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惊雷暴雨,你躺在床上久久无眠。自傍晚时家乡区号的号码拨来后,胃就一直在隐隐的疼,不严重,却让人软弱。
枕边的手机响起了聆声听音软件的专属提示音,你点进去,谢问东的声音混着雷声与电流响起:“打雷了。”
你翻了个身,拿抱枕捂着胃部,打字:我说过我不怕打雷。
你又添了句:也不怕鬼。
手机里传来一阵低笑。
“过来。”他说,“顾卿卿。”
你:“……”
你闭了闭眼,最终叹了口气,抱着枕头下床。胃疼发作时,你总是会懒懒地蜷缩起来发呆。可一个姿势维持久了会手酸腿麻,不得不换姿势,拉扯得胃更不舒服。若是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些便可以避免。
你还记得那个怀抱,温暖如春,严丝合缝。
没有人能拒绝雷雨夜的温暖怀抱,更何况是软弱又敏感的你。
你推开电竞房的门,来到折迭床边,立刻被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他的手臂环过你的腰身,察觉出你在捂着胃,便为你按揉。你放松下来,将后背更紧地贴在他的胸膛。
窗外电闪雷鸣,雨声潇潇。
折迭床并不宽,可它适合这样的雨夜。
谢问东说:“吃药么?”
你摇了摇头:“不严重,就是有一点不舒服,暖暖就好了。”
他嗯了一声,用温热的掌心慢慢为你按揉,又说:“结清贷款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想卖可以随时卖,程序简单,速度快。”
你说:“为什么要卖房子?”
他笑了笑:“方便你浪迹天涯。”
原来,那通来自老家的电话,不但令你胃疼,也令他难眠。他仍在温柔地安慰你。
他又说:“浪迹天涯,一身轻最好。不过,你需要带上我。”
你原本以为,他的声音在耳机与电流声中最好听,可此刻你发现,贴在耳边时最为好听。
你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享受着他的温柔与纵容,却又回避着他的感情,迟迟不肯给出答复。你拿走了情感中轻盈又美好的那部分,把沉重与辗转留给了他。你心安理得的支取他的偏爱,像一个无耻的、利欲熏心的小人。你不过是在恃宠而娇。而他明明值得一个全身心爱他的更好的人。
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令你回神:“……结束,我就去为你办理户籍事宜。”
你说:“不用着急。”
谢问东说:“嗯,但早点办好,也能心安。以后去国外办理结婚,需要户籍证明。”
你以为自己听错了:“结什么?”
他又说:“结婚后如果你想领养小孩,也需要户籍证明。”
他的语气如此从容,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或“明天吃香煎三文鱼配罗勒叶烤番茄。”
你忍不住转头看他,他一脸光风霁月的坦然,微笑着在咫尺间与你对视,胸有成竹,从容笃定。理工男向来如此,确定了目标后永远不会瞻前顾后,那样的意气风发,就像那春风得意马蹄疾。
你震惊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曾经你告诉他,千万不要因爱而卑微,他确实做到了。他连吃醋都吃得霸道无比,陈知玉叫一句宝贝,他能立刻叫回十句。
你想,疫情快结束吧。温柔乡醉人,再过久一些,你恐怕就无法抽身离开了。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可如今的你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所以,又谈何拥有。
今年国庆假期,你与陈知玉连麦打了七天英雄联盟。
假期的最后一天中午,你熟练地用螳螂拿下五杀,伴随着播报员的“Victory~”,19胜点到手。
“好了,吃了饭再玩。”谢问东说:“已经中午了。”
你正手热,不愿意结束游戏,便道:“下午两点要系统维护,现在不玩就只能等明天了。打完再吃,好不好?”
谢问东颇为不赞同:“不按时吃饭,你胃要不舒服的。”
“谢兄~”你仰头靠在电竞椅上,哀求道,“我现在还不饿,想玩嘛。”
谢问东无奈:“那我去煮腊肉,等煮好,你就要吃饭。”
你忙不迭地点头:“嗯嗯。”
哪知这边刚劝完,陈知玉却又在语音里说:“顾如风,你是不是该去吃饭了?”
