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书和试卷去教室自习时,你好笑地想,你一直当做兄弟的舍友,竟然想和你睡觉,真够幽默。
这发生在你与集体融入得最好之时。
去教室的途中天空飘落零零星星的细雨,凄惨的鸦啼惊空,更增不祥的预兆。
很快你会发现,你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或者说,追求所谓的融入,本就与你的性格相悖。
你天生如一道抓不住的凉风,从周围人身上掠过,不留丝毫痕迹。
而这一切,是从钱渊与你的疏远开始的。
第20章
寒冬和期末带来紧张肃杀的气氛,专心准备期末考试的这一个月里,大家步履飞快,路上只有匆忙的背影,满地扫不净的枯叶。
教室里的欢声笑语少了,下课时间也在默默背书刷题。睡前卧谈也少了,多的是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复习的人。
在人人都专注学习的时刻,没有人注意到你与苏锦华降到冰点的关系,除了钱渊。
一个飘雨的中午,你和钱渊坐在食堂的角落吃饭,桌上的雨伞湿哒哒地往下滴水,水珠砸在你的膝盖上,你却只顾得上感叹辣子鸡的鲜香。
钱渊状似无意地问:“苏锦华最近怎么不和我们坐一起吃饭了?”
你说:“不知道,忙着复习吧。”
他说:“考完前我也不打算每周回家了,留在宿舍陪你,免得他把你带坏。”
带坏这个词,过去你不明所以,可经过生日那晚,你已全然明了。
你笑道:“放心,不会的。”
钱渊说:“希望如此。”
他意有所指,随即便转移话题,说起了上周的周测。
你的期末月忙而不乱。你依然睡懒觉,但比往常早起十分钟去食堂买馒头或发糕,到教室后分一个给晚起的钱渊。你井井有条地安排一整天的复习,晚自习后去操场跑步放松,回宿舍后冲热水澡,舒舒服服地裹在被窝里读课外书,在熄灯时按时入睡。
可在考试前半个月,有条不紊的生活被打乱了。
那天课间你回到教室,顿时有许多道目光齐齐射向你——打趣的,调笑的,期待的,好奇的。
你很快找到了原因——一封粉红色的信端端正正地摆在你的课桌上,上面写着“顾如风亲启”。
信封上洒满细细珠光,绘着丘比特之箭与粉红泡泡,封口处黏着心形的朱砂火漆。
你不用拆开信封去看,便知道这封信来自一个名叫张佳琴的女生。作为数学科代表的你发过太多次试卷,你认识班上每一个人的字迹。
你把信放回桌兜,这时上课铃响,同学们依依不舍地收回看热闹的视线。
那天放学后,你把张佳琴叫到教室后面,将未拆封的信递还给她。
“还有一年半就要高考,我只想好好学习。”你对她说,“非常抱歉。”
张佳琴的脸涨红了,嘴唇动了动,眼圈逐渐泛红。
你放软态度,尝试安慰:“昨天发数学考卷,我看到你在立体几何上丢的分比较多,可以着重攻克一下这方面。”
你冲她点点头,拎着书包离开了教室。
回到宿舍后,宋文立刻一脸八卦地拉着你问:“怎么样怎么样?你怎么答复人家的?”
苏锦华也紧张地盯着你。
你笑着摇头:“马上期末考试了,还能怎么答复,当然是学习最重要。”
宋文失望地切了一声,苏锦华似乎松了口气。
期末月的紧张与枯燥被一封粉色情书打破,当晚你们宿舍聊至夜深,聊青春,聊爱情。每人心中的爱情都是不同模样,却都有同样的向往。
宋文问你的理想型是什么。
你说:“大侠。”
宿舍鼾声四起的时候,你注意到,钱渊今晚格外沉默。
那份情书像一颗米粒大小的石子,投入你沉静如潭水的生活,并未在你心中激起任何波澜。这件事在你这里早已结束,你将之归档,没想到的是,有人不肯让它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一些风言风语在班里传开。
一开始传言是,你原封不动地扔回情书,还嘲笑张佳琴不会做立体几何。流言在几天的发酵后变成——你把情书丢进垃圾桶羞辱张佳琴,还扬言说数学差的人不配和你谈恋爱。甚至还有版本说——“呵,垃圾,数学没考到145分,怎么敢给我写情书的。”
流言传到你耳中,你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些想笑——那天你特意等所有同学都离开,才把情书还给张佳琴,因为你想把事情的范围压缩到最小。可还是漏算一筹。
这是你第一次感觉到,“喜欢”这种东西如此廉价,一旦得不到回应,就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变成阴狠的恨意。
人归根结底,爱的只是他们自己。
你从窃窃私语的人群中穿行而过,依然维持着规律的复习生活。你以讲笑话的态度对钱渊提起那些流言,他笑得有些勉强。
事情还没到头。
一天早晨,数学老师照例让大家拿出周测卷子,开始评讲。讲到一半他眉头一皱:“张佳琴,你的试卷呢?”
