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by卡了能莎
卡了能莎  发于:2024年10月30日

关灯
护眼

你惊讶地瞪着他。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我想着你不是去了西藏嘛,就想送你一点符合地缘特色的东西……一百零八颗印度老山檀珠子,我自己串的。对了……”他指给你看,“我也让卖珠子的店家刻了你的名字,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串。”
他又说:“我也要向你道歉,对不起。”
你望着他,笑道:“行,抵消了。”
佛珠的长度刚刚好,在手腕上绕了四圈。108颗珠子的中部,缀着一颗小叶紫檀雕成的弥勒佛,和一根短短的红色丝络。
此时天空飘落濛濛细雨,你们在牛毛般的雨丝中快活地走着,说笑着。
傍晚时分,你们坐在了一家烧烤店里,点了一整箱啤酒。
沙沙的雨很快变得大起来,隔着墙壁和店门都能听到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
桌上堆满了空酒瓶,窗外夜色已深。
你们说起高中时的往来信件。你问他记不记得一封信,那是他在你上大巴前塞给你的,那个暑假他对你唱了两遍“你最珍贵”。他说不记得,你却看出他在撒谎。
你笑了:“陈知玉,你竟然还会不好意思。”
他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酒,拙劣地转移着话题。
你感觉醉了,却又没完全醉,撑着侧脸趴在桌上,眼睛时闭时睁。
陈知玉似乎也醉了,他拿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迟钝地对你说:“学弟给我发消息,他说想见见你。”
你说:“哪个学弟?”
“就那个……”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汇,“声音好听的那个学弟。”
“哦,发条魔灵。”你说。过年时你们五排,这位学弟是发条魔灵绝活哥,总能在中路为你打开突破口。
“去年实习的时候认识他,我们拿到了同一个公司的offer,做动画设计的。”陈知玉慢吞吞地说,“现在我俩合租,分摊房租。”
“哦……”你趴在桌上,晃了晃一团浆糊的脑袋,“为什么……想见我?我又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他想和你谈恋爱,不需要经过我同意的。”
陈知玉说:“他说,想见见我唯一的朋友。”
你笑了一下:“你刚才还说不记得那封信。”
他说:“我们不会谈恋爱的,至少在三十岁以前。”
你说:“你不要认死理,那些话,你忘了就好。”
陈知玉埋头回复消息,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说:“学弟来给我们送伞。”
你含糊地应了一声,趴在桌上神游八荒。迷糊中感觉陈知玉在推你,他说:“哥,你手机在响。”
你摸出手机一看,“谢兄”两个字欢快地在屏幕上跳动。
你划了好几次,才成功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他沉稳的声音:“顾兄,现在在哪?”
“唔,我在……”你看向菜单,将上面的店名报给他。
他说:“醉了么?”
“不是很醉。”你说。
“我马上到。”
你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迟钝地问道:“谢兄……飞机安全落地了么?”
“嗯。”
你喃喃地说:“真好啊……又多了一个见面的城市……”
“嗯,等我半个小时。”
酒精开始麻痹你的大脑与舌头,你开始控制不住地叨叨:“将鲲……和大地……和鹏串在一起烤,就成了一串……青椒排骨……哈哈……”
电话那头的谢问东说:“厉害,能养活三十亿人。”
“老天爷发怒了……降下特大暴雨,结果……你猜怎么着?”你说,“老天爷被三星五费腕豪,一拳轰死了……谁让它下这么大雨……害我回不去酒店……”
谢问东说:“我带你回酒店。”
“谢兄啊……”你将额头抵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夫人生实难,有生必灭,亭毒虔刘……何昼弗晦?何流弗东?朝市喧嚣,舟车杂还……转盼之间,悉为飞尘……”
“《遵生八笺》,你还是这么爱屠隆的这篇序言。”他的声音在雨中依然清晰沉稳,“喜欢的话,我买来送你,你慢慢地读起来。”
你轻声呢喃:“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读书了。”
“慢慢来。”他说,“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
耳边一阵嘈杂,有人拎着雨伞从店外冒雨进入,声音清亮:“学长!”