你打开麦,说:“两点就要维护了,我要抓紧时间打完晋级赛。”
“不行,就你那破胃,还作呢,吃饭去。”
“在吃了,马上就吃了,谢兄煮了粥,我一边喝一边打,不影响的。”
“真的假的?”
“真的。”
“我才不信。”
“为什么不信?”
你拉了拉谢问东的袖子,冲他挤眉弄眼,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谢问东皱眉,满眼反对。你拉住他的袖子左右摇晃,眼里的真诚和恳切就要溢出来,张嘴无声地喊“谢兄”。他无声地叹气,妥协了。
你连忙对着语音那头说:“我让谢兄给你说,你不信我,总该信谢兄吧,他一看就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你又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讨好地看着他。
谢问东叹了口气,对语音那头道:“请放心,我会看好他。”
陈知玉说:“看好顾如风,人人有责,多谢兄弟。”
谢问东:“不客气。”
像是怕他俩反悔似的,你迅速开了下一把游戏。
沉浸在游戏中,时间过得飞快。等游戏画面卡住,所有人齐齐掉线,你才惊觉已经到了下午两点,系统开始停机维护。
从完全沉浸的状态脱离,胃痛立刻袭来,你倒吸了一口凉气,嘶了一声。随即你想起了什么,身体一僵——中途谢问东叫过你三次,你的回复是“在打团,再等等”、“还差一把就晋级了”、“马上马上,马上就来!”
你竖起耳朵听了听,午后的家中一片寂静。
你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向外看。谢问东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盼盼趴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啃磨牙棒。
看起来岁月静好。
谢问东听见动静,转头看来,问:“晋级成功了么?”
你说:“成功了……”
“那吃饭吧。”
他的神情语气与平时无异,你却莫名心虚,忐忑地说:“我来盛饭。”
他把你按到沙发上坐下,将薄毯盖到你身上,又往你后腰垫了个软乎乎的靠枕。而后滚烫的热水袋被塞到你怀中,他端来温水,将药放入你的手心。
做完这些,他才开口:“坐着别动,我去盛饭。”
你怔愣了一下,杂乱的内心突然如月光下的湖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你窝在沙发上,捧着杯子慢慢喝着温水,看着谢问东在厨房忙碌。他从锅中端出保温的腊肉,又盛来两碗米饭。
你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腊肉,小心翼翼地说:“谢兄,刀工真好。”
谢问东看着你,突然笑了起来:“知道吗,你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五个字。”
“哪五个字?”
“‘我在讨好你’。”
你:“……”
“这么明显?”
谢问东夹了一片腊肉,点头:“嗯。”
你索性放下筷子,直接问道:“谢兄,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他也放下筷子,坦然地望着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按时吃饭。”
“下次不会了,今天是真的很想晋级。”
谢问东嗯了一声,说:“吃饭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不用勉强。”
药效没有那么快,胃里还在一抽一抽地疼,你抓着热水袋往上腹摁了摁,又说:“你为什么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谢问东夹起一片腊肉递到你嘴边,你下意识张嘴咬住,就听他有条不紊地开口,“你之所以觉得我会生气,是因为你认为自己表现差劲。可你并不是因为优秀才被爱的,你可以叛逆、愚蠢、无理取闹,可以捣乱、发脾气、阴晴不定,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你生来就是会被爱的。”
“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他们不必去取悦,去讨好,只要存在,只要做自己,就是值得被爱的。这种爱没有条件,没有理由,生来便在你身上,如影随形。”
你垂下眼眸,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很酸很酸地疼了一下。
“不过——”谢问东话音一转,“你是不想耽误和你朋友打游戏的时间,所以不想花时间在吃饭上么?”