张佳琴说:“抱歉老师,卷子没找到。”
数学老师说:“马上期末考试了,还这么丢三落四,去后面站着听。”
你用红笔抄着数学老师讲的第四种解法,这种解法是你未曾设想的角度,你思考得很认真,并没有注意这个小插曲。
临到下课,站在教室后面的张佳琴举起了手。
“我想起来了,老师,是科代表没把卷子发给我。”
话音刚落,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你身上。
一句很平常的话,却因为这几日的流言,变得耐人寻味。
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真的在桌兜里翻到了她的试卷。你亲手发的每一张卷子,记得每一个同学的分数,记得她那张上鲜红的62分。把试卷放在她桌上时,她桌上摊开的语文书翻到28页。每一个细节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数学老师说:“那你回来坐着吧。期末试卷多,科代表工作量大,偶尔疏忽也是正常的,下次注意就好了。”
正当这时,下课铃声响起。
你面无表情地走到张佳琴的课桌前,把卷子往桌上一丢。第二节数学课开始时,你拿着书站在教室最后。
你站了一整节课。
张佳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时有同学回头看你,窃窃私语。
晚饭时钱渊拒绝与你一起去食堂,你想起他这几天异乎寻常的沉默,在食堂的角落找到他,追问缘由。
最终他说:“顾如风,没想到你这么双标。”
“什么?”
他神情复杂:“一边是不把事情闹大的冷处理,一边是闹得全班皆知。苏锦华和张佳琴,你还真是区别对待。”
你怔了一下,想到他口中常提的女神,心里隐约明白了。
你说:“我没有漏发卷子。”
他埋头吃了一大口炒面,沉默。
你说:“我是等班上没人的时候才把情书还给她的,没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依然沉默。
你突然明白了:“你不相信我。”
你想起一同赖床的革命友谊,想起一同被罚站的早课,想起共分的馒头和发糕,脊背突然有些发凉。
“不是……”你脑子有些嗡嗡的,“你相信那些流言?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你觉得我故意藏起她的卷子?我图什么?”
他说:“不是。”
那节共同被罚站的课上,一整节课的脚酸腿软后,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笑嘻嘻地对你说赖床真香。
可现在他不让你看见他的眼睛。
他吞吞吐吐:“她是女孩子,你没必要……扫她的面子……”
你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让你看他的眼睛。原来是这样——理性告诉他,和他朝夕相处的室友不是那样的人,可感情上,他站在女神那边,不忍看她失落。
他把你和女神放在天平的两边,属于你的秤盘高高跷起。
分量不够罢了。
你问:“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少年人的脊梁那么挺直,又那么坚硬。宁可被打断亦不肯弯曲。所以你站了那节课。
他却想让你弯下脊梁。
“唉,我也不是……”他终于看向你,“我只是觉得,你对他们两个态度不同,你是不是太在乎苏锦华了?我怕他把你带坏,你知道的,他们那种人很……的。”
你读出来了,被他吞回去的词是“恶心”。
你说:“他不会影响我的。”
钱渊说:“但愿如此。”
不欢而散后,你们连续几天没有交流。周五放学前他主动找到了你,对你道歉,并邀请你明天去药王谷爬山。
药王谷风景秀丽,游人众多,是空气清新的天然氧吧。你们一路爬山说笑,冰释前嫌。
一整天的游玩后,腰酸腿软的你们坐大巴回到市区,又搭乘末班公交车回到南山山脚。此时已是十点四十,距离宿舍楼锁门只剩二十分钟。
你们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在寒冬腊月里汗流浃背。进了校门后继续发足狂奔,夜晚的校园里回荡着你们的喘气声和脚步声。
一同迟到和罚站的那个早晨,你们也是这样一前一后狂奔的。
冲入宿舍楼时,手表的时针恰恰好好指向十一点,身后传来落锁声,宿管阿姨嗓门高亢:“算你们走运!再迟一分钟就扣分咯!”