陈知玉反应迟钝地抬头去看:“哦,你来了。”
他说着,伸手越过桌子拍了拍你的肩膀:“宝贝,来,我向你介绍。”
你迟钝地晃了晃脑袋,勉强找回一丝清醒,而后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那位学弟忙道:“哎,哎,学长,还有顾哥,你们都坐,不用打招呼。哇……这一箱都是你们喝的吗?”
陈知玉说:“厉害吧。”
“那是相当厉害。”
学弟拎来一壶热茶给你俩倒上,你俩醉得语言能力缺失,好在学弟风趣健谈,硬是和两个醉鬼聊得有来有回。
你意识到嘴已完全不受脑子的控制,隐约感觉自己千万不能再开口,否则会出糗。于是你一次次地端起茶杯喝茶,手抖得淋了一裤子的茶水。
不知过了多久,你低头一看,手机通话计时已经到了二十多分钟,你忘记了挂电话。
你懊恼地对着手机说:“谢兄……”
“嗯?”他声音柔和,没有一丝不耐。
“浪费你……电话费了。”你说,“你先挂吧……我给你转账……”
“先等一下。”他说,然而顿了几秒,“好,现在可以挂了。”
声音从听筒和前方同时传来,你怀疑是醉得出现了幻觉。
你抬起头,谢问东正向你走来。
他很快来到了你面前,俯身问道:“顾兄,还好吗?”
你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说:“谢兄,见到你真好。”
你们四人分别坐在桌子两边,在愈发震耳的暴雨声中聊天,气氛轻松愉快。当然,清醒的两个人说的话比较多。
你醉得坐不稳,方才身边没人,你只好往墙壁上靠,寻求支撑。可现在谢问东坐在你身边,你闻着被雨水打湿的乌木沉香,身体放松了下来,下意识地往他那一侧倒去,他扶着你的一侧肩膀给你支撑。
过了一会儿,谢问东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要早起培训,不如大家改天再聚?”
你晃了晃脑袋:“对……陈知玉明天还要上班,快点回去睡觉。”
陈知玉从桌子上抬起头来,说:“哦……好,宝贝,你也早点睡……培训别迟到了……”
扶在你肩上的手顿了顿,而后捏了捏。
你说:“谢兄,不许捏我。”
谢问东面不改色地说:“抱歉。那,走吧?”
你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对面的陈知玉一抱拳:“待我……从培训脱身,再与兄弟……同醉……”
陈知玉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了你一个抱拳:“谢谢我的顾哥……明天上班,我就用你送的键盘打字……我眼里再也没有别的键盘……”
你说:“明天的培训会上,我会一遍遍数佛珠,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串佛珠。”
你说:“再会。”
你想来一个帅气潇洒的转身,可这一转便是天旋地转,脚下不稳,向旁边倒去,被谢问东正正好好接在怀里。
乌木沉香一下子浓郁起来。
他低下头,用只有你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也为顾兄准备了礼物,等回到拉萨,就送给顾兄。”
你仰头看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什么礼物。”
他答:“佛珠。”

你扶了扶晕乎的额头,不解地说:“可我已经有一串佛珠了。”
谢问东扶你站直,眼神幽深:“你不愿意要么。”
你说:“愿意。”
他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那你的佛珠就不是唯一了。”
“可你是谢兄。”
他看起来轻松愉悦:“嗯。”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陈知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顾哥,你们先上车。”
谢问东扶着你的肩膀,带你往烧烤店门口走去,一辆出租车正打着双闪停在门口。
你说:“你们先。你明天要上班,迟到会扣工资。”
陈知玉说:“你先,你不是要培训么?也不能迟到吧。”
“不许婆婆妈妈。”你把他往前推,“快走。”
谢问东说:“没事,你们先上车,后面又来了一辆。”
陈知玉和学弟坐进了出租车,你靠在谢问东的肩膀上,冲他们挥手。
出租车在倾盆的大雨中绝尘而去,留下被尾灯照亮的白雾。
你说:“我失恋了。”
谢问东偏头看你:“又失恋了?”