你咬了咬唇,很轻地笑了一下:“谢兄,你不要吃醋。”
他说:“已经吃了。”
你很软地说:“明天我做你最爱吃的葱油生蚝和醉虾好不好,你不要吃醋。”
你向来知道你的声音好听,此时刻意压低,又加入了一点轻微的鼻音,你自己都觉得耳朵发麻。
谢问东停下筷子,眼神幽深地望着你:“晚了。”
你很乖地盘腿坐好,主动问道:“谢兄还想要什么。”
“我要开始玩你的那个游戏,而且,你要与我改情侣ID。”
“老虎呱呱叫”的ID已跟了你许多年,去年陈知玉的大学室友郑同学退出,老虎五人组还剩四人。你无法想象谢兄改这样的ID,就像你无法想象他玩这个游戏。
可是机会很快到了。
后天早晨,你刚开了一把游戏,银保监局的工作群里就紧急要求报送数据,各商业银行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完成上报,违者通报批评。
“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碾碎他们……”
你犹豫地看向一旁,正在开会的谢问东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你。
“谢兄,你能不能帮我打一局?监管要求马上报送材料。”
谢问东冲你比了个OK的手势,调整了耳麦的位置,对参会人员说:“中场休息半小时。”
他摘下耳机,问:“怎么玩?”
兵线已来到中塔,这一局你的英雄是影流之主劫。
“Q技能是扔飞镖,W技能是制造分身,E技能是减速,R技能……”你想不出合适的描述,“额,R技能是杀人。谢兄你就在塔下吃经验,尽量少死就行。”
“行,你去吧。”
这一局是晋级赛的生死局,你已不抱希望,讲解完后就匆忙离开房间,找出手机里的历史材料,计算监管所要求的数据。
二十分钟后你回到电竞房,播报员的声音令你震惊地瞪大眼。
“God like!”
“Legendary!”
超神了!
正在这时,对手选择投降,基地爆炸,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胜利”。
你震惊看着8-0-3的战绩:“谢兄你之前玩过?”
谢问东悠悠然一笑:“没有。”
他又向你解释:“我看了W技能和R技能的说明,想要伤害最大化,需要用本体和两个分身形成三角形,是一个简单的几何问题。”
你说不出话来,冲他竖起大拇指,理科男,实在是高!
谢问东说:“晋级成功,有奖励么?”
你爽快地说:“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情侣ID。”
十分钟后,两个全新的ID出现在了召唤师峡谷。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谢问东顶着新买的全皮肤、全英雄、全头像靓号,和你换上情侣头像,又趁你去卫生间,大手一挥清空了你的商城,使你的账号价值一下子翻了十倍。
接下来,你们便一起玩游戏了。
谢兄虽然不熟悉游戏机制,却胜在心思深沉险恶,换句话说,是真正用脑子玩游戏的人。他爱玩锤石、泰坦、派克等钩子英雄,没几局就将“三角钩”、“声东击西钩”、“钩闪”等操作玩得熟溜,钩子将出未出时,常将对手压制得心理崩溃。
有他辅助你,你便开始玩一直想练的复仇之矛卡莉斯塔,这大概是英雄联盟中操作上限最高的一个英雄,最秀的英雄!你们在下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其他路还在对线,你们已经堵在二塔杀人如麻。
其实你一直挺喜欢玩AD,可很难遇到好辅助。现在不一样了,谢问东绝对是最好的辅助,他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唯一不好的是,团战中他只跟你,只看你,对其余队友见死不救,将所有的保命技能给你,即使你满血满状态。
可几天后,他就不允许你玩卡莉斯塔了。
“我看到网上说,复仇之矛卡莉斯塔这个英雄是代练常用的,又称‘网恋之矛’、‘带妹之矛’。”谢问东说,“咱换个英雄玩。”
你咬着下唇偷笑,他这是怕你练成了之后去带妹呢。
周末时,陈知玉和学弟会加入你们,再加上那位甘肃老兄,你们五人玩灵活组排。
平日话少的谢问东会短暂地变成话痨,在语音里对你说话。
“宝贝,我准备闪现钩了。”
“宝贝,炮车留给我。”
“宝贝,对面辅助可能要闪现控你,注意些。”
“宝贝,来我这里。”
“宝贝……”
他只与你说话。他明明可以不连语音,你明明就坐在他旁边,间隔不到二十厘米。可他偏偏就要在语音里喊你。
你无奈:“谢兄,不要这么幼稚。”
谢问东笑得光风霁月:“雄性生物都有划地占领域的本能。”
他诚恳地说:“我也不想如此不体面,可实在忍不住,顾兄有好的建议么?”