你转头看向钱渊,心里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是极限刺激后的寻求击掌,你以为他会回你一个同样促狭的、心照不宣的笑容,就像罚站那天一样。
可他的话像寒冬的大雪把你冻僵了。
“顾如风。”他抱怨道,“你把我带坏了。”
你顺着他的话一点点回想,赖床是你教的,孤僻是你教的,就连他最恶心的同性恋,也是因你而起。现在你还害他差点被关在宿舍门外。
确实是你把他带坏了。
熄灯后的黑暗让你茫然无措,你像被兜头打了一拳般分不清方向,被手肘撞击楼梯扶手的痛感拉扯回神后,你发现他已经走出很远。
那件事情终究在你们之间斩开了裂缝。他的态度转变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张佳琴,还是苏锦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会与你一同疯、一同闹、一同闯祸、一同挨骂的陈知玉只有一个,会把你放在暗恋对象之前的陈知玉只有一个,会在知道你与男生网恋后仍然温柔抚摸你头发的陈知玉也只有一个,你不该再对其他人有相同的期许。
朋友也分很多种,有生死与共的挚友,也有点头微笑的泛泛之交。
这是十七岁的你领悟到的人生道理。
你默然无话地跟在钱渊身后,近乎疯狂地思念着陈知玉。你总是想起陈知玉,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在你最庄严与最卑下的时刻,你都会想起他。
而你拿着公用电话的ic卡,跌跌撞撞地穿过漆黑漫长的走廊时,你已经低入尘埃。
咔哒一声,ic卡插入卡槽。
在拨号后的嘟声中,你闭着眼睛,额头抵在冰凉冻骨的玻璃上,满心绝望地呼唤着他。
一遍又一遍。
第21章
穿堂而过的凛冽寒风中,你缩在电话亭浑身发颤,握着话筒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在无光的极夜,你等待他的声音如同等待清晨的第一缕朝阳。
终于,嘟声停止,他的声音响起。
“喂?”
寒风停止了呼啸。
你闭着眼睛平复着呼吸,电话里只剩沉默的电流声。
“喂,玩儿哑剧呢?”陈知玉笑出声来,“顾如风,说话。”
你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是谁?”他说,“你怎么了?”
你沉默。在你们两人之间,你是索取的那一个。向他索取安慰,索取承诺,他像温柔的海水将你包容。你的心微微一刺,话语卡在喉口,一句也说不出。
“考差了?被老师骂了?”他兀自猜测,“还是你家里又吵架了?嗯?快说。”
跨越山海而来的电话,不该是抱怨与沮丧,你想。
于是你说:“没事。我就是想你了。”
“哟呵,怎么这么肉麻。”
你用手指缠绕着钢制的伸缩电话线:“之前没有告诉过你,但是,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唯一的朋友。你很好,特别好。”
你又说:“我们要一起去北京。”
“放心吧顾哥,我在努力呢。”他说,“我买了一大堆资料和真题,周末都在家里刷题。这个寒假我打算除了你谁也不见,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刷题。我会考好的,追上你的脚步。”
你说:“嗯,我想和你一起在北京骑行,逛小吃街,去爬山,去看水,坐绿皮火车去周边的省市。”
“还可以去逛故宫,找找有没有什么玉枕啊星盘啊,说不定还能穿越呢。”
你笑了起来。初一时你们在文具店买到一个画满神奇符咒的锦囊,深信它蕴含洪荒之力。于是乎,你们往锦囊里塞了一张写下愿望的纸条,庄严地按下手印,将锦囊埋在学校西南角的大榆树下面,郑重地三叩首,期待上天让你们穿越。那晚凌晨你给他打去电话,听到他睡意惺忪的声音时才放下心来,他没有抛弃你独自穿越。
你放松地倚着电话亭,说:“我想穿越成剑客。身着白衣,带着剑和花雕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赶路累了就在树上喝酒睡觉。在落日余晖里骑马吟诗,一剑霜寒十四州,江湖夜雨十年灯,之类的。”
“行啊顾少侠,那我穿成你的敌对势力,在武林大会桀桀怪笑:呵,你小子也有今天!然后把你绑回地底山洞,强迫你给我吟诗,你满心屈辱却又不得不照做,因为我在旁边烤金黄酥脆的香酥灰毛肥膘兔,你太想吃了。”
“……”你说,“哥你是不是有病。”
“哦对了,我们还能一起爬长城。”他说,“放心,我会放慢速度等你。”
你不满:“喂,我现在跑步爬山都很厉害,我每晚坚持跑五圈好吧!”
