沉,在孤单的电流声中,甚至称得上温柔。
他落寞地又问:“那你之前答应我的话,还作数吗?”
你问他什么话。
“你答应中考完和我见面。”
“不作数了,很抱歉。”
“……哦。”他顿了很久,“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听你的声音。”
你说:“你应该好好学习,而不是喜欢我。”
客厅里的菜刀和鲜血仍在,那是你应该独自承担的冤孽,而非在孤苦的深夜,让另一个无辜的人陪你落寞。
挂断电话后,你卸载了情侣农庄,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中考前两个月,省内各地的高中开始发布自主招生考试的信息。省会的竞争太激烈,你并不喜欢太过紧张的氛围,骨子里,你是个悠然闲适的人。于是,你想去教育资源同样优秀的省内第二大城市,距离家乡两百公里。
两百公里,足够隔开那些争吵与隔阂了。
在一次班会上,班主任做了简单的调查,99%的同学会在本地的两所高中里选择。
下课后你忐忑地拉住陈知玉,问他会不会和你一起去绵阳。
他答应你会的,但他有点忧愁:“据说还要参加单独的自主招生考试,我不一定考得上。”
“能的。”你坚定地说,“一定可以的。中考完后我们一起去绵阳参加考试,上同一所高中。”
“到了那边,我们周末能去探索不同的地方,吃当地的美食。”
他说好。
你一遍遍地和他强调,絮叨得连你自己都觉厌烦。
你想告诉他,你只有他了,如果他不和你去,你便只能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听不同口音的人说听不懂的话。走在陌生的街道,孤苦飘零。
可是你又没有说。
你不想显得悲苦,更不想用你的苦难捆绑你最好的朋友。
于是你只是告诉他,绵阳的教育会好很多很多,以后你们能一起考很好很好的大学。
他总是温柔地给你肯定的回答,说他会努力。
你想拉着他与你一起逃离,来一场天涯海角的流浪。
可你忘了,你逃离的是你不幸的家庭、痛苦的回忆。可他并没有需要逃离的任何东西。他的故乡、他的朋友、他熟知的一切,都只在此处。

第11章
岁月翻手繁华,覆手苍凉。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声音还未消失,画面却已远去,快得连一丝风也握不住,只剩岁月的跫跫足音在无助彷徨。
多年后的你回看那段时光,像是隔了厚厚的一层磨砂玻璃,看不真切,想不分明。
在那个蝉鸣阵阵的燥热夏天,你以近乎满分的成绩通过了中考,却没有任何一丝的喜悦。
你声音干涩地问他:“为什么?”
陈知玉避开你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不敢与你对视:“对不起,我没报名自主招生考试,我爸妈说太远了,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他们……”
你神情空洞地望着他,那一瞬间所有的字句都失去了意义,你听不懂他的话语。你只感觉心中的无边荒原上覆满了厚厚的白雪,隔绝了所有鲜活情绪。
其实他不用解释,你早已知道一切。你们的江湖梦碎在那个周六的那家布店,他不愿再与你赴一场浪迹天涯的旅行。
亦或者说,他选择了他的家人、朋友、故乡、熟知的一切。
而不是你。
你艰难地想挤出个笑,但是失败了。
他拥抱了你,手掌抚过你的脊背,在你耳边道:“顾如风,你要向前,一直向前,不要为了任何人停留在原地。”
自主招生考试当天,你坐大巴去了两百公里外的那座城市。
你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从天桥望下去全是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像蚂蚁般向前涌去,无数的汽车将道路塞得满满当当,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和人声如KTV里的360度环绕音效,震耳欲聋。全省各地的学生盈满了这座城市,却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
你报名了三所学校,本来想参加三场考试后再挑选。可学校们为了争夺生源,纷纷将考试定在了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倒是免去了你的奔波。
你选定了你的学校。
南山中学。
你喜欢这个名字。
“决定了?”你父亲问。
你点点头。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好好考。”
自走入考场,到考试结束,再到第二天公布考试结果,你一直有种平静的倦怠。从陈知玉承认失约后,你便像在海底行走,深深的海水隔绝了一切,你听不见别人,别人也听不见你。
你坐在花坛边,看着穿着各异的全省各地家长们不顾形象地往前挤,去看学校张贴出来的考试成绩,其中包括你的父亲。汗味、香水味、尘土味在空气中弥漫发酵。
考试成绩分为A、B、C三等,每一等又分两个小等次,学费各不相同。以你的家庭条件,只有考到最上等,才有可能在此就读。
你慢慢地喝着一瓶矿泉水,人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希望你考得好,一半希望你考得差。
你父亲从人群中挤出来了,他脸上的笑容显而易见。
你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钝钝地抽痛起来。
“A1。”他说。
他笑得额头上满是皱纹:“四万多个考生,A1只有两百来个,相当于两百个人中,才有一个A1。”
在家时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父亲,只有面对你优异的成绩时,会露出这样骄傲的笑容。每学期期末开家长会时,他会换上一年只穿两次的西装和刷得锃亮的皮鞋,腰背挺得笔直,在家时从未有过的直。