“嗯。”你晃了晃脑袋,找回一丝清醒,“他之前和我吃饭,从不会叫第三个人的。”
谢问东说:“可能只是为了让人送伞,毕竟雨很大。”
你顺着他的话语想了想,感觉被安慰了,于是点点头:“有可能。”
“嗯,不用多想。”
“谢兄为何这么着急来上海?”被冷风一吹你似乎酒醒了些,离开他的肩膀,尝试自己站直。
他轻握住你的手臂,给你一些支撑。他望着你,声音在响雷般的雨声中仍然清晰:“想见你。”
你说:“明天也可以见。”
“想见你,所以来了。”他说,“不想等到明天,也不想等到下一分钟。”
你理解了他,笑道:“谢兄,你真像一个随心所欲的大侠。”
“谢谢夸赞。”
一辆出租车闪着远光灯由远及近,停在店门口。
谢问东撑着雨伞,拉开车门,将你推入后座,随后挨着你坐了下来,对司机报了一个地名。
被车内的暖气一浸润,酒意彻底侵袭了大脑,你浑身软得跟熟睡中的液体猫一样,压根坐不住。只好抱住谢问东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
当然,靠之前你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借用一下。”
“顾兄请随意。”
你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想说话。”
“说吧。”
“刚才都忍着没说话……”
“为什么要忍?”
“刚才醉了,说话会乱说话,乱说话会出糗,所以忍着。”
他偏头看你:“打电话之前,你醉了么?”
你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发痒的额头,他帮你挠了挠,说:“有一个蚊子包。”
“难怪那么痒……”你小声嘀咕,“打电话之前还没醉,之后就醉了……我是不是和你说醉话了?”
谢问东说:“还好吧,你只是说要把鲲和鹏串起来烤成青椒排骨。”
你咬着唇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又说:“有和他们说醉话么?”
“没有吧,因为在努力忍着……”你说,“现在忍不住了,长江那么多的话要从嘴里涌出来了。”
“嗯。”他低下头,曲起指节蹭了蹭你额头上的蚊子包,“顾兄可以全部说给我听。”
你开始絮絮叨叨,说小龙虾好瘦,什么时候才到七月,能吸到满满的虾黄。可是吃多了会胃疼,没关系,你已经想到了方法——用石杵把胃药捣成粉末,用来蘸小龙虾,就不会胃疼。
你说你好爱四川,你好想回四川,即使那里已经没有家,可你的心灵上永远归属于四川。巴蜀啊,那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地方。蜀道难,绵延不绝的高山隔绝了封建与礼教,巴蜀有最闲适最潇洒最可爱的人民,数不尽的麻将与广场舞。巴蜀有诗仙的诗与酒,有坡仙的根与源。你对他念你背过的散文——“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落脚的最后一站。”
“我们四川很少很少下雪……”你对他说,“今年冬天,四川下了雪,大家开着车排队上山,下山的时候,几乎每辆车的前面都摆着小雪人。而且,是在上班时间……可爱吧?”
“可爱。”谢问东说,“卿最可爱。”
他又说:“以后,我带你回四川。”
“以后是什么时候?”
“你想去的任何时候。”
你停不下来地叨叨,说你只差一张就三星奶妈了,让他赶快帮你D牌,在二十秒内D光100金币,不然会遭受电刑。又说兰花被火烧坏了,救火救火,不好,火星的人趁机从花芯爬出来了。又说小龙虾的大钳子夹坏了你的白色电煮火锅,罪魁祸首已经被抓捕归案,问他清蒸好还是红烧好。
说着说着,你坐直身体,抓紧坐垫。
谢问东了然:“想吐?”
你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阻止了他想叫司机停车的动作,说:“能忍。”
他担忧地望着你,揽住你的肩膀:“来,靠在我身上缓缓。”
他在你胸腹处一下一下顺着,缓解你的呕意,你总算撑到了酒店。冲进卫生间前,你还没忘记把他锁在门外。
吐完后,你捧起水洗脸漱口。
门被敲了两下,谢问东的声音传来:“还好吗?”