陈知玉啧了一声:“哟,竟然还在坚持?我以为你就只是信里提一嘴呢。”
你和他斗嘴,渐渐地不再低落。于是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又在逗你开心。
你叹了口气。
他问你怎么了。
你说:“要不,你和我谈恋爱吧。”
“行啊哥。”陈知玉说,“咱俩现在算是异地恋?是不是得先每天早安晚安整起?然后给对方汇报一下,早上吃的什么,中午吃的什么,晚上吃的什么。”
你说:“那不谈了,太麻烦了。”
陈知玉惋惜地说:“咱们的恋爱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没办法,太忙了。”你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再找机会。”
“行,随时通知我。”
“你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也不睡?”
“我在给你打电话啊。”
“哦,我也在给你打电话啊……”
你说:“好想去北京啊。”
“我也是。”
“但是相比人文历史景观,我还是更爱自然景观,山山水水什么的。”
“那没关系。大学时间很多的,我们可以去骑行,去找找原始森林。也可以坐火车去黑龙江,看雪,看边境线。”
“嗯……”
挂了电话后,你沿着漆黑的走廊慢慢走着,你没有回宿舍,而是去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
你趴在栏杆上,望着月色下的南山,一动不动。
你知道,从这一天开始,你将终其一生,寻找那个能与你一同疯、一同闹、一同做梦的同伙。
同伙这个词不太美妙,甚至带有贬义的意味。可你觉得它无比适合。
他包容你天马行空的幼稚,参与你突发奇想的冲动,赠你一方远离尘世的江湖。
慢慢地月亮升高了,你伸出手,任月光落在掌心。
你握到了一掌南山的月,像握到了海水的潮气。
第22章
人类对痛苦的记忆总是趋向于忘记,你今后每每回忆起那段时间,只剩涂满马赛克的光斑。
只记得你的期末成绩是年级第一。在逆流中奋力长大的孩子,沉寂与难过更容易造就你的成功。
然后是你最厌倦的春节。
你们一家人照例去乡下外婆家过春节,大巴上你父母再次因为你永远搞不懂的理由而争吵,彼此冷着脸不说话。而下车后面对一大堆姨姑舅婆时,他们堆迭在脸上的假笑像小丑忘记摘下的面具,更像十万里皴皱的干枯贫瘠土地,挂满了腐朽与滑稽。
你坐在昏暗的堂屋里,百无聊赖地数着手指上的骨节,佩服起你父母旺盛的精力来。老旧乡下房子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们变成临时的战场,精准地抓住每一秒无人关注时的空荡,表达着恨意。偏偏还能不被喜气洋洋的亲戚们发现,十足高明。
对于那个春节,你只记得连绵不绝的冬雨,裤脚被溅起的泥滴,大巴客车乌隆隆的尾气。
再开学,已是花开莺啼的早春,你在姹紫嫣红的春光里重获了自由。
开学当天,教室里的人寥寥无几,都在奋笔疾书地补作业。你拎着书包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选好了这学期的座位。
不久,一个男生哼着歌从后门进来,环顾一番后走到你身边,摘下一侧的无线耳机,指着你旁边的课桌问:“打扰了,这里有人吗?”