他太过高兴,喝水时露出了一直被遮掩得很好的手,你看见了那个断面——几个月前,他用一小截尾指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婚姻,从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他的手。
父亲并没有察觉,继续兴高采烈地唠叨,告诉你开学要认真学习,考个好大学。他把考个好大学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
于是你感到剧烈的内疚,你是他唯一的骄傲,你却在渴望考差。
你终于挤出了那个笑容:“好。”
坐大巴回家的路上,你看着窗外的夏天。
在西坠的夕阳下,树影长长地铺落,光影斑驳错落。修剪得宜的绿化带绕城一周,石榴花、紫薇花、六月雪争相盛放,它们在拂面的微风里嬉笑怒骂,好不快活。
你沉默地靠着车窗,眼睛一次次潮涨潮落。涪江的江水灌入你的眼睛,你吞了整条江水的泥沙与苦涩,却只是微微濡湿了睫毛。
你在姹紫嫣红中狠狠地诅咒夏天。
傍晚时分大巴到站,你快步走到卫生间,因晕车而剧烈呕吐起来,眼里的江水终于决堤。
走出站台时你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只见柳絮飘扬,花香依旧,笑语迷人。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在仅剩的一个月暑假里,你整日整夜地与陈知玉黏在一起。你不能再像上次一样矫情地疏远他,等他来找你和好。你将一走三年,他随时随地都能找人填补你给他留下的短暂空虚。你要用尽全力,在他生命中刻下一道你力所能及的最深痕迹。
你在他的空间留言板写了无数的留言,中二的,深情的,难过的。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s.”
“记住三年后的约定,我们一起考去北京。”
“只是想告诉你,凭咱俩的交情,你他妈可以在我生命中嚣张一辈子。”
陈知玉给你打来电话,笑着告诉你:“我妈刚才很高兴,她说‘哇,我可以嚣张一辈子!’”
你听出他在逗你开心,于是你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跟他一起笑了。
你拉着他去邮局,买了许许多多的邮票,你一半,他一半。新买的暗黄色信封散发着重重的油墨味道,手指一捻便落下细细的纸屑。
“南山有信件收发室。”你告诉他,“你要经常给我写信。”
陈知玉说:“你也要经常给我写,你不方便告诉家里的事情,全部可以告诉我。半个月写一次怎么样?”
你说好。
你们骑着自行车去看电影,昏暗的灯光和巨大的荧幕把时光无限拉长,又似乎把时光永恒定格,让你短暂地忘记分离。
可就连电影台词都在提醒着分离。
“我要用尽我的万种风情,让你在将来任何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无法安宁……”美艳的女子字字泣血。
你转头看向陈知玉,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看着你,安静认真。
你说:“一周写一次信好不好。”
他的眼睛有些难过:“顾哥。你不要这样。”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也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他说,“你知道的。你不需要问的。”
你说:“那节体育课,是你先找我说话的。你要对我负责,不能始乱终弃。”
他笑了起来,在黑暗中拽紧了你的手,像怕你冷似的,把你的手拢在掌心,一直到电影结束。
开学前那天,陈知玉和果果去车站送你。
果果的生日愿望没有实现,她没有和你考同一所高中,而是和陈知玉一样选择了本地的一所高中。她中考考得很差,自中考结束后你便没再见过她,却在昨晚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坚持要来送你。
她应该是偷偷哭过了,眼睛通红通红。她说:“顾如风,等我过了心里这道坎儿,等我觉得自己不再自卑,我会站到你的面前。”
你说好。
她和你拥抱,头发上有薰衣草的芳香。你感觉脖子濡湿了,于是耐心地等那处的泪痕干涸,才轻轻地推开她。
“好好学习。”你对她说。
她揉了揉眼睛,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三年了,你个钢铁直男,能不能换一句话。”
你便说:“那好好吃饭。”
她又笑了。
陈知玉走过来捶了捶你的肩膀,你发现他的眼睛也有一点红。
他说:“对不起。”
你略怔了怔。你动了动唇,想告诉他不用说对不起,你不会因为不被选择而怨恨他。可你鼻腔酸楚,便唯有沉默。
他拥抱了你,在你耳边说:“三年后,我们一起考去北京。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失约。”
车站的广播开始提醒乘车,他推着你往乘车口走去,又说:“记住给我写信。嗯,什么都可以写,食堂的饭菜,宿舍的室友,新奇的笑话,什么都可以,一定要记得……”
他的声音有一点发颤,你不去看他。
大巴车缓缓驶出车位,你看见陈知玉和果果在窗外用力地朝你挥手,像高高举起的旗帜。
三个小时的车程,你一直单曲循环着一首歌。
Don't promise that you're gonna write
Don't promise that you'll call
Just promise that you won't et we had it all......
Cause you were mine for the summer
Now we know it's nearly over
Feels like snow in September
But I always will remember......
You were my summer love
You always will be my summer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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