你拉开门,他推着你坐到床边,递给你一杯刚烧好的温水,又递给你几粒药片。你很乖地吃了下去。
他问:“胃有没有不舒服。”
“有一点,不过还好。”你说,“我要洗澡。”
“好。”
你还记得海绵宝宝内裤的糗事,于是这一次在收拾换洗衣服时,你特意最先拿了内裤,紧紧攥在手里,喝水时都拿着不放。
可你醉得太厉害,只拿了内裤。
于是谢问东依然隔着门缝为你递衣服。
你懊恼不已,连带着看那些衣服都不顺眼起来,气冲冲地裹着浴巾出了浴室,把洗手池旁边的沐浴露小样拍到谢问东手里:“送你的,谢谢你帮我递衣服。”
他接过小样,惊奇地看着你:“那为什么不穿?”
“哦。”你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艰难地回忆起刚才的思路,迟钝地说,“为了感谢你帮我拿衣服,我想让你看看我的腿,我的腿长得很好看。”
你从小就不太在意人的长相,却很容易注意到人的腿。那么多的腿中,你发现你的腿是最好看的。
你的腿修长,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很好,每一处都带着韵律与节奏。
说完,你松开浴巾。
谢问东的目光一凝,而后极轻地叹了口气。他从沙发上起身,捡起地上的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你,眼含无奈:“穿衣服。”
你不解地问:“我的腿不好看吗?我都没给别人看过。”
“好看,我的荣幸。”他声音低沉,“来,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他让你坐到床边,去浴室拿来你的衣服。穿好衣服后你坐在床边发呆,看着他摆弄茶几上的茶具。而后他递给你一杯热的东西,告诉你是蜂蜜水。你哦了一声,捧着杯子慢慢喝着。
“一点了。”谢问东看了看腕表,说,“早点睡吧。我在隔壁,有事随时打电话。”
你疑惑地看看窗外的倾盆大雨,又看看他:“谢兄不与我夜雨对床么。”
他说:“你明天早上八点半要去分行培训,需要早睡。”
他说着,关上了吸顶灯与灯带,只留了床头昏黄的小夜灯,轻声道:“顾兄,晚安。”
你躺好裹紧被子:“谢兄,你也晚安。”
伴随着厚重的雨声,你沉沉地睡了过去。被一道惊雷吵醒时,时间是凌晨三点三十。
你坐起身,沉默地来到窗边,看了一会儿闪电。踩在走廊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时,你依然有些头晕眼花。你扶住额头缓了缓,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大概二十秒的时间,门从里面被拉开,谢问东站在门口,除了头发有一点凌乱,他看起来依然是一副沉稳的精英模样。
“怎么了?”他温和问道。
“我想去看黄浦江。”
他说:“可你明天早上要培训。”
你说:“去他的培训。”
“痛快。”他低声笑了起来,说:“走。”
乘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出租车,你们来到了黄浦江边。
瓢泼暴雨,如一场淋漓尽致的摇滚。雷声在远处轰然炸响,雨水在地面激起好几十公分的回波。水珠砸在手背上,生疼发酸。
谢问东撑着雨伞,你们沿着黄浦江慢慢地走。
他问:“酒醒了么?”
你晃了晃仍然有些发沉的脑袋,说:“醒了67%。”
他笑了起来:“竟然有零有整。”
他又问:“是不是心情不好。”
你没有回答,只是道:“不知雨多久停。”
“多久都没关系。”
他说:“在烧烤店聊天时,你发小说,他看到了你的兰花。”
你抿了抿唇,盯着脚边溅起的白色水花。
他又说:“顾兄第一次与人看海,是同发小吗?”
“嗯。”你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向他,“谢兄在吃醋吗?”
谢问东脚步一顿,而后安静地看向你:“会对你造成困扰么?”
“不会。”你宽慰他,“没事的,我发小也经常吃醋。我念高中的时候,他吃我室友的醋,还给我写了一封情书,特拧巴。因为这,我都没敢告诉他我和舍友一起睡过同一张床。”
谢问东停下脚步:“情书,同一张床?”