你说:“没有。”
他拉开椅子坐下,从挎包里掏出好几本明显没有动过的练习册,你甚至能闻到崭新的油墨气味。
“刚好,兄弟,借来抄一下!”
他自来熟地伸手薅走你桌上的练习册,翻开扉页,开始对着抄,转眼之间已抄了两页,一整套动作堪比行云流水。
你迟钝地反应过来,张开嘴:“……啊?”
“谢了兄弟。”他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对你说。
不是,他怎么能当着数学科代表的面,自来熟地抄数学科代表写的数学寒假作业呢?还抄得如此堂而皇之?而且,他当着你的面,从、第、一、页、开、始、抄!
你惊愕地看着这位名叫吴文瀚的同学,他却只留给你一个不甚聪明的发旋。
“不是……”你终于回过神来,伸手去拿练习册,“你别抄我……”
“再抄两页,行行好,帅哥。”他按住你的练习册,另一只手继续下笔如飞。
两个人拽着一本练习册也太傻了,你只好松开了手,眼见着他又抄了五页。
“……说好的两页呢?”
他说:“唉,数学老师是我妈的朋友,其他科都没关系,要是数学没写完,他肯定要跟我妈说的,那我就完了!求你了科代表,别跟数学老师说!”
你:“……”
“……那你至少别抄得完全一样吧。”
“放心吧学霸。”他对你一笑,指了指某道题,“你写的是13,我抄的是18.”
你无语地看着他:“这是一道选择题,而且我写的是B。”
“没关系,我不信数学老师会一道一道地看。”
“……万一他就是要看呢,而且你说了,他是你妈妈的朋友,肯定会特意看你的作业吧。”
“嗨,这有啥。”吴文瀚豪迈地一挥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谁能预料到明天发生什么啊,说不定今晚零点世界定时毁灭呢。”
你强压下嘴角的弧度,忍回一个笑容。
你已经开始喜欢他了。
教室陆陆续续坐满了人,钱渊在最后一排找到你,惊讶地环视了一圈:“你怎么坐这?我在前面占了座位,不去吗?”
过去的两个学期,你都与他坐在一起,只隔着一条半米宽的走廊。
从药王谷回来后,你们之间便竖起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你并没有刻意疏远他,你甚至并不怪他——你只是为自己曾经的期许感到歉意与后悔。你对他一如往昔。
但你放下了,他似乎又后悔了。他隐晦地向你表示过几次歉意,你从容地告诉他没关系,他却显得更为慌张低落。
你向他解释:“前面太挤了,这学期我想坐最后一排,也方便复习一些。”
钱渊说:“你之前不是喜欢坐前面嘛。”
抄完了作业的吴文瀚把练习册递还给你,笑嘻嘻地说:“别走啊顾学霸,最后一排可好了,老师管不着!睡觉啊看小说啊什么的,都不会被发现。你可是最后一排的学渣大军里的第一位学霸,是要载入史册的!”
他又自来熟地拿走你的英语练习册:“这个也借我一下,谢了。”
你:“……”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哦。”吴文瀚诚恳地说,“数学可以说是不屑于写,英语我是完全不会。”
你:“……”
你抬头对钱渊道:“谢谢你帮我占位置,前面坐久了确实比较憋闷,我先试试坐后面,不行再换。”
“行。”钱渊看了看你,又看了看抄作业的吴文瀚,转身离开了。
吴文瀚说:“对了,你打星号的那道题我给你写了解题思路,你看一下。”
“嗯?”
你翻开练习册,找到唯一没有做出来的大题,空白处果然有几行铅笔写的潦草字迹。你目光扫过,瞬间找到了一条思路。顺着这条思路计算,竟然真的做出来了。
他没抬头,在英语练习册上留下潦草的字迹:“哈哈,想不到吧!学渣和学霸的思维方式不同,偶尔也能剑走偏锋。”
新学期在细雨微风中开始了,你和吴文瀚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
此人是个典型的学渣,上课总是姗姗来迟,明目张胆地睡觉。可伴随着下课铃声与狐朋狗友“打球咯”的呼声,他立刻精神焕发地冲去操场,又在上课铃响后继续瘫在桌上昏睡。你觉得他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整天都浑浑噩噩,只有听到小贩“卖酒咯——”的呼声,才会短暂清醒。
他总是因早读迟到被老师罚站,这样的事情一周能发生三次。你偶尔回头去看,此人穿着扣子错位的衬衫,裤脚一边卷起一边放下,露出两只明显不是一对的袜子,头顶乱如鸡窝,夹着几根白色猫毛。
你总是感叹,他可真像大侠。
他最清醒的时刻是晚自习,因为他需要抄你的作业。
他总是说:“帅哥,咱俩的作业写完了吗?”