你没有建议,你无言以对。
自他帮你还清房贷后,为了礼尚往来,你看了他证券账户中的股票持仓,简单给了一些建议。很快,账号的总收益率数字便由绿转红,一周的盈利高达七位数。
他将盈利的一半转账给你,你拒绝,他便条分缕析地说服你:“之前每月都亏损,这是你帮我赚的钱,你我又是兄弟,各自一半,非常合理。”
你依然拒绝。
他又说:“交易场上的操盘手,也会根据盈利获得佣金,遑论你我之间。顾兄是与我生分了吗?”
你叹气,说:“不可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
他向来懂得如何拿捏你。
到了十月底,谢问东接了两个电话,用的是你久未听过的平淡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上位者决定别人命运的无所谓与漠不关心。
原来他一直在追查泄露消息的人。你的那位姨妈花钱买通了谢氏的一名保安和一名保洁,某次你开车去谢氏送材料,车牌号便通过短信发到了她的手机上。她又找了些关系,在车管所查到了你的手机号。而后又顺藤摸瓜查到你的工作单位与部门。
保洁与保安被辞退,车管所的经办人员也因收受贿赂被举报开除,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员都进入就业黑名单,不会再有公司聘用他们。而提供劳务外包的三方公司也被谢氏终止合同。这一切自然是谢问东的手段。
时间来到了十一月初。
这三个月的时间平淡而温馨。每天早晨你睁开眼,埋在盼盼的毛里醒觉,而后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谢问东已经在电脑前开会。岛台上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你会哼着歌,花很长的时间为你俩做精致可口的午饭,盼盼全程乖乖地蹲在身边看你。
饭后你会坐在高脚凳上调酒,指尖灵活,动作娴熟,你一杯,他一杯。角落的唱片机里黑胶转动,声音悠扬。
然后你们一起打游戏,他会叫你宝贝。
不打游戏时,你趴在椅背上看他敲代码,睡意朦胧地在斜阳下醒来,身上总盖着一条薄毯。
夜里星月高悬,你靠在床头喝着他为你准备的蜂蜜牛奶,听他为你念书。厚厚的毛选念到了最后一册,你闭着眼也能识别他声音的纹路。
遇见雷雨夜,你会抱着枕头来到电竞房,将自己扔入他的怀抱,听他在你耳边讲述远古的传说。
玄关处的《遵生八笺》落了一层灰,始终没有被翻开。
三个月的独处,你们熟悉又默契,你一抬手,想要的东西就递到了手心。他一看你,你便知晓他未出口的话语。
你们像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的夫妻,熟悉对方如同熟悉自己。可你们跨越了那五十年的时间,跨越了漫长生活中的争吵、冷淡与貌合神离,直接抵达了婚姻的彼岸,来到爱情的终点。就像那一艘永远行驶在公海上挂着霍乱标志的船只,它永不靠岸,弗洛伦蒂诺与费尔明娜将永远漂流,终点是爱情,亦是死亡。
你们说过很多话,在暮时,在夕阳下,在雷声中;或笑,或嗔,或严肃,或轻松;或你说,或他说。却字字不谈爱情。
这天夕阳斜斜,透过天井,穿透南天竹,落在你们身上。
你们在厨房一起洗小龙虾,洗得很认真。这是池子里最后五斤小龙虾,刚好是你们一顿的量。
谢问东和你都有洁癖,处理海鲜时从来都一丝不茍,反复刷洗。可今天你们比往日更认真,每一只小龙虾的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刷得一尘不染。
你的动作很认真,很慢,越到最后越慢,似乎不想洗完剩下的小龙虾。
今晨,自治区政/府发布通知,即日起解除封禁,所有入藏、出藏通道均开放使用。
偷来的三个月,偷来的世外桃源,一切快要结束。
将倾之城,重回大地。
恢复上班的第一天,大家都尤为兴奋。