“啊,都过去了……那人好坏,还想干坏事……”
你停止叨叨,闻着空气中雨水的咸腥,望向漆黑的江面,说:“我失恋了。”
“不是我,是过去的顾如风失恋了。”
你的语气漠然而残忍:“‘我之所以喜欢您,是因为您没有爱上我。’所以,过去的我失恋了。”(1)
雨伞下,谢问东望着你,一瞬间,你觉得他的眼神很深很深,似乎被你的话击中,似乎被你切断了前进的路。
他说:“是这样么。”
“嗯。”你伸手接了一把雨珠,笑道,“陈知玉要是知道我三点半出来看江,准会说我作。”
谢问东笑了笑:“嗯。”
你睁大眼睛,分析他的表情:“谢兄是不是也觉得我作。”
“嗯。”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过很可爱,还可以再作一点。”
你说:“行啊。”
你用指尖轻轻弹了弹他握着伞柄的手:“那么谢兄,你会与我一同淋雨么?”
他望着你,缓缓松开了握伞的手。深灰色的雨伞很快被风雨卷着飘滚了开去,不见影。暴雨再无遮挡,立刻兴奋地打了你们满头满脸满身。
你的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雨太大,天太大,江太大,你们像茫茫天地中的两粒沙鸥。
谢问东的头发和衣服也全被打湿,可骨子里的气质与优雅,让他看起来仍像在后花园闲庭信步。
他向你走了一步,捧住你的脸。
那一瞬间,你觉得他眼里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雨水冰凉,呼吸滚烫,在满天满地强烈的雨腥与土腥中,你再次闻到了被雨水打湿的乌木沉香。
你在他眼里看到了疯狂、克制、迟疑、纠结,还有一种极为浓烈、令人不安的厚重情绪,究竟是什么,酒醉的你分辨不出。
你觉得距离太近太近了,近到呼吸就要交错。可等酒醉迟钝的你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了你的脸,退后到社交距离之外。
“抱歉。”他说。
“谢兄。”你叫他,“你不要吃醋。”
“他是第一个与我看海的人。”
“可第一个与我看江的人是你。”
“从涪江到黄浦江。”

后来的记忆便模糊了,只剩连绵不绝的水幕,与耳畔轰鸣的雷响。
在早上八点闹铃声中,你从床上坐起,对着浅灰色大理石地砖发了一会儿呆。宿醉带来的头疼与晕眩仍在,你摸了摸额头,万幸没有发烧。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漱。然而翻遍了台面上的小柜子,你也没有找到洗发露的小样,突然间你身体一僵,死去的回忆如闪电般击中了你——
昨晚从黄浦江回来,你口口声声要送谢兄礼物,你拉着他来到卫生间,把印有酒店标识的小样往他手里塞,边塞边说:“送你洗面奶……送你沐浴露……送你护发素……送你洗发露……送你小香皂……”
“……”你痛苦地搓了搓脸,强迫自己停止回忆。
你拧开热水,简单冲洗了头发,洗漱干净。拎着书包离开房间前,你发现床头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是谢问东那骨力遒劲的钢笔字迹——“上午有事忙碌,先行离去。顾兄宽心。”
你长长地松了口气,把纸条揣进衣兜。
他可太懂你了。
走出酒店大门,你再次感叹起谢兄的细心来——这家酒店距离你要去的地方只有几百米,你远远地就看见了银行的logo,高高地立在半空中。
这一次的培训由总行公司金融部主办,主要是向各分行介绍新上线的操作系统,进行为期三天的系统操作训练。来之前你已经看过总行下发的操作手册,此时虽然因饥饿和懊悔无心听讲,却也能跟上进度。
总行公司部的老师讲完一个part,停下喝水,紧接着投影幕布上出现一道题目。
你敲击键盘鼠标,很快完成了题目,开始心不在焉地走神。你摸了摸裤兜里的手机,又缩回手,来回几次后,你叹了口气,认命地拿出手机。
先检查通话记录。还好,没有乱打电话。
然后检查微信聊天……
你石化了。
你给谢问东转账了两块九毛,备注写的是“电话费”,因为昨晚在烧烤店时,你忘记了挂电话,通话时长29分钟,害他浪费了电话费。
他回复:手机套餐里有2000分钟免费通话时长,不需要电话费。
你:“……”
啊啊啊啊啊。
你痛苦地揉着眉心,简直想注销微信号。
主讲老师宣布中场休息,你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按着胃趴在桌上,浑身无力地从喉咙里哀嚎了一声。试问还有比这更惨的早晨么?困得神游乎体外,还错过早饭饿得胃疼,更要命的是,要时时刻刻忍受尴尬的折磨。
太痛苦了。
“这位弟弟?”