他把“咱俩的”三个字说得如此坦然,这令你惊奇。你会叹息一声,把写好的作业给他。
他会道谢,飞快地抄完后凝神沉思。偶尔有你写不出来的难题,他会和你讨论解法。他的思路一般都是正确的。
这个时候你会想,他是个天才大侠。
关于抄作业这件事,你曾经和他讨论,他完全说服了你。
“我是一定要复读的,所以明年的高考对我来说不重要。”他解释,“我是个容易对知识点钻得很深的人,我想慢慢来。但即使复读,时间依然很紧,我不想浪费时间在写作业上。”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上节课讲了秦岭-淮河线,背什么800ml降水分界线、什么什么气候的分界线,对我来说很难。我会想象横跨这条分界线后,南北两侧的景观、气候变化,所以我会去找国家地理杂志来看,加强直观理解,而不是简单的背诵。所以我需要很多时间。”
的确,历史课上的某个历史事件,在课本中不过短短几行字,他却会捧着相关历史小说津津有味地看好几个星期。语文课本中的某篇古文令他喜欢,他就会去读该作者的所有文集。就连数学课本上出现的某个专业词汇,即使老师告诉大家这是大学的内容,他仍会去阅读相关书籍,还会拉着你讨论从二手书摊买来的《高等数学(同济大学数学科学院编)》里的内容。
你觉得,他是个仗剑天涯、随心所欲的大侠。
有时候你觉得,他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月考又会狠狠地嘲笑你——他依然在一千多名。
他永远是笑嘿嘿的,被罚站、被老师骂、考试退步,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伤感。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你,彼时你正因月考从第一退步到第三而沉郁,他的快乐和笑容让你觉得自己在伤春悲秋,无病呻/吟。
多年后你回想起那段最快乐的时间,唇边总会带上会心的微笑。
他是走读生,在几乎全员寄宿的学校里,走读生的存在天然让人羡慕。他们轻快的步伐是自由,和抢饭大军背道而驰的身影更是潇洒。
更重要的是,在氛围严肃的尖子班,他在进行一场青春的恋爱。
一个长着英俊面容的快乐学渣,他不与高考争分夺秒,只争自己的青春与韶华,慢悠悠,笑吟吟,他想谈对象非常容易。
没人见过他的对象,但几乎全班都知道他有对象。据说放学后的夜晚,他们总在学校围墙垂落的夜来香下面约会。
这样的一个人介入了你的生活,令你压抑紧绷的高中变得松弛。
暮春时梨花如雪落,零星飘落在课桌。他开始连球也不打了,整日窝在座位上读一部小说——《三体》。
他让你和他一起读,原话是:“我发现学校里总是学霸容易emo,但只要你看了三体,就会知道人类只是沧海一粟,就不会那么在意名次了。”
那时,你正因数学单科排名不理想而不要命地刷题。
书是从地摊旧书店淘的,盗版书的纸张很薄,满是卷边和毛刺,一不注意就会撕碎。但这丝毫无损内容的精彩与瑰丽,你深深地被打动了。身体坐在教室,灵魂却已飞越至大兴安岭上空,震撼地观察着红岸工程。
在晚自习安静的教室中,你沉迷于书中世界,当吴文瀚照例问你:“学霸,咱俩的作业呢?”,你发现还没开始写。
你看着空白的卷子,实在不太想写。
吴文瀚善解人意地说:“没事,今晚我来负责写咱俩的作业。”
“行。”
他花了整整三节课写完了数学试卷,你徜徉在黑暗无边的宇宙,担心着突如其来的带枪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