部门同事叽叽喳喳地聊天,分享封禁期间的趣事,猜测常吃的餐厅何时开门营业。
你擦拭了两遍桌面,将死去的仙人掌盆栽扔掉,用小刷子仔细地清理键盘缝隙的灰尘。做完一切后,你坐在工位,心不在焉地浏览公司内网的新闻,回复微信群的消息。
“靓妹四人行”群里一大早便热闹了起来。封禁期间你没少帮她们写报告,郑姐、夏姑娘和李姑娘一听说解封,立刻往拉萨寄来特产。
一连几天你都不在状态,时不时盯着窗外发呆。
三个月,足以让许多习惯形成。每天早晨,洗漱完后的你拿毛巾擦着头发,走到岛台前伸手一捞,却只捞到一把空气,没有热牛奶。你抬眼望向电竞房,那里只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夜里电闪雷鸣,你迷迷瞪瞪地翻身坐起,抱着枕头赤足走到电竞房前,推门的手却蓦然一顿。盼盼茫然地用尾巴蹭你的小腿。
睡觉前你总是靠坐在床头,将台灯拧到最亮,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为你念书。
肢体记忆,太要命了。
解封的第二天,谢问东便回了内地处理事情。他让你等他回来,等他送你两件礼物。
你不知道他要送你什么,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抗拒,便只是沉默。
半个月后,他风尘仆仆地回到拉萨。
他带你去他家里,下车前,他往你眼睛上蒙了一条红绸。
“来,手给我。”他说,“不要怕。”
你把手递到他的掌心,闭上眼睛任由他拉着你往前走。秋雨后的青草地柔软而潮湿,鞋底踏上去轻而无声。谢问东轻声提醒你台阶,你放慢脚步,踏过六级台阶,进入室内。
他带着你经由螺旋台阶上到了二楼,走过一段铺着羊毛地毯的地板,他停下脚步。
他摘下你眼前的红绸。
你睁开眼。
你看见了文心。
这是一间近五十平米的书房,三面都是到顶的黑檀木书柜,整整齐齐摆着书,大多是竖版繁体的线装书,按年代与作者分门别类地有序排放。你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儒家四书五经,道家老子、庄子、列子三经,各位诗人、词人、文人的作品编年校注,苏轼的全集占了整整两排,后人为苏轼作的传又占了整整一排。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古代闲书、杂书、小说戏曲。
右侧的书柜摆放的是外国文学,第一层属于俄罗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契诃夫、布罗茨基、马雅可夫斯基、果戈里、布尔加科夫,他们的名字组成了俄罗斯漫长的边境线,那里有西伯利亚终年不化的冻雪,有从未停止的寒风。第二层属于拉美,映入眼帘的是马尔克斯的全集。
书太多,太密,仅仅是目光从头到尾扫一遍,都需要太长太长的时间。
新书的油墨味,老书的时光味,交织在一起,宛如无数个时空重迭。
谢问东的声音唤回你的意识。
“疫情耽误了很长时间。”他说,“再加上有一些老式线装书无法通过快递邮寄,只能飞过去取,所以现在才集齐,希望不算晚。”
你想,怎么会晚呢。
书房中央是一张三米长的大书桌,旁边的博古架上摆着笔墨纸砚。厚厚的各类宣纸、竹纸、雁皮纸、绢,一整排各种出锋长度、笔毛材质、笔杆材质的毛笔,一整箱松烟、油烟、朱砂墨条,有些老墨上呈现着明显的岁月痕迹。砚台也占了整整一层,首先是端砚,绿端,白端,紫端,宋坑一片红。然后是歙砚,金星,水波,眉子,罗纹。此外还有其他文房器物,笔山,笔洗,笔筒,砚屏,臂搁,各色毛毡,印泥,印章。
你望向窗边,沿着墙有一排小青松盆栽,托举着傍晚的残阳。
谢问东微笑说道:“这是第一件礼物。来,看看第二件。”
你跟着他离开书房,在门口顿住脚步,门框上方有两行哑光暗金的浮雕。
Per Aspera Ad Astra.