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在叫你。
你抬起头,一位胖胖的中年大姐正看着你,大嗓门儿又粗又高:“帮我看看呗!这系统太复杂了,总行也真是的,天天升级什么系统……哦哟,小伙子长得真俊。”
“……”你看向她的电脑,简单指点了几个地方,“按操作手册一步一步来,熟悉起来就好了。”
她边操作,边和你聊了起来:“总行真是一点也不照顾我们这些中老年人,净弄些复杂的东西……哎小伙子你哪个分行的?”
你说:“拉萨。”
“哦唷是你啊!”她兴奋地提高声音,鼠标一丢,重重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你叫顾如风对吧?我是你郑姐啊!郑州分行的!”
你被她骤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后惊讶地问:“郑姐?”
“对啊对啊!”
你还真认识她,这事说来话长。
总行公司部有一个微信工作群,里面是各个分行的经办人员。群里时常要求报材料,数据一天一小报,一周一大报。各种报告更是层出不穷,月度要报,季度要报,年度更要报。还时不时要求分行提交某项数据的分析报告,当地某行业的分析报告。不按时报送的分行,会被管理员艾特,次数多了就会全行通报。
你向来擅长写报告,总是第一个报送。管理员每发布一条通知,你总是第一个在下面回复——“拉萨分行已报送”、“已通过XX平台报送,抄送XX。”
有一次临近下班时间,郑州分行的经办人员加你好友,希望能借鉴你提交的月度报告。你便将抹去数据的版本发送给她。
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小顾,给我抄抄嘛!”
“总行烦死了,天天报一样的东西,快给郑姐看看你写的。”
“马上截止了,小顾快把你的发给我,我不想被通报啊啊啊。”
你无奈,只好让她修改一些语句,不要与你写得一样。
她总是回复:“放心吧!姐当了几十年的学渣,懂的!”
你:“……”
不知不觉,这位热情豪爽的大姐抄了你大半年的报告。她实在是自来熟,又从OA系统的通讯录里找到了你的手机号,每月寄来特产。
此时,郑月玲兴奋地拉着你叨叨:“小顾,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啊!看你报告写得那么好,还以为你是个老银行人呢。今年多大啦?有没有女朋友啊?”
“……”你说,“今年二十三了。”
“太年轻了……”她说,“你都能当我儿子了,我大儿子今年十六,明年高考。小顾你一定是学霸吧?从你每次都第一个报送就能看出来!学霸就是这样的,从不会拖延……”
你宛如误入了七大姑八大姨八卦闲聊的现场,听着郑月玲东拉西扯地叨叨。她连XX分行公司部老总和人力部小姑娘乱搞的事都知道,还知道XX分行的行长是总行某某领导的姐夫的小姑的弟弟。
直到总行主讲人开始讲课,她才停下叨叨。
你在心里叹了口气,弯了弯腰,右手掌心摁住胃部,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你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距离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
真难熬啊。
手肘被碰了一下,郑月玲悄声问:“不舒服吗?”
“没事。”你说,“胃有点疼。”
她问:“饿的?”
“嗯。”
“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不爱吃早饭。”她拎起脚边的皮包,拿出一个小面包递给你,“咱在最后一排,总行老师看不见,赶紧吃。”
“谢谢。”
你接过小面包,其实不太能吃下。胃里像抽筋一样,时不时抽搐一阵,其余时间便是绵绵不绝的绞痛,你连喝水都勉强。
今天早上你已默默叹了无数次气,可现在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趴在桌上,手掌放在衣兜里抵着胃部,不时用力按进去,又缓缓松开。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