循此苦旅,以抵繁星。
谢问东拉住你的手腕,带你来到二楼尽头的房间。
他推开房门。
你看见了江湖。
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夜行衣。黑衣,黑裤,黑靴,黑腰带,黑蒙面巾,黑包头巾,袖口绣着一朵金线莲花,领口绣着你的姓氏。
除此之外,整面墙的大衣柜里满满当当挂着各种古装。剑客的白衣,小二的粗布衫,刺客的黑衣。
右边是一个武器库。刀,剑,长枪,斧,弓箭。
谢问东拔出一把剑,握住剑柄抛了抛,笑得意气风发:“这屋里有一个暗室,剑谱都在里面,顾兄有空可以找找。”
你望着他。
“你说,150块钱一米的黑布击碎了你的江湖。”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绿色封皮的小本子,放入你的手心,“现在,我把江湖送你,希望不晚。”
你垂眼看向手心,这本诗集记录了你敏感又多情的心事,少年人的每一次心碎,每一次期许,都完完整整地记录在案。它遗失在涪江,隔着三年多的风霜与哀愁,回到了你的身边。
从很小的时候起,你便知道你是凉薄之人。这世间你真正在乎的东西极其稀少,说到底,不过是两样。
你的江湖与你的文心。
江湖碎在布店前,文心碎在南山的台阶。后来的你曾寻寻觅觅无数次,在书页中,在那曲的湖底,在深夜的无眠中。你找寻不见。
可是今天,在拉萨的第一场秋雨里,你再次看见了它们。
他赠你江湖。
他全你文心。
你微笑地抬起头,说:“这半个月,我很想你。”
谢问东眼神微动,静静地望着你。
你说:“谢兄,陪我喝酒吧。”
他一笑:“这情景似乎有些熟悉。”
你也笑:“不会的。”
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来到庭院,你终于明白他为何要用红绸蒙上你的眼睛。整座房子变得古色古香,宛如武侠小说中某个门派的庄园。
你们来到庭院对饮。
两人喝了三坛酒,老树根旁摆着一堆挖出的泥土。
谢问东说:“你知道,我没有催你,你不用觉得有压力。”
你微笑地饮完最后一口酒,说:“嗯,我知道。我会给你答复,但我需要时间思考。”
他说:“不急。”
接下来的一周,为了市国库招标的项目,你们部门加班了整整一周,靠着咖啡续命。周六晚上闲了下来,你跑了许多家商店,买到了一张老式电话IC卡。
如今,电话亭已是稀有物品。你开车转遍了城区,终于找到一个年久失修的电话亭,里面的台式电话虽然锈迹斑斑,但好在还能用。
你插入电话卡,拨通了一个号码。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
你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听着对面的呼吸声,久久不语。
许久,他笑了起来:“又和我玩哑谜呢?顾如风,说话。”
你笑了起来,就像那年你跌跌撞撞地穿过宿舍走廊,又像那年你在酒店咬着被角无声哽咽,你像那些年一般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是谁。”
你倚着电话亭,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指尖抚过电话线上斑驳的铁锈,轻声道:“你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所以,一切最重要的事情,我会先告诉你。”
在你面临重大抉择之时,你会想起他。你总是会想起他。在你一切最庄严与最卑下的时刻,你都会想起他。
他说:“告诉我什么?”
“我可能要谈恋爱了。”你说,“你不用再等我了。”
那年你踏着渤海的浪潮,与他紧抱着在沙地上翻滚,定下约定。如果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你们就凑合过。
陈知玉说:“顾如风,你开心吗?”
“开心。”你微笑着说,“很开心。”
“那就好。”
夜里十一点,路上人声寂寂,不时有车疾驰而过,此外便只剩寂静。
你说:“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很长时间以来唯一的朋友。陈知玉,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什么程度呢……有些事情的第一次如果不是与你做的,我会不安。”
陈知玉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听你诉说。
“初中时候我和人网恋,发现对方是男孩,除了震惊,剩下的就是惶恐了……那时候我没有办法接受与男生谈恋爱,但我依然想的是,就算要与男生谈恋爱,第一次一定是与你……你能理解么?”
陈知玉嗯了一声,说:“我能理解,因为我与你一样,顾哥。”
“可是,我不能与你谈恋爱啊。”你说,“如果我们现在的关系是95分,谈恋爱后或许会更亲密,变成98分。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减少成80分呢?我怕啊,陈知玉,如果变成一地鸡毛,那我们之前的十年又算什么呢。如果没有那十年,我的过去真的连回忆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